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勋想了想,柔柔笑道:“好,不过要偷偷得喝。”

京城郊外的红顶山上,种着一大片繁茂的桃林,现在正是盛春时节,山上繁花似锦、百鸟鸣啭,京城内们达官显贵们便极爱上山去郊游。只是白天山上虽是游人如织,一旦入了夜,便极少再有人烟,只剩鸟声虫鸣在寂静的山间回荡。

蜿蜒的山道上,有两道身影并肩而行,他们走的极慢,似乎是想好好享受这空寂山色。彼时,夜色正浓、月光倾泻,将他们的影子长长的拖在地上,又紧紧交叠在一起。

第66章 迷离夜

人闲花落,夜静山空,一只翠鸟自山脊上飞过,靛蓝的羽翼在月光下划下一道翠影,最后停在一棵盛放樱花树上。树影婆娑下现出两道人影,那翠鸟未想到这空山之内竟会有人,惊得颈羽竖立,倏地冲入了桃林深处。枝头上的几朵红樱被它双足震落,其中一朵轻轻飘落在薛玥的手心上,薛玥望了一眼这粉嫩的花朵,将手心轻轻收拢,重又把眼光投向了山脚的繁京夜色。

灯火流萤,繁华似梦,而那每一处灯光的背后,又藏着怎样的悲欢,牵绊了多少离合…她这么想着就有些失了神,半晌说不出话来。

她在看着山下,顾勋却在看她,月色下她的脸庞显得温柔而沉静,与平日里的她很不一样。过了一会,顾勋才出声道:“不是要喝酒吗,发什么呆。”

薛玥回过神来,转头便看见那近在咫尺、似笑非笑的双眸,心跳莫名有些加快,连忙接过他递来的酒杯,低头送至唇边,掩饰眉眼间的慌乱。

顾勋含笑望她,又将手中的酒一饮而尽,问道:“今天为何想要喝酒?”

薛玥看着酒杯中倒映出一轮圆月,轻轻晃动又被搅散得无影无踪,轻声笑道:“没什么,就是开心。”

顾勋将酒杯放至唇边,余光瞥见身前的空地上,两道人影并肩而坐,正对月而酌。鸟语轻鸣、柔风拂面,偶有樱瓣随风而落,飘在她的发间和裙摆之上,在经历许久的谋算和血雨腥风之后,他感到此刻竟有着说不出的安宁与满足。

两人又饮了几杯,薛玥的眼神开始有些迷离,她突然倏地站起,将手中的酒缓缓洒入面前的泥土中,深吸一口气,柔声道:“敬曲姐姐!”

顾勋静静看她,随后也将手中那杯酒倒在地上,道:“敬段老爷一家!”

薛玥觉得酒意有些上头,害得她鼻子酸酸的,于是抢过他手上的酒瓶,再斟一杯,又洒入土中,道:“敬穆大人,敬吴御史!”

她眼眶泛红,眸间涌起了水雾,笔直的身影在寂寂空山之中显得有些萧瑟。顾勋想起那些曾经鲜活,却又无奈凋零的面孔,心中也涌起难言的惆怅。这时只听薛玥用极缓却又极为肃然的声音道:“敬宋大人!”

顾勋心中一震,望着她将手中的酒缓缓洒在满地樱瓣之上,她的乌发被风吹得飞舞起来,眼神却异常明亮地望着他,带了笑意柔声道:“他若地下有知,今日一定会为他的徒儿骄傲。”顾勋突然觉得眼睛有些酸涩,心头却转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滋味。

两人再也没有说话,只是默默饮酒,顾勋望着山脚下的点点华灯,突然伸手指向山下,缓缓道:“许多年前,我就坐在那下面的一条暗巷之内,默默对自己发誓,有一天我一定要登上顶峰,获得至高的权利,唯有如此才能偿我心中之愿。”他顿了顿,声音中突然带了些嘲讽:“可我那时并不知道,走到这一步,需要付出怎样的代价,要踏过多少人的鲜血。”

