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怒了?阿笛瞄了衣莫染一眼。

——不是你比较了解她么?依莫染微微一抬眉。

看着缺月离去,阿笛亦喜亦忧,总算她有了一点点正常人的情绪……可是,又分明是把面具遮在了脸上。她是不知道该怎么面对自己情绪的变动?才躲进伪装之下,把自己当作另一个人……?

缺月的确不知道该怎么面对心里微微的不舒服,诸如生气、埋怨、撒娇那些情绪她从来都没有表现过,也不知该如何表达。微微感到无措。然而倘若是伪装出来的面具,她却可以自然而然的作任何事。

躲在伪装之下的人会感到安心而自在,是因为他们本身的不安和无措。只是缺月并不明白。

衣莫染是丝毫不打算透漏自己的身份的,毕竟他的身份牵扯了太多的危险。而阿笛,不是不能说,但凭心来讲他并不希望告诉缺月自己的身份。尽管缺月也明白阿笛并非看起来那般简单,但他依然希望自己在她眼里只是那个平凡和善的药师。

为何自己偏偏就是血修罗呢。他杀过的人,比屠夫杀过的猪还要多。

前面缺月已经快要走进房间,他一回神,正想要不要叫住她,衣莫染已经开口道:“织锦姑娘,一起来喝杯茶可好?”

缺月走进房间的身影一停,准备迈出的步子没有动,转身点点头,没有拒绝。

阿笛转头看着衣莫染,后者只是笑笑——他说过,他现在[改变主意]了。

——难道你忘记你的身份会带来的麻烦?

——彼此彼此。不过我当然会先确保解决掉一切之后才会跟她有所瓜葛……所以,你当然会帮忙吧?

“……”

对……如果是为了织锦……他当然会帮忙。他说出口的话,不会改变。

缺月突然回头时,正看着两人结束了眉来眼去,若无其事地收回视线。

柳稚还在前馆盯着,处理下剩下的事情,衣莫染亲自泡了茶,悠然道:“品品看,这泡茶的手艺别处却是喝不到的。”这手艺是[衣莫染]亲自传授,他曾经用了两年的时间,才泡出记忆中的味道。

一颦一笑,一举一动,没有人可以看出不同。

他将茶推到缺月面前,便在她身旁坐下,似笑非笑地抬眼瞧着阿笛——他真的打算把缺月拱手让人么。

阿笛微微蹙了蹙眉,低头,当没看见。

他究竟,在不舒服什么?不是从发觉织锦的心思之时便已经决定,要帮她和衣莫染走到一起。是因为衣莫染这般的出尔反尔,还是他那些尚未解决的麻烦……他知道的只是现在还不能够放手将织锦交给他。

“这茶是不错,不过喝茶的环境就差了些。”缺月只当自己没有看到两人眉目间的交锋,脸上依然粘着那层面具似的笑容,“这样喝茶,怕是糟蹋了馆主的好茶,织锦还是告退了。”

阿笛微微愕然地看着缺月离开,很惶恐地发现,她也许……大概……是在生气……

这……他完全,没有[处理]过生气中的女人的经验……

“现在怎么办……?”他病急乱投医地看向衣莫染,对方微微勾了一下嘴角,半眯了眼睛,压住笑意。

难道,他认为自己会告诉他么。

莫名的,竟然发现看着阿笛的愕然无措,竟然是一件很有乐趣的事情。他的确很中意缺月……不过,意外地发现这个[前血修罗],也是个让人颇感兴趣的孩子呢。

“既然这样,我就[帮你]去看看好了。”衣莫染悠然起身,对阿笛微笑一下,跟上缺月走了出去。

阿笛莫名地感到气闷,可是也只能睁眼看着衣莫染悠然的走出去。

衣莫染微挑的唇角便没有再放下来过。他知道自己从来都不是善良的,但是也不曾知道原来自己也可以如此的恶趣。

走进缺月房间的时候,他唇角的弧度,已经恢复成往日的清淡温和。

缺月看到他,似乎也没有用那层面具来对待。衣莫染知道阿笛的身份,也知道她的,只是他们两人互不知晓,而他当然不会去多说什么。如此一来,他们两个在他的面前,自然都不必掩饰什么。

一直以来,连缺月也不曾看穿他的异样,只是因为连他自己都将自己完全当作了衣莫染,所以,他没有破绽。但是对付容老儿的时候已经被缺月看到了他自己都忘记的一面,又因为这两个过于可爱的年轻人而慢慢燃起了本性——如此还看不穿衣莫染的伪装,缺月便不是缺月。

