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在四周浸润得越来越深,月光下的树影把这份夜幕装点得有些森然和恐怖,飒飒的冷风咆哮声,索索的叶片摩擦声,还有那些稀奇古怪的鸟啼虫鸣……万籁俱寂中突兀的声响让人的每个毛孔都异乎寻常地敏感,可以清晰地感受到胸口的心脏那一颤一颤的跳动。

在这一片空旷中没有丝毫火光的温暖,只有苍穹上那抹淡淡的月光斜斜地投射下来,冰冷而淡凉,沈墨翎的脸庞因头顶上树叶的影子而呈出一片斑驳的阴影,这使得他本就复杂的情绪看上去更为高深莫测。他的头半低着,似在沉思似在酝酿,正在我考量着要不要再说上几句的时候,沈墨翎犹如慢动作一样地抬起了头,望着我,然后,用了他最平常的表情笑着点头,“我知道了。”

我默然地回望他一眼,低下头后不再对这个话题多作谈论了。

当时的我,虽觉得气氛有些奇怪,可也没过多地去在意,因为我觉得我已经将自己的立场表示得很清楚明白了。毫无疑问,沈墨翎是个聪明人,能少一个敌人就尽量少一个敌人,况且我的存在也不会危害到他什么……我承认,这种想法是我犯的最致命的一个错误,我错估了沈墨翎这个人,我错估了他那种必须一切尽在把握中的狂霸。

致命的错误产生了致命的打击,这个后果在短短的一天之后就如噩梦般地展现在我眼前。那是一种结束,也同样是一个开始。脑中想到的依旧是那句话,有些东西,避无可避。

在那之后我才知道,或许这一晚他说的话,是在给我最后的机会,最后的试探。

而我,无疑错失了。

这天夜里,我很快就跳上了树进入睡眠,野外的环境虽然苛刻,但我还是安安稳稳地睡到了天亮。草上还挂着晶莹的露珠在摇摇欲坠,生机鲜嫩,连红日都才在东边显出隐隐的一角,在睁眼没多久后,于路和沈琦瑾就带着一大队人马在这个地方找到了我们。

杂草丛生,道路崎岖泥泞,路上还常常会有连立的大树干扰视线,也真辛苦他们能这么快找来这儿,看到我们两个都安然无恙的时候,于路明显舒了口气,可一见到沈墨翎那条受伤的右腿,于路刚刚缓和的脸色又在瞬间铁青。

“玥儿,你没事吧?”沈琦瑾满脸的担心忧虑,从马背上跳下后就快步移到我身边,把我里里外外,上上下下地仔细打量个遍,在确定我没有受到任何损伤后才放心地吁了口气,转而一笑,“在这里睡得很不舒服吧?要不要回去再休息一会儿?”

真是知我者莫若母,用力点头,我软绵绵地把脑袋腻在沈琦瑾香喷喷的玉颈上,“要,当然还要去睡一会儿,在这地方待了一夜,睡得一点都不舒坦。”

“呵呵,那我们马上就离开吧。”

一行人就这么骑着马从皇家猎场离开,于路和沈墨翎似乎在马队的后头低声讨论些什么,我只是淡淡瞥了眼,就转过头继续和娘聊些有的没的,从猎场到锊王府并不算远,我不断地打着哈欠,一会儿时间,就到达了锊王府。

于路他们自是扶着沈墨翎去休息了,又忙太医又忙抓药的,而沈琦瑾陪着我去厢房休息,我在走廊上慢悠悠地迈着步子,懒散地说话,“娘,你还打算在锊王府住几天啊?回家好不好,我在这里腻都腻死了。”

“玥儿不想住了?”沈琦瑾柔柔的目光望着我,笑得很迁就,“那我们明天就走吧?或者等玥儿休息一下就离开?”

“好!”

