药碗端在手里还是很烫手,我把碗放在一边,垂眸打量那个善良过头的人,以前就跟他说过,那种处处留情的剑法绝对要不得,可他就是不听。今晚遇到杀手围攻,他竟然还不忍心刺对方要害,这算是用自己的腿买一个教训吗?可代价,未免也太大了。

看他的额头因疼痛而渗出冷汗,眉头微锁,我不禁有些隐隐的心疼,拿起手边干净的绢布替他擦汗。清涣啊清涣,你的善良是因为你的无所谓,你的平和是因为你的无所谓,可是这种无所谓你又能持续到何时?我一直都觉得自己已经够淡漠了,可你却更胜我一筹,你的心里真的从来没有在乎过什么吗?甚至连自己的性命都没放在眼里吗?

我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转身拿起药碗,感觉已没刚才那么烫了,就试着喂给他喝。可他双唇紧闭,我努力拨开他的嘴唇,尝试了半天,还是无法成功地把药喂入他嘴里。好一会儿过去了,我这个喂药的人都快喂出汗了,可他仍没喝下几滴药汁。

挫败地放下手中的碗,我抿唇盯着清涣出神,虽然有个办法老套、俗套又暧昧,可却是很有效率。眼一闭,牙一咬,我仰头含一口那苦得要命的中药,低下头撬开清涣的双唇,把药哺了进去。果然,用这法子马上就成功地把那一口药喂进了他嘴里,顾不得嘴里的苦味,我又继续把碗里的药一口一口喂光。

深夜,我将脑袋倚靠在清涣床沿,他还是没醒。我不知不觉中便沉沉睡去。

隐蔽的研究室,大量的机器设备,我惊讶地发现自己竟然看到了八岁时的自己,苦苦一笑,八岁那年,真巧啊,是我初遇Leader的那一年。是因为今天遭遇暗杀的关系吗?我居然梦到自己的童年,灰暗的童年。清晰地知道这是梦境,一幕一幕的景象如走马灯般闪现在眼前。

研究室里收养着从世界各地找来的孤儿,穿着白大褂的科学家们不断地用我们进行人体研究,刺激我们的大脑,对我们的各种能力进行开发。电击,扫描,心电仪……枯燥的生活。虽然并未虐待我们,却始终是不带有任何一点温情的生活。在我的眼里,世界是由冰冷的机器构成的。

曾以为自己的生活会永远这样继续下去,可是,那一天我遇到了Leader。

那一天的我正躺在机器中进行全身检查以及大脑开发的测试。整整十二个小时,等一切结束后,盖子打开,我坐起身,看到了鲜血和尸体,以及,一个极美极美的男人,那个人就是Leader。

看到我的出现,他脸上的诧异一闪而逝,然后朝我笑笑,不掺杂感情的冰冷笑容,“你好。”

我点头,没有笑,“你好。”

Leader没有再说话,只是静静望着我,他手上还拿着枪,可身上一滴血也没沾上。

我爬下机器,走到他面前,一个字一个字说道:“不要杀我,我还不想死,请你带我走。”

他不说话,但身上散发的气息却明显地是在拒绝我。

“这里的很多东西都应该对你有用,而我知道很多事情,可以帮你,我什么事都可以帮你去做,只是希望你能带我离开。我只是想有人陪着我,有人能给予我感情。”我盯住他,用尽全身力气地盯住他,“你可以利用我,但是,请不要抛弃我。”

一道阳光射来,格外刺眼,我勉强睁开眼,居然醒了?难得梦到前世的事,可却在这个重要关头醒来。我揉了揉眼,现在想起来,自己那时候的表达能力还真有问题,过于干脆直接。但或许就是这份直接,才让自己有了继续生存的机会。

算了,过去的事情不应该多想,珍惜眼前才是最重要的,我望向依旧躺在床上的清涣。

可能是药效的结果,可能是体质的问题,清涣在昏睡了一天以后就醒转了,睁开眼看到我,他勉强一笑,第一句话就是,“姐,我这次是不是丢脸丢大了?”

“以你的打法会赢才怪。”我向他轻瞥一眼,嘴角微勾,“怎么不问我一下,那几个人还有没有活着?那可是你展清涣舍命放过一马的人啊,不担心他们?”