“可是你就要成功了不是吗?”薛玥歪着头含笑看他,眼神中好似藏了一片星光。

顾勋怔了怔,慢慢站起身来,负手望向山下,只觉视野所及之处开阔宽广,方才陡然生出的倦意就此烟消云散,这是他自己选得路,只要初心不改,便是求仁得仁,有何可怨。

想通了此处,顾勋顿觉无比舒畅轻松,转过身,却望见薛玥双颊通红、醉眼迷离,摇了摇手中的空瓶,沮丧道:“没有酒了呢。”

顾勋见她喝得一副醉猫模样,不由笑着摇了摇头,突然脑中想起一件十分久远的事,便蹲在她面前对她道:“如果我说我还能找到酒,你准备怎么回报我。”

薛玥脑子本来已有些迷糊,正望着那空瓶发呆,突然听他说还有酒喝,眼前顿时一亮,但她望了望四周空寂的深山,眼神很快又黯了下去,撅起嘴道:“你骗人,怎么可能还有酒。”

顾勋见她这幅赌气模样十分可爱,忍不住捏了捏她红彤彤的面颊,凑到她耳边道:“你闭上眼,我来变个戏法你看。”

薛玥脑中昏昏沉沉,虽不想信他,却也乖乖地闭上眼,想看他到底能玩出什么花样。她听见风声里响起簌簌的脚步声去了又回,过了一会,突然有股浓郁的酒香扑鼻而来,薛玥忙惊喜地睁大了眼睛,望着眼前还带了些泥迹的酒坛问道:“哪来的?”

顾勋十分得意地将酒坛上的封纸撕开,陈年的醇酒混着淡淡的桃花香气,在空气中慢慢飘散。他心中突然生出无限感叹,多年前埋入这坛酒时,他初入大理寺,正是少年得志,怀着对未来的勃勃雄心在一块山涧大石旁埋下这坛酒,暗自立誓一定要出人头地,待到入阁拜相之时,再重开美酒畅饮。然而物转星移,当他真得再度挖出这坛酒时,无论是心境还是境遇都已和当日迥然而异了。

正在他悼念往事、无限感慨之时,那酒坛已经被薛玥一把夺了过去,她贪婪地吸了一口酒香,笑盈盈道:“好酒好酒,应该陈了有五年以上吧。”她的脸颊娇艳如花,朱唇微微嘟起,眼神中闪着浓烈的渴望,不知不觉就带了诱惑的味道。

顾勋今夜饮得也有些过量,此刻心中莫名迷乱起来,如此良辰如此夜,他为何不能跟从自己的内心恣意放任一次。于是他唇角勾起抹笑意,伸手夺过那酒坛,用略带蛊惑的语气柔柔道:“这酒,可不能这么喝。”

薛玥见到手的美酒又没了,本是十分不满地撅起嘴准备抗议两句,但一听他这话,又好奇地凑过去问道:“这酒还有什么不一样的喝法吗?”

顾勋见她眼神晶亮,像只傻傻上钩的小鱼,显得愈发娇憨可人,他唇角笑意更浓,举起酒坛倒入了自己口中。

薛玥正等着他继续往下说,谁知竟看到他自己先喝了一口,十分愤慨道:“你又骗我,你…唔”她的话还没说完,一张湿润的嘴唇便贴上来堵住了她的嘴。

薛玥脑中顿时一炸,浑身僵硬不知该如何反应。他长长的羽睫扫在她的脸上,令她觉得又痒又麻,本能的想要挣扎,后脑却被他一双大手死死压住,让她逃不脱也躲不掉。

火辣辣的酒液不断流入她的嘴中,搅得胸腔内一阵躁动,然后又蔓延至全身,好像将四肢都燃烧了起来。辛辣过后,便是淡淡的甜意,从口中咕噜地滑入喉间,再将心口填得满满胀胀,好似快要溢出。

当那火辣辣的甜意在喉间消散,他的唇才终于暂时放过她,薛玥刚松了口气,如溺水之人大口呼吸着久违的空气,还未来得及说一句话,他竟再度倾身下来,又含了口酒,与她唇齿相交、辗转缠绵。

