楼下玉台之上,琴音旖旎,缓缓流泻而出,薛玥的心也随这琴音一路飘摇,彷徨不知归路。

曲玲珑斜倚窗旁,目光潋滟,在这两人身上转了又转,嘴角挂起一抹似有若无的轻笑。

顾勋端坐案旁,正色道:“曲姑娘是当日案发前,唯一的见证之人。此案关系重大,牵连到两人性命,顾某此次代表大理寺前来,希望向曲姑娘问明一些细节,还望姑娘能据实相告。”

曲玲珑轻轻抬手合上窗页,殷红纱袖之内露出一截雪白的皓腕,在烛光下显得愈发动人。她莲步轻移,走到锦案旁敛祍而坐,道:“这案子和我并无关系,我也一向看不惯那个什么首辅公子,对他是否冤屈,毫无半点兴趣。若不是因为小玥替你说话,我大可随便几句打发你走。”说完她眼波一转,落在薛玥身上,望见后者有些尴尬地垂下了头,嘴角一弯,扬声道“所以看在小玥的面子上,顾大人有什么想问的就问吧。”

薛玥这时却腾地一声站起,道:“曲姐姐,你既然有正事要办,我还是先行告辞吧。”说完不待她回答,就一阵风似得自顾勋身旁走过,推门而出。

顾勋却仿佛置若罔闻,依然盯住曲玲珑道:“如此最好,还望姑娘将那日发生的事,仔仔细细讲给我听。”

曲玲珑目光在他面上停了一停,道:“昨日李修文带着杨荣安来找我听曲,我本来不愿应酬他们,但李修文偏是一个不达目的誓不罢休之人,我怕拂了他们的意,会被他挟私报复,也只有勉强应付他一番。谁知曲子唱了一半,绿芜就来敲门,说吴御史要见李修文。本来李修文绝不可能见他,谁知绿芜又交给他一张字条,我见他一望这字条脸色大变,神色十分慌张得拉杨荣安去一边说了些什么。随后,他们就让我先出去一下,说要和吴征单独谈一谈,我正好也不想应付他们,也就赶紧趁机离开。后来我听有人叫‘杀人了’,才知道出事,等我再赶去的时候,吴御史已经死了。”

顾勋听她的说辞和李、杨二人并无出入,微微思忖一番,又问道:“曲姑娘可曾留意,当时那吴御史可有什么特别之处。”

曲玲珑思索了一番答道:“吴御史到我这里来的次数并不多,我对他也不太熟悉。要说有什么特别之处,他当日好像穿了一件新衣。”

顾勋心中咯噔一响,忙追问道:“你说他穿了一件新衣?你又如何知道那是一件新衣?”

曲玲珑唇角一弯,道:“我身为女子,又做的这个行当,自然对客人服饰打扮会格外留心一些。吴御史过来的几次,都穿着同一件衣服,那衣服的做工材质虽然不差,但是款式老旧,明显是穿了许久。我听有人说,他平日俸禄微薄,为人也十分节省,甚少在吃穿方面下功夫。所以昨日我一看他穿得那件衣服,就发现是金宝阁最新出的纹路样式,这几个月才在京城流行起来。当时我还觉得奇怪,他为何会舍得花钱做这样一身新衣。”

顾勋眉头紧锁,似是问话又似是喃喃自语道:“他素来节俭,为何会去金宝阁做衣服,又为何会到这京城闻名的销金地来。”

曲玲珑掩唇笑道:“这我又如何能知,说不定那吴大人看上了我这里的哪位姑娘,不然为何会从上月开始,才想起往我这里跑。”

顾勋心中一动,又问道:“姑娘可还记得上月这里发生的毒杀案件?”