“呵,”清涣好脾气地笑笑,带了点窘迫,“姐,你想骂我就骂好了,我也知道自己有错。只是从小到大已经习惯那种剑法,一下子没改过来。”

没办法地叹气,我靠坐在椅子上,双手交叉。坐了会儿,脑中又想起了他的腿,紧咬双唇,该怎么开口才好?我捏拳犹豫,可终于还是转身面对清涣,目光熠熠地射向他,语速极慢,“你要和你说一件事,很严重的事,你要现在听吗?”

见到我难得慎重的态度,清涣愣了一愣,点头,“有发生什么事吗?”

“你的腿瘸了。”

眨眼,清涣呆愣了片刻,骤而咧嘴笑道:“只是瘸了吗?很划算啊,一条腿换一条命,而且也不是不能走了,只是以后走路会难看点罢了。”

“你不在意吗?”我垂眸,“毕竟这其中有我的原因。”

“如果不是姐你出手的话,我就已经中毒身亡了,我理解你当时的举动,甚至感激。”

“清涣,你很懂事,太懂事了,从小到大都这样。”我抬头凝视他,字字清晰,“你就真的没有珍惜的东西吗?甚至不在乎一下自己的性命和身体?”

“我很在乎啊。”清涣笑笑,“可现在这种状况是没办法的事。”

“闭嘴!”我忍不住打断他的随口应付,闭眼缓了缓呼吸,“你不想说心里的想法尽可以不说,我又不会逼问你。对我,你不用信口胡诌。”站起身,我端起桌上的药递给他,“这是今天的份,你既然已经醒了,那就自己喝。”

“哦,”清涣点头,顺手接过药碗,“我昨天也有喝过吗?可我不是昏迷……”

声音骤停,脸色涨红,清涣像是想到了什么,一下子反应过来,那张脸几乎可以滴出血来。

我挑眉斜睨他,似笑非笑,“是我喂你喝的,不谢谢我吗?”

许久都不见他答话,我也就不再说这个话题了。清涣缓缓把药喝完,把碗放在一边。屋内静得连根针掉到地上都能听见,时间过得很慢,慢得让人失去耐心。在沉默了很久以后,清涣突然叹息,那一声叹息很轻,轻得如同空中那些透明的浮云,虚无缥缈,“姐,我不是不在乎,只是觉得在乎了也没用。”

我抬头,只见清涣闭着眼睛躺在床上,呼吸平缓,一眼望去会以为他睡着了,“娘她很在乎爹,可爹从没爱过她;爹他很在乎权势,可胜负至今仍是未知之数;姐你很在乎大公主,可大公主却只剩三年性命……既然在乎一点用都没有,我又何必去在乎?”

没有想到他会开口说这话,我有些意外,只见清涣忽然睁眼望向我,嘴角微勾,“姐,我刚回到将军府的时候,真的对你很感兴趣。那个时候我以为你我会是同一类人。可是,果然啊,果然还是不一样的。”他的目光游离在思绪之外,最后那句话接近低喃,“姐,你和我是不一样的,你有在乎的东西,你会有激动的时候……”

“既然什么都无所谓,那这次为什么会想和我一起来?”我淡淡开口。

“因为我不喜欢那个‘家’,我不喜欢将军府。”清涣毫不犹豫地回答,“和你在一起会更舒服一些。”

“看吧,即使淡漠如你,也会有不喜欢的东西。”我站起身把空的药碗端起,转身开门,打算拿下楼去,走至门口时我停下脚步回头一笑,“清涣,你只是没有找到值得自己去执着的东西,一旦找到了,就如同你不喜欢展家一样,你也会去喜欢会去拼命。真的,你没必要把自己封闭起来。”

反手扣门,走出屋子,我俯望楼下热闹的景象,心中思绪杂乱。清涣腿上的伤势必需要休养一段时间,这样也好,这些时间正够我去做些准备,部署这次的计划。先生啊先生,或许此次的暗杀并非你一个人的意思,可是,这其中也定然少不了你的参与。可是,你又知不知道,这样的举动已经把我心里最后的一点犹豫也给消耗殆尽了。

从小到大,除了西厢院里的众人,就数你和我最亲近了,可是,十二年来的情分依然比不上那皇位,比不上这局势,也比不上锊王在你心里的地位吗?清涣的腿因此而瘸,你是认真地想置我们于死地吗?