薛玥就这么迷迷糊糊地不知被他喂了多少口酒,浓烈的醉意冲入头顶,她慢慢闭上了眼睛,觉得全身被烧得滚烫,意识越发模糊起来。她想他们一定是都已经醉了,醉在了这幕天席地,月下花间。

酒已经喝完了,可顾勋却并不想停下。他已经不再满足只在她唇齿间流连,几乎是一种本能的冲动,让他以舌尖温柔撬开她的贝齿,长驱直入撷取他渴望已久的美好。

薛玥感觉口中滑入的异物,本能的就想用舌尖去推抵,谁知却被他带着一路纠缠,牵扯难分。他的呼吸越来越重,带着酒香的陌生气息填满了她口中的每个角落,让每一寸肌肤都颤栗起来。薛玥从未有过这样的感觉,心中又是惧怕又是惊恐却又有些隐隐的期盼。

这个吻越来越深,越来越长,让两人的身子都有些发软,顾勋的双手在她发间游走,又托着她的头颈让她慢慢平躺在地上,依旧着迷地舔舐着她口中的每一处,轻轻啃咬她的舌尖和贝齿。薛玥觉得身上越来越热,酥酥麻麻的感觉在全身蔓延开来,残存的理智告诉她,应该狠狠把他推开,可身上却软得提不起一丝力气,她觉得自己好似已化作一汪清水,在他的手中蜿蜒沉醉。

更深露重,晚风惺忪,满树的樱花被风吹得不断坠落,淡粉色的樱花雨将他们罩在中央,天地间寂静得只剩下沉重的喘/息和剧烈的心跳声,一下下撞击着彼此的心脏。

不知何时,薛玥的衣襟已经被扯开一半,她感到胸口处一张温热的手掌正慢慢往里探去,脑中有根弦被猛地扯紧,使她终于清醒了过来。她也不知是从哪里来的力气,急忙坐起身,狠狠将身上的人推开。

顾勋在她这一推之下,也终于找回了些理智。再看薛玥发髻凌乱,衣衫不整,嘴唇又红又肿,想到刚刚发生的事,只觉得自己脸上也有些发热。两人骤然从激情中抽离,一时间也不知该说些什么做些什么,只大眼瞪着小眼,呆呆地坐在原地互看,气氛也从刚才的暧昧难分陡然变得无比尴尬。

顾勋看着看着,眼神就不由自主地飘到她半/裸的酥胸之上,而后又轻轻地咽了咽口水。薛玥顺着他的目光看下去,顿时又羞又急,忙捂住胸口,慌乱间就朝他脸上扇去,嗔怒道:“你!你在想什么!”

顾勋觉得自己这巴掌挨得一点都不冤枉,他确实是想了些什么,而且这念头一生,便再难抑制…

而扇完这巴掌的薛玥,也陷入了迷茫之中,她已经按戏本里演得那样扇了他一个巴掌,接下来又该怎么办?就在她皱着眉头冥思苦想之时,突然感到面前一阵冷风吹过,而原本坐在那里的顾勋,竟然就这么不见了。

薛玥傻傻地愣在原地,脑中只剩一个念头,他竟然逃走了!他凭什么先逃走,明明被占便宜的是她,吃亏的也是她,要走也应该是她走啊!她越想越委屈,越想越羞愤,索性抱住双腿放声大哭起来。她的哭声在寂静的山谷里回荡开来,惊得睡着的鸟儿纷纷扑棱着翅膀从树林中飞散开来。

薛玥哭了一会儿,便听到身后传来悉簌的脚步声,幸好他并没有丢下她一人在这里。她赌气地不愿回头去看他,可眼泪却怎么也止不住的一直往下流,身后的人似乎愧疚地叹了口气,又走到她面前,将自己的袍角递到她手上。

薛玥心中带了气,就十分不客气得将眼泪和鼻涕都擦在了他那件贵重的蜀锦外袍之上,随后又觉得不解气,扯下他的衣袖再在脸上胡乱抹了一把,顾勋蹲在她身旁,任她糟蹋自己的衣袍,待她心满意足了才小心翼翼地柔声哄道:“别哭了,我送你回去罢。”