她的视线在衣莫染脸上细细打量过,便淡淡收了回去,什么也没问。

她不问,衣莫染反而颇有兴趣地开口道:“你不是有话想要问么。”

“现在无所谓了。”她从来也不是个执着的人,从来都淡淡的,可有可无。如果被拒绝,那么便放弃,她从不知道什么叫死缠烂打,就如她不懂新月为何会有那么多用也用不完的勇气,不停的追着自己想要的东西。

“他只是想保护你,不想你知道太多事情。”

“我知道。反正就算告诉我,我也帮不上什么忙。”

“何必这样贬低自己呢,你并不是一般的女子。”

“一个毫无武功的[不是一般的女子]?”

“这种事情,与武功无关。”他浅浅的笑,笑容里有着让人安稳的力量,仿佛他的话,不容置疑。这与他之前给人的那种坐看云卷云舒的感觉,有着微妙的出入。

“其实……对于你搬到我隔壁那一日的事情……我有些后悔呢。”

缺月明白他说的是什么,在她隐约间对他有所在意的时候,他退开了。那时候自己便已经习惯性去收敛,放弃。而现在既然已经知道眼前的这个人其实也一样,不过是一层伪装,便连自己也有些混乱,不知自己之前看到的究竟是何人……如此,如何还能再动心?

衣莫染似乎懂得她的心思,并不紧逼,“看来还需要些时间,待你慢慢了解现在的我之后,再作考虑。”

“……为什么?衣馆主,我不明白……”为何突然间又改变了态度,对她这般亲近?

衣莫染只是笑,慢慢伸手去抚了她耳边的碎发,这样一个动作亲昵得让人不自在,只是缺月没有躲开。或许因为她很合适,或许因为他很中意,理由,没那么重要。

“是我,或是笛公子,我会耐心等你的选择,缺月。”

他的口气,似乎无论她选择哪一个,都乐见其成。然而缺月微微不解,问:“这与阿笛有什么关系?”

衣莫染表情微微一滞,随即嘴角的笑意越来越深,慢慢收回手。

“没什么,不用在意。”

阿笛可真是个连近水楼台先得月都不懂得的傻瓜。

深夜,阿笛在一向的浅眠中,许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眼前纷杂着各种画面,有过去,有现在,有虚幻……也许,还有自己期望的未来。

他的希望是什么?看着织锦和衣莫染能够顺利在一起,然后放心离开?还是……心里,其实是希望织锦留下来,两个人就这样继续相互扶持依赖着走下去……

似乎是被自己似梦非梦的想法惊醒——两个人一直在一起么?这种想法也许并不令自己惊讶,最初决定救回织锦,将她留下的时候,不就是期望着能够有同样抛弃了一切,或者被过去抛弃的人,和他一起走下去……

屋顶突然有细小的动静,他立刻收回思绪——果然来了。想起容老儿说的,他的主子已经等得不耐烦——来的人会是谁?这一点,阿笛几乎不用怀疑。放眼暗阁,现在也只有两人可以与他匹敌,一个是铁阁主,另一个便是现在的血修罗。

听声音,不止一人。

两个……三个,一共来了三个人。

铁阁主是一手将他训练出来的人,自然清楚他的程度。这么说……他也没有把握血修罗一定能够制服他。但是既然血修罗还有榜首,那么一旦处于被动,自己的情况就很不妙了。唯有先下手为强!

他在黑暗中跃起,从屋顶破瓦而出,直接攻了他们一个措手不及——

出其不意的一瞬间,便足够他解决掉一个人。[血修罗]下手,需要的只是一瞬间。然而在这里的,还有另一个现任的血修罗。

血修罗几乎在同一时间已经反应过来,着手反击,血修罗的实力与阿笛相差无几,二对一的情形仍旧对阿笛不利。

正在这是,突然两把飞刀同时袭来,向着血修罗和另一人而去,血修罗分神抵挡,却被阿笛趁机击中,而另一人已被飞刀插入咽喉。这飞刀,与曾经在舞班救下缺月的一模一样。阿笛侧头,看到衣莫染的身影在黑夜里一闪而过。

他收敛心思,集中精力应对血修罗,将他擒住。

这时屋顶下面门声一响,阿笛暗道不好——龙捕头仍未离开,依然与阿笛一屋相隔,此时已经听到动静,出来察看。

虽然龙琰已经见过血修罗,但阿笛可没有兴趣让龙琰平白捡了这个便宜,擒住血修罗,打探出任何有关他和暗阁的事情。他和暗阁之间的事情,只能由自己来解决。

他快速将血修罗封了穴道,从自己方才上来时屋顶的那个洞丢进房间,用力颇为巧妙,血修罗落地后滚了两滚,滚进暗影里。

“笛公子,出了什么事?是什么人?”龙琰已经看到屋顶的阿笛,仰头问道。

阿笛没有回答,直接将两具尸体丢了下去。

龙琰看着两具尸体微微蹙眉,“……你……杀的?”