曲玲珑柳眉微皱,道:“这么晦气的事我怎么会忘记,也不知道是不是那件案子坏了此处的风水,一个接一个的死人。”

“吴征是不是在这件案子之后,才开始来酹月楼的。”

曲玲珑稍微想了一想,肯定的点了点头:“没错,好像就是那件案子之后,他才来的。”

顾勋双目微眯,层层迷雾之中,好似有一些脉络逐渐清晰起来,诸多线索汇聚在了一起,将真相拉的越来越近。

他于是起身抱拳道:“多谢曲姑娘这番相助,顾某感激不尽。”

顾勋自曲玲珑房内走出,又叫绿芜带他到命案发生的房内仔细查看一番,果然如张冲所言,并未发现什么机关密道,幸好他此行收获颇多,让他想到了一些以前不曾想过的关键。

酹月楼下,薛玥伫立许久、心事徘徊,一见他出来,忙慌张地低下了头。顾勋望了她一眼,依旧径直向前走去,脚步却稍稍慢了下来。薛玥犹豫一番,也抬脚缓缓跟在他身后。

她跟了一程,终是鼓起勇气道:“今日之事是我不对,我不该骗你。”

顾勋脚步一顿,轻哼道:“这次倒是不介意被人利用了。”

薛玥眼波一敛,道:“穆大人为官清廉,正直不阿,在民间素有青天之名,都赞他既不为权贵屈服,也不会错断一件冤案。我不信他会为了一己私利,随意陷害他人,更何况那人还是首辅的儿子。”

顾勋冷冷一笑道:“所以像我这样的奸佞小人,就一定会助纣为虐,行的都是不义之事?”

“我…”薛玥心中一急,忙上前一步,脱口道:“我也信你!虽然我并不知道你到底在做什么,但我信你不是一个坏人。”

顾勋心中一震,回过头看她,只见皎皎月光之下,她小脸微扬,目光清澄,一阵微风吹过,不知带来何处的一瓣落花,轻轻落在她的额发之上,顾勋眸色微闪,按捺住想要抬手为她拂落的冲动,两人就在这满地清辉之下,默然相对。清风拂柳,夜鸟轻啼,将这夜色衬得格外温柔。

远处突然传来一阵更鼓之声,打破了这微妙的氛围,薛玥似是有些清醒过来,觉得自己刚才的言辞太过逾矩,忙掩饰般得笑道:“所以,我也想弄清楚这件案子的真相,这次我会遵从自己的内心,不会再被人左右,”

顾勋轻轻将目光收回,脸上又挂上惯有神色,道:“你总算有些开窍了,那李修文就算罪恶滔天,也不代表有谁能把罪名强加在他身上。穆戎如果问心无愧,又何必耍那么多手段。”

薛玥歪着头想了一下,也觉得有些道理,又问道:“可是李修文如果不是首辅的儿子,你还会帮他吗?”

顾勋斜睨她一眼,似是觉得这问话十分多余,“我自然不会帮他,若是平民小卒,与我并无半点裨益,我又何须为他费心。”

薛玥一时有些被噎住,却又暗自叹道顾勋果然还是顾勋,她心念一转又问道:“明日就要升堂会审,现在已经这么晚了,即使能查出什么疑点,也是来不及了吧。”

顾勋背负双手,傲然而行:“我自然有我的办法。”

两人就这么在月色下越行越远,过了许久,薛玥轻声问道:“顾大人,已经不再怪我了吧。”

顾勋轻哼一声,并不作答。更深露重,夜风中带了阵阵凉意,他望了一眼薛玥略显单薄的衣衫,跨步走在了她的身前。

***

当顾勋回到大理寺之时,已是亥时过半,奔波了一天,虽是身心疲惫,但是他知道现在还不是休息的时候,他要在这里,等一件重要的消息。

一个人影推门而入,凉风吹的烛火一闪,张冲疾步走到顾勋身前,躬身行礼道:“派出去的探子,已经有回讯了。”

顾勋忙倾身向前,急道:“快说!”

