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的意思是说你适合?”我笑容带有恶意的嘲讽,“现在的孜祁国也算是国泰民安,可你却为了一己之私想要挑起战端,这样的人就适合?”

“国泰民安?这不过是一层虚假短暂的表象罢了。”沈墨翎不屑道,“在邻边的荻桑国早就有些虎视眈眈了,长久以往下去,以王兄的能力再加上展翼翔的野心,说不定会把孜祁国弄得惨不忍睹!既然如此,那还不如现在就改变它!”

“呵,什么道理都在你嘴里啊。”我讽意更甚,“其实你只要直接说是因为自己的野心就够了,反正到了现在这个局势,你是连掩饰都懒得掩饰了!”

“我并不否认自己的野心,我是想要那个位子。”沈墨翎字句铿锵,瞳孔中绿光荧荧,“为了一己之私而掀起惊涛骇浪,你以为你不是吗?你为了自己的幸福,自己的家庭,为了达到自己的愿望而摧毁了整个洛郸,还有住在里面的无数百姓。玥儿,其实从本质来说你和我是一样的,只不过出发点不同……”他脸部表情有些放松,眼瞳中溢出淡漠的笑意,盯住我轻道,一字一句,异常清晰,“所以,我以为你可以理解我。”

手上一紧,还不等我开口说话,展遥握着我的那只手就加大了力道,他投过来的视线很轻很柔,明明只是瞬间的一瞥,但我却可以清楚地确定,哥哥在跟我说“不要在意”。

展遥似乎笑了一笑,若无其事地问道,“那我们有什么好处?”

“只要展翼翔能交出兵权,辞去官位,我就保证不动展家的任何一个人。”说到这里,沈墨翎又回头望向被纱幔围绕的大床,“而且,你们今天可以安然地把姑姑的尸首带出去。”

“我拒绝!”他说完话的同时,我立刻开口反对,“那是不可能的事,况且不用你的帮忙,我们也可以把娘带出去!”

沈墨翎闻言皱眉,似乎觉得我们不可能把这么大一具尸体偷运出去。

展遥又笑了,不过是对着我笑,宠溺纵容,连头都懒得回,“玥儿的意见就是我的意见,锊王殿下,真是可惜啊。”

“……意思就是说,谈判破裂?”

听着沈墨翎平淡无波的语调,我仿若未闻,直直走向那张大床,动作轻柔地拉开帘幔,沈琦瑾的遗体赫然入目。殷红柔软的双唇,白皙细腻的肌肤,她的身上透出一股浓重的药味,怪异难闻,是因为这种药才没有尸体腐烂的吗?我闭上眼,忍不住咬唇,可是,好不容易保存完整的尸首,却要在此化成一摊骨灰了。在这里,这种挫骨扬灰的行为应该算不是大不敬的吧?不知道娘在九泉之下会不会怪罪我的不孝!

我深深地吐了一口气,在凝视娘的尸首许久之后,终于从衣襟中掏出一罐药瓶。瓶子里装的是降尸粉,洒有降尸粉的遗体只要一点点的火苗就可以在短时间内让那具躯体化为灰烬,而且不会让周围也烧起来。轻轻地洒了上去,尔后,点上火苗,一刹那,火光便围绕在了沈琦瑾的周身。

忽明忽暗的火光映衬着我的脸颊,望着那一寸一厘的肌肤渐渐化为灰烬,心中陡然升起强烈的空旷和无助,仿佛原本填充在自己体内的各种目标坚持的种种,一下子从身体里流失殆尽,一点不剩。什么都没有了,人生似乎变得一片空白,茫然无措到极致。

娘死了,这样,就是真真正正地死了,真真正正地消失。以后,永远都看不到她的那张绝世容颜;以后,永远都拥抱不了她的身体;以后,她就永远从这个世界蒸发了,然后,再也找不到了,无论如何努力,都找不到了,每一个角落里都寻不到她的踪迹了。

