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玥一大早就在灶台忙碌起来,她买了一只活鱼切成细片,在锅中爆炒后,又加入盐巴葱末等调料,再将大锅内煮好的细面捞起,用炒好鱼片淋上去,再分别乘在两只碗内,端到厅堂,大声喊道:“吃饭了。”

厅堂内空空荡荡,并没有人回应她。她却不以为然地坐下盯着自己眼前的那碗面发呆。这时一个影子偷偷溜到她身旁,竟是一只毛色黑亮的肥猫,它望着面前这碗面双目泛起幽光,然后将整颗头都埋进去吃得呼呼作响,一边吃还一边舔着爪子,得意地露出自己圆鼓鼓的大肚子。

薛玥望着小一吃得心满意足的样子,突然想起桃源村的那个清晨,他们两人一猫一起吃粥的情景。胸口刻意压下的痛又愈发强烈起来,摧枯拉朽一般朝四肢弥漫。小一呆呆抬起头来,才发现到薛玥已是泪流满面,它连忙跳到她身上,拼命为她舔去脸上的泪珠,可它不明白这泪珠为何越舔越多,顿时急得喵呜喵呜不停叫唤。

就在这时,院门突然被撞开,一大群配着尖刀官兵模样的人冲了进来,将薛玥团团围住。薛玥吃了一惊,连忙起身正要问发生了什么事,突然看见李元甫一脸阴狠地负手自门外走入。

薛玥握紧了拳头,努力压下胸口激荡的恨意,冷冷道:“敢问我是犯了什么事,需要李首辅亲自来拿人。”

李元甫施然走到厅内坐下,盯着她道:“我问你,顾勋到底是生是死。”

薛玥怒极反笑,狠狠瞪着他道:“他被何人所害,首辅大人应该再清楚不过,这笔账薛玥绝不会忘,迟早有一天会与那人算清楚!”

李元甫狠狠一拍桌案,怒吼道:“少废话,老实交代,你们把我斌儿藏在了哪里!”

薛玥微微一愣,然后才终于明白他为何会恼到亲自来捉人,她于是冷静下来,悠悠坐下道:“怎么你儿子的尸首不见了吗?可能是老天有眼,被哪处的野狗叼去吃了吧,就当是为了赎你之罪罢!”

“你!”李元甫震怒地站起身来,指着她双手发颤说不出话来,随后又冷笑道:“好,你不说没关系。我今日就带你回刑部,让你见识下诏狱酷刑的厉害!我倒要看看,自己的娇妻在狱中受罪,那顾勋到底会不会露面!”

薛玥心中一惊,不是因为惧怕入狱,而是他话里话外好像并不相信顾勋已死。难道…某些不该有的希望又再度燃起,可她已没有时间再去思考,因为那群官兵早已围了上来,李元甫已经打探过她身上有些功夫,是以今日带的全是衙门内一等一的高手,势必要捉她入狱,引顾勋现身。

薛玥连忙执起玲珑锁,在众人中一路横劈直冲,希望快速在包围处撕开一道裂口,能得以脱身。谁知那几人早已看穿她的图谋,阵形丝毫不乱,只将她牢牢围在中央,眼看薛玥实力不济,就要被擒住,突然四周一股浓烟涌起,顿时呛得众人迷了方向,只模糊地看见一个白色身影以极快的速度将薛玥劫走。待他们反应过来,面前只剩那只黝黑的肥猫,正弓着身竖着毛冲他们呲牙咧嘴地叫唤。

李元甫面色铁青,怒喝道:“一群废物,还不快去追!”眼看满院的人全部追了出去,他心中却同时生出更多疑惑:刚才那人绝对不是顾勋,难道他真得那么沉得住气,眼睁睁看自己妻子被捉走?但他刚才特意留心了那女子的反应和神情,在提到顾勋时看不出半点闪躲,难道顾勋到底是真的死了,还是连他的妻子都一并瞒下,他到底想做什么?最关键的是,他现在失去了最后一条线索,又该如何找到斌儿的尸首。他紧蹙着眉心,越想越觉得胸口生疼,头痛欲裂。