张冲道:“根据查探,穆戎这些年一直恪尽职守,循规蹈矩,并无任何可疑之处,他虽在朝堂上和李首辅不睦,但是并未和李公子或杨荣安结下什么深仇大怨。唯一不同寻常的是,两年前,他突然请了一个月的长假,说有要事要回乡处理,这是他这些年来第一次丢下几件大案未结,离开顺天府这么长时间。”

顾勋目光微闪,问道:“你可知道他去了哪里?”

“据我派出的眼线多方打听,他是去了洛城。”

顾勋指尖轻叩桌案,“洛城离京城不远,到底是什么事,需要他抛下府中案件,要呆上一个月那么久。”

张冲道:“这件事我也觉得十分奇怪,但是洛城离京城尚有一段距离,探子们一时也无法查出什么端倪。”

顾勋沉吟许久,突然起身道:“去把两年前洛城的案宗找出来,我要看看有哪些未结之案。”

窗外的夜色正浓,将整座城笼罩在黑暗之内,大理寺的卷宗房内却是烛火通明,顾勋和张冲一卷卷耐心地查看着那些早已尘封的案宗,突然,顾勋双手微顿,拿起眼前的卷宗细看,只见上面写着:“段氏一户主仆九口,一日内暴毙而亡,遍身未见伤口,凶器不明,悬而未结。”

顾勋的目光死死落在“遍身未见伤口”这行字上,屋内烛火啪得一跳,他好似看到一线光亮,越过重重阴霾,照亮前路…

第二日,一条消息再度给京城的大小酒肆增添了饭后谈资,据传闹得沸沸扬扬的首辅公子杀人一案,今日已由三司进行会审,但在堂上顺天府知府执意用刑,导致首辅公子突然倒地不起,案件将押到明天再审。

由于这件案子本就十分轰动,案情又是曲折离奇,酒楼上各个食客传得眉飞色舞,仿佛自己亲眼所见一般,“据说那李公子在顺天府呆了一晚,就被打得浑身是伤,今早在堂上才刚刚受刑,就昏了过去。啧啧,那顺天府知府果然是个人物,连当朝宰辅都敢得罪。”

又有人不屑道:“那李公子仗着他爹的势力,不知做过多少坏事,如此惩治一番,实在是大快人心。”

还有一人好像知晓更多内情,压低声音道:“据说那李公子不是失手杀人,而是伙同一个御前侍卫,蓄意将那姓吴的御史杀害,今日堂上是人证物证俱全,我看这李公子恐怕是难逃此劫了。”

这几人谈得津津有味,另一边却听得忧心忡忡,杜风为穆戎斟上一杯清茶,劝道:“大人也无须太过担忧,此事我们已做的滴水不漏,即使再让他们拖到明日,我看那顾勋也玩不出什么花样来。”

穆戎摇头道:“这顾勋可不是个简单的人物,我只怕这一日过去,便会生出许多变故。此案一天不结,我这颗心便难以安稳。”

杜风望见自家大人这几日又添了许多白发,轻轻叹了口气,将目光投向酒楼外的长街之上,一日之内,究竟会生出何种变故?

长街的另一端,京城数一数二的成衣铺——金宝阁内,来了一位不速之客。

金宝阁的老板姓叶,是一位约三十岁的雍容少妇,她眼光极佳,能不断推出新的纹路样式,在京城风靡一时。店内的几位师傅手艺精巧,能够满足客人的各种刁钻要求,因此极受城中权贵追捧。

叶老板一见一位青衫公子走进,忙上前招呼道:“这位公子,想要做什么样式的衣服。”

谁知那人面色冷硬,只掏出一块腰牌道:“大理寺查案,还望老板多加配合。”

叶老板面色一僵,随后也只得神色悻悻地将那人带入内堂,乖乖答话,毕竟公门之人并不是她能得罪得起的。

那名大理寺官员在椅上坐下,神情肃然道:“这个月内,可以有一名姓吴的御史到你们店来做过衣服?”

