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玥看见顾勋的脸瞬时垮了下来,忍不住捂嘴笑了起来,她连忙从他怀中挣脱出来,迎出去道:“真的吗?快给娘瞧瞧。”

顾惜越一脸得意,蹦蹦跳跳地跑了进来,怀中抱着一只已呈昏迷状的大兔子,一见到薛玥,便献宝似得递了过去。那兔子可怜兮兮的闭着眼,摆出一副认命表情。

薛玥一见这兔子便皱起了眉头,觉得有些不对,但她正在思忖到底是哪里不对之时,顾勋已经快步走了上来,揪起这兔子的耳朵上下打量一番,然后皱眉问道:“这兔子是谁教你捉得?”

顾惜越呆呆地立在当场,想不通为何什么事都瞒不过爹爹的眼睛,只得弱弱地回道:“是…是一个长得很漂亮的叔叔。”顾勋眯起眼,咬牙切齿地冲外面大声吼道:“叶逢春,你给我出来!你竟敢教我儿子用迷药!”

院外的一颗大树摇晃一阵,从树叶中间跳下个人儿来。玉面罗刹长身站在满地落花之间,先白了顾勋一眼,又朝薛玥笑道:“你这儿子聪明得很,我一教他便会了,这可怪不得我。”薛玥见果然是他,顿时惊喜万分,冲过去攥住他的胳膊喊道:“叶大哥,你终于来了!”两人相隔多年,终于再度重聚,薛玥心中激动不已,眼眶竟莫名有些湿润。

玉面罗刹见她这幅模样,心中也是百感交集,许多感慨涌上心头,竟一时难以言语。顾惜越愣愣地望着眼前这一切,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只觉得好久都看见娘没这么开心过了,但爹爹好像并不是很开心。

薛玥将玉面罗刹拉入偏厅,又笑盈盈地为他倒上一杯茶,朝他仔细打量一番,突然觉得玉面罗刹好像有些不一样:容貌依然是那副容貌,但却少了些孤傲与戏谑,多了些温和的烟火气息,她心中愈发欢喜,笑问道:“看来大哥与那位秦姑娘过得还不错?”

玉面罗刹勾起嘴角,点了点头,又问道:“你呢?顾勋他有没有欺负你!”

薛玥笑道:“文昭很疼我,越儿也很乖。只是缺了一位大哥和大嫂,能常来过来看看我。”玉面罗刹看见刚才的情形,也知道她过得很好,总算是放下心来。薛玥又问道:“今日为何不将我那位大嫂一起带过来。”

玉面罗刹脸上露出难得的温柔神色,道“她现在,不是很方便。”

薛玥想明白其中的意思,立刻惊喜地望着他。两人相视而笑,又忆及许多往事,只觉得世事无常,一转身便是万千际遇。还好,最后他们都能遇见属于自己的完满。

屋外的一颗大树下,顾勋被薛玥赶出了屋,正悻悻地看着自家儿子没心没肺地追着小一满院子乱跑,突然,他心中生出个主意来,连忙将顾惜越叫到身边,神秘兮兮地问道:“你喜不喜欢刚才那个叔叔。”

顾惜越歪着头想了想,诚实地点了点头,道:“那个叔叔长得漂亮,又会捉兔子,我很喜欢他。”

顾勋轻哼一声,暂时压下心中的不屑,又道:“这位叔叔今天可能会住在我们家,你今天晚上去和他一间房好不好。”

顾惜越呆呆眨了眨眼睛,随即大声抗议道:“不要,我要和娘睡!”

顾勋皱了皱眉,想不到这小孩这么不好骗,于是进一步诱惑道:“你今天不和娘睡,明天爹爹就去给你买糖葫芦吃好不好。”

顾惜越瘪了瘪嘴,可怜兮兮地望着自家爹爹那一脸算计,终于“哇”地一声哭了出来,顾勋被吓了一跳,连忙手忙脚乱地想要安慰他,但顾惜越心中委屈,只觉得是娘不要他了,于是越哭越大声,直到把屋内的薛玥给哭了出来。

薛玥跑到院内,见那小人儿已经哭得眼泪汪汪,满面涨得通红,立即心疼地把他抱在怀中,哄道道:“越儿怎么了?谁欺负你了。”

顾惜越用一双小手死死攀住薛玥的脖子,十分委屈地控诉道:“是爹爹!爹爹不让我和娘一起睡!”