眼泪,透明的,流淌。

等我意识到自己在哭的时候,展遥已站在身后轻轻地揽住我肩膀,他的呼吸稳重温暖,他的味道熟悉好闻。其实,我自己也搞不清楚,那股味道到底是因为熟悉而好闻,还是因为好闻而熟悉。唯一知道的,只有他现在站在我身后这一点,清楚地知道。

我小心翼翼地把娘的骨灰盛装起来,只觉得沈墨翎的视线一直停在我脸上,这才想到自己的面颊上还残有泪痕,真是糟糕,居然在他的面前哭了出来,我随意地抹了抹,对他射来的目光视若无睹,然后将那盒骨灰仔细放好。

“我没想到你会用这种方法,即使是毁了你娘的尸身你也不想跟我合作吗?”沈墨翎自嘲地勾唇苦笑,“我还真是小看你的决心了。”

我冷冷地瞥去一眼,话也懒得跟他多说,别说一句,半句都不想。展遥走在前头,我跟着他往门外走去。

电光火石间,银光一闪。

其实,从头到尾我都没卸下过对沈墨翎的提防,速度极快地躲避,可那支暗镖的速度却超出预期。手臂上还是被划开了一条口子,又浅又短,里面有血迹隐约若现。

展遥的反应比我更快,他身形一晃,手中长剑已指向沈墨翎,面如冰霜,声音冷峻,“什么意思?”

“你还是决定和我们打一架吗?这样可是很容易把巡逻军给引来的,而且,一对二的情况下我不觉得锊王你会有胜算。”笑意浅浅,我目光淡然,“沈墨翎,刚刚那一镖你射错地方了吧?应该射向我的脖颈或心脏才有用啊,难道你是在手下留情?”

“不是,我不想干什么,也无意把人给引来。地方我也没射错,那一镖只要能划破你的身体就行了。”沈墨翎的笑意比我更淡更浅,语调轻缓,可字字重如响雷,“我在镖上涂了点东西。”

我怔愣了一瞬,目光狐疑。

“放心,那东西要不了你的命,我只是希望自己手上能有点儿筹码跟你们继续商谈。”沈墨翎又坐回了椅子,神态惬意,望了我们一眼,他也懒得卖关子,直接抛出答案,“这种药是我命人秘密制造的,只有我才有,所以,玥儿你也不用指望从哪里得到解药了。药的名字叫‘隐倮醉’,它杀不了人,但是会让人上瘾,每个月病发一次,发作的时候无比痛苦,除非继续服食‘隐倮醉’,或者是吃下解药。”

就是,毒品的意思吗?或者,还有什么不同?

“我已经找人试验过了,效果出乎意料的好。”沈墨翎笑了一笑,只是那抹笑意未曾到达眼底,“玥儿,我可以给你一个月的考虑时间,你能提前想通当然最好。但是,若一个月到了你还是想不通就恐怕要毒发了。那个时候,你若忍不住毒发时的痛苦也可以来找我,我想,尝到那种滋味后你为了解药怕也是会同意我的方案的。”

他望了眼展遥冰冷的黑色瞳孔,又转过脸来看我,见我依旧是满脸的无所谓,沈墨翎摇头,“玥儿,相信我,毒发时的痛苦比你想像中更为难熬,你忍不过去的。”

“哥,我们走。”我垂下眼睫,转身离开。

“玥儿?”展遥皱眉,看得出他现在的心情是前所未有的糟糕,“那解药呢?”

