复杂地望着那个把我从小看到大的人,那个会一直给我做桂香糕的人,也许,以后都没机会看到了吧?

“小姐。”向来沉默寡言的白云一眨不眨地盯住我,声音很轻,可放在身侧的手掌却捏紧成拳,语气沉重,“对于这件事,玥小姐是不是已经决定了?无论如何都不会改变主意了?”

“是的。”我点头,“你们也可以开始做准备了,一旦我把娘的尸首抢回来后,你们也就可以离开了。如今的京城龙蛇混杂,你们走得越早越好。”

“知道了。”杨柳抢先出声,常挂脸上的娇柔笑容早已消失不见,她垂首恭敬道,“我们不会让玥小姐再为这种事分心了,一切谨听吩咐。”说完话,她抬眼正好撞见我还望向白云等待回答,杨柳急忙伸手拍了拍白云垂在一旁的手臂。

白云怔了怔,出神地注视了我一会儿,慢慢低下脑袋,“是,知道了。”

我点头,身上忽然感到一阵轻松,她们在近期离开的话,也就意味着不会被牵涉进这场皇位争夺之中了。拿过放在一旁的药碗,我忍住苦涩感,一口吞下。喝完了药,便让秦嬷嬷拿了下去,脑子又有点疲倦,我望向展遥,“哥,我想睡了,你出去的时候帮我关上门。”

“嗯,我等你睡着了再离开吧。”

迷迷糊糊地睡着,睁开眼的时候,外头已是黑糊糊一片了,风声很大,其中还夹杂着丝丝细雨,屋瓦上滴下的雨滴叮咚悦耳,流淌,聚集,然后落下。

一觉睡醒后身体也感觉舒服了些,脑中也没有了倦意,双眼逐渐适应黑暗,瞳孔看得清楚了,再加上懒得起床去点灯,我就这样静静地躺着,怔忡地发呆中,忽听到窗外传来一阵细微的脚步声,眨了眨眼,望着那个已走到门前的人影,我轻声问道,“谁?”

“是我。”清涣的声音听起来比雨声更为透明,温润如玉。他轻轻地推开门,看到我睁着一双眼直直地盯住他,柔和地笑了笑,“姐,你总算醒过来了。”

“……你来看过好几次了?”

清涣微微一笑,并不回答我这个问题,“本来不想让你发觉我来的,可自从腿受伤后,轻功就大不如从前了。姐,我应该没吵醒你吧?”

“为什么不想让我发觉?”我也同样没回答他的问题,凝视着他那张僵硬得有些勉强的笑脸,心里难以抑制地升起一股异样感,“清涣,如果你想避开我的话那就避好了,一直避到你可以心平气和地调节好自己的心态,否则即使见了我你也会难过的,不是吗?”

“我并没有想躲避你。”清涣听到我的话后怔了一怔,视线在我脸上打转好几圈,最后像是确定了什么,立刻孩子一般地笑了出来,光彩满溢,“姐,我之前只是怕你见到我后会有别扭的感觉才一直躲着的,如果知道你都不在意了,那我刚才也就会大大方方地进来了。”

真的?我犹疑地望着他。

仿佛猜到了我心里的想法,清涣上前两步,走到我床边,轻轻点头,“我的确是想了很久才发觉到的,姐,只要你心里不在意就好,我已经没关系了,也已经知道自己该怎么做了。你说的话我都记住了,我知道,有些事情是自己穷尽一身的努力也做不到的,剩下的,就只有做自己能做的。姐,如果以后你想要干什么,那么我帮你,你若想要杀什么人,就由我来杀,如果你想去远行,我也会陪你……这样的话,你就不会再拿以前那一套来拒绝了吧?”

“清涣……”我心里不禁震了震,思绪万千,“你就不怕我会因此而利用你吗?”

