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帝目光炯炯地盯着趴在堂下的李修文,缓缓道:“元甫跟随朕多年,朕也不信他的儿子会做出这等忤逆之事。朕现在给你最后一次机会,告诉朕本月初八那天,你到底做了些什么?”

李修文趴在地上头也不敢抬,身子不断打着颤,本是混沌不堪的脑中却因着这突如其来的惊吓而变得清明了起来。

他清了清嗓子,颤颤巍巍回道:“我那日午时起就在一名叫含烟的戏子房内一直呆到夜半才离开,并不知发生了何事。昨日就已向吴大人交代的清清楚楚,还望圣上明察,替我伸冤啊。”

魏铮冷笑一声,呵斥道:“好大的胆子,在陛下面前还敢撒谎,我早派人去查过,你说得梁园戏班并没有一名叫含烟的刀马旦,而你说得那间宅子,根本就是处无人居住的空宅”

李修文顿时被他说懵了,喃喃道:“不可能,我明明在她房里呆了一晚上。”他突然又燃起丝希望,大声喊道:“还有顾勋!大理寺卿顾勋那天晚上也在那里,你可以找他来替我作证。”

魏铮面上又多一分不屑,冷冷道:“顾大人生了重病,正在府内修养。我今日去找过他,他只说对此事一无所知,全部交由我们来办。顾勋虽然拜在李首辅门下,但碰上这等掉脑袋的大事,你以为他还会帮忙做伪证来保你吗?”

李修文不可置信的抬头看他,脑中乱作一团,竟久久说不出话来。

魏铮望见明帝眼中眼中露出浓浓的失望神色,又厉声朝李修文喝到:“还不如从实招来,四月初八那天晚上,你是如何盗得十二京卫防布图?你的同党到底是谁?你们有什么图谋!”

李修文内心惊恐万分,只朝明帝不断磕头,大呼道:“我真不知道什么防布图,什么同党,陛下你一定要相信我是冤枉的,冤枉的啊!”

明帝揉了揉眉心,仿佛十分疲倦,对吴铮道:“他既然装作不懂,你便好好地说给他听,看他再如何狡辩。”

李修文努力会聚心神,才终于听明白了事情始末。四月初八,京城十二卫因重新调配,制了一份最新的防布图送到内阁西苑留置,等待移交圣驾。谁知只过了一个时辰,这图竟然被盗了。京卫防布图关系到整个皇城及圣驾的安危,既是在内阁失窃,必定是内贼所为。当晚明帝便下令彻查此事,随即有人匿名举报,称当晚见到李首辅之子李修文曾去过西苑。暗卫随即去了李府查探,李府中下人称其郊游后独自坐车回京,此后便不知去了哪里,一直到夜半才回府。

昨日吴铮发现参与调查此案的杨荣安偷偷去了李府,生怕他会去通风报信,便下令京卫提前去抓人,谁知竟看到杨荣安死在李修文房内,又从房内搜出了那张丢失的布阵图。至此,在皇城中闹得沸沸扬扬的这宗窃案终于水落石出。

吴铮冷冷望着趴在地上瑟瑟发抖的李修文,道:“人赃并获、铁证如山,你还有何狡辩的?杨荣安想必是因为发现了什么线索,才被你和你的同党杀人灭口罢。”

李修文此时才终于找回了几分神智,脱口而出:“不对,不是这样的!是杨荣安他为了云嫔之事故意陷害我,见事情败露想要杀我灭口,我是为了自保才杀了他!什么防布图的事我根本一无所知!”

明帝本已意兴阑珊地微眯双眼,听见云嫔二字,猛地睁眼,盯着李修文问道:“什么云嫔?你给朕说清楚!”

李修文此时脑中倒是无比清醒,勾结嫔妃大不了一死,等爹回来说不定还有挽回的机会。盗窃兵图可是意图谋反、应诛九族的大罪。于是他把心一横,将初八那日如何进了静云庵,如何与静云勾搭成奸、又如何被陷害之事一五一十地说了出来。

明帝暴怒而起,猛地一拍桌案,气得手指发颤指着他喝道:“简直一派胡言。好你个李修文,为了脱罪,竟撒下这等弥天大谎,你可知你今日说得话,朕就算赐你个凌迟之刑也不足惜!”

李修文吓得两股颤颤、声泪俱下:“臣罪该万死,但我真得不知道那静云就是云嫔,不然我打死也不可能去动她。但我那日一直在静云寺呆到晚上,亲眼看到静云横死,后来才浑浑噩噩地回了京城,哪有时间去偷什么布阵图,请圣上明察啊!”

