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冲想了想,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忙加快步子随他一起走了出去。

大理寺刑堂内,几个穿着粗布衣裳的夜香郎,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正神色惊慌地挤在一块,互相交头接耳。

这时门被推开,一人面如冠玉、风姿卓绝地走了进来,可他身上散发的肃杀之气,却令他们脚下有些发软,本来还乱哄哄的堂内,顿时一片沉寂。

顾勋撩袍坐下,目光似寒星一般往下一扫,冷冷道:“你们中间,有谁是患有腿疾的?”

那几人面面相觑,互相推搡出一人出来答道:“回大人,我们常年躬身推车,腰疾倒是常事,可这腿疾却不曾有过。”

顾勋眉头一皱,似是极不满意这答案,又问道:“昨夜当值的全部都在这吗?”

张冲忙使了个颜色,有一名官差便出列道:“属下已经反复查询清楚,昨夜当差的夜香郎都叫了过来。”

顾勋目光寒凉如刃,从每个人脸上和腿上扫过,堂下之人在这凛凛的注视之下莫名觉得有些双腿发颤,却又怕会引起怀疑,连忙又勉强挺直了身子。

顾勋差人仔细查问过这几人昨夜的动向,又让他们都在堂内走了几圈,才终究是叹了口气,将他们暂时放走。

张冲见顾勋面容愈发阴沉,忙问道:“可是有什么不对?”顾勋沉声道:“难道是我推断错误,在巷内的车辙,明显深浅不一,又十分歪斜,可见这推车之人必定患有腿疾。”

张冲一听也沉下脸,疑惑道:“可刚才那群人里并没有患有腿疾之人,难道昨晚那人并不是混在夜香郎之中。”

“如果不是混在夜香郎中,那人半夜推着车在路上走如此显眼,刚才询问他们又为何没人发现任何异样?”

顾勋越想越觉得不对,本来应该清晰的案子,偏偏有一团迷雾横在周围,盘踞不散,过了一会才揉了揉眉心道:“罢了,再去问下案发的更夫,看他们有没有发现。”

张冲见他好似有些疲惫,也不想再打扰他,便吩咐手下的人去办,过了许久才回来,见顾勋还坐在椅子沉思,便小心道:“正午已过,大人还是先用膳罢。”

顾勋点了点头,正要起身,只见有人怕入禀报道:“有一位妇人在外求见,说要来认尸。”

顾勋身躯一振,忙唤道:“快带她去敛尸房。”

敛尸房内,一位珠翠满头、莲步芊芊的美貌妇人正伏在其中一具尸体之上大哭。

顾勋走入,对她偮手道:“夫人请节哀,为了案情,顾某还有几个问题想问一问夫人。”

那妇人哭得肝肠寸断,却还是勉强回了个礼,悲戚道:“大人有什么就尽管问吧,老爷死得这么惨,大人一定要为他伸冤啊!”说完又捂着脸抽泣起来。

顾勋待她情绪稍缓,才开口问她:“你家老爷的身份是什么?他是什么时候失踪的?”

那夫人回道:“我家老爷姓苏,是在城东做布匹生意的,这些年好不容易攒了些家底,想不到他竟出了这样的事。他是三日前不见的,他那天早上只说要去店内查账,谁知这一走就再也没有回来。我去官府报过官,可是官府找了几日都说找不到。今天我听有人说有这里无头尸,就抱着姑且一试的态度来认领,谁知…”她想起夫君死时惨状,再也说不下去,又泣不成声起来。

顾勋又问道:“你家老爷可有什么特殊嗜好?”