薛玥顿时红了脸,狠狠地瞪了顾勋一眼,顾勋一脸无辜,没好气地瞪着赖在薛玥怀中撒泼卖乖的儿子。而他身后已经发出惊天动地的笑声,玉面罗刹满脸揶揄表情,笑得几乎直不起腰来…

玉面罗刹呆了一日便告辞离开,薛玥心中不舍,却也明白他是记挂着家中娇妻,便只红着眼眶,与他约定到秦姑娘生产之时,一定要叫她过去帮忙照拂。而顾勋则铁青着脸站在一旁,心中虽是不忿却敢怒不敢言。顾惜越才被爹爹偷偷教训过,只耷拉着脑袋悻悻蹲在一旁,到现在还未想明白自己到底做错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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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来暑往,临近过年之时,这个僻静的小镇却又迎来了一位故人。这日暮色渐临,顾勋刚帮薛玥做完手中的活计,一抬眼便望见院门前的杏花树下,魏铮一身月白色长袍,手中拎着一壶酒遥遥朝他笑道:“文昭可还记得你我当日之约!”

两人在院中设了桌凳,摆上一只红泥小炉煮酒叙旧。薛玥为他们准备了一桌小菜,便带着孩子回屋中哄睡。魏铮望着顾勋始终噙着笑意的嘴角,一边斟酒一边笑道:“我现在总算明白,为什么你舍得放弃大好前程,甘愿到这山野小镇中归隐。”

顾勋接过他递来的酒杯,又问道:“你回京城也有不少日子了,不知现在朝中是何形势?”

“叶茂则虽掌控内阁,但有刘子澄处处掣肘,总归不能像李元甫那般随心所欲,两人一直明争暗斗,倒是都不敢干什么出格的事。”

顾勋点头道:“如此甚好,我想今上也不敢再纵容出一个李元甫。老师所期盼的清明之志,总归是有些盼头。”

魏铮忆及往事,目中露出唏嘘神色,他一口将杯中酒饮尽,又笑道:“而你我也终于能够好好地畅饮一杯美酒。”

这时镇上不知有何喜事,突然燃起了漫天的烟火,五彩斑斓的火光照亮了夜空,薛玥连忙抱着一脸兴奋的儿子走到院外仰头观看,正在酣睡的小一却吓得抱头溜到他脚下打转。顾勋自耀目的光亮中,柔柔望着眼前的这一幕,脸上泛起满足的笑意。

第108章 番外二:正逢春回(上)

第一次见到叶逢春时,我并不相信他是一个中毒之人,因为我从未见过一个人身中三种奇毒还能露出这么无所谓的笑容。

那日,深秋的榆柏山上,寒风萧瑟,草木凋零,他白衣墨靴,站在满地的黄叶之间,抬起头淡然一笑,那一刻,那些本已败落的花草好像重又鲜活起来,散发出清甜的香气。只可惜,我还没从这一笑中回过神来,他不知怎地已挪到我身边,一把冰凉的刀锋触到我的颈上,他将唇贴在我耳边道:“带我去见骆神医。”

我并没有觉得太过意外,能上榆柏山之人,每个都是为了骆神医而来。骆神医长年隐居山内,没人知道他的真名,只知道这世上没有他不能解的奇毒,没有他不能治好的怪病。但他却不是什么人都治,他曾立下规矩,每年只选十位病症最为刁钻之人医治,又在山下树林内设下重重机关,唯有通过考验之人才能上山见他。十岁那年我生了一场怪病,爹爹为我寻遍了名医也未治愈,只得将我送上山上求骆神医医治。也许是因为我的病症太过奇特,骆神医破例让我留了下来,并许诺一定会医治好我。