叶老板翻出账簿查看,答道:“并没有一名姓吴的御史来过。”

那人眉头一皱,又问道:“那可有什么其他的官府之人来过。”

叶老板于是翻起帐薄一个个念到:“户部右侍郎刘大人,翰林院修编张大人,顺天府穆大人…”

“等等,”那人眼睛一亮,问道:“你说穆戎来过?”

“没错,”叶老板慢慢回忆起来,“穆大人是本月初七来的,不过他并不是给自己做衣服,只拿了一张纸,让我按上面尺寸的定制。本来我们是不接这样的生意的,不过他愿意给双倍的银子,我们也就接了。”

“他做的是什么样的衣服?”

“样式倒没有什么要求,只是他要求在胸口出做一个夹层,而且特别叮嘱这部分一定要用最好的布料。”

“夹层。”那人似是有些疑惑,随后又将她的供述记录下来,匆匆离去。

这一日,同样不平静的,还有城西某处,吴征家的宅院。

这是一处有些破旧的宅院,院子不大,却艳艳地开着几盆芍药,顾勋站在院外,脑中回想起张冲所言:“吴征在京城并无亲人,据说他是一名孤儿,家人都在当年澧县洪灾中丧失,他以会试第三十名的成绩,入了都察院,拜在右副都御史门下,不过这几年来一直没有升迁,始终是一名七品监察御史。”

这间屋子倒是十分符合他的身份,顾勋这么想着,轻轻推门进入,屋内陈设十分简单,书桌之上,整整齐齐地放着笔墨纸砚,顾勋轻轻自桌上摸去,发现桌面光洁,未见一丝灰尘。

他在屋内查看一番,并未发现什么线索。这时,突然听到屋外一响,一个身影自窗外闪过。

第43章 醉花荫

他连忙纵身奔至门外,立即将那人截住,只见一位身穿粗布衣裳的少女提篮而立,正满脸惊恐地望着他。

顾勋微微有些诧异,随后又挂上一脸笑意道:“这位姑娘莫慌,你可是要找这屋内的主人。”

那少女低头顿了一下,又摇头道:“我只是正好路过而已,看到房门大开,就好奇得望了一眼,这屋里的人我并不认识。”说完朝他一鞠,就准备离去。

顾勋伸手将她一拦,道:“姑娘好像并没有说实话吧。”

那少女猛地抬眼,明眸中写满了恐惧,顾勋见她吓得这副模样,只得将语气放柔道:“姑娘不用害怕,我是吴御史的朋友。”

那少女见他笑得儒雅俊逸,语气又十分温柔,实在不像个坏人,终是放下心来,唯唯诺诺道,“你怎么知道我认识他。”

顾勋笑道:“姑娘不仅认识他,而且还十分熟悉,我说得没错吧。”

他望见那少女探究的目光,又道:“吴御史离家已有几日,桌上地上却不见一丝灰尘,可见是有人每日前来为他打扫。这人在打扫只余,还记得料理院内花草,说明这人极有可能是一名细心的女子,我猜姑娘这篮子里想必放得就是清洁物事吧。姑娘既然日日来为吴御史打扫,可见和他关系不浅。”

那少女有些害羞得低下头来,“吴大哥是我的邻居,公子可以叫我阿菀。这半年来我和吴大哥一向互相照应,我见他这几日外出未归,便日日前来为他打扫,免得他回来之时,屋内会太过不堪。”

顾勋虽从她的言行中猜到几分端倪,但是听她说出这话,还是有些试探地问道:“你,并不知道吗?”

阿菀好奇地瞪大了眼睛,问道:“知道什么?”