明帝此刻终于平静下来,瞪着他狠狠道:“好,朕便让你死得明明白白,来人,给我去静云庵,带静云师太来。”

李修文不明所以,只呆呆趴在地上,周围的空气好似被凝固住一般,只剩桌案上的烛火不断跳动,好似地府的鬼火一般追魂索命。随后又在地上映出几张人脸:杨荣安的、静云的、含烟的,他们的眼中、耳中仿佛有鲜血不断流下,而嘴角却是咧着,好似在讥笑他的愚笨。

不知过了多久,一双青灰色的软鞋出现在烛火之下,再往上是素色缁衣,而那的缁衣主人正款款跪下,叩拜道:“贫尼静云,参见陛下。”

李修文顿时觉得天旋地转,他瞪大了眼睛望着这张在他噩梦中不断出现的面容,全身涌起刺骨的寒意,如同坠入冰窖之中。

第62章 解连环(捉虫)

冷烛残影之下,李修文伏在地上不断颤抖,豆大的汗珠一滴滴从额头滑落到地上,汇聚成一块水渍,他死死盯住这摊水渍,仿佛又望见那日满地的血水,正铺天盖地朝他袭来,逼得他喘不过气来。

这怎么可能!如果静云没有死,那满屋的鲜血是哪里来的!还有那颗不断折磨他的头颅,究竟是谁的?他不断回想,究竟是哪里出了问题,然后猛地惊醒,他好像遗漏了一件十分重要的事:如果静云真的已经成了个死人,那她的身子又去了哪?

他这么想着,脑中又如糟雷击般炸裂开来,此时,静云正跪在一旁,俏生生的面庞上弦然欲泣,声音中仿佛含了无尽的委屈:“贫尼每日在静云庵内潜心修佛,从未出寺,更未曾见过什么男子。这贼人信口雌黄、毁我清誉,请陛下一定要为奴家做主啊。”

李修文终于明白自己掉入了怎样的陷阱之中,此刻他便是生了百口也难再解释清楚。他感到眼前不断发黑,面前的人和事好像不断旋转起来,最终形成一个巨大的漩涡、狠狠将他抛入、碾碎,直至万劫不复。

明帝冷冷望见李修文面露绝望之色瘫软在地,只当他是罪行败露、无力狡辩,便冷冷对魏铮道:“李修文罪行累累,把他移交给大理寺再审,五日之后,无论结果如何,都将他押出午门斩首示众。”

吴峥似乎有些迟疑,回禀道:“大理寺卿顾勋据说是突然生了重病,已经两日未去应卯。”

明帝冷笑道:“他这病倒生得真是时候,找个太医去给他好好瞧瞧,若是死不了,就让他回大理寺给朕办好这件事。”随后似是十分厌恶地瞪了堂下之人一眼,便黑着脸拂袖而去。

而他们口中的重病之人,此刻却正在喝药。天光潋滟、桃树正艳,顾勋端着手里的药碗刚饮一口,便皱起了眉头,扁嘴抱怨道:“好苦。”

薛玥坐在他对面,瞪大了眼睛问道:“很苦吗?可叶大哥说了,唯有这药才能让你的脉象紊乱好似生了重病,即使是太医院也查不出蹊跷。所以你还是忍耐一下,全喝了才好。”

顾勋悠悠叹了口气,盯着那浓黑的药汤,突然带了几分怨念道:“你说,这药里不会有毒吧?”

薛玥“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却又见此人眉头紧锁,十分警惕地盯着手中的碗,迟迟未再下口,于是她无奈摇了摇头,接过他手上的碗喝下一口,笑眯眯道:“现在好了,就算真有的毒,也有我给你陪葬。”

顾勋被她的笑靥晃得有些恍惚,薛玥又半哄半劝,软声道:“快喝了罢,不然等会凉了只怕会更苦。”顾勋回过神来,忙接回药碗,借一饮而尽掩住嘴角的笑意,刚才还苦涩难饮的药汤,此刻喝在口中竟是甜丝丝的,一直沁进心里。

薛玥满意地看他将药汤全部喝完,又有些好奇地问道:“你不是说李修文今日就会被定罪,为什么还要花心思来装病?”

顾勋将药碗放在案上,道:“李元甫应该这两日就会知道消息,待他赶回京城之时,李修文必定已经处决。我要让他知道我今日是因病重无法去救李修文,而不是无心去救。”

薛玥仍有些想不通,问道:“李修文犯下得是窃取军机、杀害侍卫的大罪,李元甫就算回京也应该是自身难保,届时他还有空来追究你的事吗?”