那夫人想了想,回道:“我家老爷这些年忙于生意,并没有什么嫖赌之类的嗜好。如果实在要说,他闲暇时喜欢抽两袋水烟。”

顾勋觉得眼前一亮,好似在迷雾中找到一条道路,忙追问道:“他平时除了在家里抽还会去哪里。”

“老爷有时会去城东的雅叙会馆,说哪里的烟丝和包间都是上等,谈生意也极为合适。”

顾勋唇角露出笑意,如此说来一切都能说得通了.他连忙转身,对张冲轻声道:“找人记下这位夫人的供词,你随我去雅叙会馆一趟。”

雅叙会馆在城东川塘街上,双层红木阁楼飞檐层叠、金丝楠木牌匾,在大街上十分扎眼,看起来气势逼人。

顾勋和张冲坐在熏香萦绕的包间内,等伙计去把老板叫来问话。过了一刻,有人躬身推门,一进来便满脸堆笑地行了礼。会馆的老板是个四十多岁的中年人,身体有些发福,带着生意人特有的精明和殷勤。

顾勋淡淡望了他一眼,问道:“城东做布匹生意的苏青老爷可是你这里的常客?”

那老板想了想,点了点头道:“苏老爷平日里经常会来坐上一坐,怎么了,他出什么事了吗?”

顾勋却并不打算回答他,又问道:“你这里有哪个伙计,平时和苏老爷比较亲近。那伙计应该是貌不惊人,说话办事都十分谨慎,绝不会办一件错事,却也绝不会出一点风头。他有一位家人在最近吃了官司,对了他很有可能患有腿疾。”

老板想了想,回道:“这么说来,倒是有一名伙计卓然十分相符,据说他的堂哥在刑部当差,前段时间不知犯了什么案子,进了大理寺的牢狱。”

顾勋急忙倾身上前问道:“他现在在哪?”

那老板忙差人去找了一番,又回道:“他今天并未来上工。”

顾勋似是早有所料,起身道:“把他的住址告诉我,还有我需要苏老爷来得那天你所有客人的名单。”

待他安排好所有事宜,和张冲坐上马车返回大理寺之时,天色已经渐暗下,顾勋靠在马车里的锦垫上,双眼紧闭,感到十分疲倦,现在真相已明,虽然犯人暂时还未被抓捕,但他已派人在全程布下官差,那人必定是跑不掉。可不知为何,他却始终不能完全放松,总觉得这件事有些不对劲的地方。可他今日已经太累,便暂时把这点疑虑放了下来,准备抓到犯人再好好审问。

马车颠簸了一阵,顾勋缓缓睁开眼,望见了张冲那张疑惑不解的面容,于是笑道:“有什么不明白的就问吧。”

张冲嘿嘿一笑,问道:“大人如何断定那犯人一定是卓然呢,还有有腿疾的不是那推车人吗,难道这都是卓然假扮的。”

顾勋微微一笑,道:“我开始的推断中,忽略了一个重要的问题,正是这点导致我们走了弯路,不过也不算弯路。”

张冲愈发疑惑不解,只听顾勋继续道:“你说,一个有腿疾之人,如何能把那几具超过七尺的尸体搬进坛子里?”

张冲这才醒悟,道:“大人的意思是,这案子并不是一人所为。”

“没错,那车辙本就是故意混淆我们的视线。真正关键的还是那几具尸体手上共同有的痕迹,我开始一直想不通那是什么,直到和苏夫人谈过之后才发现,那是抽水烟时,水气熏过产生的痕迹。他们几人家财万贯,平日里行事必定十分谨慎,如果有人能在他们毫无防备挣扎的情况下将他们制服,这人必定是他们都熟悉之人。”

张冲恍然道:“所以大人就怀疑到了雅叙会馆,而那人既然是冲着大人而来,必定和大理寺有所牵扯。但是大人又如何能断定他的行事作风呢。”

顾勋又悠闲地靠上锦垫,道:“他和那夜香郎一起作案,又故意和他交换了身份,自己推车到大理寺门口。夜晚,夜香郎又都是黑帽黑衣,寻常人根本看不出异样。这人既然能定下如此周密的计划,手段又如此狠辣,说明他一定是个谨小慎微,心思深重之人。”

张冲终于想通,也露出了了然的微笑。马车在夜色中慢慢前行,直到大理寺门前停下。

顾勋刚下马车,便觉得有些不妙,只见大理寺台阶上好像放着一样东西,他走的近些,仔细一看,发现竟是一束乱草一般的头发,而那头发下并没有头,只挂着一层薄薄的带着血肉的头皮。

第70章 入陷阱(第一更)

夜,已经全黑了,潮湿的乱发混着泥土搅乱在一起,好似层叠蠕动的蚯蚓,看起来令人作呕。顾勋沉着脸,伸手将那头发拎了起来,下面那张沾了血肉的皮就这么在风中摇摆起来。一旁的张冲忙疾步赶了过来,大惊道:“这是!?”