走到房间后我利落地脱了外衣后就躺在床上,拉起被子盖在身上,正要闭上眼睛睡觉,却见沈琦瑾站在床边,美目一瞬不瞬地盯住我看,与其说是盯,更不如说是把目光刻印在我身上,刻在脸上,刻在心上,像要把我的样子揉进骨子里似的。这种近乎于激烈的情绪我从未在沈琦瑾身上发现过,激烈到带有一种异样的凄美和绝望。

心下一凛,我硬生生压住眼中探究的目光,努力露出平常的表情,向她奇怪地眨眼,“娘,还有什么事吗?”

“玥儿,”沈琦瑾伸手抚摸着我的额发,“娘想问你一个问题。”

“什么问题?”

她轻轻一笑,笑容仿佛清澈的湖中荡漾的水波,一圈一圈地向四周扩散,“玥儿最想要什么?自由,富贵,权势之类的摆在一起,玥儿会最先选什么?或者说,若让玥儿为了自由而放弃其他令人艳羡的东西,玥儿会舍得吗?”

“没什么最想要的。”我想了想后干脆地回答,目光也同时凝视在沈琦瑾脸上,“娘,如果真要我说点儿什么,那我最想要的就是幸福,无论我做什么,都是随心而已。”

“呵呵,”沈琦瑾听了我的话后笑出了声,欣慰温柔,她摸摸我的脸,又俯身在我额头上亲了一下,声音暖暖的,“好好睡一觉,醒了后我们就回将军府。”

“娘!”我一把拉住她的手臂,今天的沈琦瑾太反常了,说话反常,态度反常,我认真地注视住她,冷静开口问道,“娘你今天是怎么回事?你是不是不想回展家?”

她停住了正欲转身离开的身子,望了我一眼后沉默地垂下了眼,长长的睫毛挡住了她眸中的情绪,在这样的安静中她慢慢说道,“玥儿,我是不喜欢将军府那个地方,但是,无论如何,总是要回去的,你不用太替我担心。”

我看了她好一会儿才缓缓松开了手,她和展翼翔在感情方面的事是我最无力帮忙的,这些事主要还得靠她自己去释怀,我能做的只有陪在沈琦瑾身边在必要的时候鼓励她。算了,目送着她走出房间,屋门关上的声音传入耳中,我轻轻阖上眼皮,呼吸越来越平缓,还是睡一会儿精力充足了再说,睡醒了就回家。

一觉睡醒后已经是晚上,黑糊糊的一片,睁开眼瞥见窗外的天色就惊得我差点从床上跳起来,不可能,我怎么会睡这么久而且还睡这么沉!

头脑还有些胀胀的感觉,今天从早上就开始萌发的别扭感在此时完全爆发了出来,即使我昨晚在猎场睡得再怎么不舒服我也是睡着了,现在怎么可能一睡就睡到这个时间?我闭眼捏紧了拳,唯一的解释就是有人对我下了药,而在我的周围,最不让我防范,可以在毫不察觉的情况下成功下药的人,就只有沈琦瑾!除了她,我不可能给别人下药的机会!

娘,你的心里到底在想些什么!

我飞快地穿好衣服,心里的不安感越扩越大,娘是想瞒着我做什么才下药的吗?还有,现在想想,在我睡前她说的那几句话看来并非是展翼翔的关系,她还有什么其他的目的吗?

拨开门我就直直地冲了出去,内心从来没这么焦急和恐惧过,燥热的心脏几乎都要窜出喉咙口了,耳边是呼呼的风声,天气甚至有些微凉,可我身体却因担忧和急躁而热出汗来,以最快的速度赶到沈琦瑾的那间屋子,我一脚踹进,却发现空无一人,看着那空荡荡的卧房,脑中一阵措手不及的空白,唇角几乎被我咬出了血,我狠狠地继续咬下去,直至在口腔中尝到了血腥味,大脑才在我的强迫下渐渐冷静。

把问题好好想一下吧,我深深呼吸,最初感到不对劲是什么时候?在睡前娘说那番话的时候?不,应该更早!那么,是在去猎场的时候?不,不对,再往前一点,我转身向沈墨翎的房间冲去,最开始觉得不对劲的时候,是在祭祀时遇到他,然后娘开口说要去锊王府小住几天的时候!那么,问题就在沈墨翎身上!