“不用了。”我继续往前走,跨出门外,“一个月才发作一次,这频率已经很低了。只要熬过每个月毒发的那段时间就行了。”

“呵呵。”沈墨翎低沉的笑声传了出来,见我回头,他唇角勾起的弧度更甚,态度是全然的自信,瞳中绿光若隐若现,“玥儿,我等着你一个月后来找我。”

在我和展遥离开皇宫之后,沈墨翎那张仿佛胜券在握的脸似乎还在眼前晃动。

隐倮醉,我皱眉叹息,这还真是有够讨厌的东西,只是不知道毒发的时候到底会是怎样的情况。最最糟糕的局面,也就是我完全控制不了自己的理智,到那时,就让展遥把我捆绑起来,然后关到空无一人的房屋里吧。

“玥儿,”展遥重重地按住我的肩膀,身上的怒气还未完全收敛,“你就不会关心一下自己吗?身上都已经中了奇毒,你怎么还一脸的无所谓?”

我微笑,“这种事着急也没用啊。”

“……你打算怎么办?”

“哥,这是你回来后第一次失控哦?”我继续不怕死的微笑,“没事的,船到桥头自然直,真不行的话,忍一忍也就过了,反正又死不了人。”

“展玥!”展遥很少连名带姓地叫我,小时候就不常叫,长大了后更是没这样叫过,说明他这次生气很严重。急促地呼吸,闭了闭眼,待他再次睁开时已冷静许多,“你不想动手的话我来动手,我可以对展翼翔……”

“哥,不用了。”我淡淡地打断,“他们之中不论少了任何一个都不行,否则均衡会立刻打破,皇位就马上会是剩下那人的囊中之物了。而我,并不想让他们中的哪一个成功,就当是我的任性吧,我不想让他们成功,绝对不允许!”

“……好,我知道了。”展遥揉了揉我湿润的发丝,望着又开始渐渐下大的雨丝,他没办法地叹气,温柔的动作如同对待珍宝一般,可目光异常坚定,“玥儿,我可以尽量答应你的要求,但也只是一个月。一个月后,若是我看不下去你的样子,我就会按自己的想法行动了,那个时候,不论你怎么阻止都没用。”

这应该就是他的极限了,我点头微笑,见好就收,“谢谢哥哥。”

展遥又是一声叹息,黑色的瞳孔深邃无奈,脸上的表情复杂万分,令人捉摸不透,“玥儿,你就不能让我少担心一点吗?照顾好自己有这么难吗?”

雨越下越大,淅沥狂放,豆大的雨点从天而降,然后落在地上肆意飞溅,劈啪作响。我眨眨眼,雨水顺着脸颊滑落,一滴一滴跌至地面,倏然展颜笑道,“哥,我会尽量照顾好自己的,所以,为了不要再淋雨,我们是不是该赶回府了?”

“呵,我倒是忘了,从小到大,你从不会为自己的事情紧张呢!”展遥边说话边提气,纵身前掠,淡淡的声音消失在雨帘中,“那就快点回去吧。”

速度飞快地奔回将军府,匆忙急促。看着自己的房间就快到了,脚下也理所当然地放慢了速度。身体自然而然地轻松起来,在靠近厢房的时候,我才刚舒了一口气,却有些意外地见到一个黑色的人影站立在门口,身影很是熟悉,可却摇摇欲坠的样子。我连忙急步赶上,凑近一看,果然是清涣。

黑色的湿发凌乱地贴在他苍白的脸颊上,呼吸急促。他全身的衣物都已经透湿透湿,瞳孔几乎快失去了焦距,但在看到我的那一瞬间,清涣的目光亮了一亮,可又立刻黯淡下去,声音疲惫无力,“姐,你终于回来了。”

“清涣!”我紧皱双眉,忍不住拉高了声音,“你在干什么?”

“等,等你……”语气已经完全没有了往常的生气,可他的脸上还是努力挂着笑容,“姐,你回来得好迟……”

“清涣,”我急忙上前扶住他的身体,好冰,“你在这里等我干什么?看到我不在,你有事不会明天再说吗?真不行,也可以在屋里等我回来啊,淋雨做什么?”