“呵呵,”他笑得很开心,眼睛闪亮闪亮的,“如果你想利用我的话就更好,我只怕你会什么都不让我做,什么都不让我帮。”

“滴答”,他黑色发丝上的一滴雨珠顺着脸颊滚落,滴在了我的脸上,清涣伸手抹去那滴水珠,动作如羽毛一般的轻柔,很快又收回了自己的手,谨守礼教,他后退一步,笑容完美,“姐,你想我永远做你的弟弟,那么,我就只做你的弟弟。”

永远,只做弟弟。

身上的伤口恢复得很快,比我想像中要快多了,只是短短的三天,就已经能下床行动了。看来那天晚上虽说血流得多了点,但被刺到的伤口却不怎么深。可是,即使能下床了,身体却还是很虚弱,稍微跑两步就会气喘吁吁的,三天来,除了在床上休息养病,就是在院子里晒太阳发呆,日子过得很无聊,可是,却很安详。

然而,在同样的时间里,比起我身体的恢复速度,更快的却是流言传播的速度。沈琦瑾的死,在整个孜祁国引起了轩然大波,详细的情形我并没有去打听过,只知道事情被传成很多个版本,有说沈琦瑾自尽的,有说展翼翔杀妻的……最开始只是一个小小的谣言,但在这么短短的几天,就差不多搞得人尽皆知,其他城镇有没有听到这些我还不清楚,至少在京城里的情况就是这样的。纷杂多样的说法,而无一例外的,就是矛头全都指向展翼翔。

十多年前的那一桩婚姻,名震天下的第一美人,少年得志的英挺将军,再加上翟伦帝亲自指婚,那几乎可算是多年来最为轰动的一件大事。可是,有多少个人知道了这桩婚姻,就有多少个人知道,甚至目睹了展翼翔那时几乎可称为大不敬的举止——以一介武夫的身份冷落了皇室公主十九年,甚至以驻守边疆为借口远离京城,在荒芜之地另娶偏房……

这样子的前事摆在眼前,百姓的同情自然都是放在那香消玉殒的沈琦瑾身上,不,不应该这样说,我抬手遮了遮那刺眼的阳光,嘴角嘲讽地勾起,与其说把同情放在了娘的身上,更不如解释为民心都已经不可动摇地聚集在沈家。

仁爱大度用来形容沈家,而留给展翼翔的只怕都是负心男子,目无皇室的恶名吧!

呵呵,沈墨翎啊沈墨翎,展翼翔他削弱的你的兵力,你就毁掉他的民心?不得不说你这一步走得实在是漂亮,作为一个幕后者,无论这事成功与否都不会影响到锊王的声誉。那天晚上若不是展遥他及时赶来,只怕我也已经被成功地灭口,永绝后患了吧?不过真可惜,我闭上眼缓缓平定自己的呼吸,暖暖的阳光洒在脸上,可瞳孔中却是一片冰冷,沈墨翎,无论这件事是不是娘自愿的,但这笔账都毫无疑问该算在你头上!

“小姐,你在外头已经站了好一会儿了,要进屋去休息一下吗?”

听到身后杨柳的声音,我收住了脑中复杂的思绪,朝她摇头微笑,“杨柳,我不是那么娇弱的人啊,这几天走动的时间已经够少了,今天早上看了看,身上的伤也好差不多了,我还是多走一会儿的好。”

“是。”杨柳点头,又走了几步路,她仿佛突然想到了什么,红扑扑的面颊上添了一份迟疑,咬了咬唇,终于还是轻声开口,“小姐,有件事我觉得还是跟你说一声比较好。”

“嗯?”

“将军,将军他这几日几乎天天都会来西厢,小姐因为常在屋里休息所以并没有发觉。”杨柳小心翼翼地观察着我脸色,慢慢道,“将军每次来都会去公主的房间待上好长一段时间。”

哦?我微挑细眉,冷冷地笑了笑便移开视线,这算什么?难不成是你展翼翔良心发现了?还是想演戏演给谁看啊?可这种猫哭耗子的假慈悲我可不屑!