从表面来看,现今的孜祁国天下太平,歌舞升平。可平静之下总有暗涌,这种虚假的表象又能掩饰多久?沈墨翎心怀不轨,展翼翔也是狼子野心,皇位只有一个,这两人必定会在不久的将来为那位子争得头破血流。我不想插手其中,谁输谁赢我都不在乎,只不过这三年的太平我却非要不可。

如今的局势沈墨翎占尽先机,可你们还是咄咄逼人,明明翟伦帝在临死前嘱咐先生你照顾母亲,可是,你却置此于不顾,吝啬到连最后的三年都不肯留给娘。我知道先生你是国之栋材,脑子里没有所谓的妇人之仁,在你眼里,女人如何能跟这天下相比?

但是,我和先生你不同,我没有那样博大的胸襟,我没有那样远大的野心,我只想保有眼前这份小小的幸福,我只希望沈琦瑾可以继续陪我走一段人生路。或许,十九年前让我降生在另一个环境里,我会有野心会更冷血,会因为刺激感而做出和先生你一样的举动。毕竟,那种样子的自己才更符合我本性。但是不可能了,我作为沈琦瑾的女儿,享受了从没有过的温情,十九年的时间真的太长,我放不开了。

在洛郸这个城池,这个堪比世外桃源的城池,想要秘密打入这个团结的群体里,不知要花多少年的时间。潜入内奸从里瓦解这种柔和的手法,太浪费时间,我已经没有这个闲工夫了。即使如今我放弃自己的计划返回京城,他日展翼翔也必定会驱兵而至,攻城掠地。与其等到那时,不如现在由我来动手。

之后的日子里,我又细细观察了洛郸城,不止一次地想,这个地方真成了沈墨翎的根据地,对总体的局势来讲,他实在是占尽了优势。从交通方面来看,城外就有一条运河,在没有飞机汽车的时代,一条运河到底可以提供多大的便利是可想而知的。无论是武器还是粮食的运输,都将快上好多。

说到能有什么办法,其实堵住这条河是最有效的,在影响上也最大。甚至,若引起河水逆流,那恐怕整个洛郸城都会毁灭。但是,姑且不论这其中的残忍,我现在所做的事最好人不知鬼不觉,若真发生洪水,上面应该会派人调查吧,那样的话,就得不偿失了。

也想过把瘟疫引进这城市,但最终还是作罢,毕竟,这其中的风险太高,疾病也很难控制,若一不小心蔓延到京城乃至全国,我就真成千古罪人了。

那么,古代,对百姓来说最重要的是什么?脑海中自然而然地浮现出答案。

整整十日的繁忙与部署,我安排好了一切后回到客栈收拾行李。那时清涣已能下床了,他看着我的举动,轻声问道:“姐,你把事情都办好了?可以回去了?”

“我把该做的都做了,设完了整个局就等着看结果了。”用最快的动作打好包裹,偕同清涣下楼结账,“继续留在这里也许会有危险,虽然我觉得自己是没有留下任何蛛丝马迹,可是,真有个万一的话就不好了,毕竟这里是沈墨翎的地盘。”

结完账骑上马,策马前行,奔腾的马蹄下尘土飞扬,夕阳西下,在出了洛郸城后清涣似乎忍不住好奇,再一次开口问道:“姐,你做了什么?”

“只是让洛郸城再也长不出某些东西。”我闭眼苦笑,接着怔怔地望着远方,嘴角那抹勉强扯出的笑容再也挂不住,目光苍凉,精短地吐出两个字,“粮食。”

是的,粮食。

每天白天,我光明正大地在四处闲逛,打探所需的信息,而到了夜晚则声东击西,穿着黑色夜行衣,流连于梁鸿鸣的府邸,甚至出手伤了他的几个下人。

努力配制出药物,神不知鬼不觉地掺杂在农民的肥料以及灌溉用的水渠里,为防万一,我甚至亲自动手将某些毒水倒入庄稼之中。最后,在临走之前把一些虫子放入粮仓中……

神州历756年,孜祁国最璀璨的一颗明珠——洛郸城在这一年颗粒无收。如此一来百姓完全无法满足温饱。事情来得那样突然,在稻子都快要结穗的时候,所有的庄稼都突然停止了生长。