“我,我……”清涣虚软地倚靠在我身上,视线盯住黑色的夜行衣,嘴角添上一抹苦涩,“姐,你先扶我去屋里坐一会儿好不好?我的腿的已经动不了了,比想像中还更加的痛。”

“现在知道痛了?”我极度不悦地盯着他,“明知道自己的腿不……”

“姐,你去哪儿了?能告诉我吗?”清涣长长的眼睫毛上也挂着几滴小水珠,晶莹剔透,他的胸口一起一伏,似乎很是辛苦的样子,但即使如此,他仍尽力地把笑脸展现给我,“姐,你想做什么的时候为什么不叫上我呢?我不是说过吗,我什么都会帮你的。还是说,你不能信任我?或者,觉得我很麻烦?”

“你……”

才刚一个“你”字出口,就听到一阵轻盈的脚步声往这边赶来,我转头望去,只见展遥已经站在不远处,神色颇为匆忙,“玥儿,怎么回事?刚刚听到你的声……”不等话说完,他就已经看到倚在我身上的清涣。

气氛一下子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尴尬,似乎有什么东西在这刹那脱离了轨道的掌控。展遥面无表情地向我们靠近,目光难测,沉默了一瞬,就上前从我手中接过清涣,“我送他回房吧,玥儿,你今天也累了,先去好好休息一下,清涣的事交给我,不用你担心了。”

我抬眼望向清涣,他那双美丽的瞳孔死死地盯在展遥的那身夜行衣上,衣服都快被他的眼神给射出一个洞来。他的神情中满是不可置信,精致的脸庞上愈见苍白,那是连一丝血色都找不到的虚弱。清涣原本急促的呼吸越来越慢,刚才还泄露在脸上的情绪已经被他渐渐收敛,然而,已然透湿的身躯却散发出一股凌厉的,无法言语的哀伤。

浓重的哀伤在这片下着雨的夜幕中无边无际地扩散开来,深不见底,并且,绝望深刻。

清涣垂下眼皮沉默许久,什么话也没说,什么动作也没做,站着,只是静静地站着。好长的一段时间,我甚至以为自己的呼吸也停止了,展遥也没动,他直直地伫立在雨中,双手扶着几乎站立不住的清涣。

犹如慢动作般地抬头,正面对着我,清涣脸上的笑容已经僵硬得快挂不住了,声音很轻,可还是可以让站在他身边的两个人听见,“姐,你累了,快点去休息吧,我由哥哥扶回房间就行了,你不用担心,我会照顾好自己的。”

很短的几句话,他却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才能使其连贯。连贯地说出来,用来证明自己的身体还行,用来告诉我的确不需要担心。

耳边除了雨声就只听到清涣的声音在不断回荡,就像钟声一样,久久缭绕不去,但是,这却比钟声更具有穿透力,比钟声更让人头脑发颤。我出神地注视着他凝固在嘴边的笑容,笑容僵硬得那样没有说服力,他急忙避开我的眼神,身体也缓缓离开展遥的支撑,每一个动作是做得那样辛苦,粗粗地喘气,他轻声开口道,“我还是自己走回去吧。”

“清涣。”我的话音刚落,与此同时响起的,是重重的,“砰”的一声,才刚跨出一步,清涣整个人就虚软狼狈地摔倒在地上,满是雨水的地面,泥泞不堪。

他颤抖地闭上眼,在倒下的时候似乎有什么东西从他脸上滑落,然后滴在地上和雨水混淆在一起,让人无从分辨。

昏迷之前,只听到那声若有似无地低喃,“啊,好丢脸……”

很轻的声音,几乎如同错觉。

可是,不是错觉。

洁白的床铺,整齐的摆设,一尘不染。

我静静地坐在清涣的屋子里,一眨不眨地凝视着躺在床上的那个人。脑子里还残留着展遥昨晚复杂得近乎于深思的神情,那个时候,他望着清涣一动不动的,然后抬头盯住我,在沉默到让人快受不了的时候,展遥的脸庞爬上一抹高深莫测,“五年不见,清涣他变了好多。”顿了一顿,又撇开视线望向远处,喃喃自语,“他好像变得没以前聪明洒脱了,只是不知道,谁更……”