用前所未有的速度冲到沈墨翎屋外,心中的那股不安已经溢至爆发的临界点了,我连敲门都省下,直接推门而入,气喘吁吁地望去,一眼就看见沈墨翎躺在床上,而于路坐在桌子旁,两人看到我的出现都没感到丝毫的意外,不,与其说他们没有意外,更应该解释为他们似乎一直在等待我的出现。

“先生,你有见过娘……”我转头面向于路开问,可话才说到一半就自动停了下来,身体都在颤抖,因愤怒因悲伤,我看到了沈琦瑾像具尸体一样地倒在桌旁,脸色苍白,我连迈出步子走上去的勇气都没有,深深呼一口气,声音冷静到连我自己都不敢相信,目光冷冷地盯住屋内的那两个人,“你们对娘做了什么?”

“玥儿,这件事情是有缘由的,你进来听老夫讲。”

我充耳不闻,一步一顿往前走,短短的几步路,却走得我冷汗淋漓,走到沈琦瑾的身体旁,我慢慢蹲下身去,轻轻把嘴俯在她的耳旁,“娘,你感觉怎么样?”

“……”

“娘!”我的声音有些不稳,摸摸她的心脉已经是极度虚弱,眼圈开始无法抑制地泛红,“娘,我现在就带你回去好不好?你听得到我的声音吗?”

“玥……玥儿……”沈琦瑾断断续续地说话,可眼睛已睁不开,那种全无血色的苍白遍布她的脸颊,“不,不是……丞相……不是,他们……的……错……你,不要……”

“我知道了,我知道了,娘,你不要说话了!”急急切切把沈琦瑾抱起,我的嘴唇不住哆嗦,“娘,我带你去找御医。”

“没用了。”于路苍老的声音在旁边响起,无奈摇头,“玥儿,还是让你娘安心去吧。”

我此时根本无暇去理会其他两个人,那种无法负担的恐惧充满了整个躯体,一把横抱起沈琦瑾的身体,只感觉到她越来越冷,越来越沉,我低头望着她的脸,只觉得生气不断地在流失,沈琦瑾的意识似乎已经不在,浑浑糊糊地轻蹙眉头,连呼吸都微弱地让我无从察觉,她的唇形还在一动一动的,我匆忙放下她,又把耳朵凑近去听,“娘,你想说什么?”

“恨……”沈琦瑾的声音犹如吐息般的轻,“我,我……恨……他……”

我恨他。我恨他。我恨他。

最后的一句话,在几乎没有意识的情况下,沈琦瑾只说了这三个字。

我恨他。我恨他。我恨他。

然后,死去。

从五根脚趾到修长的手臂,我身体的每一寸肌肤,每一块肌肉都不住地蔓延出一股冷意,透彻心肺,身体几乎跟着沈琦瑾一起失去温度。

慢慢地把她平放在地上,身体的颤抖在不知不觉中已经停止,挺直了身躯,我面无表情地盯住沈墨翎,“我身上的药是你叫娘下的?”

“是。”

斜眼瞥见地上打翻的酒杯,我声音冰冷,“娘是你下毒害死的?”

“是。”

“为什么?”我声音愈冷,视线锐利如剑地射到沈墨翎身上,“说清楚。”

“我不想在夺皇位的时候展翼翔在旁边碍事,一直还要留一分心思防范他,那太麻烦了。”沈墨翎淡淡地望了我一眼,如述家常,“展翼翔对姑姑的轻慢天下皆知,沈家早就想拿他开刀了,只不过他权势过大,在朝中又根深蒂固,重兵在握,这才一直忍耐他。现在有了这个机会,只要对天下宣告展翼翔毒害皇室公主,残杀发妻……你不觉得这下子事情就简单多了吗?”

