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听上去像是一个圈套,但是橘灯却没有出现。他对她说的是实话,无论这听上去多么难以置信。“这种情况以前发生过吗?”

医生咧嘴笑了起来,虽然满脸皱纹,但笑起来却像个老顽童。

“你是第一例。我有一些理论来解释这一想象,但当然还需要验证。”

他离开了屏幕,走到试验台前,把试管放在上面。“这里是你的血样,一个是注射前提取的,另一个在这之后。我特别急于知道它们中隐藏着什么样的秘密。”

她偷偷地拿眼瞄了瞄大门,又看着医生。“您是说,您认为我的免疫的?”

“是的!看上去完全就是这么回事。非常有趣。非常特别。”说着他把双手握在一起。“很有可能你生下来就这样。你的遗传基因中有种东西早就在你的免疫系统中,使其能够抵御这种特殊的疾病。或者你过去,曾经接触过少量的蓝热病菌,很可能是在你幼年时期,你的身体扛过了这种病菌感染,因此产生免疫力,现在它帮了你。”

欣黛听完倒吸了口冷气,他急切的眼神让她觉得很不舒服。

“你能回忆起童年与此相关的事情吗?”他继续说,“有没有得过重病?几乎与死神擦肩而过?”

“没有。嗯……”她犹豫着,同时把扳手塞到裤兜里。“我想,也许。我养父死于蓝热病,就在五年前。”

“你养父。你知道他有可能是在哪里感染的吗?”

她耸耸肩。“我不知道。我养——我的监护人,爱瑞,总是怀疑他是在欧洲传染的。就是在他领养我的时候。”

医生的手颤抖起来,好像只要握紧手指,就能使他免于耗尽自己的体力。

“这么说,你是从欧洲来的。”

她犹疑地点了点头。她从一个没有任何记忆的地方来,这让她感觉怪怪的。

“据你的记忆,那时欧洲有很多病人吗?你所居住的省有没有大规模爆发疫病?”

“我不知道。手术前的事我几乎都不记得了。”

他抬起眉毛,蓝色的眼睛吸收了屋子里所有的光。“你是说赛博格手术?”

“不,变性手术。”

医生脸上的笑容消失了。

“开玩笑的。”

厄兰医生让自己重新镇静下来。“你什么都不记得了,这是什么意思?”

欣黛吹开垂在脸旁的一缕头发。“就是这样。他们什么时候给我安装了大脑芯片,它怎么损伤了我的……你知道的,那个,我大脑里负责记忆的那部分。”

“海马体。”

“我猜是吧。”

“那时你多大?”

“十一岁。”

“十一岁”他马上松了口气。他的眼睛扫视着地面,好像她免疫的原因就写在上面。“十一岁,是因为一场悬浮车事故吧?”

“是的。”

“现如今,悬浮车几乎不会再有事故了。”

“都怪那些愚蠢的家伙,为了提速非要把防撞传感器去掉。”

“就算是这样,因为一些肿块和瘀青,你就要做这么多的修补,似乎也不对头。”

欣黛用手轻敲着嘴唇。修补——这是一个多么有赛博格味道的词啊。

“是的,哦,我父母也死于这场事故,我从挡风玻璃里被甩了出来。悬浮车也从磁悬浮轨道上撞了出去,悬浮车打了几个滚,最后把我压在下面。我的腿也摔成了粉碎性骨折。”她停了下来,摸着自己的手套。“至少,他们是这么告诉我的。就像我说的,我什么都不记得了。”

她只依稀记得药物引起的迷糊状态和混乱的思维。然后就是疼痛。每一块肌肉都在疼痛,每一个关节都狂吼,当她发现了别人对它所做的一切时,它的身体在拼力地反抗。

“自那以后,你有记忆障碍吗?或者又在形成新的记忆?”

“据我所知,好像没有。”她盯着医生,“这跟我的病有什么关联吗?”

“太神奇了。”厄兰医生说道,岔开了话题。他拿出显示屏,做了一些记录。“十一岁,”他喃喃道,接着说道,“长这么大,你肯定用过不少假肢吧。”

欣黛瘪了瘪嘴。她是应该用过不少假肢。但是爱瑞却拒绝为她的怪物女儿买新假肢。她没有回答,而把视线移到大门那里,然后看着装血样的试管。“那么,我可以走了吗?”

厄兰医生眼睛一眨,好像被她的问题伤到了。“走?林小姐,你很清楚,有了这个发现,你变得有多宝贵了吧。”

听完这话,她又紧张起来,手摸着兜里的扳手。“这么说,我还是一个囚犯,只不过更宝贵罢了。”

他脸上的表情变得柔和了些。把波特屏塞进兜里。“比你想象的要重要得多。你不知道你有多重要……有多大的价值。”

“那,现在怎么办?你要给我注射更多毒液,来看看我的身体怎么与病菌搏斗?”