声音,很轻。

最后的那几个字我没有听清楚,仅仅只是看到展遥的笑容溢满自嘲。

“小姐,二少爷的药已经熬好了。”从门外跨进一个年轻的丫鬟,她把药碗轻轻放在桌上后便请安告退了。

我怔忡地看了那药碗好一会儿,混乱的头脑又想起了刚才大夫说的话,“二少爷的腿原本就受过重伤,本在下雨天即使好好修养都依然会疼痛的。可他还跑去淋雨,这不是病上加病吗?现在,除了腿不能动和身体虚弱外还加上发了高烧。展小姐,恕我直言,若再不好好调养二少爷的那条腿,若再让他这样淋雨,恐怕以后连行走都会困难了啊。”

重重地叹气,我神情挫败,端起那碗药走向床边,垂眸盯着依然紧闭双眼的清涣,声音满是无奈,“清涣,我知道你已经醒了,睁开眼吧。”

沉默,一动不动。

再叹气,我继续盯住他,“清涣,自己起来喝药吧,我不可能像上次那样喂你的。”

那双方才还闭着的眼睛慢慢睁开,瞳孔如同黑色的琉璃。他脸颊微红,微微一笑,云淡风轻,“姐,我心里在想什么你都知道吗?”

我看了他一眼,撇开脑袋,摇头,“不知道。”

我一直以为自己知道,可却发觉原来我根本就不了解,什么都不了解。

一知半解的知道是最糟糕的知道。

“是吗?”清涣并未反驳我的话,如春风般的舒爽笑容,他一瞬不瞬地注视我,紧紧纠缠我的目光,平静的表情下暗涛汹涌,吐字极其清晰,“姐,你知道吗?我是故意的,昨晚故意淋雨等你。明明可以坐在屋里等,可我还是选择淋雨。”

“……你不怕我生气?”

目光澄澈如水,清涣又是一笑,暖暖的笑容,暖暖的声音,“因为,我想不出其他办法,不知道除了这样,还能用什么方法引起你的注意。哥哥回来后,你放在我身上的目光就更少了,你什么事都不和我说,你什么忙都不让我帮,所以,我想把你的目光抢过来。”

静谧,我苦涩勾唇,复杂的神色,“这样,值得吗?”

“值得啊,所以姐不是担心我的身体了吗?不是一直都陪在我这儿吗?”清涣的笑容天真稚气,满是成功后的喜悦,他上下观察打量了我许久,又缓缓收回笑脸,皱眉轻道,“姐,你都没去休息过吗?眼睛里都有血丝了。”

“还行,没什么大不了的。”

“你还是先去睡一会吧,我真的没事了。”

“嗯,休息之前先要喂你喝药,大夫说,你刚醒来应该都动不了,要在床上躺好几天。”我顺势坐在床沿,细细地望着清涣憔悴而担心的神色,胸口中有一股心疼的感觉蔓延开来,我朝清涣安抚性地笑笑,舀起一勺药喂进他嘴里,“虽然不能用以前的方式喂你,但这样的喂法倒是可以的。放心,我自己的身体自己清楚,喂你喝完药了我就会去休息。”

清涣白皙的脸颊又是一红,眼珠子不自然地转了好几圈,抿了抿唇,一声不响地把整碗药都喝了下去。明明苦得鼻子都快耸起来了,但他仍是用最快的速度喝完了药,咽下最后一口的同时就开口说话,“姐,我喝完了,你可以去睡一会儿了,真的,我没事了。”

昨晚下的雨早在不知不觉中停下了,阳光四射。屋子里暖烘烘的感觉,空气清新。听到他的话后,我的眼睛忽然有点酸酸的,伸手探探清涣的额头,还好,已经退烧了,我站起身,轻扬嘴角,“你还是再睡一会儿吧,那我先回房了。”