“哼!”我嘲弄地望着他,“是你自己按捺不住了才想这样做的吧!”

“玥儿,琦瑾是自愿的。”于路轻轻叹气,“琦瑾也知道展翼翔的野心,作为展翼翔的妻子,她更清楚自己是沈家的子女,能为沈家而死是她的心愿……”

“闭嘴!”我转头狠狠盯住他,“于路,亏先皇死前还托付你照顾娘,你就是这么照顾的?娘当然是甘愿的,有你于丞相的巧舌如簧,娘她怎么可能会拒绝?”

“先皇他……还说过一句。”于路望着我,声音中有着一份执着,“一切都以皇室为先!”

我撇开头,双眼注视着沈琦瑾,难掩悲戚,“你们想对付展翼翔我可以不插手,可是,为什么非得用娘来做幌子?”

“这样最快速,最直接,也最有效。”沈墨翎轻轻扫了眼地上的尸体,“何况展翼翔也一直都知道我们要找他的麻烦,就等着找一个借口拿他开刀,所以,这么多年,他做得几乎滴水不漏,根本让人找不到岔子!”

沉默。寂静。

于路连连叹息,一声比一声重,“玥儿,琦瑾曾说过,唯一的心愿就是希望我们好好照顾你,若你想要自由,就放你离开,不要让你陷入皇室的争斗之中。”声音一顿,他满脸惋惜地望着我,“玥儿,老夫真的很珍惜你的才华,可以的话,你若能为墨翎所用,他日必定荣华富贵享不尽……但是,老夫教了你这么多年,总还是了解你的性子的……”

我盯住他,满脸嘲笑。

“唉,你还是自行了断吧!”

“哈哈!”我大笑两声,“于路,你既然这么了解我,我觉得我会自尽吗?”

“啪啪”沈墨翎连拍两掌,门口忽然就多了三个人,满身肃杀。他清冷地盯着我的双眼,慢慢说道,“玥儿,你虽然已经醒来了,但你自己也应该有感觉,你身上的迷香还未完全散去,不过,即使你是在最佳的状态,你觉得你有把握从这锊王府出去吗?”

“当然能出去。”我如毒蛇一般的目光锁在沈墨翎身上,一字一顿,“我不仅要出去,还要大大方方地走出去。”低头望了眼地上的沈琦瑾,我闭上眼,尽量忍耐,“娘的尸身先交由你看管你几天,不过放心,我一定会回来取的。沈墨翎,你会为今天的事后悔的。”

气运丹田,我整个人蓄势待发,站在门口的那三人也提神注意,随时都有可能攻过来。

半阖双眼,我骤然用最大音量喊出声,“来人啊!来人啊!有刺客闯进锊王屋里啦!”

刺客的消息顿时让外头闹哄哄起来,往这方向跑来的脚步声越来越多。沈墨翎一脸惊愕,看了我许久,神情渐渐复杂起来,一言不发地盯着我。

“如果不想把事情越搞越大,锊王殿下还是放我回去的好。”我满是嘲弄地瞥他一眼,又回望于路,压下心中的愤怒和悲伤,冷冷道,“那么,展玥就先行告辞!”

飞身跃出锊王府,我还没走上几步,背后就有一阵剑光闪来,身上的迷香的的确确影响着我的动作,偏身一闪,左臂还是被那剑刺伤。

我重心一个不稳,向前绊了两步,转身望去,难得还有闲情挑眉,“锊王殿下吩咐你在外头守着的?”