顾勋冷笑道:“李元甫如果这么容易就被扳倒,我又何须花费这么多心血蛰伏在他身边。他在今上还是东宫之时,就作为伴读侍奉左右,两人关系十分亲厚。李宗甫这十几年来之所以能够平步青云、只手遮天,除了因其心机手段了得,却也和今上的刻意偏袒不无关系。这次的计划,虽然能让今上一时震怒处斩李修文,但毕竟不是毫无疏漏,李宗甫这样的人物,又怎么会因为不肖子的拖累就一蹶不振。所以,我这出戏必须得继续陪他做下去。”

薛玥想到花了这么多功夫,仍然不能撼动李宗甫分毫,不免有些沮丧。顾勋望着她脸上毫不掩饰的失望神色,笑着安慰道:“你放心,我们这次能找到机会诱李修文入局,已经是对李元甫的重创。此事之后,今上对他的信任一定会大不如前,再加上丧子之痛,他接下来的日子,必定不会好过!”

薛玥这才觉得心中舒畅起来,又问道:“可我还是一直没有想透,你和叶大哥到底是如何让李修文一步步掉下陷阱,最终无力回天的。”

顾勋面上露出得意之色,道:“此计要成,有两件最为关键之处。第一,李元甫疑心颇重,他若在京中,许多事便不好办。所以必须等待一个他离京的机会,幸好我并没有等太久,他就因家中老母病重离世,必须夺情回乡三月。也许这就是天意。第二,我刚才说过今上待李元甫极为亲厚,如果只是一般的刑案,他极有可能顾及李修文是李元甫独子,而暗中放他一马。所以李修文犯下的案子必须是让今上极为忌讳之事,比如涉及军权及后宫。”

顾勋又掏出那个锦袋,将袋中棋子一个个摆在石桌上,继续道:“只有这两件关键之事全部计划妥当,方能步步为营、摆下棋局。”他轻轻捻起一枚棋子,“第一步,让玉面罗刹在李修文回城的路上布下迷阵,使他被困在静云庵的山下。再想办法让马受惊将车拉走,逼李修文不得不上山求助。我早就暗中查过,那云嫔虽被送到庵中修佛,却并不安分,李修文又一向好色,这两人撞在一起,果然如我料想的那样*、勾搭成奸。接下来玉面罗刹便扮作今上亲信传旨,那静心老尼耳聋眼花,哪里分得清真伪。当云嫔以为今上突然造访,李修文跳窗逃走之时,便趁机将他打晕。”

薛玥听得入迷,连忙追问道:“那云嫔到底死了没有,那天究竟发生了什么?”顾勋嘴角勾起浅笑,继续道:“云嫔自然没有死,我怎会因为要设计李修文就冒险去杀了今上的宠妃。小玥你可知道,这京城之外并不止静云庵一间尼姑庵,而天下的尼姑庵其实并无太大差别。所以我早就选了一处和静云庵相似的荒庙,把房间和院内布置得和静云庵成一样。当李修文再度醒来之时,他根本已经不在静云庵内,他看到的血、内脏和头颅都不过是玉面罗刹随便找的一具死尸易容出的假象。李修文乍见如此恐怖的场景,又怎么能分得清真假,他本就迷路,更不可能记得自己上的是哪座山。于是他便深信不疑云嫔已死,有人躲在暗中想要害他,也才能自此越陷越深。”

薛玥终于,接口道:“然后那日你就想办法弄到了那张京卫防布图,趁他不在府内时,偷偷藏在了他房里。防布图失窃,必定惊动整个京卫营,杨荣安身为侍卫也一起查找真凶。所以李修文找不到杨荣安,便只能来找你。”

“没错,”顾勋捻起第二枚棋子,轻轻放下道:“这一步也多亏了曲玲珑从中牵引,将李修文故意引到我提前布置好的房内。我让玉面罗刹扮作含烟,又在房内的熏香内加了摄魂香,这香气吸得多了便会使人神智不清、生出幻觉,玉面罗刹本是百毒不清之人,可李修文在房中呆了足足四个时辰,足以令他此后几日都浑浑噩噩、难以清醒。”

他再捻起一枚棋子继续道:“不过仅靠那香还是不够保险,下一步便是偷偷把那颗假冒的云嫔头颅放在他床上令他成日处于惶恐中。李修文经历了这样的折磨,必定难以保持正常心智,极有可能对身边的一切产生怀疑,尤其是那日,我让玉面罗刹穿着杨荣安的装束故意站在窗前让李修文瞥见,这样他迟早会怀疑杨荣安和此事相关。”

薛玥歪着头想了想,又道:“所以你后来故意让李修文上酹月楼给我赔罪,就是想再找机会单独见他,继续挑拨他和杨荣安的关系。”

顾勋瞟了她一眼,似是有些惋惜道:“我可是真的让他去给你赔罪的,他竟敢动你的心思,不趁此机会让他低头丢丑怎么解恨。可惜你偏偏不愿去,白费了我这番苦心。”

薛玥嘴角一撇,道:“我就是不想见那个恶心的小人。再说也并没有白费啊,我可是足足得了五百两银子呢。”