“嗯。”清涣点头,顿了一顿,望着我的笑脸又傻乎乎地笑了,“真好。”他眨了两下眼,嘴角的笑容带上了幸福的滋味,注视我的双眸,然后作了一个深深的呼吸,“我又生病了,姐姐又陪着我了,真好。”

阳光明媚的大晴天,花瓣上的水滴早已蒸发得干干净净,彩蝶飞舞,碧天薄云。走出清涣的屋子,我抬头望着那片似水蓝天,原本隐在眼眶里的那股酸意也被烈日给逼了回去。

前行了短短的一段路,就可以看到种在院子里那一大片海棠。一大块有一大块有如云雾般的海洋,细风轻拂,淡粉的花瓣微微摇曳,悠悠扬扬,萧萧作响,整片的海棠如诗如画。其树婆娑多姿,花如彤云密集,从花根部的绯红至花缘的淡白,形成精致绝伦的渐变,嘴角不经意地浮现一丝淡笑,正欲跨步离开,却还是停了下来。

不是因为美丽的景色,而是因为看到展遥正从树后缓步走出,直直地注视着我。

“哥,你是在这里等我吗?”

展遥点了点头,神色疲惫,沉默地盯住我,一分一秒,许久之后见我仍是没有什么表示,终于缓缓开口道,“玥儿,你是不是忘了什么事情?”

“有吗?”我困惑眨眼,看遥的脸色应该是很重要的事,可我没忘记什么啊。

“娘的骨灰。”展遥的眼神平静无波,可我却无端地感觉到隐藏其中的那抹凌厉,暗涛汹涌,“你昨晚把娘的骨灰带回来后,就一直没有交给秦嬷嬷她们。从昨天到现在,你一直待在清涣房里,你是不是已经忘了这事了?”

“没有啊。”原来是这件事,我几不可见地摇了摇头,“我没有忘,本想昨晚就想给她们,然后交代她们离京的,可是清涣一下子就病倒了……哥,我正打算去找秦嬷嬷,让她们带娘的骨灰离开,你要和我一起去吗?”

展遥的表情没有丝毫改变,视线依然聚集在我脸上,可他周身散发出来的气息却是怪异得有些说不清楚,海棠树的阴影投射在遥的身上,镶金丝边缘的白色衣袍随风舞动,他忽然勾起唇角,黑亮的瞳孔认真地锁住我的双眼,“玥儿,在你心里,清涣的位置已经比娘更重要了?即使把娘的事先放在一边,你也执意要去照顾清涣?”

“我……”一下子被堵塞了嘴,不知为何,我反射性躲开他探究的目光,撇开脑袋轻咬双唇,我半垂着眼睫,低声道,“我没有这样想,可是,娘的事情应该不会出什么乱子了,可清涣的腿伤却关系到他一生……”

“不会出什么乱子了?玥儿,你是真心这么想还是用来做搪塞我的借口?”展遥笑意更盛,可眼底却隐有莫名的愤怒,“你的判断力已经到这个地步了?若是沈墨翎命人守在城门口,或是派人盯住展家,你认为还有人出得了京吗?还是说,展翼翔会为了这件事而公然跟锊王作对?不论展翼翔手上的兵权有多大,沈墨翎至少是个王爷,再加上他在朝中的威信,沈墨翎要做的事怎么可能会被阻挡?”

“我,我昨天只想到潜入皇宫的事,我只想到沈墨翎应该找不到证据说明我们偷了娘的遗体,这样也就没关……”话越说到后面声音越低,一点底气都没有,到了最后几乎说不下去了,我不得不承认,自己这次失策了,我昨晚根本没有去考虑过这个问题,或者说,正要考虑后面该怎么做的时候,却见到了清涣……低下头,我态度诚恳,“哥,对不起。”

沉默,长久的沉默。

我狐疑地抬头,只见展遥的目光还是停放在我身上,复杂到了极点。他丝毫没有收敛自己的情绪,就这么毫不避讳地投来视线,出神地凝视。因为有做错事的感觉,因为他真的很少这样失态,我也一直不敢开口,就那样陪他站着。

好长一段时间,展遥忽然笑了一笑,自嘲而难过,他上前两步把手搭在我肩膀上,发丝垂落,他的黑瞳绞着我的双眸,语气极尽温柔,“玥儿,你已经可以为了清涣的事而失去判断力了吗?你已经可以因为他的腿伤而无暇去分析所遭遇的境况了吗?”顿了一顿,按在我肩上的手稍稍用力,展遥一字一句地问,“玥儿,清涣在你心里已经到这个位置了吗?”