转了方向往娘的卧房里走去,骤然想到身后还有人跟着,我回头道,“杨柳,你先退下,我想自己一个人去娘的房里看看。”

“是。”

暖风拂面,院子里花香四溢,沁人心脾。

我抬手绾了绾散乱的乌发,一路直走到娘的卧房前,懒懒地倚在敞开的门面上,里面坐着的那人果真熟悉万分,我似笑非笑地轻轻敲门两声,“有展将军的来临,西厢还真是蓬荜生辉啊,一直忙碌非凡的大将军如今怎么这么有空啊?”

展翼翔身体一动不动,依然侧着身子坐在那边,语调冷冷的,“怎么,你连那一声‘爹’都省下了?”

“呵呵,你还会在意这种小问题?”我慢吞吞地跨进屋里,四周的摆设一点变化都没有,只可惜,住在里面的人却已永远都见不到了,努力忽略空气中弥漫的那一份伤感,我自行找了个位子坐下,双眼一眨不眨地盯住展翼翔,“以前都没见你这么深情过,如今人都不在了,你何必摆出这种样子?”

“……”展翼翔缓缓转身,目光凌厉。

“大将军,你一直窝在这个地方好吗?你总不会不知道外头把你传成什么样子了吧?”我耸了耸肩,无视他的目光,“不论你在这里怎么悲伤,外面的人可是看不到的。”

“我承认,在琦瑾和权势之间我选择了权势。”顿了顿,展翼翔的声音又在屋内响起,“可是,我从没想过要她死!”

“可她还是死了。”双手交叉摆在腿上,他越严肃我越轻松,“展将军,娘的死绝不单单是因为沈墨翎逼她,这其中少不了你的‘功劳’!”

“……”展翼翔沉默,撇开了头,许久之后才开口道,“如果知道琦瑾会这样,我就……”

“你就怎样?”见他停下声音,我好笑地看着他,目光嘲讽,“你就不会冷落她十九年,你就不会娶钟沁,还是你就不会想要去夺皇位?”冷冷一哼,我态度不屑,“别骗人了,这根本不可能!你展翼翔注定会选这条路,你展翼翔注定会是这种人!”

“……玥儿,你没想过要站在我这边,对不对?”

见着他复杂的眼神,我挑了挑眉,答非所问,“如今在京城你的名声已经够臭了,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做?不会打算来硬的吧?”

“……”

拒绝回答?算了,本来我对你的秘密就没什么兴趣,你爱说不说是你的事。我扶着椅背站起身来,一步一步走到门口,冷冷抛下一句,“我来这里只是为了跟你说一声,明天我会在家里为娘办一个小葬礼,随你参不参加。”

“……别人只会以为我们展家逼死了公主还在那边惺惺作态。”

“别人怎么想关我什么事?”

走出娘的房间,我大大呼了口气,跟展翼翔待在一起空气都会沉闷许多,抬手遮了遮刺眼的阳光,我慢慢走向自己的房间,朱栏雕漆,我一边顺着扶手一边前行,可才走了短短的几十步路,就看见展遥倚在走廊的尽头等着我,目光深邃。

我笑笑,反手指着自己,“是在等我吗?”

“嗯。”他站直了身子,一瞬不瞬地注视着我。

一步一步,走在他身边时我停了下来,“哥找我有什么事吗?”

“玥儿,你决定去把娘的尸首抢回来?”

“嗯。”我继续笑。

“后天沈家就会把娘下葬了,以你的性子不可能在以后去掘娘的坟把她挖出来,所以,在今天或明天你就会动手了。”展遥眯了眯眼,上前一把拽住我的胳膊,“玥儿,你身体已经恢复了对不对?你装着还没康复的样子是想自己一个人去夜探皇宫吗?”

我愣了愣,僵硬地想抽出自己的胳膊,只是展遥拽得分外紧,根本不肯放手,“哥,你在说什么啊?”

“不管你有多聪明,可这种办法能怎么想?”展遥很少用这么严厉的语气跟我说话,他是真的生气了,“除了用偷的抢的,还能想出什么办法?如果不是我今天来找你说话,你就不打算告诉我了对不对?你压根没想过要我帮忙对不对?”