在这个以农业为主的时代,在这个农产率并不高的时代,我清楚地知道这样会造成多大的后果。我下在土地里的那些东西足以让洛郸城五年之内寸草不生,当一个城市再也无法提供粮食给百姓的时候,剩下的结果,就只有荒芜。

土地荒芜,城池荒芜。

只是粮食供给的短缺问题,就能在短短时间内让那颗“明珠”失去了夺目的光彩,民声载怨。一时间,洛郸的百姓或者流离失所,或者迁居他地。同时,几乎没有商人和旅客会再去那个城市。洛郸昔日的浮华和繁盛仿佛是幻觉中的梦境,遥不可及。

往昔灯花金醉迷,千载洛郸傍乌啼,浮生繁华梦一场,今日萧凉尽悲戚。

这个消息传回京城后,当朝天子沈畅烙勃然大怒,因为查不出水稻枯萎的原因,甚至担心这种状况会蔓延到邻近城镇,沈畅烙立刻提出封闭洛郸,只可惜所有的官员几乎都不赞同他的观点。或者,应该说是沈墨翎不赞同他,而朝中官员几乎都是站在沈墨翎那一边的。朝中的局势顿时闹得不怎么愉快,所幸,在沈墨翎统筹全局和四处奔波下,已是满目创痍的洛郸还是避免了封城的结局。

经过这一次的事件,朝廷也算经历了一次动荡,虽然局势慌乱,可各大阵营还是没有太大的变动。展翼翔依然把自己的野心藏得好好的,没有趁机做出什么举动。朝廷派发了灾款灾粮前去,只可惜似乎并没有体现出应有的效果,洛郸还是没有恢复的预兆。

其实明眼人都知道,沈畅烙不过是做做样子,最想毁灭洛郸城的人应该是他,有这么一个大好机会,他怎可能不在私底下做小动作?说到底,我不过是开了一个头,而放任洛郸荒芜的应该是沈畅烙,沈墨翎鞭长莫及,无法在每件事上做到完美。

说到底,我这次的动作不仅帮了展翼翔,同时也顺了沈畅烙的意,方便他处理沈墨翎的势力。

我和清涣一路走走停停,在途经的城镇打探消息,并为清涣调理身体,回到将军府时,已经过了好一段时间了。清涣的腿伤恢复地差不多了,只可惜走起路来稍稍显跛。

回到京城后,人人提起洛郸就面浮恐惧,生怕染上了那里的脏东西而得什么怪病。我们跨进将军府的大门,就看见展翼翔稳稳地站着,表情平静,从中看不出他的任何一丝情绪,只是望向我的目光复杂得难以言喻。

“回来了?”

“我很累,想回房去休息。”我直直地盯住他,态度带着那种不冷不热的淡漠,“我做到了我说过的事,所以请你也遵守自己的许诺。三年,别忘了。”

“你做得很好,太好了。”展翼翔的声音在我背后响起,低沉内敛,“事情做得干脆彻底,效果好得出乎我的意料。而且,朝中大多数人还以为是沈畅烙下的手。”

我的脚步没有半点停滞,继续往西厢走去,“不管我做得怎么样,你只要记得这三年约定就行,还有,我也说过,就只做这一次。”

疲惫无力,不单是身体上,更多的是心里的感觉。成功的感觉并没有带给我愉快,反而是空虚和莫名的恐惧占据了脑海。踏进西厢的院子,那股怀念之情几乎要让我流泪。洁净的厢房,潺潺的流水,我用力地呼吸,才有了放松的感觉,还是这里的味道最好闻。

不远处,正看到秦嬷嬷走来,见她发现了我,我微微一笑,“秦嬷嬷,我回来了!”

“啊!”秦嬷嬷有了那么一刹那的意外,立刻向沈琦瑾的房间跑去,嘴中大声嚷嚷,“公主,公主,小姐回来了,小姐回来了!”

沈琦瑾很快就从屋子里走了出来,水盈盈的眸光投注在我身上,温柔的笑容,却让我觉得心酸,“回来了?”