顾勋望着她得意神色,忍不住也笑了起来,随后又拿出最后一枚棋子,道:“那日在酹月楼我又加了些摄魂香的分量,然后故意在话中把所有的线索都引到杨荣安身上,李修文那时已成惊弓之鸟,又受摄魂香的影响,于是便笃定杨荣安便是在背后害他之人。他受我引导,终日疑神疑鬼,只要有所怀疑就会不顾一切抢先下手。最后,还是你那千机筒起了大作用,竟能让李修文寻到机会杀了杨荣安这样的高手。”

薛玥把所有环节拼凑起来,觉得果然是天衣无缝,毫无破绽,难怪那李修文只能毫无防备的深陷其中,无法脱身。于是忍不住抚掌道:“果然是天理昭昭、报应不爽,他们当日联手害死段老爷一家,就该想到会有此下场。也多亏有顾大人神机妙算,才能让这恶人伏法,帮段老爷和穆大人报仇。”

顾勋望见她小脸上露出的崇拜之意,心中涌起无限满足。此时张冲突然神色慌张的冲了进来,望见坐在一边薛玥,又将话生生咽了下去。顾勋望他一眼,摆手道:“不必顾及她,有什么事就快说吧。”

张冲这才连忙开口道:“李元甫不知听了何人报信,两日前就从洛水出发,如今已经到了衡州的驿站,只怕两日之内就能抵达京城。”

顾勋猛地一惊,喃喃道:“两日!竟然这么快!”他眼中闪过不甘之色,狠狠将满桌的棋子掷在了地上。薛玥也知道若让李元甫在李修文行刑之前就赶回京城必定会出大麻烦,于是也焦急地问道:“现在该怎么办。”

顾勋默立良久,缓缓道:“事到如今,唯有一人可以帮我,曲玲珑!”

第63章 诉衷情

粉妆敷面、螺黛轻扫,温香暖阁之内,绝色女子正斜对铜镜、执手描眉。

这时房门被叩响,有人轻轻唤道:“曲姑娘,薛姑娘来了。”镜中女子描眉的手猛地一顿,目中露出惊喜之色,她连忙放下手中螺黛,理了理裙摆,柔声道:“快让她进来。”

薛玥推开厢门,望着眼前这张她好像始终未曾读懂的面容,犹豫片刻,终究还是唤了一声:“曲姐姐。”

乍听这声称呼,曲玲珑眼中竟莫名有些湿润,她低头望着裙摆之上绣着的金丝海棠,喃喃叹道:“我还以为,再也不会听你这么叫我了。”当她抬头想要再说些什么,却看见薛玥身后还站着另外一个人。

这人玉带青衫、风姿卓绝,唇角漾着轻笑,曲玲珑却看得冷下脸来,漠然道:“顾大人,你也来了。”

顾勋回身将厢门带好,款款地走进屋内,撩袍而坐,又抬头朝她打量,朗朗笑道:“曲姑娘今日姿容明艳、双颊红润,可是有什么喜事?”

曲玲珑露出讥诮神色,冷冷道:“我能有什么喜事,如今我唯一的靠山已倒,这酹月楼只怕也开不了多久了。”

顾勋不置可否地笑笑,又道:“说起来,顾某还要多谢曲姑娘那日替李修文指了条好路,倒是为我省去许多工夫。”

曲玲珑没想到他会说得如此直白,略为惊讶地看了他一眼,仍是淡然道:“顾大人说得什么,我怎么听不太明白。我每日呆在酹月楼里,对外面的事一概不知,如果顾大人是想来打探什么消息,只怕会让你失望了。”

薛玥见曲玲珑神色防备、句句冷硬,而顾勋却毫不在意,仍往自顾下说道道:“如果我告诉你,李修文这次有可能死不了呢?”

曲玲珑身子好似颤了颤,随即又十分平静道:“民女身在市井,管不了这种朝廷大事。所以他死或者不死,顾大人都不必来知会我。”

顾勋眸光一闪,叹了口气道:“可是你心里应该再清楚不过,他这次若死不了,你以后再要报仇,只怕是难上加难,是吧,简芸姑娘。”他将最后四个字咬得极重,并满意地看见曲玲珑那张原本冷硬的脸上顿时写满了惊恐和无措。

曲玲珑双手死死攥住裙摆,强自镇定下来,煞白的脸上勉强扯起一个嗤笑,“什么报仇不报仇,我怎么完全听不懂。顾大人只怕是认错人了罢。”

顾勋哦了一声,从怀中掏出一张纸来,放在她面前,“可是根据这份户籍资料所载,你祖籍洛城,原本的闺名叫做简芸,正是那段笙之子段乘风未过门的妻子。”