入夜,李元甫辗转半宿,终于由于疲倦至极,才迷迷糊糊睡去。在梦中,他看见李修文满身是血,一脸哀怨地盯着他看。李元甫颤颤地唤了一声:“斌儿!”就踉跄地冲了过去,想要紧紧将他抱住。谁知刚刚触到他的身子,突然从上面生出无数裂缝,李修文整个人自裂缝处断成几截,李元甫眼睁睁看着混着脓血的肉块不断从他身上掉落下来,那张他从小疼到大的脸孔不断扭曲着,眼中涌出鲜血,张嘴喊道:“爹爹,我好疼!我好疼!你为什么没能好好保护我!”凄厉的哭声在他耳边回荡,越来越大,越来越大,直至穿透他的耳膜,如一把利锥刺入他的心口,搅得其间鲜血淋漓,再无完整之处。

李元甫浑身是汗,猛地从梦中惊醒,眼角还留着泪痕,胸口的痛感仍在,整个人如遭重击,终于呕出一口血来。突然,窗外好似传来一声轻笑,似嘲似讽,如鬼如魅,这声音他再熟悉不过,激得他一骨碌滚下床来,推开房门疯了一般大喊道:“顾勋你给我出来!还我儿子命来!”

府里的下人纷纷被这一声凄厉的喊声惊醒,一时间掌灯的掌灯,执刀的执刀,一齐朝他卧房跑来。院内一片灯火通明,将子夜照得如同白昼一般,管家见到自家老爷这幅癫狂模样顿时吓了一跳,连忙问道:“老爷,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李元甫惊魂未定,指着院子里道:“找!他一定还在府中,快把他给我找出来!”他没说到底找谁,但下人们看见他这副模样也不敢多问,只得举着火把在院内四处搜寻,然而找了快一个时辰,却仍是一无所获。

李元甫披衣坐在厅内,警惕地四处打量,听见管家的回报,只颤抖着身子不断摇头,道:“不可能!一定是他!他一定还在这里,给我找,一定要把他找出来!”

管家心中虽然犯着嘀咕,却不敢忤逆他的意思,只得吩咐下人继续在院内搜寻,众人忙活了大半个夜晚,却连半个鬼影都撞不到,最后皆是悻悻而归。

第二日大早,李元甫拖着疲倦的身躯站在殿外等待上朝。一抬眼,却突然看见远处面前一袭绯色的官袍,似笑非笑的俊俏面容,盯着他看了一瞬就转身离去,不是顾勋是谁!他顿时失去了理智,在人群中左冲右撞,一下子就推倒了几名官员,拼命往前冲去。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他一定要捉到顾勋,一定要捉到他!”

剩下的百官们面面相觑,不知平日沉稳持重的李首辅今日到底是抽了什么疯。刚刚赶来的刘子澄满脸愠色,急忙快步跟在他后面,一把将他的胳膊拽住低声吼道:“你在干什么!要是让陛下看到了像什么样子!”

李元甫却仍是不管不顾,只将他的手猛地一甩道:“是顾勋!顾勋还没死,我一定要将他揪出来!”

刘子澄被他气得要死,又朝他吼道:“你发什么疯!你忘了顾勋是怎么死得?山石崩裂,他人洞中怎么可能活得了!”

李元甫呆呆看着他,突然好像反应过来,低头道:“对了,玉支山!我要亲自去一趟玉支山,只有找到他的尸首,一切才能弄个明白!”

刘子澄被他惊得目瞪口呆,但见他一副下定决心的模样,知道多说无益,只恨恨道:“我看,你是真得疯了!”

第105章 天理昭

云峰薄雾,陡峭残阳。玉支山内,当日的那处山洞早已被炸成一座废墟,剧烈的山崩将洞口深深地掩埋起来,四周的草木全被烧成灰烬,一眼望去甚是荒凉。

阳光自石壁的缝隙间艰难透入,在洞外映出几道陌生的影子。其中四人均着黑色劲服,手中握着铁锹,站在一位锦衣老者的身后。为首那人冲前方的老者迟疑地问道:“确定要挖吗?依小的看,这里面根本不可能有人生还啊?”