“嗯。”我大大地点头,快步走到她面前,“娘,我回来了。”

两人之间一下子说不出其他话,静默了片刻,还是秦嬷嬷开口先道:“小姐,你去的是洛郸城,当初听说了洛郸的事,老奴又担心又害怕,真怕小姐会出什么事。”

“没事的。”我偏过脑袋安慰秦嬷嬷,“我这不是回来了吗?”

“秦嬷嬷,你先下去吧,我有些事想单独和玥儿聊聊。”沈琦瑾的声音纤柔淡漠,看到秦嬷嬷应了一声就下去后,她看我的目光开始变得复杂,“玥儿,你这次真的是去洛郸城?”

“是。”我点头,忽然感觉到了什么。

只看到沈琦瑾闭上眼,“洛郸这次发生了很大的事。”

“是的。”

“是,是不……”沈琦瑾咬唇,最后睁眼望着我把话说完,一字一句,“是不是你做的?”

果然是我的娘啊,虽然她一直都很温柔,可也一直都很聪明,生我养我,怎么可能不了解我?沈琦瑾从来都不笨,她只是太痴而已,我没想过骗她,一点都没想过,点头,我看着她,声音很清晰,张嘴,“是的。”

“啪!”与我声音同时响起的是那一声耳光,又重又响。

“那是一个城市啊,你知道这样会害死多少人吗!玥儿,你就没有想过吗?”

望向她噙着眼泪通红的瞳孔,我低头,“对不起。”

“玥儿,”沈琦瑾颤抖地摸着我刚被她打过的那一面脸庞,心痛而绝望,那种哀伤已经浸透了她的灵魂,剥离不出,深入骨髓,她的话字字欲泣,“是不是,是不是因为我?”

我手一抽,心中如同被针连连扎刺,掌心已被捏出血来,不想回答,不敢回答,不愿回答,亦不用回答。她的这句话已经不是疑问,而是在确认。

骤然前跌,身体一下子接触到温暖,沈琦瑾把我抱入怀中,头颅埋在我的脖子里,嘴唇颤抖,身体颤抖,声音颤抖,“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脖子,好凉,好凉。一声一声的“对不起”伴随她的眼泪一起流到我的脖颈上,狠狠煎炸我的心。好痛,心痛得几乎无法呼吸,窒息得全身发冷,嘴唇都已咬出血,我想说话,想让她别再说这三个字,可是,说不出话。

“娘……”

我用尽了所有的力气挤出这个字,却惊觉肩上一重,慌忙扶正她,沈琦瑾已因过于激动而昏迷过去,意识不清。

“不要。”我低声喃喃,霍然而起,放声大喊,“来人啊,快叫大夫来!快!”

我没有想到,费尽了所有力气,最终害她发病的却是我。

从来,没有想到。

没有想到。

第五章 醉别西楼醒不识

沈琦瑾沉沉地昏睡在床上,我坐在旁耐心等候太医诊断出来的结果。把脉,探额,叹气……太医的每一个动作在我看来都是慢得那样磨人,好不容易等到他诊完起身后,我急忙站起,上前问道,“怎么样?”

“情况并不好。”老太医半阖双眼,不住摇头,“呼吸紊乱,气血不顺,公主的病本就无法根治,能做的也只有静养,这次令她如此激动,唉,病情怕是会更加恶化啊。”

太医转头看到我紧皱的双眉,又是一声叹息,目光认真地注视着我,“展小姐,其实这七年来你们做得很好,若是这样持续下去,说不定公主还能活上不止十年的时间。但是,这一次的病发,足可以摧毁你们七年的努力。老夫也说不好这病以后会怎么样,只能让你们继续努力,公主需要平和的休养环境,有什么事也都尽量顺着她。”

“我知道了。”微微点头,垂眸顿了一下,我伸手招来杨柳,“杨柳,你来送一下太医。”

“是。”

送走周太医后,我又坐回床沿,侧目凝视沈琦瑾在梦中依然忧愁的容颜,娥眉微拢,双唇紧抿,让我忍不住想要去抚平。秦嬷嬷似乎看不过去,忍不住出声,“小姐,你从公主昏过去就开始在旁边坐着了,动都没怎么动,连饭都没吃上一口,这里有老奴在,小姐不用担心,还是去吃点儿东西,休息会儿吧,否则等公主醒过来小姐却病倒了,那就不好了。”

“没事的,怎么说我也算是练武之人,身子没那么弱的。”缓缓摇头,我抬眼对秦嬷嬷笑笑,“秦嬷嬷不用这么担心,我等娘醒来了自然会去休息的。至于饭,我不是不吃,实在是吃不下。秦嬷嬷你不也是什么都还没吃吗?”