那人听后无动于衷,举起剑又横横刺来,我急忙闪身躲开,可这种状态下即使能避开要害,身上被刺到的地方还是越来越多,迷香再加上失血过多,我的精神越来越不济,只要稍稍放松一下,自己就会马上昏过去了。

视线也开始模糊,脑子昏沉沉的,看到地上那么的血,再不去治疗的话,我会不会流血过多而死啊?不行,现在还不能死,我怎么可以死在这里?脚下还在垂死挣扎般地不断闪避,可体力却不断流失。

迷糊中,那一剑银光当头刺来,我实在没有力气了……

“当!”一道暗镖击退了那柄长剑,颀长的身影顺风而至,一把抱住我摇摇欲坠的身体,熟悉的气味,久别的气息,刚刚才勉强忍住的泪水一下子勃发而出,我身子一软,全身都放松了下来,来不及问他怎么回来了,只觉得喉咙哽咽得厉害,“哥哥……”

“玥儿!玥儿!你没事吧?”陷入昏迷中,最后听到的,是展遥的声音。

真好,他回来了。

第七章 碧筒新展绿焦芽

黑暗的夜晚,昏暗的灯光。

苍白的尸体,破碎的酒杯……闭上眼,就可以感到刺目的鲜红,一种无声的嘶鸣在耳边震裂,痛苦而恐惧……

头脑里的空气越来越稀薄,目光都开始无法控制地模糊,我拼命地扯着自己的脖颈,只觉得呼吸困难……漆黑,猩红,惨白……缠绕,错杂。

最后,只剩下娘的尸体在瞳孔中不断,不断放大!不断放大!

“啊!”瞬间从床上挣扎着坐起,呼吸急促,我只听到自己剧烈的心跳声,“扑通扑通”,缓缓闭上眼,情绪逐渐平缓下来,低头一看,原来还躺在床上,甚至身上还好好地盖着被子,脑子也渐渐清醒过来,我头痛地抚额,整张脸都深深地埋入被褥中,可那些如同破碎的梦境一般的记忆却开始源源不断地冲入头脑。

清晰,完整。

娘,已经死了。

我的十指交错烦躁地插入发丝中,口中只有发不出声音的呜咽,还有,就是粗重的喘息。最后的记忆是身上被连刺了好几剑,鲜血直流,疼痛以一种措手不及的速度麻痹着整个身体,恍惚中那一剑刺来,然后……哥哥?

我突然从被褥中抬起头,神情里惊诧加上犹疑,哥哥……展遥他,真的回来了?

急急忙忙地掀开被子,一阵剧痛骤然袭向身体,我眉头紧紧皱了起来,伸手拨开里衣,低眼扫去,只看到无数的伤口还透出红红的血迹,连痂都没完全结好,我只是轻轻地一动,那层薄薄的痂就又撕裂开来,殷红的血蔓延在肌肤上。

我咬牙,心中急于知道展遥是不是真的回来了,他回来的消息太过于突然,突然到近乎于不真实,虽然很相信自己的感觉,但那时已经快要昏迷……不行,他是不是真的回来了?他怎么会回来得这么突然?或者,那真的是我的错觉?

相对于证实展遥是否回来的重要性,身上那些恼人的伤口显得那样微不足道。我殷切地冲下床,跌跌撞撞地跑出门外,一路无阻地在走廊上奔跑,迫不及待。

一直跑,一直冲,冷风呼呼地刮入耳中,身上凉凉的,那层单衣根本挡不住任何风势。头发越吹越乱,可所有感觉都空荡得那样虚无,我继续跑,继续冲,直至撞到了人,才来不及收势,脚下一软,一个踉跄扑到那人身上。

“玥儿!”响在头顶的声音熟悉得有些陌生,冰冷的身体立刻被一双有力的臂膀拥入温暖的怀抱中,淳厚磁性的嗓音低哝在我耳边,“你怎么跑这么急?出什么事了?”

“哥哥?”我焦急地抬头,焦急地描绘他的脸庞,乌黑的瞳孔,望着我的目光怀念得令人几乎想哭,薄薄的红唇,如刀刻搬精致的五官,我眼眶热热的,一把抱住他,可语气还是有些迟疑,“哥哥?”