李元甫目光阴冷,缓缓扫过眼前的乱石堆,道:“挖,有多深挖多深,直到能看到尸体为止!”四人心中暗忖:依这山崩的程度,就算里面有尸体只怕也都被砸成了肉泥,挖出来又有什么用。但他们几人是跟随李元甫多年亲信,又被千里迢迢从京城带到这里,自然只能陪他去寻得一个结果。

于是领头那人又恭敬道:“看这崩塌的程度,一时半只怕是挖不出来。您还是先下山歇息会儿,等有了消息我们马上下去通知您。”

李元甫却冷着脸摆了摆手,道:“你们只管挖,不用管我。”那几人互看一眼,也不知他今日为何会如此执拗。但他们早已学会只听命令,绝不多言,于是认命地往手心吐了几口唾沫,开始卖力朝洞里面挖了起来。

当日已近立秋,山内气候本就较外界寒凉,微冷的山风将李元甫的衣袍吹得鼓鼓作响。他是平日里享受惯了的人物,哪经得起如此折腾,不一会便觉得全身涌起彻骨的寒意,交握的双手开始有些微颤。但他却一步也没挪动过,因为他必须亲眼看到山洞挖开时的情形,只有这样,他才敢确信顾勋到底是生是死。

这一挖,便去几个了时辰,李元甫披上一件斗篷,仍被冻得全身僵硬,就快要支撑不住,那几名随从也已经挖得满身是汗,两边都咬着牙苦苦坚持,终于,有人惊呼道:“挖到了,这里有尸体!”李元甫激动地刚想要冲过去,才发现腿早已站得发麻,猛一发力便差点栽在地上。其中一人连忙抛下铁锹上来将他扶住,又领着他往里面看去:只见无数的碎石之中,埋着勉强能称之为尸体的一坨烂肉,看得李元甫皱起眉头,喉间有些作呕,转身问道:“只有这个?”其他几人连忙应道:“这里应该就是洞口,目前只找出这一具尸体。”

李元甫心中暗忖,顾勋能在最后一刻把他的妻子推出,必定是被埋在在洞口,但这尸体已经成这幅模样,如何能断定到底是谁。他想着想着,突然心念一动,又令那几人将周围的石块全部扒开,果然自其中找出一根镶着白玉石的锦纹腰带。李元甫连忙扒去上面的灰尘,上上下下反复端详,突然眉间一松,哈哈大笑起来,“顾勋啊顾勋,任你诡计多端,又如何逃得过我精心设下的天劫!”

他越笑越大声,只想狠狠将心中憋了许久的那一口浊气吐出,旁边几人也总算松了口气,这下终于不会逼着他们再去做什么苦活找什么尸体了。眼看天色慢慢暗了下来,一行人皆怀着轻松的心情往山下走去,李元甫一边走一边思索着:“如果顾勋已经死了,那么是谁在装神弄鬼,斌儿的尸体又是谁偷走的?”一想到他不仅救不了亲生儿子的性命,现在连尸骨都不能为他好好保存,他便又觉得胸口一阵抽痛,暗暗发誓如果被他查出是谁在捣鬼,定要让他碎尸万段。

此时最后一丝日光也被天际收回,山里的寒气越发渗了出来。几人走着走着便踏入了一处密林。林间大树耸立、浓雾弥漫,将几人的身一点点吞没。李元甫怀着重重心思往前走着,突然发现有些不对劲,他带来的四人都走在前面,可他身后为何会响起脚步声。早已放下的那颗心又好像被人猛地敲了一下,那脚步声却越来越近,好似已经紧紧贴在了他的背后。

