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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回

——织锦,你什么时候,才肯对我笑呢?

此话一出,缺月的神色却浮上茫然。

她也不是不记得,阿笛说过,他救她时,便想要看看那个毫无生气的女子,真心笑起来的模样。他对她的治疗尽心尽力,对她照顾得体贴入微,处处关心在意着她的心情,都怀着期望想要让她走出过去的阴影,展露笑颜。

……她本该已经忘却过去的。忘却了,抛弃了,却依然无法对他,哪怕只是笑一笑。

阿笛单手覆在她冰冷的手指上,“织锦,你一直……都过得很不开心么?”

缺月倒似有些不解,轻轻摇头,“没有。没有什么不开心……我只是做我分内的事,每天,有很多训练,很多任务……我只是一件一件去做,没有开心与不开心。”她说得轻描淡写,阿笛却无法如此认为。

“可是,你从那个时候,就已经不会笑了。”

她不笑,绝不是从那次重创之后开始。一个人,无论受了什么样的打击,创伤,无论有多痛,多绝望,只要还活着,只要还有希望,就终有一天可以忘却过去,重新站起来。他一直那么相信着,期待着她可以“重拾笑颜”的那一天。可是,他渐渐发现不是那样的。

她不是不笑,而是不会笑。一个不会笑的人,不是一朝一夕变成了如此,那要经过长久的岁月,渐渐淡忘,渐渐磨灭了自己……她的过去究竟是怎样的,他究竟要如何才能让她开心起来?

缺月望着他诚恳而又担忧的眼睛,他的目光似乎有一种魔力,让人不自觉地放下戒备,想要去亲近。

她从未认真去想过自己的过去究竟是以怎样一种心情生活,她淡漠,安静。沧冥水榭里的每一个人都在以自己的方式努力去适应水榭的生活。她记得,新月说过,沧冥里的每一个人都是疯子。有笑无情那个大疯子在,所有人的成长都被扭曲。这话,她虽然无法完全理解,但是,她想新月说的也许没错……水榭里的孩子只有两种,一种舍弃了自己的感情,如寒水月,如她。而不肯舍弃的,感情便渐渐扭曲,如风残月。剩下的……只能被淘汰。

她早已经习惯了,所以竟没有发觉,原来,那早已经成为她的枷锁。

在这样的环境中,在这样的人面前,她再没有什么想要隐藏。

“我曾经有一个朋友说……如果小时候无法好好当一个小孩子,长大了便无法当好一个大人。我的孩提,从很小便结束了,我日日面对的就是练功,学艺,每一天都已经被规划好,安排得满满当当。也许从那个时候,我就已经枷锁缠身。人性,个性,在枷锁之下不复存在,惟有适应和遵从,才能在枷锁下生活。那样的生活,我早已经习惯。那一天,如果你没有捡到我,我根本不会活下来。可是从你救了我的那一刻,过去的我,已经死了,缠绕着十几年的枷锁便已经打破了。但突然间被解放出来的我却无所适从……我不知道该去哪里,该做什么,那些都是我过去从来没有想过的,我不知道原来自由……是这么茫然……也许你听来,会觉得很不可理喻吧……”

“不。我懂。”阿笛的目光柔和,却坚定,“我都懂。”

他一直只觉得她是个好姑娘,永远的进退得当,从不行差踏错。对他的好意,她感恩,接受,却不矫情。但是又淡淡的,就算他有一天丢下了她,她也认为是理所当然,不会有一点埋怨。原来这样的女子,可以好得让人心疼。

她说得,他都懂。那一日,他悠闲却又茫然的漫步山中之时,亦曾漫无目的,无所谓去哪里,因为不知该去哪里。直到,遇到她。

“织锦,我们从现在开始来慢慢想吧。一起,想想有什么有趣的事情,我们一起去做,有什么好玩的地方,我们一起去逛。天地这么大,我们有得是时间,去找我们想做的事。”

听着他认真构想的话语,看着他温暖笃定的笑容,有这样一个人在,她还能够说什么呢。

但是,阿笛,抛弃了过去的你我,真的能够一直平静的生活下去吗。鹰爷,娆冉,这世间有着太多变数,若有一日你知道了我的身份……我们还能够如此安然的相处吗。

也许他们的梦想最终能够留下的,只有这一日泛舟湖上的情景。

一棹春风一叶舟,一纶茧缕一轻钩。花满渚,酒满瓯,万顷波中得自由……

这都只是,美好的梦而已。

傍晚时他载着缺月缓缓回程,阿笛也许并不十分明了缺月为何突然安静下来,也许隐约也懂得的。所以他没有多说什么。缺月时常也是安静的,不多话,但是今日却与往时不同。

阿笛很想告诉她,无论她过去是什么身份,做过什么,他不在意,不曾在乎。他捡来的,只是那日林中奄奄一息,明知将死却无半分惊恐的女子。那一刻,他已该知道,这个女子不会是个寻常百姓。

回到客栈,他想缺月或许需要一个人静一下,便没有进她的房间。只是离开时缺月在门内淡淡问道:“明日你去赴宴吗?”