“不,我要抓住他们的时候,突然飞来了飞刀,将他们杀了。”

龙琰默默点点头,没有必要去深究阿笛的话是真是假。在沧州当捕头就是如此,对于江湖上的事情,只要没有伤及官府及百姓,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既然死是夜袭之辈,就算真是阿笛杀的,也不过走个过场。

他例行检查了一下两具尸体,没有发现什么线索,也无法确定是否与容老儿有关。

他叹了口气,“明天我会找衙门里的人来处理,去睡吧。”

原来以为容老儿跑了,无处追寻,又没有证据指明他的罪,这件事情就只能这么了结了。谁知这秦楼里也仍旧不太平……嗯嗯,他还是多留几日好了。

阿笛点点头回房,看了一眼地上的血修罗,这个大麻烦也着实不好处理。待确定龙琰已经回房,又等了许久,他才拎起血修罗,向后院跃去。

如今才发现房间安排的不便之处——他的隔壁有龙琰,衣莫染的隔壁又有缺月。两边都要小心翼翼格外仔细。略一犹豫,他没有去衣莫染的房间,而是向竹林而去,果然看到暗道入口处衣莫染已经等在那里。两人对视一眼,没有多说什么,开启暗道把血修罗重封了穴道捆好,一同丢进暗室。

这回好了,探子、血修罗都在衣莫染的暗室里,阿笛可以预见,往后是没太平日子可以过了。

第二天一早衙门来人处理了尸体,在此地主人衣馆主的同意下,作为江湖仇杀,此事衙门不再做调查。

待衙门的人抬着尸体走光,龙琰便凑到缺月跟前,“织锦,惊到你了?不用担心,有我在这里,不会有任何问题……”

“龙捕头。”衣莫染浅浅微笑着打断他,“笛公子的房顶破了,你可以帮他去修修吗。”

“咦?为什么我……”

“秦楼里都是肩不能挑手不能提之人,实在……缺人手。笛公子昨晚和歹人搏斗已经劳累,不过您若不愿帮忙……”

“怎么会怎么会,我这就去!阿笛兄弟,你就好好休息,交给我了。”

阿笛看着衣莫染浅笑悠然地目送龙琰离去,也只有龙琰一个人不知道那笑容底下的[别有所图]。

——你……是故意支使开龙琰不让他接近织锦的吧?

——怎么,你想让他接近织锦么?

不管缺月最后选的是自己还是阿笛,都只是[自己和阿笛],他可不会让其他害虫接近。

阿笛微微黑线……他们,是不是遇上个了不得的人物……||||

之后的几天之内,几乎在龙琰刚要准备同缺月说上两句话的时候,就总有帮不完的忙,被支使着跑来跑去,连缺月的衣角也别想摸着半片。

除去暗室里的那两个麻烦,之后的几天,算得上是安静悠闲。

纵然知道危机不会过去,却贪图在这短暂的安宁里。

“馆主,城外山上的重樱开了,要不要去赏花?”柳稚兴冲冲地跑来问,只是似乎在场的几个人都没什么期待的表情……

说起赏花……就让人想起命案,死人……实在打不起什么兴致。

柳稚的视线在他们脸上一一扫过,最后还是落在衣莫染身上,可怜兮兮地凑上去,“馆主~以往每年都去赏花的,那今年……”

“好吧,我们去。”衣莫染拿八婆柳稚没有办法,询问地看向另外三人——龙琰自然没意见,阿笛和织锦也不会特意去扫人兴致。

一行不过几人,乘马车去了城外,樱花的美便在盛开时的缤纷乱缀,更在它怒放后纷纷飘落时果断壮烈的场面。缺月站在樱树下,今日她穿了一身淡淡粉绿衣裙,与落樱间初生的樱花叶映着,仿佛凛然飘香。