顾勋冷冷道:“这就是其中一具尸体的头。”张冲不由瞪大了眼睛,一具头颅为何变成这等模样,这人在死前到底经历了怎样诡异恐怖之事。这时有一人急匆匆地赶来,禀报道:“顾大人,那陈松…他死了!”

陈松,正是昨晚在大理寺周边倒夜香的之人,当顾勋想通有两人犯案,便差人立即捉他回来,谁知竟还是晚了一步。顾勋仿佛看见那人藏在暗处,不断挑衅自己,他狠狠握拳,又吩咐道:“在四周找一找,必定还有这样的头皮。”

张冲忙带人四处去搜,果然又找出三块这样的头皮,顾勋面色铁青,握拳砸向桌案,冷声道:“卓然一定藏在一个十分隐蔽的地方,今晚给我加派人手,好好搜查。明天一早张贴通缉公告,一定要将他找出来!”

属下纷纷领命而出,刚才还吵嚷的房内只剩一片空寂,顾勋望着窗外清冷的月光,突然十分想念一个人。于是他站起身,信步朝她家中走去,好似几个月前那件案子的前夜,只是去想看一看,她屋里的灯光。

小巷内,挂着“薛”字灯笼轻轻摇曳,在朱门上打下一道道的光影,温暖的黄色光晕自墙内蕴了出来,好似一个悠远而绵长的梦境。顾勋突然想起,那天她在自己怀中的模样,唇角忍不住漾起轻笑。

他就这么默默站了许久,直到夜晚的露水爬上了他的衣角,凉露带起轻寒,才令他稍稍清醒过来,他连忙转过身,好像生怕自己再多留恋一分,头也不回地大步朝巷外走去。

就在他的衣角飘离巷角之时,灯笼下的朱门“咿呀”一声打开了,薛玥望着面前空无一人的街道,露出怅然若失的神情,她不禁低头喃喃自语道:“哪有什么人,果然还是我多想了罢。”

长巷之内,再无声息,只有那盏看尽了一切的孤灯,摇摇晃晃地,从深夜守到天明。

红日初升、天光亮起,大理寺内又恢复了忙碌。顾勋坐在内堂,一件件整理着张冲送过来的回报。果然不出他所料,那卓然藏身十分隐蔽,昨晚搜寻许久,仍是一无所获。而陈松的死,相当于将另外一条线索全部切断,看来卓然不但心思缜密,手段也是十分狠辣。同伙对他来说,不过只是可有可无的弃子而已。

顾勋手指轻扣,反复思忖,到底还有什么线索是他一直忽略的?突然,他的目光移到了院内发现头皮的那束草丛之内,有一个念头在他心中慢慢升起,反复盘桓。

坛子里的无头尸、只剩一层皮的头颅,会不会还有这种可能?

他于是快步走到书案旁,找出一本卷宗,仔细翻看起来。终于找到他想找的内容,看了一阵,又和此案不断比对,心中已经隐隐有了定论。忙差人叫来张冲,又一齐走入了殓房。

张冲站在殓房内,目瞪口呆地望着顾勋,觉得他是不是被那犯人给气傻了。因为他竟抓着那张看起来都令人作呕的头皮,朝自己脸上挪去。眼看那干皱的头皮带着乱草一般的枯发离顾勋的脸越来越近,张冲在心中不断默念,硬是咽下大声阻止他的冲动。幸好,那头皮只停在了顾勋脸前一寸,而顾勋竟又将鼻子凑过去,在那层皮上闻了起来,张冲终于没控制住自己,硬生生打了个寒颤。

更让他觉得诡异的是,顾勋面对这摊东西,不但看不出嫌恶之感,反而流露出满意的神情。顾勋回头望见张冲那副被吓得够呛的神情,终于笑了出来,道:“如果我说,它能告诉我们凶手在哪,你信不信?”