展遥摸摸我的头,微微一笑,瞬间柔化了脸部冷峻的线条,“是我。”

我使劲地咬住双唇,双眼一瞬不瞬地盯住他,仿佛在害怕错过什么。

“玥儿,”他突然注意到我现在的样子,眉头叠皱,稍稍倾身,一把打横抱起我,不赞同地开口道,“你怎么这样就冲了出来?身上衣服都没有多披一件!脚上连鞋子都没穿,就这么赤着脚跑很容易生病的知不知道?还有,头发都乱成这样子……”

“哥,你离开了五年怎么变得像个老头子一样烦?”猛然注意到自己实在算不上雅观的外形,我隐约觉得一股燥热在往脸颊上冲去,笑眯眯地掩饰自己的窘迫,我尽量扯开话题,“哥哥,你小时候就像个小老头了,现在的状态比之以往有过之而无不及啊。”

“哦?”展遥似笑非笑地瞅着我的面颊,可脚下的步子还是直直地向我屋里迈去,速度飞快,“你以前就很喜欢挑衅我了,现在的功力比之过往有过之而无不及啊。”

呃?我被堵塞了嘴,回望他一眼后挫败地撇开脑袋,怎么几乎每次都说不过他?虽然展遥的气质改变了许多,或许不单止气质,他改变得也许更为彻底,可是,有些地方还真是……该怎么说呢?我唉声叹气,能不能说他是死性不改啊?

“玥儿,”在短短的几句谈话中,他就已经抱我到了卧房里,小心翼翼地把我放在床榻上,仔细地把被子给盖严实,“你就不知道好好照顾自己吗?”

“哪有哪有,我刚才只是急着去找你,想到你回来了后太激动了嘛!”

“你……”似乎没想到我会说这句话,展遥深邃莫测的目光紧盯在我脸上,复杂中隐有不悦,“你别又把以前的态度给摆出来,我说的不是这个,是前天晚上的事!”

前天?我心里震了震,我已经昏睡了整整一天吗?

“前天晚上我才赶回将军府,一回来就发现你不在,急急忙忙冲去锊王府,结果看见了什么?”展遥重重地瞪住我,这眼神跟他小时候生气的时候很像,只不过如今多了份威严的霸气,“你到底在想些什么?你就非得把自己弄到那种地步吗?全身血淋淋的很好玩?”

我怔了怔,那副惨烈的镜头似乎还在眼前,鲜血,尸体……刺激的记忆一下子冲塌了短暂的轻松,瞬间收敛起身上所有外放的情绪,我淡淡撇开了头,语气平静祥和,说话速度极慢,“哥,你应该知道,娘她死了。”

“……知道。”

再次抬头望向展遥,我的泪水就那样毫无防备地直泻而下,咸咸的苦涩在味蕾中化开,我伸手去抹,抹净,又湿了,再去抹,又再湿……无可奈何,放任泪水肆虐整张脸,模糊的视线中,只看到展遥眼中流露的心疼和悲伤。

“娘……”我嘴唇打颤,“娘……”

咽哽,吸气,我即使紧咬双唇也止不住嘴角的颤抖,“娘……娘……”

展遥走进我身旁,轻柔地抱住我,下巴支在我的额头上,他的手臂也带着轻微的抖动,但是,却让我有安全的感觉,他的气息洒在我的发顶,喉咙一动,“嗯,我知道。”

我的眼泪浸润着他的衣衫,闭上眼,我反手环抱住展遥,“哥哥,娘……死……”

终于放声大哭,我紧紧拽住他的衣衫,越抱越紧,“娘死了,娘死了……”

展遥轻轻摸着我的头,声音中夹杂着一丝鼻音,“好了,哭出来就好了。”

他越温柔,我哭得也越发厉害,眼睛红了,鼻子也红了,“怎么办?娘死了,我要怎么办?我没有可以回去的地方了……哥,我没有……家了。”

展遥靠下他的脑袋,倚在我肩膀上,他的声音回荡在我耳际,“没关系,还有我陪你。”

继续抽噎了一会儿,将压抑在胸口的感情释放出来后,脑子也冷静了许多。

“我恨那两个人,无论他们之间是谁最后成功了,我都接受不了。”半阖双眼,我抬头望向展遥,“哥,即使先不说这些,即使把所有的问题扔到一边,即使再怎么让步,可是,娘的尸体我是一定要拿回来的!”