他怔了一下,才意识到她说的是娆冉的事。

“不会。虽然有点抱歉,但是……”他不太知道应该怎么说明,幸好缺月适时淡淡点了头,他便没有说下去。他就知道她一定明白的。

“今天四处跑了一天了,早早休息吧。晚饭时我再来和你一起吃,顺便帮你换药。”

他正要离去,此时客栈之外的街上却起了一阵骚动,似乎在惊恐嘈杂之中,有人喊了一声:“血修罗!!”

缺月和阿笛俱是一顿,看向客栈外的方向——

血修罗。

江湖上没有人会不知道血修罗,世人也没有人会不知道血修罗。他是江湖上最神秘的杀手,但是没有人知道他是一个人或者一个组织,是代代相传还是一个门派传承,从血修罗之名传出,已经近百年。没有人知道他为谁而杀人,同样没有人知道如何能够让他替自己杀人。

人们只知道他是血修罗,只知道他造下一桩又一桩的血案,他的手段作风无一不证明他是一个杀手,可是,他究竟是为谁所用?那些人为何而被杀?

纵然冤有头债有主,有时候并不难找出被杀之人的仇家,可是,就算找到了那人,他也无法说出是如何联系了血修罗,血修罗是个什么样的人,什么样的组织。

“无法说”,可以有各种各样的情况。

只是世人不知,不等于没有知道的人存在。缺月有时候觉得,她的“旧主”,沧冥水榭的笑无情是知道些什么的。只是那个高深莫测难以捉摸的人从来都只是邪气微笑,听着江湖传闻,露出淡淡讥讽神情。

所以,这一刻连缺月也微微动容,在她抛弃过去的一切,想要过平淡生活的时候,血修罗却出现在如此近的地方。

第十回

阿笛在听到“血修罗”这三个字的时候,眼中是有着淡淡惊愕的,但是很快那惊愕便消失,似乎再没有什么好奇心思。江湖的一切,与他,与他们,何干?

所以他只是转回头对缺月说,“回房吧。”

缺月明白他的意思——这些事情少管为妙。

看着缺月关了房门,他稍稍犹豫,觉得还是应该打听一下,免得愣头愣脑的撞上什么事情。

他走到客栈门口,跟掌柜打听,掌柜叹了一口气道:“惨呐,城里的一户大户人家——呐,就是邻街那个大院子里的,也不知得罪什么人了,全家上下二十几口,被杀了个干干净净,一条活口也没留下。官府的人刚刚去了,听说,是那什么铁血杀手血修罗干的!”掌柜还说了什么他没有仔细去听,他需要了解的信息已经了解了,只要行事谨慎一些,就算发生在近处,也跟自己扯不上什么关系。

他谢过掌柜,站在店门口踌躇一刻,决定还是少出去为妙。干脆跟掌柜借了厨房,给缺月煎药去了。

用过晚饭,给缺月换药、检查,每一次看着缺月日日好转,他都很庆幸自己能够有这般医术,咧开的嘴巴几乎要合不上。他以前也医过人,可是怎么就没有如此欣喜,如此的成就感呢。或许这才是他真正意义上的第一次救人,不为任何目的,没有任何心思,全心全意,只想治好她。

这种感觉,他过去想都没有想过。

待做完这些,天已经黑了,他走出缺月的房间,却看到小二等在他的门前。

“这位公子,有人送了封信来,要小的交给公子。”

阿笛微微一凛,“信?哪里的?”

“是水媚居的小丫头。”

阿笛才放松下来,了然的结果那封信,或者说,一封邀请信。

只是他不解,原本的明日之约,为何提到了今晚,明明看起来只是一封旧友小聚的邀请信,为何字里行间俱是急切和惊慌。莫不是娆冉最近遇上什么事情,求他相助。

他不知道该不该去,就是去了,又能为她做什么?