他望着张冲愈发摸不着头脑的表情,又道:“你可还记得,我们两年前办过的一件案子。那犯人曾经供述,在藏外有一种秘术,需用活人当作祭品,只有要他们的头颅被秃鹫分食而吃,便能召唤神灵,使病人回春,甚至死人回生。”

如此恶毒的秘术,张冲自然记得,并且一想起来便觉得寒毛树立,他望向顾勋手中的人皮,突然醒悟过来,“大人你的意思是,这次那个犯人也是进行了同样的秘术。”

顾勋点头道:“我开始还未想透,那犯人为何要费那么大的功夫把这些人都装在坛子里,又为什么要割下他们的头,现在我才明白,把人放在坛子里,便能让他们无法挣扎,让献祭顺利完成。可惜卓然为了激怒、挑衅于我,竟无意间将这关键之物送到我们面前,最终暴露了他的真实目的。而更让我确信的这点是,这仪式为了能让秃鹫快速的啃咬头颅,需要在上面涂上一层特殊的香料,而这头皮之上,恰好就有这么一种气味。”

张冲急忙追问:“如此说来,他已经得逞了吗?”

顾勋唇角勾起笑意,道:“这秘术需分两次进行,第一次要选出四人一齐献祭,第二次则要选一个生辰八字为至阴之人,在月圆之夜,进行最后一道仪式方可成事。”

“月圆之夜!也就是今晚!”张冲刚要高兴,突然又犹豫起来:“即使知道就是今晚,我们怎么知道他会选在什么地方?”

“这仪式需要在阴气极重之地进行,无外乎坟场、墓地这些地方,你多安排些人手,今晚在城郊所有的坟场好好搜索,一见到他出现,务必将他拿下。”

直到确信所有布置再无遗漏,顾勋才长吁出一口气,负手走出大理寺。长街上人群熙攘,顾勋在人群中随意走着,同时在脑中搜寻,卓然最可能出现的地方。这几年来,第一次有犯人敢如此对他挑衅,反而让他产生了浓厚的兴趣,今晚一定要亲手抓住卓然,看看他到底是何方神圣。

再抬头时,才发现自己已经走到了燕子楼的楼下。突然,顾勋脑中灵光一现,想起昨日那更夫所说得撞鬼之事:乱坟岗、尸体无缘无故被翻出,啃得只剩半张的脸…原来如此!

秃鹫如果在一处被喂食,并不会轻易离去,而是会日日在原地盘旋,继续搜寻能吃的腐肉。城郊乱坟岗,一定就是此处!顾勋终于露出笑意,快步朝前走去。

城郊乱坟岗是一处极为荒凉的坟堆,因只有无主孤坟,平日里无人来拜祭,久而久之便越发的阴森冷僻,鲜少有人敢接近。而此时,浓黑的树影之下,八名戎装官差腰间佩刀,正齐整地蹲在草丛中,等待着顾勋的号令。

顾勋极为耐心地望着眼前的一片孤坟,他知道必须得等到月升之时,卓然才可能出现,而在那之前,绝对不能打草惊蛇。

终于,黑暗慢慢吞噬了眼前的光亮,一轮圆月自云层中升起。顾勋远远望见一个人影,黑帽遮脸、斗篷裹身,在月色之下推着车慢慢往前走着。

顾勋眼中闪出笃定的光亮,挥手示意其他人朝他靠近,这八名官差训练有素,在静夜之中前行竟没发出一点声息。那人影越来越近,根本无需他来出手,就能把那人轻易捉住,而顾勋心中,却在这时涌上了强烈的不安。