顾勋心中突然有些不忍,迟疑一番道:“吴御史已经死了。”

“砰”得一声,那少女手中提篮落地,捂嘴惊叫道:“你说吴大哥他死了?这怎么可能!前几日,前几日还好好的…”她越说越慌,最后已是泣不成声。

顾勋见她如此模样,心中未免有些唏嘘,待她情绪稍稍平复之后,才缓缓问道:“我此次前来,就是想找到有关他身亡的细节,姑娘能不能告诉我,他这段时间行为可以什么特别之处。”

阿菀努力平复心神,回想一番,突然神情一变,喃喃道:“莫非,莫非…”

顾勋忙上一步,问道:“你可是想起什么事。”

阿菀凄然一笑,道:“他前日来我家来找我,说有急事要离家几日,将一个包裹交到我手上,让我为他妥善保管。我见他那时神情有些奇怪,还追问他什么时候回来,他却支吾不语,只让我好好珍重。”说到这里,她喉头又一阵哽咽,再也说不下去。

顾勋眉头一皱,道:“姑娘可否把那包裹借我一看。”

阿菀红着一双眼睛,望了他许久,一时也没有其他主张,于是回屋取来包裹,两人打开一看,里面竟放着上千两银票,和一块温润精致的蝴蝶玉佩。

阿菀惊呼一声,“这玉佩!这玉佩是我和他一同看到得,当时我就十分喜欢,只是因为太过贵重,也只敢放在心里。谁知他竟…”有一种无望的柔情在她心中扩散开来,蝴蝶双飞,玉佩同心,那人终于肯将一腔情意让她知晓,只可惜,一些都太晚了。

顾勋久久望着这包裹中的银票,心中思绪万千,按吴征的俸禄,这些年来倒是足以攒下这些家当。他是怀着如何决绝的心情,将全部身家和说不出口的情意托付到这少女手上,而他要做得,又是什么事?

当顾勋回到大理寺时,天色已经渐晚,张冲一见他,就将今日在成衣铺得来的细细禀报。

“还有一件事,”张冲脸色有些凝重,又道:“他们刚刚查探出,那一年带吴征进检察院,又对他照拂有加的右副都御史,正是洛城那件案子的事主,段笙!”

顾勋只觉得眼前骤亮,这两日来的诸多线索,终于一齐交汇连接起来,将真相层层剥出,只是面对这求之不得的真相,他却第一次感到了内心的踌躇和迷惑。

顾勋立在窗前,望着胎白色的天际线,渐渐被夕阳晕染出层层流霞,他仿佛望见那个年轻倨傲的御史,第一次穿上华衣,挥别挚爱,为了心中的公理与正义,坦然地,走上赴死之路…

而他,又该选择怎样的路。

日光再一次被暮色湮没,当太阳再度升起之时,一切总归会有个了断。顾勋怀着重重心事,在街上信步游走,再抬头时,望见檐下灯笼上大大的“薛”字,不由得微微一怔,原来自己竟不知不觉,走到了她的门前。

他抬眼朝内望去,只见窗棂之内,泛着柔柔的黄色光晕,空气中隐隐飘来饭菜的香味,让他突然生出一些错觉,好像自己是一名晚归的旅人,正满怀期待地踏上归家之路。

他忍不住抬手敲开了铜门,薛玥站在门旁,惊讶地望着他道:“顾大人,你怎么来了?”

顾勋正要开口,一个白色身影已经自房内闪出,横在门前,斜眼看他道:“这么晚了,顾大人不去查案,跑到这里来干什么?”

顾勋望见玉面罗刹一副主人姿态护在薛玥身前,突然生出一些焦躁之气,他于是抬头将目光自玉面罗刹身上越过,对薛玥道:“小玥可记得和我的赌约,我特地前来告诉你一声,你输了。”

********

夜空之中,飘来阵阵酒香,小酒摊内,两道身影相对而坐。薛玥望见眼前自斟自饮,嘴角含笑之人,似是十分不解地问道:“顾大人要我做的事,就是陪你出来喝酒?”