李元甫心头大骇,猛地回过头去,那压迫感却瞬间消失了,他一脸警惕地冲身后大喊道:“是谁!是谁在装神弄鬼!”前面几人被他这一喊,也惊得立即停住脚步,狐疑地朝后面望去。他们很快就看到,自浓重的雾色中,慢慢现出一个身影。有人正坐在一棵大树之上,树影摇晃、衣玦翩飞,他一般的身姿却岿然不动,月光滑过他皎玉般的脸庞,淡淡地光华。

李元甫太熟悉这个人和这张脸,他顿时又惊又惧,指着那人颤颤道:“顾勋?你…你到底是人是鬼。”

顾勋斜靠在树枝上,慢慢勾起唇角,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道:“你觉得我是人我就是人,你觉得我是鬼我便是鬼。”

李元甫努力压下心头的惊惧,狠戾道:“不管你是人是鬼,我今日都绝不会放过你!”说完便朝早已围在他身边的四人做了一个”上“的手势,瞬时间,四道黑影如利箭离弦,飞快地冲向顾勋所在的方向。这几人皆是京中一等一的高手,李元甫极有把握,即使是顾勋也无法同时对付他们四个。谁知,四人刚刚赶到树下,只听上方传来一声轻笑,再抬头时,顾勋居然就这么自雾中消失了。

这几人面面相觑,惊得目瞪口呆。李元甫经过了整日的疲倦与猜忌,此刻终于彻底混乱了起来:明明已经死定了的人,为何会在面前出现,又为何会突然消失不见,难道他真得已经变成了厉鬼?可这世上又怎么可能真得有鬼!

这时,夜空中又传来一声轻笑,笑声中似讥似讽,那几人连忙顺着这声音再找,却看到顾勋的身影竟又出现在距他们数丈远的一颗大树上。

顾勋慢慢将身子坐直,目光斜斜朝地下那人扫去,道:“你忘了,我可是由你亲自派人所杀。你用火铳引我去找你秘密修建的兵器库,再利用山崩将我埋在里面,想不到你为了对付我,倒是很花了一番心思。”

李元甫大声道:“没错,我亲眼看到你被封在洞里,你不可能还活着,绝不可能!”

顾勋又叹口气道:“只可惜山下整村的人都被你以金钱利诱,由得你随意挑选培养死士,为你卖命,最后还被当了诱饵,轻易丢弃在那山洞里。”

李元甫一边令旁边几人再度包抄上去,一边冷哼道:“没错,这些贪财之人,不用白不用。”

“哦?”顾勋眯起眼,加重语气道:“看来你李首辅当真是富可敌国,权势滔天,能将人命、律法随意玩弄于鼓掌之间!”李元甫在这一刻终于发觉有些不对,但顾勋却突然笑了起来,他笑得那么开心,眼神中却好似藏了无数利刃,让李元甫觉得身子不断下沉,如临深渊。

这时,他才发现身边的四人竟突然失了踪迹,他惶恐地朝周围望去,只觉得团团迷雾正从头到脚将他吞噬。终于,浓雾中渐渐现出一架车辇来,一双手掀开厚厚的布帘慢慢扶上门框,露出一截明黄色的袖口,旁边一人连忙弯腰躬身去扶。李元甫整个人如遭重击,不敢置信地朝后退了几步,那两个身影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却将他整个人无情地推入黑暗之中。

只听明帝朗朗传来:“李元甫,你身为朝廷辅臣,竟敢瞒着朕私敛巨财,私造火器,还企图谋害同僚,可知该当何罪!”

李元甫身子猛地一歪,头上的梁冠歪歪斜斜掉在了地上,几缕银发被山风吹得胡乱飞舞。他不敢再看明帝,甚至说不出一句求饶的话来,因为他太清楚这位帝王的性格与禁忌,自己刚才所认之事件件触犯天威,纵是少年情谊、多年辅佐,也敌不过今日的一场挥霍。

寒风中,李元甫的身子被吹得不断发颤,但他却依旧努力挺直了背脊,拢了拢鬓间的乱发,慢慢跪下道:“臣,罪该万死!”李元甫为官二十余载,掌控内阁近十栽,位极人臣,显赫一时,就算是败,他也不想自己败得太过难看。