这不安的情绪,自案件之初就隐隐留在他心里,却从未像此刻这么强烈。到底有哪里不对劲?坛子、夜香郎、尸体的身份、雅叙会馆的伙计、只剩头皮的人头、秘术,这线索一桩桩一件件,好像安排得太过完美,而自己究竟是一步步解开了谜团,还是一步步掉入了陷阱之中。

最重要的是,像卓然这样心思如此缜密之人,又怎么会如此自负地丢出关键证据来暴露自己。

顾勋突然发现自己犯了一个极大的错误,他连忙出声喊道:“停下,赶快回去!”可是却已经太迟了…

官差们乍听这一声叫喊,正有些不知所措,突然,眼前的气流开始变化起来,黑暗中霍然闪现出无数绿光,贪婪地盯着眼前的猎物。接着,无数条毒蛇从泥土中涌出,青灰软腻的身子快速穿梭层叠,鲜红的毒信嘶嘶作响,转眼就将他们围住。

官差门被眼前的景象吓得呆住,忙拿出佩刀朝地上乱砍,而可怕的事情却发生了,蛇头被砍掉之后,那血肉模糊的刀口上,竟迅速又长出一个新的蛇头,三角形的脑袋高高扬起,随时准备向前袭来。就在这时,天空却突然黑了下来,十几只秃鹫扑棱着黑色的羽翼,将月光遮得严严实实,铺天盖地地朝下俯冲过来。

那被困在中间的官差们终于被逼到极限,他们胡乱挥舞着佩刀,在这黑暗中横冲直撞,而在他们周围,不知何时竟被布下了毒网,陆续有人撞在毒刺之上,随后便倒地不起,周身泛起一层黑气。

顾勋一边应付着不断袭来的秃鹫,一边想尽办法拉住崩溃乱撞的官差,眼看身边之人一个个倒下,他终于也已是精疲力尽,而地上的毒蛇,还在不断地涌出,好似修罗炼狱,永远不会有尽头。

就在他渐渐感到绝望之时,突然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传来,好似在黑暗中剖开一道亮光,“顾大人,阵眼在你面前的那颗树上!”

第71章 燕双双(二合一)

一大片黑影遮天蔽月,只在羽翼煽动时,间或透出的微弱亮光,照出这如同炼狱一般的景象。遍地都是尸体,黑色的血液渗透到泥土里,与埋在地下的腐尸混在一起。中间站着一人,乌发披散、玄衣染血,正喘着粗气,警惕地盯着四周伺机而上的猛兽,他的手紧紧握住刀柄,因太过用力而涌起起了青筋。

而天上盘旋的秃鹫,好似从天而降的恶灵,正睁着贪婪又凶残的眼睛,等待着这最后一人倒下。然后,它们便能蜂拥而上,分食这地上美味的盛宴。

这时,一道清脆的声音破空而来,仿佛为这绝境唤起生机,“阵眼在你面前的树上!”顾勋被这熟悉的声音叫得顿时清醒过来,原来不知不觉中,他们竟已陷入一个巨大的法阵之中,眼前的毒蛇全是幻像,为得就是扰乱他们的精神,让他们在崩溃狂奔时撞上毒网。如此不费吹灰之力,便折了他八名属下。

浓烈的恨意和悔意席卷而来,激得他目眦欲裂,抢身而上。一旦明白过来,他便看得再清楚不过,就在薛玥声音落下时,眼前的茂密的树影上,有一个黑影晃动了一下。

只需要这轻轻一晃,顾勋便迅速找到了目标,手中的尖刀蓄满真气掷出,夹杂着风声呼啸而起,将那匆忙准备逃跑之人死死钉在了树梢之上。

瞬时间,天地风云变幻。阵眼已破,满地的毒蛇和屏障也全部消失无踪。在天上盘旋已久的秃鹰好似也被这浓烈的杀气所惊到,连忙挥起羽翼,朝天际飞远。

明亮的月光重新照回人世,顾勋的衣袍早已被鲜血和汗沁的湿透,只听“啪”的一声,眼前的那颗树枝终于不堪重负,带着那钉在上面的尸体折落了下来,尸体脸上青面獠牙的面具慢慢滑落,露出了一张写满惊恐与不甘的面容。