“哥……我……”

“玥儿,”展遥放轻了手上的劲道,只是依然抓着我的手,很紧,也很热,与此恰恰相反的,是他说话的声音,很轻,也很柔,“我说过,我会帮你,一定会帮你。”顿了顿,他凝视我,一字一句,“所以,让我帮你好不好?”

我咬唇,撇开了脑袋。

“玥儿,我知道你在展府最牵挂的就是娘,现在娘已经不在了,你有什么打算?”展遥紧紧追着我的目光,继续道,“玥儿,把娘的尸首抢回来后,你跟我一起走好不好?”

轻轻叹气,我挣脱了他已经放松的钳制,盯住他看了半晌,倏而一笑,“哥,一起离开去那儿呢?或者你已经当上了那个什么门主,想要我跟你一起去荻桑国?”专注地逮着他怔然的目光,我偏过脑袋眨眨眼,“你真的想要我去荻桑国?”

“你,不想去吗?”展遥的神色一如往常,只是声调稍有些小心翼翼。

“至少现在不想去,我想把这场争夺看到最后,我想看看到底是谁笑到最后!”伸手折下一片树叶,我放在手里轻轻把玩着,难得严肃的神色,“现在,我不甘心就这样离开!”

“……那就依你的意思吧。”展遥抚了抚我的额头,无奈低叹,正要跨步前行时却又停下,认真地看着我,“玥儿,你想什么时候去抢回娘的尸首?”

“明天,明天晚上。”

第二天,日当正午,凉风怜花。

听说娘的尸体放置在她以前的寝宫内,因为马上就要下葬了,所以若是今晚再不行动的话就太迟了。展遥说得没错,除了用偷的我是真的想不出什么其他的办法。皇宫警备森严,但这毕竟只是一个公主的遗体,看管也并非那么严密,虽然其中的风险是肯定避免不了的,可是,这件事我非做不可。

身上穿一件白衣,乌丝上系着白色的丝带,我一步步往灵堂走去,在夜晚来临之前,我还要先在将军府替娘办一场小葬礼,今晚若是成功把娘给带出来,那秦嬷嬷她们也会即刻起程,离开京城。所以,我必须在此之前做好一切。

“小姐。”刚跨入灵堂中,秦嬷嬷便站起身行礼问安。

我抬手示意免礼,视线在厅堂内转了一圈,秦嬷嬷,杨柳白云,展遥,清涣,我缓缓垂下眼睫,展翼翔果然没来吗?

从没参加过葬礼,自然也不是很清楚葬礼上应该做些什么,但是,即使只是一个形式而已,我也想给娘这个形式,一个完整的形式。没有来宾道丧,没有棺木的摆放……这其间已经省下了很多应有的步骤,我只是让秦嬷嬷烧了几盘娘生前最爱吃的菜放在她灵前,糖醋鲫鱼,豆腐莲子羹,板栗鸡肉……然后,又斟上了两杯美酒放在娘的牌位前,娘她生前从没有喝过酒,也从没有醉过,她一直都活得很清醒,只是,清醒得却很痛苦。

我上前几步,白云立刻递来一支刚点燃的香,顺手接过,我跪在灵位前的那块软蒲上,三拜九叩,作为沈琦瑾的女儿,从小到大,我一次也没有对她行过叩拜之礼,所以,至少在这最后的机会,让我跪她一次,感谢她生下我,感谢她养育了我十九年。

然后,一人轮着一人,每人都烧香祭拜,下跪默哀。冷冷清清的空荡,在这样大的厅堂里,竟然只有六个人来祭拜娘,作了这座府邸十多年的女主人,结果却近乎悲凉,我嘴角的那抹苦笑中夹杂着嘲讽,但是,比起皇室将为娘所举行的风光大葬,在这里的六个人至少是真心实意地哀悼的。

冷却的菜肴,摇曳的烛火,一阵狂风袭来,那扇只是轻轻阖着的门板刹那间被吹了开来,“沙沙”的冷风冲进厅堂,灌入了耳中,肆意张狂。

我挺直了身躯望向门外,一个身态娉婷的美妇款款走进厅堂,眉目傲然,正是钟沁。从她进入展家后就没怎么和西厢来往过,今天还真是有“兴致”啊!只是不知道她是来找麻烦的还是来示威的?