薛玥这才发现他的头发已经全被打湿,脸上还挂着许多水珠,她心中感到有些诧异,暗自想着莫非他刚才掉进湖里了不成。但她打定主意不再理他,于是闭口不答,只把头偏到一边。顾勋又叹了口气,半是认真半是调侃道:“你若再不回去,我可真不能保证自己会做些什么。”

薛玥脸上又是一红,回头狠狠瞪了他一眼,却十分固执地自己站了起来。可她忘了自己今晚实在喝了太多酒,一起身便觉得头晕目眩,忙扶住旁边的树干才不至于栽倒在地上,又觉得胃中一阵翻涌,忍不住弓起身子,大口呕吐起来。

顾勋见她如此模样,心中愈发愧疚,也不再问她的主意,只将她打横抱起,径直朝山下走去。薛玥很想开口抗议两句,但她脑中实在晕沉,怎么也发不出声来。她伸手想将他推开,可却使不出半分力气,山路颠簸间,她发现这怀抱实在是太过舒服,眼皮渐渐发沉,竟沉沉睡了过去。

顾勋走了一阵,感觉怀中之人鼻息渐重,低下头才发现她蜷着身子,双目紧闭,依在他胸口睡得香甜,只得摇头苦笑道:“想不到,你竟然这么信我。”

第67章 一点春

正午暖阳之下,满树的杏花开得正好,一只小麻雀在树梢上不停蹦跳,发出叽叽喳喳的叫声,薛玥在半梦半醒之间,只觉得脑门被吵得生痛,终于不情不愿地睁开了眼睛。

刚一睁眼,她又被满屋的阳光刺得立即闭上眼,脑子里有片刻的空白,待她终于想起昨晚之事,忙睁眼朝四周打量一番,确认是在自己房里才终于放下心来。

这时宿醉的感觉才慢慢涌上来,薛玥觉得脑袋好似被人用千斤铁锤重击过,痛得像要炸裂开来,口中泛起又涩又苦的味道,让她难受地皱起了眉头。她忙勉强坐起身来,一边在屋内找水喝,一边懊恼的想到:早知道昨晚就不该喝那么多酒。这时,昨晚酒醉后的片段又逐渐撞入脑中,令她的心脏忍不住剧烈跳动了起来。

她握着茶杯呆呆站在窗前,窗外雀语声声、花枝摇曳,正如昨晚的樱花林一般,她终于忆起那个吻,有些恍惚地伸手抚了抚自己的嘴唇,脸颊上又飞起酡红,她连忙拍了拍有些发热的脸颊,唇角却忍不住带了抹偷笑。

这时腹中传来咕咕的声音,她才想起自己从昨晚睡到现在都没进过食,于是忙走到厨房里,竟发现炉子上搁着碗热粥。她先是惊喜万分,随即想明白了是怎么回事,忙开心地把粥喝完就去了厅堂。

果然,一进厅堂就见到了满脸不痛快的玉面罗刹,薛玥莫名有些心虚,忙带着讨好地走上前去道:“想不到大哥的粥熬得如此好,又香又糯,我可是吃的舌头都快吞下了呢。”

玉面罗刹看也不看她,只冷哼了一声道:“怎么你心里还有我这个大哥吗?”

薛玥偷偷吐了吐舌头,忙又软声道:“我知道昨夜是我行事太过荒唐,我也是见大哥大仇得报,心中欢喜才放肆了些。小妹保证不会再有下次,绝不会再让大哥担心了。”

玉面罗刹见她陪着笑脸又软言细语,心里的气终是消了不少,却还是板着张脸正色道:“小妹,你可知道你你深更半夜和一个大男人一起喝酒会有什么后果!”