“天呐,你太宝贵了,可不能让你死。”

“一个小时以前您可不是这么说的。”

厄兰医生的目光转向了全息影像,眉头微蹙,好像在思考她说的话。“林小姐,情况和一小时以前已经大不一样。有了你的帮助,我们可以拯救成千上万的生命。如果你真像我想的那样,我们可以——嗯,首先,可以停止招募赛博格志愿者。”他把握着的手放在嘴上。“另外,当然,我们可以付给你钱。”

欣黛把手插在腰带里,靠在试验台上。上面的好多仪器刚才看上去还是那么可怕。

她具有免疫力。

她很重要。

当然,金钱很有诱惑力。如果她能够证明自己可以养活自己,就可以结束爱瑞对她的监护权。她可以买回自己的自由。

可当她一想起牡丹,她的心情变得黯淡起来。

“您真的认为我能帮上忙?”

“是的。说实话,我想很快地球上的每个人都会对你充满感激。”

她深吸了一口气,跳上了病床,把两条腿盘了起来。“好吧,不过我们得把话说清楚——我是自愿的,也就是说,我什么时候想,就可以随时离开。不能有问题,不能有争论。”

医生脸上立刻光芒四射,埋在皱纹里眼睛的眼睛像灯似的熠熠生辉。“是的,绝对没问题。”

“我也要求有报酬,就像您说的。可我需要避开我的法定监护人,另开一个账号。我不想让她知道我同意这么做,或者让她拿到钱。”

让她吃惊的是,他竟然毫不犹豫。“那当然。”

她慢慢地吸了口气。“还有一件事。我的妹妹。她昨天被带到了隔离区。如果您真能找到抗生素,或者认为是抗生素,我想让她第一个用到。”

这次,医生的眼皮垂了下来。他转身来到网屏前,两只手在试验服上搓着。“这,我恐怕不能答应。”

她攥紧了拳头。“为什么不能?”

“因为皇帝必须是第一个用药的人。”他的眼里充满同情。“但是,我可以保证你妹妹是第二个。”

第十二章 战争威胁

当医护机器人把针头扎进皇帝的静脉时,凯王子隔着玻璃窗焦急地看着。皇帝自从第一次出现蓝热病的症状到现在,仅仅过了五天时间,可凯感觉就像过了一辈子。本应数年才会经历的焦急与痛苦浓缩在几个小时的时间里。

厄兰医生曾告诉过他一个迷信的说法,凡事都成三。

首先,他的机器人南希还没把有关发现告诉她,就坏了。

而现在,他的父亲又病了,生还无望。

下面会发生什么?还有什么是比这个更糟的?

也许月族会发动战争。

想到这里,他不寒而栗,在这个念头出现的瞬间,他就想把它收回来。

他父亲的顾问孔托林,是第二个允许看到病中的皇帝的人,此时他轻轻拍着凯的肩膀。“一切都会好起来的。”他说道。他说这话时,是冷静而不掺杂感情色彩的,这是他在观察别人的内心想法时,所特有的方式。

凯的爸爸呻吟着,睁开了水肿的眼睛。这个房间位于皇宫七层的研究大厅,已经被隔离出来。但是即使在这里,也尽量让皇帝待得舒服些。房间靠墙放了很多屏风,这样他可以在屏风后欣赏音乐,有些娱乐,别人也可以给他读书。他最喜欢的花卉也从花园移到这里,移来很多——房间里到处都是百合和菊花。窗上也铺着东方联邦最好的丝质床品。

但这一切都没什么用,这也只不过是把活人和将死之人分开的房间罢了。

一扇光洁的窗户把凯和他的父亲隔开,这时皇帝正眯起眼睛看着凯,但他的眼神是空茫的。

“陛下,您感觉怎么样?”托林说道。

虽然皇帝的眼角现出了皱纹,但他并不算老,可病痛的折磨加速了他的衰老。他的脸色苍白蜡黄,脖子上布满了红色和黑色的斑点。

他把手吃力地从毯子里伸出来,算是挥手示意。

“您需要什么吗?一杯水?还是吃的?”托林问道。

“还是护卫机器人5.3?”凯建议道。

托林不赞同地瞥了王子一眼,但是皇帝在沉重的喘息中咧嘴笑了一下。

凯的视线模糊了,他不得不把眼睛移开,低头看着自己用力按在窗台上的手。

“他还有多久?”他说话时压低了声音,免得被他父亲听见。

托林摇摇头。“不好说,也许几天吧。”