伸出皓腕将发丝揽至耳后,钟沁环顾四周,在见到清涣也在其中后只是稍一皱眉,很快她又舒展了眉头,斜着眼瞥我,语气一如五年前刚来时的那样,“咦,翼翔怎么没有来参加姐姐的葬礼啊?”

姐姐?叫得还真是动听,不过听了就让人觉得恶心。我微笑,淡然疏离,“钟沁,你是来找展翼翔还是来祭拜娘的?如果是来找展翼翔的话,他现在应该在娘的房里;如果是来祭拜娘的话,那么很抱歉,我们不欢迎你,请你马上离开。”

“你……”钟沁的脸色有那么一下子的难堪,她咬唇,狠狠地盯住我看了一会儿后又勾起唇角,笑容尖锐,“是沈琦瑾教你要目无尊长的吗?教得还真是好啊!”

“目无尊长?”我嘴角笑意更盛,可惜瞳孔中却是一片冰凉,“娘的确教过我要尊敬师长,只不过,娘还跟我说过,对什么人说什么话!”

钟沁的脸色由红变青,再由青变白,射过来的眼神如同要把我吃了一样,狠狠地上前两步,扬起手臂就想给我一巴掌,眸光转冷,我正想动手的时候只觉眼前一暗,清涣的动作比我更快,他瘦长的身影挡在了我的面前,一把拉住钟沁挥出的那条手臂,语气清雅淡漠,“娘,别闹了,你还是跟我一起出去吧。”边说边拉着她往外走。

因为清涣挡住的关系,我看不清钟沁此刻的表情,只看到她的指甲在清涣白皙的手臂上刻出了几条血印子,声音绝情,“展清涣,你也太吃里扒外了……”

“钟沁,我最后忠告你一句。”实在看不顺眼她的指甲如此肆虐,我忍下了皱眉的冲动,笑得邪肆狂妄,“娘活着的时候你没有赢过她,那么,娘死了以后,你就更不可能赢了。”停下声音,正巧瞥见钟沁转过头,满脸惨淡惊恐,似乎被我说中了心事。

扬眉勾唇,我懒懒地抱臂而立,视线直直地盯在她的脸庞,“看来,你懂我的意思呢。”转身以眼神示意杨柳,我背对大门,决绝开口道,“杨柳,关门,送客!”

“是。”

第八章 春自悠悠人自苦

钟沁的到来的确在定程度上影响了气氛,另一方面我看看时间也差不多了,于是就很快结束了葬礼,正欲转身回房去准备些今夜要用的武器之类的东西,左脚才跨出门口时,我忽然想到了什么,轻轻皱眉,又回头对杨柳吩咐道,“杨柳,你待会儿给清涣送点药膏去,我刚刚看见他流血了。如果没人给他送去的话,他八成会忘了还需要清理一下伤口的。”

“是,小姐。”

回到自己的卧房后,我随便挑了把利剑和几发暗镖及银针,然后坐在椅子上观望渐渐降临的夜幕,直到见着月亮都已经出来了后,我越坐越没耐心,虽然时间是早了点,可还是先去展遥屋里吧。我慢慢站起身准备去找展遥。他在前一天曾和我商量过,在潜入皇宫之前要先到他房里去一趟,他会把他的想法和我说一下,最后再决定具体该怎么去做。

院子里有各种昆虫的鸣叫,皓月当空,银辉映衬着黑色的夜空。我走到了展遥的房前,只看到里面连灯都灭着,狐疑地皱眉,他现在还不在房里?奇怪,哥他向来都很守时的。正想敲门时,可手才轻轻一推,那扇门就简单地被打开了。不是吧,连门都没关上吗?