薛玥本来对昨晚主动找顾勋喝酒的事就有些后悔,此时听他一说也觉得十分赧然,忙笑嘻嘻道:“我又不是什么无知少女,自然知道分寸,再说我这不是什么事都没有嘛,大哥就莫要担心了。”

玉面罗刹见她一副嬉皮笑脸的模样,显然根本没想过他说得后果会有多严重,忍不住又狠狠瞪她一眼,却也拿她没什么办法,只得摇头叹道:“你是不是已经忘了我和你说过的话。你明知道顾勋不是什么良人,还偏要沾上去。若你要真得陷了进去,总有一天,会折了你的羽翼,摔得伤痕累累。”

薛玥闻言收了嬉笑神色,低头不语,过了许久,她才好似下了决心般的开口道:“叶大哥,我知道你是为我好,可是我到现在才明白,有些事不是我说放弃就能放弃的。你知道吗,他好像在我心里埋了颗种子,只要他一靠近就会欢喜得开出花来。外面的世界再大再广,我却只想留在有他在的那一方天地,就算明知道会受伤会心痛,可我还是想去试一试。”

说完这番话,她似是被自己这股突如其来的勇气给吓到,又因终于敢坦然面对自己的真心而感到无比欢欣满足,她脸颊上因激动而泛起了丝丝红晕,眼神却是无比坚定。

玉面罗刹呆呆地望着她,听着她这番大胆的表白,心中百感交集,竟一时说不出话来。过了许久,他才长吁出一口气,露出笑容道:“想不到我家一向怕惹麻烦的小妹,竟也有如此勇敢的时候。既然你心意已决,那大哥便支持你到底,他若敢不从,我便帮你把他绑来拜堂。他若敢辜负你,我便帮你把他阉了泄恨。”

薛玥本来以为自己说出如此言语,他一定会狠狠教训自己一顿,谁知竟听他说出这么一番话,心中又是感动又是欢喜,眼眶有些发热,便带了些的鼻音调侃道:“可是你又打不过他怎么办。”

玉面罗刹横眉一挑,很想骂她老是长他人志气,却又想不出反驳的话,只得轻哼一声道:“反正他若敢让你伤心,我定不会让他好过。”

薛玥忍不住低头偷笑,随即又想起一事,忙问道:“昨天他送我回来的时候,你没为难他把。”

玉面罗刹见她一副关切神色,忍不摇头道:“你自己说得我又打不过他,能怎么为难他,不过就是大骂了他一顿,威胁他他要敢进你房门一步就去报官而已。”

薛玥噗嗤一笑,“他自己就是官,你准备找谁来抓他。”

玉面罗刹不屑地瞥了她一眼道:“就你昨天那副模样,我没告他拐骗良家妇女就算不错了。”他突然顿了顿,语气稍微有些放柔道:“不过,不管我怎么赶他硬是不肯走,是一直等你闹完了睡熟了才走的。”

薛玥顿时有些不详预感,忙心虚地问道:“我…我怎么闹了?”

玉面罗刹想起昨晚情形还是心有余悸,摇头道:“谁叫你不能喝还喝那么多。你昨晚醒了又是吵又是吐,一直闹了大半宿,他替你清理了吐的东西,又喂你喝了水,等你实在闹不懂了睡熟了才走。”

薛玥哀嚎一声捂住脸,想象昨晚情形,觉得自己简直丢脸到极致,随后又狐疑地望着玉面罗刹道:“你竟会让他一直和我呆在屋里吗?”

玉面罗刹一脸嫌恶地望着她,十分理所当然道:“你以为这种事我会和他争吗?”

薛玥顿时被他说得哭笑不得,眼角却瞥见门外一支红杏开得正艳,如同暖暖春意漾满心扉。

而在另一边的顾勋,此刻也呆呆望着一朵盛放的花蕊,满腹心事地坐了许久。昨夜的发生的事实在太过失控,完全超出了他的计算。任他千般智计,却也想不出一种法子告诉自己该如何再去面对她。

也许昨夜的事便是一种警醒,有些事无论如何压抑,终是无法逃避。可是前路荆棘,他真的做好准备与人同行吗?顾勋越想越乱,眉头越蹙越深,这些年来第一次生出了不知何去何从的挫败感。

他将眼神慢慢收回,打开了面前桌案中的小屉,拿出一对翠珠耳环来。银环之上镶着小巧的翡翠耳坠,晶莹剔透得好似她那双永远纯净的双眸。他曾经答应过她要送她一副耳坠,可每次都不知该以什么理由送给她,便一直搁到了现在。也许这幅耳坠本就不该被送出,顾勋想到此处,终于狠下了心,闭上双眼,挥手将它们扔出了窗外。