这时,四周的树影内又响起“沙沙”声,却不是朝着顾勋而来,而是全冲向了刚才发出喊声的位置。顾勋心中暗叫不好,刚想冲出去相救,周围却突然又射出许多细小的弩箭,顾勋忙从地上随手拿起一把刀去挡,那弩箭虽快却未蓄内力,应付起来足足有余,但这箭阵却又把他困在中间,一时间无法脱身。

暗夜中,危机四伏。头上是密集的弩箭,远处是纷乱的脚步声,顾勋好似听见薛玥急促的呼吸,看见她正慌张地落入围困之中,他愈发心急如焚起来,突然脑中灵光一现,大声喊道:“到我身边来!”

只是这一句,远处之人便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只见一道银光破空而来,在漫天箭弩中辟出一条路来,顾勋也十分配合地又捡起两把刀掷向空中,将周边箭弩全部扫落。

眼见时机成熟,顾勋忙伸手抓住玲珑锁,用力往里一拉,一个黄色的身影顺势而起,她的裙裾在风中高高扬起,如同翩飞的羽蝶,即将落在他的掌心。

眼看她的眉眼越来越近,顾勋脸上终于露出笑意,但这笑容很快冷下,因为他看见在她身后,有一只利箭正紧随而至。

来不及过多思索,顾勋忙飞身而起,将她护至身下,两人重重地摔在了地上,而那只利箭,却也深深刺入了顾勋的腿部。

薛玥感到一阵天旋地转,只知道有人紧紧抱住她,好像视她如珍宝一般。他的怀抱坚定而温暖,哪怕是在危机重重的黑暗中,也令她觉得莫名心安。薛玥抬起头,便看到了那张再熟悉不过的笑脸,他笑得那么温柔轻松,好像在告诉她,现在能见到她便是唯一重要之事,而当她看清他额头上的冷汗,才知道他竟然已经受了重伤。

薛玥忙扶住他的身子,为他把箭拔出,眼看那伤口处翻起血肉,眼中不自觉涌出泪水,柔声问道:“很疼吗?”

顾勋紧紧盯着她,好似怕她会随时消失一般,又抬手为她轻轻抚去脸上的泪水,轻声笑道:“放心,箭上面没毒。这点伤,还奈何不了我。”

薛玥感觉他冰凉的手指从她脸上拂过,虽然知道不合时宜,还是从心底泛起一层涟漪。这时,四周又响起了沙沙声,刚才从树影中跳出那些人又回到原地潜伏起来,但他们仍然不敢轻举妄动,因为即使是断了腿的老虎,也仍然是他们没有把握对付的猛兽。

树上、树下,月光下、暗影里,两方不断胶着,等待着对方沉不住气的那一刻。这时,远处突然传来了一阵笑声,抽气似的大笑在寂静的坟场内回荡,显得更外诡异惊心。

顾勋和薛玥忙往那笑声处望去,只见大约一里开外,一个高耸的坟堆之上,遥遥现着一个人影。他抬手摘下遮脸的黑帽,露出一张狰狞的青色面容,原来他也和其他人一样,带了獠牙面具。

那人笑得十分得意,过了会才开口喊道:“不愧是大理寺卿顾勋,死到临头,还有心情在这里卿卿我我。”

顾勋觉得站着有些吃力,索性扶着薛玥席地坐了下来,却仍是紧紧抓住她的手不愿放开,朝那人朗声笑道:“想不到你为了对付我,竟如此大费周章,设下重重陷阱。只可惜,你这般心思只怕要白白枉费了,今晚死到临头的,应该是你,而不是我。”

那青面人又笑了,道:“顾大人何以如此自信,现在你在明我们在暗,我们人多你们人少,你腿上又受了伤,只要我一声令下,想要擒住你,便如瓮中捉鳖一般容易。”

顾勋横眉一挑,依旧从容笑道:“既然如此,你为何还不让他们动手,顾某便在此恭候大驾。”