然而过去的情谊总在,如果此刻娆冉在其他的地方,他只是听到她有困难的消息,也许他不会赶去。然而此刻娆冉已经出现在他面前,向他寻求帮助,总该去看一看的。

原来,摆脱了枷锁之后的自己,也勉强能算得上一个老好人呢。

他走出客栈,向水媚居而去。

夜里的水媚居,灯火繁华,让人眼花缭乱。浓浓香气弥漫在四周,即使隔着很远也可以闻到。同为风尘烟花地,这里却与别不同。这里并非青楼妓院,而是一处“雅地”。而这“雅地”二字,但看旁人如何解释。阿笛持着娆冉的信,在小丫头的引领下顺利来到娆冉的房间。

浓浓薰香,美酒小菜,房内一切看起来都只是在等着一个好友来访,把酒一叙。然而娆冉的神情却显然不是如此。他了解娆冉,多年琴友,他知道这个女子的聪慧,得体……所以他只能微笑看着娆冉努力装作一副平静模样,起身迎接,却掩藏不住眼底的焦虑。

究竟是出了什么事?他们明明上午才见过,不过半天的时间,会有什么变故?

“箫公子!”娆冉几步走到他身边,按乃着情绪,挥退丫头小厮,直到屋里只剩他们二人,才终于流露出惊恐。

“娆冉,出了什么事?”

“箫公子,请你救救我!”

“别急,你慢慢说,是怎么回事?”

娆冉谨慎地看了一下门外,确定没有人在,才对阿笛道:“我也不知道究竟是什么内情,但是我无意间听到大姐跟一个神秘人的谈话,当朝小王爷近日会来此地,他的仇家已经买通杀手,要在他的接风宴上动手——”

几乎是瞬间阿笛就已经猜到了情势,“他们要你去接风宴?”

“是,大姐要我宴上献舞,然后陪小王爷饮酒——可是……”

可是那哪里是宴会,根本是一条死路。他们要杀的是什么人——小王爷啊!无论成与不成,她都得死!作为一个距离小王爷最近的陪酒之女,她还有活路么!?

“……宴会在什么时候?”

“三日后!”

阿笛微微蹙眉,这件事情,已非他能力之内。

他该怎么做,他能怎么做?就此撤手不管吗?要管,他又如何管?而今他不过一人之力,既无后盾亦不想暴露行踪,要怎么去帮?

“娆冉……容我想想,明日,我定来会你。”

他给了娆冉一个承诺,稍稍安抚了她一会儿,便准备回客栈。然而刚走出娆冉的房间,便有一个妖娆女子翩翩行来,“玉箫公子。”

阿笛转身,心中提起了戒备。

玉箫公子。那的确是过去偶尔在江湖上露面时,因着他高超的箫声,外人赠送的称呼。这个称呼娆冉知道,但是她一直只唤自己“箫公子”,况且,他也不认为她会随意告诉别人他的事。

那么这个女人,又是从何知晓?

“你是?”

“我是这里的大姐,不过这不重要……重要的是,有人想要见箫公子一面,已经等候多时了。”

阿笛面上依然平缓,脑中已将这一切串联……小王爷,刺杀,大姐,宴会……要见他的人是谁,还难猜么?他就知道应该远离娆冉的,终于……还是被人发现了行踪。

那位[大姐]引着他走入长廊深处的一个房间便退了出去,房里的人一身黑衣把转着手里的酒杯,见到阿笛来,便缓缓起身。

“很久不见了。”

“我情愿一生不见。”阿笛的语气算不上好,只是也没有恼怒,他只是感到无力。对方似乎也懒得客套废话,只道:“主人还在等你回去。”

“我想你们已经不再需要我了,何必还追着我不放。”

“这不是由你说了算的。主人的命令,我自然要执行,而你,就当真能够枉顾么?”

“不管怎么说,我不会回去的,我只想过我平静的日子。”

“平静的日子?”黑衣人冷笑一声,“双手沾满血腥的你,也想过平静的日子?别笑死人吧!你以为真能够放下屠刀便立地成佛?说实话吧,主人早料到你不会回去,他要我不要强逼你,但是……有一个条件。”

“什么条件?”

“你要负责刺杀小王爷。”

第11-12回

第十一回

“你要负责刺杀小王爷。”

阿笛可不可以直接回他一句[做梦]啊?打发人办起事来还真顺溜,可是他走都走了,又不打算回去,为什么还要替他们办事?

“铁阁主,这种事,让你的血修罗去做不就行了?我看今日的灭门惨案他做得挺不错么,想必刺杀这种事,也不在话下。”

“我知道你不会情愿,但是你情愿与否,与我无干。主人既要你去,便由不得你拒绝。你可以不在乎自己的性命,但是我听说……你身边还有一位美貌女子,你连她也不顾么?要对付一个女子,暗阁有得是办法,让她痛不欲生。”

阿笛眉头微蹙,低声喝道:“够了!”