动作轻敏地跨进屋内,果真是漆黑一片,半个人影都没有。我转头环顾,脚步稍有迟疑,但还是走进了展遥的卧房。可不等我靠近,就听见从里头传出他熟悉的嗓音,“是谁?”

“哥,是我。”原来他在里面啊,我边说话边向里走去,嘴里还纳闷地喃道,“哥,你怎么连灯都不点?”这句话说完的时候,我已经步入了内室,虽没有灯光,可月光却透过窗户斜射了进来,斑驳疏淡,在展遥挺拔的身躯周围镀上一层神秘的银圈。

精壮消瘦的背脊,赤裸的上半身,似乎没有想到会是我,展遥的声音中隐着一份意外,“玥儿?”声音骤停,他立即意识到了此刻的不雅,飞快从床上捞起一件外套披在身上,朝我尴尬地笑笑,“玥儿,你先在外面等我一下好不好?”

“……好。”狭小的室内顿生一股暧昧,我颊上有些燥热,难得自己也会有不好意思的时候,真是少见,快步退出房间后轻轻关门。

坐在外屋的椅子上,我伸手拍打了脸颊两下,阵阵凉风拂面,脸上的温度立刻减了下去,眼睫微微下阖,短暂的羞涩过后,头脑也自然地冷静了下来。

虽然刚才的月光是晦涩黯淡的,虽然刚才几乎只是瞄了一眼而已……但是,却足够我清楚地看到展遥背后多了几道伤口,看样子,应该是在他离开的那五年里所受的伤吧……低低地叹息,我的目光也复杂了起来,他这五年里到底做了些什么,我是不是应该找个机会去查一查了?经历的事情越是艰难和磨砺,那么那个人的改变也就越大。五年前的展遥是几乎可称得上锋芒毕露的一个人,可现在呢?现在他已经可以把自己的个性收敛得无影无踪了。

错乱的思绪之中,展遥已穿戴完毕走了出来,见着四周还是一片黑暗的时候,他扬眉,“玥儿,你怎么不点灯?”

“呵呵,忘了。”

快捷地点上灯火,屋内也在霎时间明亮了起来,展遥脸上挂着的那份尴尬还未完全褪去,略带不自然地坐下,他开口道,“我没有想到你会这么早来……”

“没事,自己哥哥有什么好介意的?”我爽快地挥了下手,俏皮地眨眼。

展遥一愣,望了我一眼后也不在这个问题上多作纠缠,目光深邃,他认真地注视我,缓缓开口,“玥儿,你对今晚有什么计划没有?”

“还是哥你先说说想法吧!”

“也好。”展遥颔首,动作利落地从衣襟里掏出两张纸,站起身后弯腰递给了我,“玥儿,你先看一下。”

狐疑地打开一看,本来只是随意地扫去,但只是轻轻地瞄了眼后就立马怔愣,脸上的神情都无法抑制地僵硬起来。拿纸的右手有些抖动,我将空着的左手握紧成拳,仔细将那两张纸上的东西给看了个遍,那是张地形图,完整的皇宫内院的地形图,而另外一张,是宫里巡逻的禁卫军的轮班接替时刻表。

闭上眼,我作了一个深深的呼吸,怎么可能不激动,这东西是绝对禁止外流的啊!不要说是朝中官员,连皇亲国戚能不能搞到手都是一个问题!我勒令自己不要多想这两张纸是怎么弄到手的,展遥想说的时候自然会跟我说……正想到这一点,却听他轻笑出声,乌黑的瞳孔流射异样光彩,“玥儿,你不问我这图是哪儿来的吗?”

抬眼,我盯住他,“哥哥愿意跟我说吗?”