阿笛、龙琰和柳稚摆着矮桌,酒菜,这种事情自然是用不着缺月和衣莫染这两个被重要保护的伤患的。

衣莫染站在缺月背后不远处看着她,他一直以为如她这般淡然的女子该是适合远山碧湖的寂静,忘记了她也是一个如花的女子,在这近乎壮烈的纷纷落花中,亘古伫立。

他走过去,轻轻拂下她头顶的落花。缺月在那一瞬间有些恍惚,突然明白了,自己会被他吸引的原因……他……有几分像爹。在很小的时候她就被送到公子身边,小到根本记不得爹爹的模样。只是在模糊的印象中,觉得似乎爹也该是这般稳重,淡然,如天边云过般的样子……

她从不怀念,只是偶尔淡淡想起。

以为那些对她已经没有意义,原来依然会影响着她的感情。

“缺月,”他淡淡开口,用这个许久不曾听到的名字,顿时将她拉回现在。

“对于以后,你有没有什么打算?”

“打算……?”

“你就这么一直和笛公子一起四处漂泊下去么?如果你有这个意思,可以留在这里,以后……”

“什么?衣馆主要收留织锦留在秦楼吗?”龙琰突然凑过来,大着嗓门道:“这怎么行!织锦一看就知道是好人家的姑娘,虽然秦楼算正经去处,但是到底还是风尘之地,怎么能让一个大姑娘留在这里!早听说织锦的歌艺颇高,衣馆主,你可真会捡大便宜!”他转对缺月道:“酒菜已经摆好了,织锦坐吧。”

还没等他引着缺月坐下,衣莫染自然而然地插入两人之间,“坐这里吧。”

龙琰不满意地瞥了衣莫染一眼,半晌又抬头瞥了他一眼,过一会儿再抬头……他的不满的确是表达的很明显……不过……这两个人是不是忘记阿笛的存在了。

阿笛喝了口闷酒,直接起身,走到缺月身边。

“去我那边坐吧。”

“笛公子,你那边座位窄小,两个人未免拥挤,还是让织锦姑娘坐在这边吧。”

缺月抬起头,起身,却没有和阿笛一起到他那边——这两个家伙,当她没脾气的么。

她干脆到龙琰的旁边坐下,径自浅酌,不再理会他们中的任何一个。

衣莫染微愕,转而微笑,阿笛也只能回到自己的座位,继续喝闷酒。

龙琰兴致勃勃地招呼着缺月,她只是淡淡的没有太多回应,落樱之中,她淡淡的面容让龙琰不禁看呆,不,应该说从见到缺月的女装那时候开始他已经呆得一直没有回过神儿了。看着看着,竟不禁脱口而出,“织锦,虽然我当这个捕头升不了什么大官儿……”

“嗯?”缺月不明白他怎么突然说这么没头没脑的话,只耐心等他说完。

“我当捕头也有些年头……呃,那个,以前没攒下什么银子,不过我的饷钱过日子总是够了,所幸家中也算殷实……”

……他说这些是……

“那个,织锦,我想——”

“那个,织锦,我想——”

“龙捕头,”衣莫染悠然地打断他的话,“桌上的酒已经喝完了,可以帮忙去车上再取一坛么?”虽然是问句,语气却似乎不容拒绝。

龙琰指了指自己——又是我?

——好吧,刨去“伤患”两人,柳稚瘦瘦小小身量未开,阿笛又闷头喝酒……去就去吧。似乎这两天也被衣莫染支使惯了……

去马车上取了酒会来,坐下来正要继续刚才的话题,“那个,织锦,我想——”

话说一半,人已经被推到一边儿,阿笛一身酒气坐到两人之间,拿起桌上的酒坛继续倒酒闷头喝。

酒桌上的八婆柳稚一口酒险些喷出来,捂着嘴巴边咳边闷笑去了。

“我说阿笛兄弟……”

阿笛丝毫不予理睬,龙琰纳闷,不是明明说他和织锦不是那样的关系么?

阿笛喝完酒,把酒杯往桌上一放,“赏完花了?回去。”也不管其它人的差异,拉起缺月,卸了马车上的马,两人共乘一骑,扬长而去。

龙琰还张大了嘴巴搞不清楚情况,衣莫染却在落花纷雨中忍不住轻笑。

“馆主,您还有闲心在这儿笑!去追会来啊……”

衣莫染毫不收敛唇边半浓半凉的笑意,“无妨的,回到馆里自然就见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