顾勋想到刚才离开时,玉面罗刹那凶神恶煞却又无可奈何的表情,心情又转好一分,他再斟一杯,斜靠在椅背上道:“我说过这件事,即不会违背良心,也不会违你心意,如今真相已明,你我酌酒对月,侃侃相谈,岂不是快事一桩。”

薛玥见他眼中已带了一些醉意,而那一向恣意骄傲的面容之上,却似藏了几分异样,于是轻声道:“可是顾大人看起来,好像并不是那么快意。”

顾勋眼神一黯,缓缓将酒杯放下,望着薛玥道:“你曾说过,从不知道我到底想做些什么。如果我告诉你,我有一件非做不可之事,为了这件事我已经牺牲了太多重要的东西,我曾以为在条路上,再不会有什么能阻我向前,可今天,我却突然不知道该不该继续走下去。”

薛玥第一次见他如此说话,不知道是因为这酒还是这夜,让她心中牵出一丝难以言说的情绪,小心地问道:“是因为这件案子吗?”

顾勋眼中醉意更浓,遥遥望向远方,“我原以为我已经放弃的够多,直到今天我才知道,原来有一些人为了心中大义,竟能置自己的生死而不顾。”他顿了一顿,继续道:“如果我继续走下去,就会让一些罪大恶极之人再度逍遥,让一些本应伟大的牺牲变得毫无意义。小玥,你说我应该怎么办。”

他这最后一声说的极柔极淡,仿佛一声轻叹,在薛玥心中回荡。她低下头来,轻声道:“薛玥一介草民,并不懂大人心中筹谋的大事。只是我爹曾经和我说过,一个人如果认定了心中的目标,应该心无旁骛朝那个目标走下去,如果半途而废,岂不是让曾经的所有努力和牺牲,全部付之东流。”

顾勋盯着她望了许久,终是长吁一口气,重新端起酒杯一饮而尽。两人不再说话,只默默对饮,心中却是难得的轻松畅快。天边一弯皓月轻轻斜斜照在两人身上,在地上投下两道交错的长影。

这酒一直喝到收摊,两人才起身缓缓朝薛府走去,薛玥不知道是不是因为饮了太多酒的缘故,总觉得脸上有些微微发烫,她偷偷望向身边的顾勋,总觉得这夜有些不太真实。

行得一程,薛玥远远望见自家屋檐之下,一个白色身影正站在路边等候,红色的灯笼照在他的头顶之上,更衬得他面如瓷玉、眉目如画。她知道玉面罗刹是怕她有事,特地在此等候,心中一阵暖意涌起,忙出声叫道:“叶大哥!”,就要向他走去。

顾勋望见这一幕,突然觉得胸中涌起一种莫名的酸胀之感,这陌生的情绪堵在他胸口,让他感觉十分烦闷。于是他眉头一挑,跨步至薛玥身前,伸手揽上她的肩,将她拉得贴上自己胸前,低头轻声道:“小玥,谢谢你。”

第44章 浩然气(捉虫)

薛玥被他猛地一拉,额头便轻轻抵在了他的胸膛之上,那一刻,她觉得漫天的月华好似都落在自己眼前,天地间只剩扑通扑通的心跳之声,也不知道是自己的,还是眼前这人的。

待她反应过来,忙惊得往后一退,肩膀却仍被紧紧攥着,这一退一进之间,便感到有些晕眩,空气中仿佛传来一阵似有若无的花香,让她好似坠入一场馨香满腹的迷梦之中。

顾勋闻到的却是淡淡的酒香,混着她发髻上的幽幽清香,轻轻浅浅的十分好闻,竟让他有了些许沉溺。

这时,耳边有人气急败坏地吼道:“姓顾的,你干什么呢!”他抬起头,就看到玉面罗刹那张处在爆发边缘的俊脸,心中郁结顿时消散不少,他于是轻轻松开薛玥的肩,挂上一抹笑意,柔声道:“回去好好休息罢,我先走了。”

玉面罗刹本来准备追上去教训他一番,却望见薛玥呆呆立在原地,更是气不打一处来,大声叫道:“小妹,他可是在占你的便宜。”薛玥似从梦中惊醒,有些迷惑地抬起头来,望着他,回了一声:“哦。”