那青面人的顾虑被他轻易看穿,心中暗恨,却仍然不敢轻举妄动。只见满地的尸体中间,顾勋十分自在地盘腿而坐,他的乌发在风中飘起,月光映在他皎玉般的脸庞上,衬得整个人如谪仙一般俊逸出尘。虽是置身虎穴龙潭之中,他身上却看不出被困住的窘迫,反而更像一只正在戏耍猎物的猎豹。

而他的手,还十分温柔地握着另外一只手,他将薛玥的手合至掌心轻轻摩挲,好似在安抚她,让她莫要害怕。

薛玥在众目睽睽之下被他握住手,却总觉得十分不自在,正当她想抽出手时,却听见顾勋柔声道:“反正一时也出不去,不如坐下陪我说说话。”

薛玥觉得他实在自信得有些过头了,正想开口让他小心一些,却又见他嘴角向下一撇,冲着她十分委屈道:“我的腿还在流血。”

薛玥拿他无可奈何,只得坐在他身边,又撕开裙角,为他将伤口仔细地包扎起来。

顾勋望着她专注地为自己包扎伤口,一低头,就能闻到她发间的香气,心中感到无比的满足,轻声问道:“你怎么会来?”

薛玥小心翼翼地将最后一点包扎好,才松了口气,抬头道:“我昨晚总觉得你好像来过我家,可是出去看时,却又找不到人影。我本来觉得是自己多想了,但心里不知为何总是觉得七上八下。于是我今天就去了大理寺,想看看你有没有出事。刚好碰上了张冲,和我说了这件案子,又说你来了乱坟岗抓人。我总觉得有些不好的预感,便一路找了过来,谁知一来,就看到你们已经陷入阵中。”

顾勋想到今晚如果不是她及时赶到,只怕自己也会在混乱中难以脱身,难道这竟是冥冥中注定的安排。他心中一时间涌起难言的情绪,好像有无数的话想说,却又不想开口,只默默地凝神望她。微风拂过,将几缕发丝吹到她的眼睛上,让薛玥不自在地眨了眨眼,顾勋于是笑了起来,伸手为她把乱发柔柔地拢到耳后。

薛玥被他弄得有些害羞,低下头来轻声道:“以前总是你来救我,也该让我救你一次。”她突然又想起他们还身陷重围之中,忙轻咳一声抬起头来,脸上有些尴尬地泛起红晕。

明明是杀机重重的棋局,这两人却花前月下地聊起天来,那青面人几乎要被他们气疯,他冷哼一声,怒声喊道:“顾勋你莫以为我真得奈何不了你,你且看看这是什么?”

薛玥心中一震,不知他还有何后招。只见那青面人手中突然攥住一根绳子,狠狠往下一拉,而在他身后的参天大树上,猛地吊下一个人来。

乱坟岗中,冷风呜咽。树影摇晃间,那人如同破败布偶一般垂在半空中。他双手被缚住,头冲下倒挂在树梢上。冷风不断灌进他的嘴里,终于将他吹得清醒过来。他惊恐地睁大了眼睛,望了望四周,终于明白自己身在何种境地,忙绝望地大声呼喊:“救命啊,救命啊!”

顾勋的面容终于沉了下来,他心里再清楚不过,这人一定就是那日失踪的最后一个富商——陆明英。

薛玥能感觉握着他的那只手逐渐紧绷起来,可他脸上仍然露出不在乎的笑容道:“你以为只是如此就能逼我就范吗?”