这话如同惊雷骤响,震得薛玥都瞪大了双目,久久不敢置信,她此前只隐约知道曲玲珑是有苦衷的,想不到她竟藏了如此大的秘密。

曲玲珑的双肩剧烈抖动起来,如同在风中摇曳的花枝,美丽而又脆弱。她绝望地闭上双眼,羽睫不断颤动,终于落下泪来。过了许久,她才慢慢平静下来,转头望向薛玥,双目盈盈,饱含凄苦,:“小玥,你可还记得我给你讲得那个故事,我说过我从未想过要骗你,也是真心拿你当作姐妹。那日我向你倾诉之事,句句发自肺腑,全都不曾作伪。”

薛玥这才明白过来,原来在枫林内琴瑟相和的痴心人,如今竟已阴阳两隔,她心中涌起巨大的悲伤,堵得胸口一阵酸涩,险些落下泪来。

曲玲珑的声音在房中回荡,好似一声悠长的叹息:“我与段郎十三岁相识,两家为我们订下白头之约。谁知到十八岁重遇时,已是造物弄人、身份悬殊。难得他初心不改,段老爷又是敦厚良善之人,不介意我沦落艺坊、身份低微,执意履行当年婚约。我曾经偷偷想着,老天待我实在不薄,让我与他经历这么多波折之后还能相逢相守。”说着说着她眼眶渐红,声音越发凄厉起来:“成亲前三日,他牵着我的手在月下盟誓,新婚那日,一定要以锦衣华裳、大红花轿接我入门。谁知那日一别竟成永别。三日之后,我没能等到大红花轿,等来的却是段氏一家九口惨遭灭门的噩耗。”她终于再也说不下去,捂住脸轻声啜泣起来。

薛玥也听得心中大恸,忙走过去扶住她的肩,在她耳边柔声劝慰。曲玲珑过了许久才平复下来,哑着嗓子继续道:“段郎死后,我心灰意冷,本想一死了之,与他泉下再见。但是段家九口死得不明不白,官府又不闻不理匆匆结案。段郎对我情深意重,段老爷更是待我如亲生女儿一般,我必定要查明真相,为他们讨回个公道。我想了很久,才想起段郎曾经和我说过,段老爷是因为得罪了当今首辅才不得已致仕回乡。于是我想尽办法,跟随艺坊四处打听,终于被我找到一个接近李修文的机会。李修文见我生得美,又伶俐乖巧,便动了心思把我带回京城,开了这酹月楼为他打探各路消息。这一年来,我在他身边想尽办法试探,可他虽表面宠信我,防心却极重,我怎么也查不到当年之事相关的线索。直到那日吴御史的命案,我只觉得吴御史的死法十分熟悉,想着可能会和当年那件事有关,可是这件事疑点又太多,我为了弄明白真相,才把那件衣服的事告诉了顾大人,谁知竟会因此害死段老爷的挚交好友,让那畜生逃出生天。小玥,你说我是不是很可笑很无用。”

薛玥见她这般模样,心里十分难受,忙柔声道:“怎么会可笑怎么会无用,那件事和你没有关系,就算没有你的供词,李修文也不可能被定罪。难怪穆大人行刑那天,你会消瘦成那个样子。曲姐姐,你一个无依无靠的弱女子,居然有这么大的勇气,耗费那样多的心血,去查明当年的真相为段家报仇。段老爷和段公子若地下有知,一定会以你为傲。”

曲玲珑摇了摇头,泣声道:“都怪我没用,不但报不了仇,还害了穆大人又差点害了你,又有何面目再去见他们。”

“如果我能给你一个机会,亲手为段家报仇呢!”顾勋的声音在旁响起,曲玲珑猛地瞪大了眼睛,这话语如同一道电光划破眼前的沉暮,唤起她心中潜藏已久的渴望。

而在另一个人心中,也藏着些舍不得破灭的渴望,李修文虚弱地躺在的阴暗牢房之内,望着铁窗之外那一点微弱的光亮,心中不断呐喊:他要出去!他一定要出去!

他是首辅公子、一呼百应,向来只有他去折磨别人,京城内谁敢动他分毫。可这几日来,他身受多种酷刑,被丢在这潮湿阴冷的斗室之内,他不甘地瞪大了眼睛,望见一只老鼠大摇大摆地自他脚趾上爬过,心中又是恶心又是绝望,难道他真得要不明不白地死在这死牢之内。

就在这时,他听见牢房的门突然响了,有一人以黑色斗篷遮住全身,看不清容貌,正打开牢门,一步步走到他面前,挡住了他最后头顶最后一道光亮。

第64章 香魂断

黄土漫漫,骄阳艳艳,京城郊外的一条小道上,有一名男子穿着官衣,却是蓬头垢面,狼狈不堪拔足狂奔。

他面色惨白,脚步踉跄,显然身体已是虚弱至极,但却分秒也不敢耽搁,迎着日头拼命朝前跑去。不知过了多久,他被狠辣的阳光照得头晕眼花、满身大汗淋漓,终是体力不支,狠狠栽倒在地上。