的确是暗阁的作风,去与不去,他没得选择!

“好,我去。但是我已经离开暗阁,没理由白替你们杀人!”

“那么你的意思是……”

“报酬!”

黑衣人低低的笑起来,竟是止也止不住。

“想不到有一日,你也如那为银子奔波的寻常杀手一样,谈起报酬来了。”

阿笛丝毫不觉得有什么惭愧,逼他杀人他已是不情愿,要个报酬有什么稀奇,他既要过日子,还要多养一个人吃饭,银子总是不嫌多的。

“好,你要多少?”

“十万两。”

“……你狮子大开口啊?”

“你买的可是皇亲国戚的命,你若嫌高大可找便宜杀手。”

“……罢了,没想到你不过离开了一段时日,倒像变了一个人。”

“不离开那狭窄的笼子,如何真正看清外面的世界,如何找到真正的自己。”

黑衣人仔细打量了他,没有多说什么。“你可以回去了,行动之前,我自会派人通知你详细事宜。”

他看着阿笛离开的背影,在他如此的变化面前开始怀疑……难道,他能够顺利离开暗阁,其实是主人有意放他出去见识一番?那么……锁链的另一端依然还在主人手里吧,随时,都可以将他拘回。难道他真的以为,自己跑得了吗。

这一夜,如何成眠。

阿笛和衣躺在床上,望着房梁走神——这件事本不该告诉织锦。但是聪慧如她,恐怕很难不被她发觉,既然如此索性不必隐瞒。

他一直等到天蒙蒙亮,便从床上起来,去敲了缺月的房门。

昨天他说过,不会去赴约……该怎么跟织锦说明呢……

他还在烦恼着,房门已经打开,缺月站在门内第一眼看到他的神情,就知道他有话要说。阿笛一时没有想好说辞,干脆实话实说:“呃,织锦……情况有点变化,今天我得去一趟水媚居,你……一起来吗?”连他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会脱口而出把她也带去。这种事情,她也帮不上忙的不是吗……但是,即使帮不上忙,织锦也必然不会拖人后腿。

缺月看他一眼,淡淡应道:“好。”

“呃?”

“我和你一起去,等我一下。”她略做收拾,拿了件披风,便跟随他出门。

阿笛侧目看了一眼身边的缺月……她的性格……还真的是干脆利索,半句废话也无。而且聪慧、有胆色,不娇气……嗯,好女人。

他……是不是捡到宝了?

白天的水媚居与夜里完全不同,宁静,清雅,这里本就是以“雅处”出名,来的多是文人雅士,只是夜里多招待达官贵人,便有了另一种风情。

娆冉显然也一夜未眠,略略显出憔悴,被脂粉遮掩了,几乎无法察觉。

若说昨夜走之前,阿笛只是来看看情况,帮她想想办法,倘若当真没有什么可行之法他便也无能为力。然而既然已经知道次番要刺杀王爷的是“暗阁”,自己又已经接下了刺杀的任务,这件事情便与他有关。定然要尽力想办法救娆冉一命的。但是虽然他也在宴上,一旦打起来,却未必顾得了娆冉……不,小王爷护卫众多,各各都是高手,他必然顾不了旁人!

他与娆冉的谈话,并未避讳缺月。

娆冉不懂武功,甚至不懂歌舞琴曲以外,一个艺妓应该会的东西以外的任何知识。如何自保,如何自救,在那种情况下,娆冉怎能做得到?

“难道,没有办法替换成旁人?”

“可是,谁去呢?无论谁去都是死,那些姐妹们也许从大姐的严肃中已经隐约察觉到了这次宴席的重要性,并无几人有足够自信胜任——何况,大姐已经通报过,将由水媚居的第一舞伎为小王献舞,除了我,还有谁能够去?若找人顶替,万一被那些达官贵人看穿,怪罪下来……”

阿笛微微蹙眉,这的确是个问题。虽然小王爷并不知道水媚居第一舞伎的模样,但是宴席上有很多当地的达官贵人,他们却不会不知道。随便找一个人顶替根本没可能……除非——

“除非是能够超越娆冉姑娘的舞伎。”坐在一旁的缺月突然开口,两人略略惊讶的看了她一眼,似乎都没有想到她会开口。“给小王献舞的将是水媚居的第一舞伎,也就是说,无所谓是谁,只要这个人是[第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