那青面人又嘿嘿笑了起来,突然从身旁的板车上拿下一个桶来,抬起就往陆明英身上泼了上去。

陆明英全身被沾湿,却不知到底是什么东西,他心中越来越害怕,吓得止不住浑身哆嗦起来,声音里带了颤音歇斯底里地叫了起来:“不管你是谁,求你放了我罢,你要什么我都可以给你。”

顾勋当然知道他被泼上得是什么,他面色越发沉重,终于松开了一直握着的薛玥的手,死死盯住远处的青面人,和树上那个不断求救的身影,快速思考着对策。

那青面人发现了他的异样,又得意笑了起来,这笑声在旷野中回荡,显得格外狰狞。他笑了一阵,才十分愉快地开口道:“顾大人想必应该明白后面会发生什么吧,不消一刻时间,他身上的香料就会吸引无数的秃鹫,将他身上的肉一块块地啃食下来,那场面必定十分精彩,想必顾大人也很有兴趣和我一起欣赏欣赏吧。”

那树上之人一听此言,再也承受不住吓得昏死过去。而此时天上,也终于现出一个个黑影,它们都被那香料的味道吸引,乌亮的眼瞳在月色下闪着幽光,贪婪又欣喜地盯着眼前的美食,随时准备俯冲下去,饱食一顿。

青面人满意地望着蠢蠢欲动的秃鹫越来越多,将月光一点点的遮了起来,又高声冲这边喊道:“顾大人,莫非你真的准备就这么眼睁睁地看着他被分食而亡吗?”

顾勋还未开口,薛玥就已有些承受不了,她无法想象届时将会是怎样的惨状,忙扯住顾勋的手臂央求道:“顾大人,我们一定要救她。”

顾勋望了她一眼,叹了口气朝那青面人道:“你想要我做什么?”

青面人得意笑道:“很简单,你自封穴道束手就擒,我就放他下来,还会放这位薛姑娘离去。”

顾勋终于忍不住也哈哈大笑起来,笑中含了浓浓的讥讽之意,“你真的以为我会这么傻,用我的命去换他的命。”他突然冷下脸,厉声道:“我想你弄错了一件事,我顾勋并不是一个心慈手软之人,这人会不会死,怎么死又与我何干,等我全身而退,大可以对外宣称我想救他而救不了。当然,我会杀了你们为他报仇,这样也算对得起他吧。”

青面人顿时被他激得怒火中烧,吼道:“你便眼睁睁看着一条人命因你而死吗?”

顾勋轻蔑地望着他,脸上写满了不在乎的神色。一旁的薛玥却再也忍不住,跳起来冲他高声喊道:“你真的准备不管他吗?就让他在我们面前惨死?”顾勋面色冷硬,道:“我若救了他,我们都会死。”

就在这时,天上盘旋的秃鹰再也忍不住,迫不及待地一齐俯冲下来,朝陆明英的头上、身上狠狠啄去。眼看陆明英身上瞬间就被啄掉几块肉,痛得他再度惊醒,大声喊叫了起来。这叫声在夜空中显得格外惨烈,听得所有人心中都有些发憷。顾勋忙拉下薛玥,一把遮住了她的眼睛,但薛玥却很快挣扎开来,狠狠瞪了他一眼,站起来朝青面人喊道:“你放他下来,我和他交换!”

青面人听她此言,心中开始不断计算起来。看眼下这情形,顾勋是绝不可能妥协了,让陆明英被秃鹫啄食而亡,除了泄愤以外,对自己并也没有其他好处。他刚才看得清楚,这个小丫头好歹是顾勋放在心尖上的人,若能控制住她,也就相当于间接控制住了顾勋。

他想到此处,便抬手斩断了绳子,陆明英猛地从高空跌落到地上,疼得满地乱滚。那秃鹫眼看到嘴的食物没了,都十分不满,一边发出尖锐的叫声,一边不甘心地又朝地上之人啄去。

薛玥急得大声喊道:“你快把那些鸟赶走,我自封住穴道,你再找人用刀架住我的脖子,这样你总该放心了吧。”说完提步就要往外走。

顾勋忙拉住她的手,盛怒地朝她吼道:“你疯了吗?你知不知道这样不但救不了他,还会害死我们!”薛玥却倔强地将他手一甩,冷然道:“我绝不可能看着一个无辜之人在我面前枉死,等我过去了,你大可不必管我,能逃就赶快逃吧。”顾勋被她气得够呛,刚想再说什么,薛玥就运起轻功冲到了前方树影之下,立即又有一个黑影跳了下来,用刀抵住了她的脖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