“老奴……”

看着秦嬷嬷支支吾吾说不上话来的样子,我又笑了笑,继续坐在床边陪着沈琦瑾。明明什么都没吃,可胃里却胀得难受,说的是实话,真的什么也吃不下。

以前娘生病的时候,还有哥哥会陪在我身边,他会我一起担心,一起照顾。不知为何,有他在的时候,我总会安心一些,仿佛什么也不用我去顾虑。秦嬷嬷劝我去吃东西我没胃口,可上一次娘病重的时候,哥哥让我吃饱了睡饱了再过来,我却是没有半分犹豫便答应的。

果然,是身边的人的关系吗?

视线无意中瞥到地上的影子,我顺势抬头,愕然看到门外站着的人——展翼翔。秦嬷嬷似乎也注意到了,忙忙低声道,“将军。”

展翼翔抬了抬手,示意免礼,灼热的目光糅合着担忧直直射向躺在床上的那个人。

我的脸色不禁下沉,站起身向门外走去,“你来干什么?”

“看到周太医离开了,所以想过来看看。”

“那现在看到了,你可以走了吧?”我回头轻声对秦嬷嬷开口道,“秦嬷嬷,我把爹送回去,你在这里照看一下娘。”

“好的,小姐。”

几乎是半强制性地把展翼翔送离沈琦瑾的房间,走了好一段路,他站停在院子里,突然开口道:“玥儿,我是真的很担心她。”

呵呵,真好笑,什么时候你展翼翔也会讲这么软绵绵的话了?

低头看到我满是嘲讽的表情,展翼翔苦涩道:“你不相信吗?”

“相信。”我点头,点得很用力,当然相信。相信你展翼翔就是太担心了,才会十多年来不闻不问,相信你展翼翔就是太担心了,才会在她病重的时候才来看上一眼,相信你展翼翔就是太担心了,才会走到今天这一步。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我欠琦瑾的太多了。”展翼翔背手而立,深邃的双眸不复平时的冷硬,柔和异常,“有空,我会来陪她的。”

“哈哈……”我实在是忍不住,仰头大笑,笑得连眼泪都流了出来,“展翼翔,你未免也太自信太自以为是了!你以为你是谁?有空来陪她?你当这是你善意的施舍?不用摆这种表情这种脸色给我看,我不是娘,不吃你这一套!自说自话地离开十二年,自说自话地娶了一个妾,你又有什么时候把‘沈琦瑾’这三个字摆在心里过?到了这种时候才来表现你的温柔,表现你的深情,只会让我恶心好不好?你以为你想来陪娘,我就会让你陪?你以为你想来陪娘,娘就会不计前嫌地欢迎你来?还是你以为女人都是软骨头,只要能得到你的爱就是莫大的荣幸?”

一连串的言语几乎是没有停顿地脱口而出,看着展翼翔复杂的神色中隐隐带了些惊愕和不被领情的怒意,我也知道自己失态了,从没有这么不冷静地说过话,从没有用这种语气面对过他,在展翼翔的面前,即使真没有感情,我以前至少还会维持假象,可现在,这么直白的一番话,连那一层薄薄的表象都捅破了。

“我总算知道玥儿也会失去冷静了。”展翼翔很快收敛起自己的情绪,似笑非笑地望着我,目光复杂,“你连那一声‘爹’都省了。”

闭上眼,我干脆地转身往西厢走去,在他的心里,永远不可能把娘放在第一位,这种男人,怕是到死的时候都忘不了权力,冷冷一哼,我的步伐没有丝毫停顿,声音决绝,“如果没了娘,我还要爹干什么?”

回到西厢后,我直直走向沈琦瑾的房间,跨入门就发现她已睁开眼了,一瞬不瞬地盯着我看,我有些犹豫地停下脚步,怕她再因为洛郸的事而生我的气,迟疑着不敢向前。

“他来过了?”