在这个有些躁动的夜晚之下,另一颗心也同样积了些迷惑。顾勋走在冷寂的夜空之下,鼻间仿佛还留着她发丝的香味,惊觉这是许多年来,他第一次如此放纵自己的情绪。不过他很快就把这一切归结到醉酒和一时意气的缘故,将那些莫名其妙的情绪抛在脑后。而他并不知道,在心里某处,有一些他刻意忽略的东西正在偷偷滋长起来。

当耳边响起三更的梆子声,顾勋已经远远看到自家檐下的灯笼随风轻摇,而在灯光之下,一辆马车正静静停在夜色之中。

凉风袭来,酒意消散殆尽,只见一名小厮从车里钻了出来,躬身拜到:“顾大人终于回来了,我家老爷请你去府上一叙。”顾勋心中微微一凛,不敢怠慢,忙撩袍上车,空旷的长街之上,只剩哒哒哒的马蹄声一路作响。

李府偏厅之内,依然是龙涎熏香沁了满室,李宗甫穿着一件靛蓝绣金线锦袍,不发一言地坐在太师椅上,一双锐目自屏风之后探出,定定落在顾勋身上,似乎在观察着什么,又似乎在判断着些什么。顾勋在这仿佛能洞穿一切的目光之下,微微生出了些寒意。

过了许久,李宗甫终于开口道:“说吧,你究竟查到了什么?”

这话里的探究意味深浓,顾勋稍稍抬头,对上了那双在多年政斗中磨砺地越发深邃的双目,在那一刻,他几乎是下意识地做出了一个选择:将这几日所查到的所有线索,及心中推断的真相,一五一十地道了出来。m

李宗甫听罢,面色稍缓,道:“还不错,总算没有让我失望。不过明日就要开审,仅凭你查到的这些,还不足以达到我要得目的。”他顿了一顿,握住椅背的双手微微用力,“因为我要得不仅是彬儿脱罪,更要那幕后之人,付出应有的代价!”

说完,他自桌案上拿起一样东西,丢在了顾勋面前,顾勋捡起一看,是一份奏折和一张纸笺。待他看清纸上内容,背脊之上竟生出阵阵冷汗。

他努力压下心中激荡,面上露出惊喜之色,恭敬道:“原来大人心如明镜,早已有了万全准备,倒是学生驽钝,到今日才查出些皮毛。”

李宗甫摇头笑道:“你做的很好,那晚若不是你当机立断,把彬儿从刑部强行带了出来,恐怕他今日已凶多吉少。那穆戎既然处心积虑要置彬儿于死地,就莫要怪我无情。明日之后,我要让他身败名裂,再难翻身!”

顾勋望着他那阴鸷的双目,肃身拜道:“文昭定不负大人所托!”内心却涌起一阵冷笑:他明明早已计划周详,要置那人与死地,却能不露半点声色,看着自己四处奔波、步步推测,如果自己今日真的存了些异心,并未据实相告,面临的又会是怎样的结局?

走出李府之时,浓墨般暗沉的天际已经泛起鱼肚白。天将破晓,即将到来的究竟是等待已久的黎明,还是更加深不见底的黑暗。顾勋望着朗月之下自己的影子,嘲讽得笑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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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终于亮了。乌青色的天空卷着厚重的层云,将日光遮得密不透风,墨云滚滚、山雨欲来。

大理寺公堂之内,登堂鼓起、惊如滚雷,衙役执杖,侧立两端,显得愈发庄重威严。京城的百姓们熙熙攘攘地挤在公堂门外,满脸兴奋地等待着这件早已传遍京城的大案最后的结果。

顾勋是今日的主审,只见他一身绯红交衽官袍,端坐在正中最高案几之内,更衬得他五官俊逸、仪态翩翩。

右侧陪审的是都察院右都御使曹郁,左侧座上本应是刑部尚书李默,但他生怕因此案得罪首辅,便称病不来,把这烫手山芋交给了一直紧跟此案的顺天府府尹穆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