“娘她姓沈,虽然柔弱,可娘并不是那么无知。”展遥轻声道,“玥儿,你有没有想过,撇开无奈与局势不谈,或许,娘她自己心里也不想活……沈墨翎,不过是制造了一个契机……”

“……”

“玥儿,你盯着我也没用,有些事情,只是你自己不愿意去承认。”展遥摇头,温柔地拨开我的额发,“你不知道吗?娘的死讯在昨日就已天下皆知,沈墨翎阻止展家接回娘的尸体,明确表示要让娘的安葬问题由沈家来处理……沈墨翎自己什么都没有说,可是他底下的官员已经开始放出一些危害展家的风声,矛头直指展翼翔!”

“……”

“玥儿,我只是想告诉你,这件事情只会越闹越大,说不定最后会成为开战的导火线。”展遥的手掌很温暖,手心里有一层薄茧,粗糙地摩擦,只感到脸上痒痒的,“可是,如果玥儿执意要抢回娘的尸体,无论情势有多不利,即使是用见不得人的手段,我都会站在你这边。玥儿,你只要顺着自己的意思去做就可以了,我会帮你的。”

轻轻的嗓音,暖暖的微笑,哥哥他,果然还是变了,我闭了闭眼,压下心中升起的异样感,随即睁开眼直直地凝视住他,悄悄从被子里伸出手,握住他放在我脸上的手掌,苦涩缓缓爬上嘴角,淡笑,“哥,你这样,迟早会宠坏我的。”

展遥稍稍挑眉,玩笑中还藏有一份纵容,“玥儿不一直都是无法无天的吗?不用我宠就已经是那个样子了。”顿了一顿,他移开视线,望向远处那块熟悉的土地,声调淡泊,神态中已探不出任何情绪,“其实,就我自己来说,对娘的死讯也是愤怒的,我心里自然也是想抢回娘的尸首。玥儿,你只是比我表现得更直接一些。”

垂眸,心里说不清是感叹还是怅然,人总不可能维持原样,更何况,五年的时间从来都算不短。轻轻地阖上眼睛,我默然不语。

以前的你,是比我更直接的……

屋外忽传来纷杂的脚步声,我侧过脑袋向外望了望,是秦嬷嬷手里端着药碗,身后有白云杨柳跟着,一步步向房里走来。

秦嬷嬷的两只眼睛已经哭得红肿红肿,脸色也呈出病态的虚弱,步履蹒跚,走进屋子后她先对展遥点头问安,随后转过头,见着我已睁开双眼,她立马神情激动地前跨两步,唇形哆嗦,“小姐,你醒了?”

微微一笑,我点头,“嗯。”

“小姐,老奴好担心啊,遥少爷把你抱回来的时候你全身都是血,整个人昏昏沉沉的……老奴,老奴从没见小姐这个样子过,一下子就吓傻了!”

“没事的,我这不是醒了吗?”尽量安抚着她,我心里也有些担忧,“秦嬷嬷,娘,娘的事……你应该知道了吧?”