我在榆柏山上一住就是两年,爹爹的生意做得越来越大,全家人搬去了省城,而我的病却还没有好。骆神医便让我留在了山上,日子久了,索性收我为徒,平日里照顾他的起居,顺便随他修习医术。慢慢地,我开始越来越习惯山上的生活,而我的家人也开始渐渐将我淡忘。这些年,我见过许多来求医之人,哭天抢地的也有,一掷千金的也有,威胁动武的也有,但是,从未有人像他这般轻松地冲破所有机关,大大咧咧地走到师父面前。

他似乎对我的不惊不叫感到有些诧异,可我却不觉得害怕,反正他只是想见师父,并没有什么理由去伤害我,只是十几年来第一次离一个年轻男子那么近,我一直努力控制,让心不要跳得那么快。

走进药房时,师父正在分拣着新摘得草药,见他挟持我进来,只轻轻抬了下眼皮,道:“这位公子你中毒颇深,只怕熬不过一个时辰,我劝你不如省些力气,早日下山寻个好归处。”

他却勾起唇角,道:“一个时辰倒也不算太短,恰好够我杀了你们再把这里烧个干干净净与我陪葬。”

师父终于放下手中草药,转过身对他道:“公子年纪轻轻却戾气甚重,我就算能解你身上的毒,这心中之毒可是无方可解。”

他露出不屑表情,又问道:“骆神医为何不问我中得什么毒?”

师父听闻这话,孤疑地朝他身上扫视一眼,他又继续道:“我身上中得是唐门的金蚕毒、血炎花与无念砂。”他的语气稀松平常,我却听得默默抽了一口冷气,这三样毒物样样致命,江湖中人各个闻之丧胆,而他却好似在说一件和自己无关紧要之事。

师父眼神亮了起来,极有兴趣地盯着他道:“哦?这世上怎么会有人同时中了这三种奇毒还能活在这世上。”

他的脸色越来越苍白,却挂起一个志在必得的笑容,道:“骆神医现在可有兴趣为我一治?”

于是那日起,他便留在了山上,师父虽然使出毕生所学保住了他的性命,但由于所中之毒太深,他还是很快陷入了昏迷。师父怕他熬不过去,便让我每日在他床边照拂。后来我才发现,这样一个外表轻狂不羁之人,背地里却无一日能睡得安稳。他好像在梦中见到了一些很可怕的事,放在床边的手一直在抖,有时候竟连身体都抖了起来。他时而蹙眉,时而梦呓,甚至有时会惊呼一个人的名字,让他快些跑。我很好奇,他到底在梦中想起了什么?到底是什么事,能让一个看淡生死之人,陷入躲不开的梦魇。

到第五日,他终于醒了,但神智还未完全恢复,因此每日也是时睡时醒。但当他清醒时,再也不许任何人近他的身。于是,我便又多添了一件棘手的心事。

在他背后有一处极深的伤口,上面被啐了毒,如果不日日上药,只怕很快就会生疮流脓。他昏迷时,我还能将他当作一头雄性动物对待,可在他转醒后,我实在不知道该如何揭开他的衣服为他上药。我忍了两日,终于还是不愿见到如此好的一副皮囊平白烂了去,于是鼓起勇气趁他睡着之时,想要偷偷替他换药。谁知我刚拨开他的衣襟,他突然坐起身来,狠狠抓住了我的手腕。他的手冷得如一块寒冰,刺骨凉意透过棉布渗到我的肤上,竟激起了无法抑制的冷颤。

他将我拉到他面前,眯起眼看我,黑瞳中射出凌厉的杀意,我唯恐这条命会不明不白得去了,连忙指着他背后的伤口,结结巴巴地解释道:“我要…替你换药”

他眼中的杀意终于消退一些,又露出古怪的神色,上下打量我一番,突然笑起来道:“原来你并不是不会说话啊。”

我被他说得有些气结,我自然是会说话,只是在这山上能说话的机会太少,平日里便也习惯了沉默,何况我也并不知道该和他说些什么。我努力想将手从他的手中抽出,却发现只是徒劳无功,只得无奈地继续劝道:“那里…再不换药会烂掉的。”

他却只是无所谓地笑了笑道:“烂了就让它烂吧。”然后,他突然狭促地将我的手拉得按上他的胸口处,我的脸顿时红了起来,拼命想要挣扎,他的眼神却落寞下来,轻声道:“反正这里面,早就烂了。”