凯可以感觉到托林正盯着他看,眼神里充满理解,但仍然是犀利的。

“现在还能和他在一起,你应该感激了,多少人在他们的亲人得病后,就被带走,根本见不到了。”

“可谁愿看到他们的亲人是这个样子?”凯抬起头来。他的父亲正努力让自己保持清醒,他的眼皮在抖动。“医护,给他点水。”

机器人滚动到皇帝身旁,抬起床头,把一杯水端到他嘴边,然后用白布擦去流出来的水滴。他没喝多少,但当他再躺下时,看上去却精神了些。

“凯……”

“我在这儿。”凯说道,呼出的气体模糊了玻璃窗。

“要坚强。要信任……”说着,他咳嗽起来。医护机器人把毛巾拿到他嘴边,凯看到了毛巾上的血迹。他闭上了眼睛,并极力平复着自己的情绪。

当他睁开眼时,看到医护机器人正在往输液瓶里加入透明的液体,这是缓解疼痛的药物。皇帝渐渐沉入沉静的睡眠,凯和托林一直看着。就像在看着一个陌生人。凯很爱他的父亲,可无论如何都不能把眼前的病人和一周前活力四射的父亲联系在一起。

只是一周的时间。

他不由地打了个冷战。托林紧紧地搂住他的肩膀。凯已经忘记他的手还在这里。

“殿下。”

凯没有说话,只是盯着父亲一起一落的胸脯。

放在肩头的手又紧抱了一下,然后就拿开了。“殿下,您将成为皇帝。我们必须为此做出准备,已经拖得太久了。”

太久了。一个星期而已。

凯装作没有听见的样子。

“正如陛下所说,您必须坚强起来。我会尽最大努力帮助您。”托林顿了顿,接着说,“您会成为一位出色的领袖。”

“不,我不会。”凯用手猛力地向后捋了下头发。

他将成为皇帝。

这些话听上去是那么空洞。

真正的皇帝在那里,在床上。他是一个冒名顶替者。

“我要跟厄兰医生谈谈。”他说着,从窗边往后退去。

“殿下,医生很忙。您不应该打扰他的工作。”

“我只是想问问有没有什么进展。”

“我肯定一旦有进展,他马上就会告诉您的。”

凯定定地看着托林,远在他出生之前,托林就是他父亲的顾问,即使现在,站在托林面前,凯仍感觉自己像一个孩子,他仍有调皮不听话的冲动。凯纳闷自己是否能够最终甩掉这种感觉。

“我要让自己感觉我做了什么。我不能就这么眼睁睁地看着他死去。”他说道。

托林垂下眼皮。“是的,殿下。我们都很难过。”

这不一样。凯话要出口,却忍住了。

托林转过身,面对着玻璃窗,低下了头。“皇帝万岁。”

凯用沙哑的声音,重复着同样的话。“皇帝万岁。”

他们默默地离开了探病室,穿过走廊,来到电梯口。

那里,一个女人正在等待他们。凯已料到她会在那里——这些天她总是在附近出现,而她是凯在这世上最不愿见到的人。

她是希碧尔·米拉[1]。月族女王的首席巫师。她具有惊人的美貌,乌黑的及腰长发,光滑细腻的皮肤。她身着与她的地位和头衔相符的制服:白色高领长袍,喇叭口袖拢,边缘绣着古埃及象形文字和神秘的符号。对于凯来说,这都是天书。

她的侍卫站在离她五步远的身后,他总是不离左右,又总是沉默不语。他和米拉一样漂亮,金色的头发在脑后梳成低低的马尾,脸部轮廓鲜明,但凯从未见过他有任何表情。

当凯和托林走近时,希碧尔的嘴角微微上扬,但她的灰色眼睛仍是冷峻的。

“尊敬的殿下,”她说话时优雅地微微低头,“尊敬的雷肯陛下病情怎么样了?”

凯没有回答,托林说道:“不太好。谢谢您的关心。”

“听到这个,真令人心痛。”听上去她在猫哭耗子。“我的女主人让我代为问候,并祝陛下早日康复。”

当她凝视王子时,凯兀然感觉她的身影在抖动,似幻影一般。同时,一个声音在他耳边低语——尊崇和敬仰,同情和关心。

凯努力把视线从她那里移开,让那声音消失。过了一会,他不平静的心才平复下来。

“你想干什么?”他说道。

希碧尔朝电梯伸出手说:“我要和未来的皇帝说几句话……这是命运的召唤。”

凯看了一眼托林,但他脸上没表现出任何同情。圆通,老到,一如既往,特别是在该诅咒的月族人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