日头渐渐落下,顾府的下人却都集合在后院草丛中找着什么东西,周福一边找对旁人抱怨道:“也不知道顾大人是不是故意整我们,非让我们在这么大的地方找一副小小耳坠。你说这顾大人也不曾带过什么姑娘回来,这是哪来的耳坠啊。”

**

夜深人静,乌云蔽月,城郊乱坟岗内,有一人用大大的毡帽遮住了脸,拉着一辆板车沿着坟地前行,车轱辘在泥泞中划出一道深深的印记。

一轮新月从云缝中透出微弱的光亮,照着这一人一车缓缓前行,直至停在坟堆中央。

那人低着头,慢慢揭开了板车上的黑布,露出许多的一人高的坛子出来。他又将其中一个坛子的盖子揭开,而那盖子下面竟然放着一个人头!

推车人掏出水囊含了一口水猛地喷在人头脸上,只见那人头竟猛地睁开了眼睛,惊恐地往四周瞧去。

原来他的身子都被缚在坛子里,只留一颗人头在外。坛中人被吓得魂飞魄散,带了颤音喊道:“你是谁?你要多少银子我都可以给你,求你快放了我!”

推车人脸上露出怪异的笑容,他的脸在月光下显得格外僵硬,泛着惨白的光亮,只有仔细看,才会发现他竟是带了人皮面具。

他丝毫不理坛中人歇斯底里的求饶,伸手放在嘴中吹了一声口哨。随即,那坛中人惊恐的发现,有几张厉鬼一般狰狞的面容从天而降,正张着血盆大口围在自己周围,他顿时吓得失禁,惨叫一声,又昏死了过去。

那几人伸手摘下脸上的鬼脸面具,不屑地望着坛子里吓昏过去的那人,又向后喊道:“主子,接下来怎么办?”

只见浓重的黑暗中,慢慢浮现出一个人影,他负着双手,踱着步子从那几人自动分出的道中走来,望着眼前的坛子笑了起来,随后眼神中泛出寒光,阴阴笑道:“顾勋,我回来了。”

第68章 坛中人

夜深人静,一条偏僻的小道笼罩在浓黑的雾色之下,夜风吹得呜呜作响,偶尔传来几声鸦叫。微弱的月光,照着一道人影歪歪斜斜地往前走着,他手中提着一个酒瓶,脚步踉跄,走了许久突然奇怪的“咦”了一声,待他打起精神仔细朝周围看去,才发现自己竟无意中走入了城郊乱坟岗,顿时被吓得一个激灵,拔腿就往回跑。

他跑了几步,脚下突然一绊,猛地栽倒在乱石之间。他慌忙手脚并用地爬了起来,却发现绊住他的竟是一具早已腐烂的尸体,那尸体被啃得只剩半张脸,眼睛只剩一个空洞,好似正阴森森地盯着他。

那人吓得魂不附体,口中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连滚带爬往外跑去。而在他身后,高大的黑色树影中,藏着两道绿色的幽光。

“你们说邪门不邪门,那埋在坟堆里的尸体,竟然会无缘无故被翻了出来,脸上还被啃掉了一半。那场面我现在想起来还觉得寒毛直竖”更夫杜山一边说一边猛地灌了一口烈酒,压下心头的余悸。

而坐在他身边听得津津有味那人,此刻也吓得双目圆睁,喃喃道:“杜哥,你说你就算喝醉了,怎么会突然走到那个位子去。那尸体又为何会无缘无故地跑了出来,你说…莫非…真的有鬼不成。”

杜山被他这么一说,脸色也越发惨白,瞪大了眼道:“看来还是得赶紧找个师傅给我驱驱邪才行。”

而离他们不过几张桌子上,坐着一位圆脸红衣的公子,此刻他却摇起了头,脸上带了些嘲讽,笑道:“这世上哪有什么鬼,不过是醉酒眼花,自己吓唬自己而已。”