“愿意啊,”展遥的笑容中多了一丝魅惑,启唇轻道,“如果玥儿肯跟我一起走的话,我就把所有的事情都告诉你。”

“……不用了。”我苦笑摇头,“那还是以后再说吧。”

“好啊,我说过,都依玥儿的意思。”展遥也不恼怒,依旧轻笑,“玥儿,有了这张地图的话,今晚的行动也出不了什么事。当然,前提是某一些人没有故意设下陷阱等着我们。”

“不可能。再怎么说也是皇宫禁地,沈墨翎和于路没那么大权限管到那里,好歹那也是皇上的地盘……况且,皇上和沈墨翎向来都是不和的。”

“还有一个问题,”展遥突然将脑袋凑近了许多,眸光毫不避讳地滞留在我脸上,“进去的时候的确会比较轻松,可是,出来时还要带上娘的遗体,这恐怕会很麻烦吧?”

靠得太近,他说话的温度和热气都喷洒在我脸上,总觉得自己的面颊又开始发烫了,我垂下眼眸遮住其中的情绪,“没关系,不需要担心,我要带出来的并不是娘的遗体,而是娘的骨灰。”

展遥怔愣了那么一瞬间,只是随即又勾起唇角,对我的话不置可否,“那玥儿还有什么其他的意见吗?”

“哥都已经准备这么完善了,我的想法根本就不值一提。”缓缓摇头,的确,有了这张地形图后何止会方便一倍!“我们只要等着天色再暗一点后就可以动身了。”

一个时辰,两个时辰……在夜晚的暮色越来越浓时,凌厉的雨点在无边的苍穹中肆意狂洒,就好像溢满了那种倾尽一切的决意,毫无保留,毫无留恋。

身上已经换好了夜行衣,带上武器和迷药,我和展遥便偷偷潜出了将军府。地上已经湿成一片了,行了一段时间后,雨也开始渐渐转小,不多时,就能用肉眼看到那座皇城了。

奢华巍峨,红墙黑瓦,气度宏伟非凡。

该怎么说呢?这座经过历代帝王不断扩建的宫殿,无论是外观上还是规模上,都是无可挑剔的,但是,最让我感慨的却并非这些,无关华丽无关壮阔,无关权势无关金银,仅仅只是一种味道,这座宫殿散出的味道,那股难以掩盖的沧桑,以及,孤寂。

暗不见天日的孤寂,还有,如黑洞般无底的沧桑。

摸不到,看不到,只是一种感觉。

复杂的感觉。

微微垂眸,说话的声音很轻,但我知道展遥能够听到,“那个位子真的那么好吗?再怎么好的东西也是有个底的吧?难道真有好到可以让人不顾一切?”

“……”展遥的脚下有那么一瞬间放慢了速度,瞥了我一眼,低声道,“人各有志,但那种万万人之上的感觉总是有魔力让人趋之若骛,如果有机会坐上去自然是想坐坐的。”

“哥哥也喜欢那位子吗?”

“喜欢。”展遥又瞥了我一眼,放快脚程向前掠去,“前提是我没有因这个位子而失去另一些东西。”

“……”

身上已经淋到了好多雨,衣服也湿得差不多了,我伸手抹了抹流淌在脸上雨水,加紧了速度往前赶。趁着禁卫军交替轮班的短暂空挡,我们顺利潜入宫内,复杂的宫廷路线,左绕右转的,但终于还是靠近了沈琦瑾生前所住的寝宫。

从外头望进去,里面是一片黑漆漆的静谧。可还不等推门而入,我和展遥立刻停下脚步,敛起心神,展遥的目光在霎时间转为锐利,里面有人!

“都进来吧,我已经在这里恭候多时了。”

平和而缓慢的语速字字清晰,意料之外,但也可说是意料之内,我抿唇,干脆的上前一步,推门而入。

打开门的一瞬间,月光也趁机溜进了屋里,沈墨翎如白玉般的面颊有一半被掩盖在阴影中,那双绿宝石般的瞳孔明暗闪烁,熠熠生辉。

见到我后他明显笑了笑,带着那种“你果然来了”的意味,再将目光转向展遥,沈墨翎扬眉抬眼,别有一番魔魅,“这位就应该是展家的大少爷吧?一直无缘得见,今日还真是巧合啊,在下锊王沈墨翎。”

展遥看了他一眼,面无表情,“我知道。”

“呵呵,果然有胆识啊,两个人就这么夜闯皇宫,你们就不担心我带着人马在这里候着,然后把你们抓起来打入天牢吗?”