明帝缓步走过他身边,望向他的眼神中充满了失望与厌恶,随后很快将目光挪开,朝后方淡淡道:“先押回去,好好审!”,他背过身子,又叹了口气道:“看在你与朕相知一场,赐你个全尸吧。”说完便大步朝车辇走去,似是再也不愿多看他一眼。

李元甫颤颤站起身子,又将目光落在他身旁那人身上,目光中有愤怒有痛心更有疑问。刘子澄扬起下巴冷冷望他,轻声道:“识时务者为俊杰,这可是你教我的。你不愿听我的劝告,迟早会落得如此下场,我可不想陪你你一起死。”

“你!”李元甫狠狠瞪他,“你就不怕我把你做得那些事抖出来!”

“你以为,今上还会愿意见你吗?”刘子澄轻蔑地回望了他一眼,转过身快步赶上明帝的身影,扶着他的手上了车辇。

李元甫死死盯住他的背影,瞳中怒意翻腾,但这怒火很快便颓败下去,成王败寇,如何怨得了他人。顾勋饶有趣味地在树上看了半天好戏,这才纵身跳了下来,负手走到他身边,盯着他道:“你输了。”

李元甫不知为何竟平静了下来,淡淡问道:“你是怎么做到得?”顾勋笑着附在他耳边说了几句话,又朝天上一指,李元甫才看清几颗大树间竟牵着丝线,因为夜色和浓雾的遮掩,便能使人神不知鬼不觉地出现在应该出现的地方。

他觉得背脊生寒,忍不住苦笑道:“想不到我李元甫一世英名,最后竟败在这些雕虫小技之上。真是可笑之极!”

顾勋却摇了摇头,一字一句道:“你错了,你输不是因为这些伎俩,而是因为这世上,还有天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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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城一处宅院中,薛玥正在灶房里蒸着一笼红枣糕,小一闻见了香味,一边馋得发出咕噜声,一边在她脚边绕来绕去。薛玥冲它一笑,正要将屉盖掀开,突然背脊一僵,猛地回过头去。

眼前是繁花遍地,和风习习,而那个朝思暮想的人竟真得活生生地站在其中,泪水模糊了她的双眼,却愣愣地迈不开步子,生怕一伸手,那身影就会破碎消散。

顾勋却快步上前,紧紧将她揽在怀中,眸间也闪动着水光,反复道:“对不起,对不起…”

这怀抱如此真实,薛玥忍不住深吸一口气,放纵自己沉溺在这眷恋已久的气息中。泪水不受控制地涌了出来,她狠狠将眼泪鼻涕全部擦在他的衣襟上,才红着眼仰头道:“为什么不告诉我!”

顾勋脸上满是歉意,“事成之前,绝不能在李元甫面前露出半点马脚,必须让他相信我是真得死了,所以只能先将你瞒下。小玥,对不起,我知道你这些日子必定不好过,但我自己也是日日煎熬,恨不得抛下一切回到你面前。”

薛玥却只是嗔怨地瞪了他一眼,又伸手摸着他的脸道:“你瘦了。”

顾勋勾起唇角,柔柔道:“你也瘦了。不过没关系,我们往后还有很多时间,可以慢慢再把你养胖。”

薛玥低下头,只觉得心中无限欢喜,眼泪却止不住地一直流下来,她用手背擦了擦眼泪,又问道:“那日你究竟是如何逃出来的?”

顾勋拉着她的手一边往屋内走去,一边道:“你可还记得我和你说过,我偷偷带了两个人进村。不管是村长还是李元甫派出的暗探,都将所有精力放在我们两人身上。必定不会想到我们的马车里还藏了人。就在我们村内,那两人已经摸清楚山内的地形,又偷偷跟在找到了那所谓的武器库。”

“所以你早就知道那是个陷阱?”