一连三个问句,问到了我自己都没有察觉的地方,他说话的气息全喷洒在我脸上,身体都快被嵌进他怀里了,正想后退一步保持距离,可遥的目光却越来越不容拒绝,按着我肩膀的手又加了一份力,不允许我移动半步。

尴尬间避开他的视线,我压低了声线,“哥,清涣毕竟是我弟弟。”

话说出了口,自己也意识到辩解得有多糟糕。果然,展遥闻言后不悦地挑高了眉,“弟弟?你小时候可从没把他当弟弟看过。”

我语塞。

暖风轻拂面颊,飘飘袅袅,粉色的海棠花瓣也被拂上了天空,好多片花瓣四处翱翔,如同翩翩起舞的彩蝶,缤纷如画,风势慢慢地停下,花瓣飘落在遥的发丝上,唯美却哀伤。

展遥忽然一把揽过肩膀狠狠抱住了我,揉入骨髓般的使劲,我心下一惊,正欲推开他,却听见他的嗓音徘徊在我耳边,低沉得如同魔咒,让我无法移动分毫,“不要动,玥儿,求你让我抱一会儿,就这样静静听我说几句话,好不好?”

哥哥是高傲的,我向来都知道,清楚地知道,比谁都更要清楚这一点。即使经过这五年,即使他已经学会隐去自己的锋芒,可是,高傲这种东西已经深植于他的骨髓,难以撼动。

但是,现在,他说话的语调却近乎于低姿态的卑微,比任何时候都更低的姿态。看到这样的他,听到这样的话,可以让我的心拼命地翻覆拧绞,撕裂难受。

靠在他的胸前,我可以清晰地听到“咚咚”的心跳声,心跳很快,可是却依然能让我安心,毫无理由地安心下来。

“玥儿,也许现在的我没办法做到像清涣那样,可是,我对你的关心绝对不会比他少。”展遥的脑袋忽然动了一动,整颗头颅都深深埋在我的颈项之中,酥麻温热的鼻息,他说话时嘴唇一张一合,几乎都贴在我的肌肤上面,让我的身体都忍不住颤抖,“玥儿,至少在你的心口替我留一个位置吧,不要求是唯一的,可是,那位置不能比任何人低。”

“哥,我……”

“好不好?”展遥慢慢站直了身躯,只是双手还是放在我的肩膀上,双眼一瞬不瞬,目光近乎于恳求,如同即将面对判决的囚犯,就那样站着等待我的答案。

“好。”惊慌地倒吸一口气,在我的理智反应过来之前,嘴巴就快于头脑作出了答案。我神色不定地望着站在面前的这个人,苦涩一笑,只是这么一句话就能把我逼得手忙脚乱的,我果然还不够了解自己,或者应该说,我低估了展遥在自己心中的地位。

理智回来之后,亡羊补牢地开口,“哥,你在我心里一直都是很重要的,毕竟,我只有你这么一个哥哥。”

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要说这句话,抬眼望向他从惊喜转为复杂的目光,我本能地不想多作纠缠,调了方向往西厢走去,“好了,哥,我们现在就去找秦嬷嬷吧。”

第九章 五年相思梦断处

虽说夜未睡,体力也有些不济,可我和展遥还是很快就回到了西厢。

到了那里,杨柳白云,还有秦嬷嬷都已经整理好了行李,骨灰盒此时正被秦嬷嬷捧在怀里。一见到我的到来,三人立即“扑通”一声下跪,连磕三个响头。

“你们等着我来就是为了磕头吗?”一回来就面对这个阵仗,我重重地叹气,望着她们凝重的目光,又开口道,“秦嬷嬷,道别也不是只有这一种方式的,你也知道我从来不兴这一套的。”

“小姐,此去一别,不知道我们何时还能再相逢。”杨柳的眼眶开始泛红,“这也许是我们最后一次跪你了,你连这最后一次都要阻止吗?”