坐在他身旁的顾勋不置可否地看了他一眼,淡淡道:“这世上怪事奇事甚多,不可随意定论。”说完他拿起桌上的糕点尝了一口,突然想起如果薛玥在这里,定会向他夸赞这糕点如何软糯可口,于是便有些失神,过了一会,才回神对张冲道:“走吧,还要去大理寺应卯,别听墙角了。”

清晨的阳光柔和而明亮,将京城的客舍全部涂上层金黄的光晕。顾勋刚走到大理寺门前的街道上,就觉得有些不对劲。只见原本僻静的门前,此刻却熙熙攘攘堆满了人,过往的行人和小贩们正神情古怪的交头接耳,一见到顾勋来了,连忙让出条道来,人群中发出纷杂的叫嚷声,有个声音急切地喊道:“顾大人,你快看!”

顾勋心中隐隐有些不祥预感,但面上仍不失沉着之色,顺着众人所指之处看去,只见大理寺朱门前停着一辆板车,车上放着一个土黄色的大坛子,这坛子十分破旧,上面泥胚都已有些脱落。坛子的封口处,还贴着一张白色的纸,上面写着几个血红的大字“顾勋亲启。”

足有一人高的大坛子孤零零地被放在街道中央,怎么看怎么怪异。顾勋微微皱起眉头,似是在思索些什么。这时有人凑上前来,解释道:“这车从天亮起就停在这里了,我们瞧着奇怪,也不敢随便打开,顾大人你来了就好,赶紧打开瞧瞧罢。”

张冲这时也凑到顾勋耳旁道:“这事瞧着有些蹊跷,要不要叫些人过来。”,顾勋挥了挥手,淡淡道:“一个坛子而已,能藏着什么机关,我自己就可以了。”

说完他走上前去,把那坛子上下打量一番,才抬手去掀开了上面压着的盖子。

白纸撕裂开来,血红的大字被一分为二,随着盖子慢慢揭开,有一股浓重的腥臭味在空中蔓延开来,使人群越发躁动起来。那腥臭味越来越重,离得近的几个人已经捂着鼻子忍不住干呕起来。

有胆大之人急忙挤上前去看,只见那土黄色的破旧坛子之内,竟藏着一个人,那人穿着整齐、身上不见半分伤痕,可是,却没有头!

初夏的清晨,空气潮湿而闷热,混着被放了不知多久的尸臭味,越发使人想要作呕。顾勋却连动都没动一下,只是蹙眉站在坛子旁边,他看得清楚,那里面还有小半坛血水,混着几小块烂肉,一直淹没到坛中人的小腿上,将原本青灰色的裤腿浸得一片鲜红。

张冲在旁早已大惊失色,忙上前小声问道:“这是怎么回事?现在该怎么办?”顾勋目光不错地盯着坛内许久,才吩咐道:“找人把这个先推进去再说。”随后面色冷峻,负手走入了大理寺。

织锦长袍、缎面软鞋,本应搭配香床软枕的一身装扮,此刻却躺在阴寒的殓房石床之上,冷冰冰的没了半分生气。

仵作仔细将尸体检查一遍,回报道:“除了颈部的疤口,尸体上没有外伤。看尸身的僵硬程度,应该是死了五个时辰以上。颈部的伤口边缘模糊,看不出是用什么把头割下的。”

顾勋这时也已将那尸体从头到脚细细查看了一遍,突然对仵作道:“两天,他死了有两天。”

那仵作微微一愣,只见顾勋抬起死者的脚,缓缓道:“前两日一直落雨,路面泥泞不堪,这人如果是这两天死得,脚底不会这么干净。”

仵作这才发现,那缎面靴底虽被血水浸得湿透,却是十分光洁,看不出什么泥迹,他觉得也觉得这推断合理,连忙点头记下。

顾勋又抬起尸体的手,看了许久,不知在想些什么。这时,张冲气喘吁吁跑进来,急切道:“找到了,大人快跟我去看!”

大理寺旁有一处偏僻的暗巷,平时鲜少有人进出,此刻在落过雨的泥泞之上,可以清楚的看到两道车辙,一浅一深,歪歪斜斜地通向正街。那板车想必就是昨夜从这里一直拉到大理寺门前。

顾勋蹲下仔细观察了那两道车辙许久,才起身缓缓朝大理寺走去,张冲一路紧跟,有些焦急地询问道:“可有什么头绪?”