身体一颤,我低头垂下眼眸,娘口中的“他”是谁,显而易见,“娘知道了?”

“嗯,听到他声音的时候我就醒了。”沈琦瑾对我柔柔一笑,“别担心,现在我对他已经不会激动了,影响不到我的。身体是我自己的,我会好好照顾的。”

既然如此,又为什么听到他的声音就醒了呢,“娘,你还在生我的气吗?”

“唉,不全是你的错。”沈琦瑾的明眸似一潭湖水般幽深悲伤,那种哀愁浸润在周遭的空气中围绕在我身旁,“世间万事,有因必有果,有果必有因。娘把你从小养到大,总还是了解你的,若没有一定的缘由,你不会去淌这滩浑水,也不会去做这种事。”她闭上眼,又是低低一叹,“说到底,还是因为我……”

“不……”

“玥儿,你不用再说什么了。”沈琦瑾勉强对我露出笑容,“听秦嬷嬷说你一直都守在我身边,都没去休息一下。放心,我自己会注意的,秦嬷嬷也在这里,你不用担心,回房去小睡一会儿吧,不然娘反而要担心你了。”

“……好。”我咬了咬唇,还是点头同意了。沈琦瑾一醒来,困意和劳累感突然都席卷上身,整个人都感觉有种措手不及的疲惫。转身走出房门,我回头一笑,“娘好好休息,我先回房去了,待会儿再来看你。”

“嗯。”

慢吞吞地拖着步子回房,我连门都懒得关上,脱了外衣就倒床睡下。不知过了多少时间,微风细细拂面,撩得耳边发丝散乱飞舞,花香味溢满了鼻间,小桥流水,叮咚乐鸣,我仿佛梦到了小时候的情景,春天的院子大片大片的青草,鲜嫩欲滴,我,哥哥,杨柳白云,秦嬷嬷,还有娘一起坐在那满地的绿色上,欢声笑语,不绝于耳。

展遥和杨柳爬到树上去摘果子,白云在下面接着。我笑嘻嘻地拿起几个果子对准树上的展遥狠狠砸去,他连连躲闪,差点掉了下来……沈琦瑾温柔地坐着,边弹古筝边唱歌,音色优美,余音缭绕。杨柳还和着音色跳舞给我们看,动作漂亮得让我连声嚷着要学。

玩累了跳累了,我乖乖坐回娘的身边,享受她的温柔,任她细心擦拭我额头的汗水,秦嬷嬷慈祥地笑着,把盘子里软软香香的糕点递到我手里,我张嘴一咬,嗯,果然很软,只是……为什么咬不下来?

继续咬,越咬越觉得别扭,好怪的感觉啊……

睁眼,愣住。

恰好对上清涣的双眼。

往下看,他的嘴唇正贴在我的唇上。

眨眼,我一下子反应过来,他似乎没有料到我会醒来,脸色瞬间涨红,慢慢移开脸,目光闪躲。

我依然一眨不眨地凝视住他,他的脸色越来越红,那团红色从脸庞蔓延至耳垂,再扩展到颈项。

真是简单又复杂的情况,却足以让人感到头痛,我抚额叹气,“你在干什么?”

“我……我……”支吾了老半天,他也没有把情况给“我”出来。

我再叹气,不会是我喂药的时候留下了什么后遗症吧,“你脑子里……”一句话还不等我讲完,就只看到清涣像一阵风似的,顷刻便不见踪影。

他离开时带来的那阵风还微抚着我的脸庞,头痛,我忍不住又是一声叹气,看看屋内的空旷,再摸了摸肿胀的双唇,唉,我闭眼,果然是件头痛的事。

本以为过会儿或是隔一天清涣就会来找我把事情解释清楚,再不然,说句“对不起”我也是可以接受的。可是,三天过去了,他连个人影都没让我见着。

偏偏我又忙着照顾沈琦瑾,他的事自然就被扔到了一边。沈琦瑾的身体恢复得很快,快得出乎我意料,她似乎真的把什么事情都想开了,脸上的笑容多了起来,只是嘴里却闭口不提任何有关“展翼翔”这三个字的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