“杨柳,你别说得像生离死别一样啊。”我摇头叹气,“人生无不散之宴席,你不是一向很乐观吗?你们都站起来,快点离开吧,现在马上起程的话,你们夜晚之前就能赶到下一个城镇,否则再迟点恐怕今晚就要露宿郊外了。”

“小姐,你千万要照顾好自己,有什么事也先和遥少爷商量一下。”秦嬷嬷艰难地站起来,不停地抹着眼泪,“老奴以后没办法服侍在小姐身边,小姐一定要注意照顾自己……”

“知道了。”我轻轻一笑,“你们还是快走吧,越是告别会越舍不得的。玥儿也没有其他的要求,只希望你们带着娘离开,然后自由自在地生活。”

“是。”白云急声应答,她使劲地咬住红唇,两只手一左一右地拉住杨柳和秦嬷嬷,仿佛想要避开我似的,立刻往外走去,速度极快,“快点走。”

发颤的声音,在经过我身边时投来最后一眼,与此同时,白云眼眶里也水光晶莹。

我朝她微微一笑,然后对她们挥手道别。

最后的景象,是她们跨出展府的那一幕。

望着那三人离开的背影,我怔然发愣,许久,在看不到人影后才轻声开口,“哥,连白云那样冷性子的人都哭了,可我还是那个样子,她们会不会觉得我很绝情?”

“不会,都是把你从小看到大的人,怎么会不了解你。”展遥叹息,“玥儿,虽然你没哭,可是,你心里还是很难过的。”

“……”

是啊,十九年的时间,不论怎么看都不算短。

十九年的感情又怎么可能说放就放。

这一天,从小就陪着我的那三个人离开了我的身边,从今以后,西厢里只怕就会空荡荡的了。

热闹,已经是曾经的事了。

秦嬷嬷她们离开得很顺利,路上并未出现什么阻碍。在把娘的骨灰带离京城后,周围环境对此的反应似乎无知无觉。无论是沈墨翎还是皇宫里,都把这件事给压了下来,我想,除了内部的一些人,恐怕都不会有人知道皓月公主沈琦瑾的尸骨已不在这个地方了。

也是啊,皇室要的不过是一个效应,至于沈琦瑾到底怎样了,甚至于那具尸体是否真的是她也绝非什么重要问题。我不知道这其中有没有沈墨翎的关系,总之,在秦嬷嬷她们离京后的第二天,皓月公主的风光大葬照常举行。

那一天,我独自一个人跑到葬礼队伍会经过的那条大街上,然后在某家客栈找了个视野极佳的位置坐下,一边吃着精致的糕点,一边冷冷地望着那支队伍。

敲锣打鼓,白旗灵歌。长长的队伍甚至让人望不到尽头,无限曼延。许许多多的城民百姓也聚在了街头,从我坐着的那个位置望下去,只看见那大片大片的人群聚成一堆一堆的。

呵,我嘴角忍不住勾一抹冷笑,如果现在有人把那棺材打开来,恐怕会引起惊人的轰动吧。沈家完完全全地把娘看成一个工具,当成一个工具。无论是十九年前还是十九年后,无论是当年的先帝还是如今的沈畅烙,以及,沈墨翎。

都说平民百姓的性命不是命,他们是生是死都只需要上头的一句话就够了。可是,即使贵为公主的身份,沈琦瑾的性命又何曾得到过重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