“没错,但是这是对付李元甫最后的机会,哪怕以我的性命做饵,也只能搏上一搏。于是我让他们在暗河下挖出了一处密道,在爆炸前的那一刻,我便跳了下去,在慢慢从那地道中挖一条路出来。”他顿了顿,又苦笑道:“所以那日,我本不愿你和我一起犯险。但我知道依你的性子,必定不会答应。”

“那我可以和你一起留在那里,为何要将我推出!”

“那密道不过是一场赌博,我自己都没有把握一定能逃出,如何能让你涉险。我花了近一天时间,经历了许多波折,才能把那地道挖通,勉强逃了出来。”

他这话说得轻描淡写,但薛玥却知道他在那地道内必定受了她难以想象的许多磨难。这时,她注意到顾勋好似将左手往后缩了一缩,顿时心中一惊,抓起他的左手问道:“你的手怎么了!”

顾勋眸光一黯,却只是淡淡道:“无妨,只是不能拿剑了。”随后又含笑望着她道:“你会嫌弃我吗?”

薛玥心中又酸又痛,冲入他怀中,将他紧紧抱住,闭上眼道,“你活着就好。”

顾勋轻抚她的发顶,突然眉头一皱,幽幽道:“我饿了。”

第106章 归处

大理寺诏狱,阴森晦暗中混着淡淡的血腥气味,远处隐隐传来几声呻吟,石壁两旁烛火摇曳,在地上拉出一道修长的影子。顾勋一步步走在略带潮湿的青石板上,突然觉得这场景似曾相识。好像在很多年前,他也是这样一步步走向宋毅的牢房,然后亲眼看见自己的恩师被残害致死。那时,他曾以为这遮天蔽日的黑暗,再也不会有终结的那日。而今日,他的双目有些湿润,忍不住在心中默念道:“老师,你看到了吗,你所坚持的公理和正义,终于有得到昭彰的一天。虽然,来得迟了一些。”

自李元甫被押送回京,参奏他的奏章便如雪片般飞来,谋害忠良、侵占田地、贪赃敛财…桩桩件件罄竹难书,明帝终于勃然大怒,下令此案无需再审,直接定了日子将其问斩。圣旨一出,有人举手相庆、有人惶惶难安…内阁次辅叶茂则被提为首辅,一上任便一改往日老好人的作风,开始雷厉风行地整饬朝野,肃清李氏余党。景元十九年,在新任首辅与明帝的一系列铁腕清算之下,曾经在朝中盛极一时的李党终于被连根拔起。

顾勋的脚步在一间牢房处停住,蹲下身朝内望去,只见阴暗的斗室之内,李元甫盘腿坐在墙角,他头发花白,面容颓败,宽大的囚服罩在削瘦的身形之上,使他再也没有了往日的气势,看起来像个落魄而孤寂的老人。

李元甫抬起浑浊的眼眸,看清来人之后,自嘲地笑了笑,开口问道:“有酒吗?”

顾勋摇了摇头,随意地席地一坐,道:“阁老如今这副模样,若是再饮酒,只怕是熬不到行刑那一刻了。”

李元甫扬起头来,努力维持着曾有的骄傲,冷冷道:“你以为,你真得胜了么?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暗地里投靠了谁。叶茂则那个老东西,我以前倒真是错看了他,是我太过轻敌,才让他有了渔翁得利的机会。但是你也莫要得意得太早,他的城府与野心根本不在我之下,他能利用你这条命来上位,有一天当你没有用了,只怕下场会比我更惨。”

顾勋却只是无所谓地笑了笑,好似一切他早有预料,“我拼上这条性命不是为了他,也不是为了我这身官服。六年前,老师曾在这里对我说过,让我守住心中的正义,和你们继续斗下去。这些年来,我所做的每一件事从未违背过自己的良知,也逗无愧于本心。”他斜睨李元甫一眼,又嗤笑道:“不过这些你永远不会明白。”他又朝前凑了凑,盯着李元甫字字句句道:“你在牢中这些日子可曾睡得安心过,可曾想过那些被你残害过的魂灵,他们一个个都在四周看着你,等着你下去赎罪。”