“几日不见,沈墨翎你还真是变得爱说笑了。”我自行找了个位子坐下,似笑非笑的眼神中全无感情,放在桌面下的双手早已捏紧,努力控制自己的杀意,“相信我,以你和皇上的关系,比起我们闯到这里,你把自己的人马带进来的可能性比太阳打西边出来还低。”

“这倒也是,你说得很有道理。”沈墨翎仿佛很受教地点头,“可我即使不能带自己的人进来,也能大声喊叫,把外头的巡逻军引来吧?”

“你当然可以。”展遥的整张脸都埋在阴影之中,黑色的发丝,黑色的眼睛,一切的动作神情在黑夜中显得那样相得益彰,难以捉摸,“当今皇上见到这种难得的机会肯定激动万分,明着他动不了你,但若在捉拿私闯皇宫的逆贼时,一不小心锊王殿下被误杀,想必会很‘容易’。”展遥的声音不徐不急,无波无澜,感觉是在述说家常一样,“当然,也有可能是我和玥儿被抓后突然反咬你一口,然后事情就变成是锊王殿下和展家乱党合谋……”展遥停下声音,黑眸璀璨,却分明透着压迫,“一次就可以铲除两个对头,皇上即使再笨也不会放过这个机会,只是不知道你会不会给皇上这个机会?”

“啪啪”,沈墨翎手上鼓掌,嘴角笑意纵横,“展家没有一个是好相与的,这话丞相还真是没说错。唉,于丞相就是会给我出难题,偏偏把我的对手教成这样。”顿了一顿,他又盯住我们打量,眸光隐隐透出一股冷意,“不错,我今晚特别等在这里只是为了和你们好好谈一谈,如果能够互相理解就最好了。虽然我并不排斥武力解决问题,但若能减少损失而达到目的,我还是会选择后者的。”

我低下了头,完全掩盖自己的神情,可语调却是无法控制的冰冷,“你想说什么?”

“听说,你们对展翼翔没什么好感?”

“哦?”我抬头,努力平静语气和心绪,“对你也是没好感的。”

沈墨翎斜斜地望着我,嘴角一勾,“我知道。只是既然对展翼翔没好感,又何必勉强自己帮他呢?瑾姑姑也可算是为了沈家江山才死的,若你们站在展翼翔那一边,不就让姑姑的努力都白费了吗?平白无故地让她枉死。”

我咬唇,撇开眼望向他处,虽然娘已经死了,但我总是不想听别人说这些话,尤其是他沈墨翎更是没资格,愤怒,伤心,痛苦……充斥在脑中的感情异常复杂,近乎于混乱地盘旋不去。双手狠狠捏紧,我承认,沈墨翎挑中了我的死穴,即使他说得没有任何道理,即使我也不会去信他的说法,但是,心里就是有种莫名的难受和压抑。

摆放在桌下的手搅成一团,忽然一股熟悉的温暖层层地包围住自己,展遥将他的手伸过来握住我的,坚定安抚。我心跳一阵剧烈,诧异地向他望去,却不见他的神情有些微的反常,仿佛这是再正常不过,见我在看他,展遥很快朝我笑笑,然后转向沈墨翎,语气平静,“那锊王的意思是要我们站你那边,站在你那边才算对得起死去的娘?”

一针见血!

沈墨翎愣了一愣,唇角爬上一抹苦笑,“并非要你们帮我,只要你们别插手这些事,或者能在展翼翔身上下点药,可以的话,我并不想杀了展翼翔,毕竟他的存在对孜祁国是大有好处的。只要展翼翔活着一日,光听到这个名字就能使周边的各国安分许多。”顿了一顿,沈墨翎那双水晶般的绿眸又扫在我们脸上,还隐隐透出一股孤傲之气,“展翼翔是一个厉害的将军,他的确擅长领兵打仗,这一点我是不如他。但是,会打仗的人却不一定适合做那个‘位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