满地的砂石割得他掌心泛出血,李修文觉得浑身上下火辣辣得疼,好似已经没有一块肌肤是完整的。他不由心中暗恨,那人为何不给他准备匹马或者是马车,待明日他碰见爹时,一定要好好告他一状。

想到他爹李元甫,李修文心中又涌起无尽的期盼,只要能见到爹,他一定能想办法破这个局,帮自己洗刷罪名。届时他一定要找到害他之人,加倍奉还所受屈辱。

他抬头望了望前路,那黑衣人在牢房中说得话又在耳边响起:“我是李首辅按插在大理寺的暗探,今日来救你出去。你放心,一切我都打点好了,你现在换上狱卒的衣服,赶快逃走。你记住,一定要在午时之前赶到塘桥渡口,我在那里给你安排了一条船,船夫会将你送到衡州驿站,李首辅就在那里等你。”

想到这里离塘桥渡口应该不会超过十里,李修文咬紧牙关,努力撑着身子想要站起,就在这时,他却看见了一双女人的脚。金莲姣姣、足踝纤纤,穿着一双金线绣花绫鞋,他觉得这双脚看起来十分熟悉,连忙抬起头,就看见曲玲珑金钗云鬓、红衣翩然,正举了把油伞挡住日头,自高向下凝神望着他。

李修文未想到在此境地能见到曲玲珑,顿时又是惊喜又是感动,大声唤道“珑儿,你怎么来了!”

曲玲珑缓缓蹲下身子,目光不错地盯着他,“有人叫我过来,帮忙送你一程。”

李修文不疑有他,急忙道:“赶快扶我起身,送我到渡口去。我们可以一起坐船去衡州,到时见了我爹,事情必定会有转机。”

曲玲珑唇角扯起意味不明的笑容,柔柔道了一声:“好”

她朝李修文伸出手来,殷红色纱袖之下露出一截皓腕,在阳光下显得如瓷玉般光洁剔透,李修文忙伸手将那手牢牢握住,心中涌起无限感慨,正要说话,突然感到心口处传来巨痛,他不可置信地低下头来,却望见那只曾经无数次温柔抚过自己身体的柔夷,此刻正握着一把锐利的尖刀,深深插在他的胸口上。

猩红的鲜血滴滴落在地上,粘稠得与黄土混在一起。李修文实在太过震惊,他张大了嘴,却发不出声音,只瞪大了眼,望着眼前这张曾经温柔缱绻的明艳面容,一时恍若梦中。

胸口的剧痛慢慢扩散,仿佛将全身的力气抽干,李修文终于反应过来,赤红了双目,用最后一丝力气,拼命朝曲玲珑扑去。

曲玲珑不紧不慢朝后退去,宽袖轻松一挥,就将李修文摔在在地上。她冷冷望着李修文如同一头困兽苦苦在地上挣扎,面上涌起丝残酷地笑意。她缓缓蹲下身子,柔柔道:“你不是说过,若能死在我的手上,便是做鬼也快活,今日我便来成全你。”

李修文捂住胸口,惊恐地望着曲玲珑那张如鬼魅般妖冶的面容,不甘心地吼道:“为什么?为什么你要这么做?”

曲玲珑眼中涌起浓浓的恨意,咬牙道:“两年前,你因一己私欲滥杀无辜之时,就该想到会有此报。”

她又伸出手极慢地将匕首拔出,满意地看着刀刃在他的血肉内滑动,而李修文的脸也因剧烈的痛楚而扭曲了起来。曲玲珑脸上露出享受神色,将匕首拔得直至露出刀尖,眸间一寒,又狠狠将朝他的小腹捅了下去,厉声道:“这一刀是为了段老爷。”随后再刺一刀,“这刀是为了段夫人。”…她一刀一刀,清算着这人的罪恶,直至发丝凌乱,双目泛红,满意地望见李修文的身上被捅出一个个的血洞,鲜血在她手中溅得四溢开来,如同点点红梅在空中盛放。

不知过了多久,曲玲珑才气喘吁吁地停了手,而李修文双目圆睁,早已没了气息,肠子从血窟窿中流出散了一地。曲玲珑呆呆坐在地上,突然失声痛哭起来,她哭得悲恸凄楚、肝肠寸断,仿佛要把压抑太久的辛酸与苦痛全部发泄出来,哭声中夹着破碎的呜咽,“段郎、老爷和夫人,小芸终于能为你们报仇了!”