“知,知……”秦嬷嬷原本健朗的身子仿佛瞬间萎缩,那依稀找得着几根黑发的头顶,如今已完全白色一片,“老奴知道了。”

“秦嬷嬷,玥儿知道你一定非常伤心,这种时候你更应该好好去休息,可现在却还忙着照顾我,玥儿已经没事了,你是不是也该回房去睡一会儿?”轻声叹气,“秦嬷嬷,人死不能复生,节哀顺变,娘她一定也不希望看到你憔悴的模样,你要照顾好自己啊。”

“小姐!”秦嬷嬷一直发红的眼眶在霎时间涌出泪水,双腿一软,整个苍老的身躯都伏倒在地上,重重地朝我磕头,“公主的死,最伤心的莫过于小姐!可是,现在还要小姐来担心老奴,还要小姐强装笑脸来安慰老奴!小姐,小姐还需要老奴来服侍,公主从以前就担心自己活不久,她常常叮咛老奴要陪在小姐身边照顾小姐,老奴一定不会再让小姐担心了!”

“秦嬷嬷,你不要这个样子,你是想把玥儿给惹哭吗?”我慢慢从床上坐起,展遥在旁皱了皱眉,急忙起身在我背后垫上枕头,“娘死了,不止玥儿一个人伤心,我并不是在强颜欢笑,只是还有很多其他的事要做罢了。玥儿不需要你来照顾,不需要你来担心,你只要照顾好自己就行了。”

望着她那张被泪水浸湿的脸庞,我的身子稍稍前倾,抬手示意道,“秦嬷嬷,你先站起来,然后找个位子坐下,玥儿有些事情要告诉你。”

她颤颤巍巍地从地上起来,随手抹了几把泪水,低眉敛首,“小姐,老奴站着就可以了。”

我上半身向后一靠,视线在屋内的几个人身上打转,目光在每个人身上停留几秒,最后还是回到秦嬷嬷身上,“秦嬷嬷,你和杨柳白云她们一直都守在娘身边照顾她,十几年如一日,玥儿心里一直都是很感激的。可是,现在娘已经不在了,我觉得,展家并不适合你们。”

“小姐!”秦嬷嬷惊愕地看着我,神情紧张,“你是想赶我们走吗?”

“秦嬷嬷,你仔细听我说。”淡淡地望着她,我斟酌语句,“在这西厢里只怕没几个人会喜欢将军府的,你们是为了娘才跟着住在这里的,现在娘不在了,而我也可以很好地照顾自己,嬷嬷,真的,你不用勉强自己继续留在展家的。”

“小姐,老奴怎么可以离开?老奴离开了,不管谁接替这个位置来照顾小姐,老奴都不会放心的!”

“秦嬷嬷,没有谁会来接替你的位置,我不需要别人来服侍。”从小就知道她有多忠心,秦嬷嬷已经把自己的一生都放在娘的身上了,现在的形势到了蓄势待发的地步,她继续留在展家的话绝对不是好事,若是不够小心的话,说不定还会惹祸上身。“玥儿希望秦嬷嬷能够离开这里,跟白云杨柳一起离开,找个闲静安宁的地方好好颐养天年。”

“小姐,老奴不……”

“我已经决定了!”张嘴阻止了她的说话,我望了眼站在一边的杨柳白云,两人的脸色都不好看,杨柳更是一脸欲言又止的表情,我静静地望着她们,笑容有些勉强和无奈,“你们也应该知道,沈家要对娘进行风光大葬,可是,娘已经为皇室劳碌终生,最后也可说是为沈家而死。所以,即使拼尽一切,玥儿也不会让娘的尸体留在那种肮脏的地方。秦嬷嬷,我会想办法把娘弄回来的,到时候,请你们带着娘离开京城,越远越好,到一个无论是沈家还是展翼翔都干涉不到的地方……”顿了一顿,我神情自嘲地仰头望着屋顶,目光迷离,“当然,这种地方可能根本不存在,但是,荒山野岭也好,农家小舍也好,离开孜祁国吧,远远的,如果有机会,以后玥儿就来找你们,跟你们一起陪着娘。”

“小姐……”

转首盯住秦嬷嬷的脸庞,她刚刚才止住的泪水又簌簌地流了下来,回望我毫不躲避的坚定眼神,她跪下来连磕三个响头,一下,两下,三下,一下比一下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