他的嗓音低沉而魅惑,令李元甫不由地打了个冷颤,忍不住朝四周望去,只觉得阴森的暗处,好像真得藏着无数的脸孔,宋毅、杜氏一家、穆戎甚至还有李修文,他们都冷冷地望着他,脸上挂着古怪的笑容,不断朝他挥手。

李元甫面容惨白,将自己紧紧贴在墙角,转过头对顾勋怒目而视,顾勋见他吓得魂不附体的模样,向他投去同情的一瞥,撩袍起身道:“我今日是代表老师来送你最后一程,不过你很快就会见到他了,到时候他自然会亲自找你报仇。”说完,便嫌恶地掸了掸身上的尘土,转身准备离去。

“等等!”李元甫突然冲到铁栏前大声喊道。

顾勋顿住了步子,却并未回头,只听李元甫以近乎哀求的声音道:“你要达到得目的已经达到了,能不能把斌儿的尸骨还给我,就算我求你也好,帮我将他重新下葬,不要…不要让他扑尸荒野。”说到最后他喉中已经哽咽,眼中藏着深深的渴望。

顾勋转过身来,望着他慢慢露出笑容:“首辅大人的吩咐在下明白了,至于会不会照办,在下就不能保证了。”

“你!”李元甫气得目眦欲裂,伸手颤抖地指向顾勋,却拿他无可奈何,只能眼睁睁地看他带着笑容负手离去,然后颓然地垂下头来,自阴影处发出一声浓重悲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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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府的花厅内,叶茂则正煮着一壶茶,极有兴致地赏着一朵刚盛放的牡丹。满室的茶香与花香萦绕,让他心情大好,抬眼望见顾勋已走到门口,便一脸热情地迎了上去,笑着招呼道:“文昭你来了,快快进来请坐。”

顾勋躬身行礼道:“叶大人如今贵为宰辅,大可不必亲自相迎。”

叶茂则朗声笑道:“若不是你以身犯险,又怎能如此顺利地清除李元甫及其奸党,这件事,你可是大大的功臣啊!就算是派人夹道欢迎也是应当。”

顾勋却只是淡淡笑了笑,道:“叶阁老何必如此客气。”随后又一脸肃然道:“实不相瞒,今日文昭前来,是为了挂冠请辞之事。”

叶茂则吃了一惊道:“你要辞官?”

顾勋点头道:“明日我就会递上奏章,请求辞去大理寺卿之职,恢复白衣之身,还望叶阁老批复。”

叶茂则皱眉道:“这是为何?你拼上性命与李元甫斡旋,立下大功。我正准备奏请今上,为你加官封赏。今上本就器重你,往后前途必定会一片大好,何必在这时要辞官呢?”

顾勋脸上仍挂着淡淡的笑意,意味深长地望着他道:“文昭只怕升得越高,就会摔得越惨。如今李元甫的余党都已差不多,我留在朝中,对叶阁老也无甚益处。倒不如及早离去,还能求个心安。”

叶茂则目中露出精光,含笑道:“文昭果然是个聪明人,只可惜不能为我所用。你可想好了,真得舍得放弃这好不容易打拼下的功名和大好的前程。”

顾勋眼神坚定,揖手道:“文昭去意已决,还望叶阁老成全。”

叶茂则叹了口气,朝他挥手道:“也罢也罢,人各有志,我也不好再多勉强。”

临行之时,叶茂则执意要将顾勋送到门口,两人又假意客套一番,终于走到门槛处,顾勋转身笑道:“叶阁老请留步,你我就此别过,惟愿从此不见。”说完便躬下身子对他最后行礼,叶茂则站在飞檐的阴影下,终于慢慢收起笑容,转过身负手离去。顾勋抬头望着那个深沉而冷硬的背影,好像看到曾经无比熟悉的另一个人的影子。李元甫终于被扳倒,可这朝中是否真得能有清明之日呢?然而,他只是摇了摇头,将一切抛在脑后,朝堂争斗,人事更迭,这些再与他无关,因为他早已决定选择另一条道路。