我呆呆地望着他,他脸上有着我看不懂的倦意与颓败,他却很快放开我的手,背对我躺了下来,用周身的冷意无声得催我离去。不知为何,我突然生出些从未有过得执拗:一定要将他这伤口治好,于是咬了咬牙一把揭开他的衣服,拿起药盒要替他上药,他有些意外地回头看着我,似笑非笑地揶揄道:“原来你们山中的女子,竟是如此主动。”

我鼓起勇气,认真地盯着他道:“你如果再不换药,几日过后这伤口就会生出烂疮,然后发出恶臭,到时便是神仙也难治。”

他皱了皱眉头,狐疑地望着我,似乎想判断这话的真假,也许是我的语气太过笃定,他终于妥协了下来,背过身去乖乖让我为他上药。我为自己的小伎俩得逞而暗自窃喜,我不过是想赌一赌,像他这般孤傲之人,一定不能忍受自己浑身恶臭的模样。

师父偷偷告诉我,他的名字叫叶逢春。这是师父趁他昏迷时试探出来的,为此他还闹了许久的别扭,说师父窥人*,毫无医德。每当这时,师父只是捻须不语,由得他去闹。

半个月以后,他的毒终于慢慢褪去,而我却有许多次撞见他偷偷跑出屋子,过了许久才回来。不知道为何,我心中总有些不祥的预感,直到有一天,我看见他将一把尖刀抵上了师父的脖子,才知道我的预感并没有错…

第109章 番外二:又逢春回(下)

药房内,两相对峙,寒光逼人,我惊呼一声想要冲过去,师父却只是轻轻摇了摇头,对他道:“她什么都不知道,能不能放她走?”他不置可否地笑了笑,好像我的生死本来就和他无关。

我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却不愿抛下师父自己离去,但又不知留下来能有什么用处。就在我站在原地,踌躇难定之时,又听见师父叹了口气道:“看来我猜得没错,你上山来的目的果然不简单。”

他挑了挑眉,似是十分得意道:“你早就猜到?可你还是忍不住出手相救。”

师父露出无奈神色,又道:“我也想不到,有人真得会为了取我的性命,甘愿给自己下这么重的毒。”

那一刻,我分明见到叶逢春目中露出悲戚之色,只一瞬却又转作戏谑。我突然明白过来,因为在这世上,本就没有他想要珍视的东西,包括他自己。然后他又轻轻笑了起来。“我也没想到,曾经杀人如麻的‘绘星手’骆飞羽,归隐之后,会完全变成另一个人。”

我心中惊诧,过了好一会儿才听明白:二十年前,师父曾是江湖中闻风丧胆的大魔头,他手段毒辣,最擅暗器毒物,曾犯下过许多重案,手中沾上过无数鲜血。只是有一年,他不知为何突然从江湖中消失,从此再也没了踪迹。江湖传闻他受一位高僧点拨,决定洗清罪孽,山中归隐。但他的仇家却一直没有停止寻找他,叶逢春此次便是收了悬赏,故意设计上山接近他,再寻个机会曲师父的头颅向那人复命。

师父面色平静,只轻轻阖上了眼道:“该来得总是会来,我曾造下太多杀孽,今日也到了偿还得时候。”

叶逢春上下打量他一番,突然将袖刀一收,道:“可我现在却不想杀你了。”

我和师父都同时吃了一惊,这人宁愿给自己下毒,费尽心机设局接近,眼看就能成功,却突然说放弃就放弃,行事作风实在是令人摸不着头脑。师父皱了皱眉,终是忍不住问道:“为什么?”

“不为什么,老子乐意。”他洒脱地笑了起来,然后手臂一撑,展身坐在窗棂上,阳光自外透了进来,将他的身子投出一道剪影。

“那你下山后,如何向他们交代?”

“我不想做得事,从来不需要向任何人交代。”他突然转头,冲着我挤了挤眼道:“你师父是个大魔头,你怕不怕。”我仔细想了想,很认真地摇了摇头。一念成魔,一念成佛,从杀人到救人不过一念之间,只要真正放下,旧事便如前生,再无可扰。

他似乎对这个答案十分满意,又问道:“你叫什么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