顾勋负着双手,声音低沉平静:“虽然我不知道背后的凶手有什么目的,但是应该是冲着我而来的。死者身上的衣物都以极为贵重的织金云锦所制,指腹和指间都没有粗茧,想必是非富即贵的人物。那凶手故意把现场做的这么诡异恐怖,又特地放在大理寺门口,只怕是想让这件事传得越轰动越好。届时我若办不好这案子,不管是对朝廷还是对京城百姓都无法交代。”他突然嘴角泛起一个倨傲的微笑,继续道:“既然他想玩,我便奉陪到底,只是现在我们有两件事必须得先弄清楚:第一,这坛子里的人到底是谁,凶手为什么会选定他?第二,为什么要割下他的头,而他的头又到底去了哪?”

他一路走入内堂,坐下倒了杯茶,想了想又吩咐向张冲道:“你先去查一下,这两日城内有没有什么富商失踪的案件,叫家属过来认尸。”

张冲忙领命而出,顾勋将茶杯放在唇边,却迟迟没有喝下。他心里并没有表面上看起来那么轻松,这件案子如果顺着线索查下去,破案并不困难,但他总觉得这案子并没有表面看起来那么简单,背后只怕还藏着许多更深的谋划。只是他现在一时还想不透彻。到底是什么人要冲他而来,所图的又是什么?

日头逐渐西移,转眼就到了正午。顾勋一动不动地坐在内堂,将这件案子的线索全部细细想了一遍,暂时理出了些头绪。就在这时,张冲却神色慌张地从门外跑了进来,顾勋心中突然一沉,预感到又有大事发生。

果然张冲一脸沉重地拱手回报道:“家属暂且没有找到。但是在城东和城西,陆续也发现几个这样的坛子,每个里面都装着一具无头的尸体!”

顾勋眉间闪过丝狠戾,挥手将茶杯扔在了地上,他望着地上四散的碎片,冷声道:“不管他是谁,我必定不会放过他!”

第69章 四具尸

暗影瞳瞳、阴寒阵阵的殓尸房内,四具尸体一字排开,皆是锦衣华服、富贵逼人,可脑袋上的那个空洞,好似一个嘲讽,又好似在诉说无尽的冤屈。

顾勋站在这四具尸体旁边,面色阴沉,对仵作问道:“有什么发现?”

仵作无奈地摇了摇头,显然也是从来未碰见过这种情形,只得回道:“四具尸体情况差不多,身上都看不出明显伤口,甚至找不到打斗痕迹,死因应该就是被人割下头颅。”

顾勋冷笑道:“你的意思是,他们就这么无声无息的被割了头颅,连挣扎都没挣扎一下?”

那仵作被问得有些尬尴,只得低头看着衣角不敢言语。

顾勋走到尸体旁,一个个看了过去,又问道:“除了死因,他们身上可有什么共通之处?”

那仵作皱眉想了想,回道:“除了死因,不论是年龄还是体态,这几人都看不出什么相似之处。”

顾勋不再理会他,又开始认真检查每一具尸体,心中暗忖:“城中富商众多,为何会选择这四个人,他们之间有何共通之处?解开了这一点,才能解开隐藏在这个案子里的重要线索。”

他的视线突然停留在尸体的右手上,这几人在食指和拇指之间,好似都有一道淡淡的痕迹,那么这痕迹到底代表着什么?

那仵作在旁探头探脑,却又不敢打搅,一时间室内静得好似只剩毫无生气的尸体。幸好,很快有人打破了这尴尬的沉默,张冲走了进来,见顾勋正一动不动地在尸体旁沉思,犹豫了一会,还是说道:“昨夜城里当值的夜香郎都找来了,就在外面。”

顾勋眼神一亮,忙放下暂时的思虑朝外走去,张冲紧跟其上,又有些疑惑地问道:“为何要找倒夜香的人过来。”

顾勋头也不回地丢下一句,“深更半夜推着那么大的坛子在街上走,你觉得什么样的身份才不会引人怀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