当他走到街上,恰逢最热闹的早市,身边是熙熙攘攘的人群,一张张平凡而真实的脸孔。顾勋褪去了乌纱官袍,望着这市井繁貌,终于露出轻松的笑容。

他十七岁入大理寺,得当时的大理寺卿宋毅赏识,一路提拔,屡破大案,也曾少年意气,也曾锋芒无双。

十九岁,恩师被奸臣所害,他申冤无门,只能眼睁睁看着恩师惨死,自己跌落深渊。后来,他学会了隐藏自己,学会了虚与委蛇,学会了步步算计,顶着无数骂名,一步步爬上高峰。

二十五岁,他终于凭借心中的信念,斗败了那个强大的敌人,完成了对老师的诺言,实现了自己心中的正义。

而现在,他终于累了,他厌倦了朝堂波谲,厌倦了无止尽的争斗与计算,他只想抛下以往种种,沿着这条街一直走到尽头,那里有人在等他,那是他的家,也是他甘之如饴的归处。

顾府院中,薛玥闲闲坐在桃花树下,一见他回来便露出笑靥,提裙奔了过来。顾勋一把将她抱住,笑道:“又坐在院中干嘛?这么想你夫君吗?”薛玥红着脸,凑在他耳边轻轻说了一句话,顾勋又惊又喜,将目光望向她的肚子,随后目中泛起泪光,将她紧紧抱在怀里。

颠簸半生,唯此刻心安。

第107章 番外一:故人来

京城郊外,草长莺啼,绿柳城庄。一只兔子自草丛中飞快的窜出,在它身后,蹑手蹑脚地跟着一个唇红齿白、模样俊秀,约莫四、五岁年纪的小男孩。他猫着身子瞅准机会,猛地朝那只兔子扑上去,谁知仍是扑了个空,不幸栽了个狗□□。小男孩沮丧地坐在草地上,用肉乎乎的小手抱着脑袋喃喃道:“哎,还是让它给跑了。”

“你这样是捉不到它得。”突然,自旁边的树上传来一声轻笑,小男孩连忙仰起头,望见一个白衣翩翩的身影斜躺在树枝上,正懒懒地盯着自己。

小男孩一时间看得有些呆住,他从未见过如此好看之人,虽然自己的爹爹也生得极好看,但是却不及树上之人这般令人惊艳。他连忙跑到树下,好奇地仰头问道:“那你说怎样才能捉到。”

那白衣人纵身跳了下来,含笑蹲在他身旁道:“我可以教你,不过你得先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

小男孩稍稍迟疑了一会儿,但是他觉得这个漂亮叔叔怎么看也不像坏人,于是以清脆的声音回道:“我叫顾惜越!”

“顾惜越…”白衣人眼珠转了转,笑道:“这倒是个好名字。”他抱膝坐在小男孩身旁,又问道:“那你为何非要捉这只兔子。”

顾惜越脸上露出渴望神色,道:“爹爹说了,如果我能靠自己捉到一只兔子,就让娘日日给我做白糖糕吃。”

白衣人见这孩子一脸馋样,不由摇头叹道道:“果然和你娘一个德行。”

顾惜越歪着头想了一下,不太明白这句话到底是什么意思。但是娘告诉过他,想不通的事就不要再想,于是他又一把拉住那人的胳膊道:“你到底教不教我捉兔子啊,你若是骗我,我回去找爹爹来教训你。”白衣人轻嗤一声,随后露出一个狡黠的笑容,道:“这法子我自然可以教你,不过用不用得会,就得靠你自己了。”

离两人不远的一处宅院内,薛玥梳着妇人发髻,正在灶台间忙碌,突然一双手缠上她的腰间,耳边传来熟悉的温热气息。她吓了一跳,连忙将那双手拨开,回头嗔怨道:“大白天的,别让越儿看到。”

顾勋十分委屈地将下巴抵在她的发顶,道:“他出去捉兔子了,难得他不在家,快让我先亲一下。”

薛玥红着脸正要抬头,突然听见院外传来清脆的一声呼喊:“爹,娘,我捉到兔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