树林中传来沙沙的脚步声,薛玥一见曲玲珑这幅模样,心中也是悲痛万分,连忙想要冲上前去去安慰她,顾勋却将她衣袖一扯,轻轻摇头道:“她想要哭,就让她哭吧。”

曲玲珑哭了许久,直至双目红肿、双肩不断抽搐,她抬起无神的眼眸,望见站在身前的两人,忙用手背擦去脸上的泪痕,站立了起来。

一阵微风吹过,将她的乌发吹得扬起,襦裙上染着斑驳的血迹,如同艳丽的彩蝶迎风飞舞,她白皙的脸庞上浮起一个淡淡的笑容,薛玥从未见过她像这样平静满足的笑着,只觉得这一刻的她,美得惊心动魄、倾国倾城。

不知为何,薛玥心中涌起莫名的恐惧,她连忙上前道:“曲姐姐,你快走吧,顾大人给你安排了条船还有新的身份,这里一切都结束了,外面天高云阔,你可以开始新的生活。”

曲玲珑凄然一笑,“小玥你不明白,外面天高云阔,我却再也没有家了。”

她突然转向顾勋,躬身道:“多谢顾大人助我手刃仇敌,简芸孑然一身、无以为报,今日便还你一份大礼如何。”

顾勋面色骤变,抬手想要阻止,却见曲玲珑飞快地摘下髻上金钗,狠狠刺入了胸口,鲜血喷薄而出,将那只蔷薇金钗染得泛起殷红。

薛玥惊呼一声,忙冲了过去,扶住曲玲珑下坠的身子,她哭着想要按住那伤口,可无论怎么按那血却仍不断地涌了出来,转眼就将她的裙摆染湿了一片。

曲玲珑轻轻摩挲手中的蔷薇金钗,好似在轻抚爱人的掌心,这只钗藏着那人矢志不渝的情意,如今终于能带她逃离这浊世,与他再度重逢。

薛玥心中剧痛,痛哭失声,“曲姐姐你为什么这么傻,以前的事都过去了,你明明可以活下去的。”

曲玲珑却微微笑着,轻轻握住薛玥的手,“真是可惜啊,如果有可能,我也想放下一切,如你这般自在洒脱,我们可以做一对真正的好姐妹。可是自段郎死后,我无时无刻不被往事折磨,我的心早已随他死去,现在终于能抛下一切,去和他相见,我很欢喜,真的很欢喜…”

她闭上眼,轻轻哼起一首曲子,歌声短短续续,遥遥散在风中:十三与君初相识,王侯宅里弄丝竹。只缘感君一回顾,使我思君朝与暮。再见君时妾十五,且为君作霓裳舞。可叹年华如朝露,何时衔泥巢君屋…

歌声骤断,伊人魂消,薛玥抱住怀中慢慢冷硬的身躯,悲痛欲绝、泣不成声。

顾勋慢慢走到薛玥身边,让她的头靠在自己身上,目光深沉地望向远方薄暮:“还有一日,李元甫就要回京了。”

第65章 山亭柳

游廊旁绿柳垂荫,水池上假山嶙峋,顾勋站在这水榭楼台之中,极为风雅地欣赏着面前樱树之上几只云雀不断跳跃,震下些落花在空中飞旋。他臂上的广袖被风吹得鼓起,身姿却依旧挺拔不动,过了许久,才有名老仆朝他走来,躬身道:“顾大人可以进去了。”他微微一笑,拂去衣摆上的几片落花,踱步走入了屋内。

屋内暖意袭人、檀香浓郁,香炉之内袅袅紫烟一路飘至玉屏后面,只见一人穿着鹤纹灰袍,斜靠在太师椅上。

顾勋稍稍有些惊讶,不过一月时间未见,李元甫看起来仿佛苍老了许多。他身上不见了威严气势,一向明亮的黑瞳此刻却透着浑浊,使眼角的纹路愈发深邃,几缕华发从冠中钻出,搭在憔悴的面容上,使他开始显得像一个郁郁的老人。

顾勋在心中暗忖,据称李元甫回京之后便在金銮殿外痛哭流涕、大呼冤枉,明帝不愿见他,他便在外足足跪了一天一夜,最后昏倒在石板上,被人抬回了府内。此后便听闻他因悲痛欲绝、又寒侵入体,导致生了重病卧床不起。现在看来,这病虽有些博取同情的意味,却也并不全是作假。

顾勋连忙抱拳躬身,面上现出浓浓的愧疚之色,语声含了哽咽道:“都怪文昭无能,不能救李公子逃出生天,大人一定要保重身子,千万莫要太过伤心了。”

李元甫深深叹了口气,将双手缓缓放置到胸前,顾勋这才看清,他手中竟攥了一只花布做的小老虎,只见那虎头之上一双圆眼栩栩如生,做得十分精致。

李元甫刚要开口,喉间却涌起一阵涩意,于是低头猛地咳嗽了几声,顾勋连忙上前想要为他拍背顺气,李元甫却摇了摇头,努力压下紊乱的气息,才开口道:“这只布老虎,是斌儿十岁时我送给他的礼物,他十分喜欢,每日都要拿出来把玩。直到有一日,他为了捡这只老虎,不慎落入了水池之中。那是一个冬日,湖水冷得彻骨,斌儿被救上来时,鼻间已经没了出气,我那时才懂得什么叫恐惧,我在旁边不停唤他的名字,又叫人为他渡气,才终于将他救活。那时我便对自己说,从今以后,绝不会让我的儿子再遇到任何危险。”

说到这里,他喉间一阵哽咽,痛苦地闭上了眼睛,眼中流出浑浊的泪水,“我昨晚做了个梦,梦到斌儿浑身是血地站在我旁边,哭着对我说:爹,你为什么不救我!我想去抱住他,却怎么也抓不到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痛苦不甘地沉入湖水之中。为什么,为什么他出事时我偏偏不在他身旁!为什么,为什么我就是救不了他!”

他的面容因极度悲痛而扭曲了起来,握住布老虎的手不断颤抖,十指关节凸起泛起惨白,他眼中突然射出凌厉的光芒,盯着顾勋道:“你老实告诉我,斌儿这件事到底是谁在背后捣鬼!你到底是不能救,还是不想救!”

顾勋双目泛红,撩袍跪在了地上,带了哭音道:“只怪文昭突逢大病,未能在那晚审讯时赶到慎抚司,求今上扭转圣意。我本想赶在行刑之前,偷偷将李公子放出,又为他安排了船只去和大人相会。谁知李公子竟错信了那段氏余孽,以至于惨死在路上。我已差人杀了那罪魁祸首为李公子陪葬,她的尸身任由大人处置。文昭自知大错铸成,无力挽回,大人若实在难过,便狠狠责罚文昭吧。”

李元甫死死盯住他,过了许久,才叹了口气道:“罢了,你起来吧,这次是斌儿被那人设计,触犯了天威,你就算赶去了也是于事无补。至于那个贱人,你给我将她的尸身千刀万剐、曝尸荒野,才能解我心头之恨!”他又叫顾勋上前,将那只布老虎颤颤巍巍交到顾勋手上,吩咐道:“我现在不便出面,斌儿的后事你帮我好好料理,要记得把这只布老虎放在他手上,替我,替我好好陪着他。”说到此处,他又感到心间一阵锥痛,再也说不下去。

顾勋见他如此,忙又说了几句宽慰的话,才小心行礼退出,他神色哀伤地一路穿过庭院,踏上门前等候马车。直到马车疾驰出了巷口,顾勋面上才渐渐冷了下来,他望着手中的布老虎,在心中冷笑道:“你想救你的儿子,段笙又何尝不想救他的儿子,还有叶夫人一家三口,宋大人…他们又何尝不想活下去,你可曾给过他们机会。”想到此处,他眉眼间寒意渐深,手上猛地用力,竟将那布老虎捏得粉碎。他抬眼望向窗外,随手将手中碎片扔出,那碎片随风飘到车轮之下,顷刻就被碾入污泥之内。

日渐西沉、天光渐暗,当顾勋行至自家门前的巷内,远远便望见漫天红霞之下,坐一个嫩黄色的身影。她的脸上泛着丝丝红润,抱腿坐在台阶之上,正百无聊赖地把玩门前的花草。

顾勋心中猛地一跳,却又生出些惊喜,他忙跳下马车,快步行到薛玥面前,语气中带了些责怪道:“坐在这里干嘛,为何不进去等?”随后又叫来看门的家丁,一脸愠色道:“为何不请薛姑娘进去。”

薛玥见那家丁面露惶恐之色,忙跳起笑道:“不要怪他,是我想坐在这里等。我看今天天色不错,坐在这里看看风景也好。”

顾勋无奈摇了摇头,正准备领她进门去,薛玥却扯了扯他的衣袖,十分关切地问道:“你去得这趟,都还顺利吧?”

顾勋这才知道原来她是担心自己,才特地在这里等消息,心中涌起融融暖意,柔柔笑道:“放心吧,都过去了。”

薛玥终于松了口气,发自内心地笑了出来。她身后泛起的霞光,将她的脸颊染上一层金色,盈盈双眸中好似泛着潋滟水色,朱唇微微翘起,让她的小脸显得无比生动。顾勋看了她许久才收回目光,嘴角也漾起层层笑意。

薛玥歪着头想了想,又偷笑道:“今日我心情很好,想要找人喝酒,不知道顾大人可愿意陪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