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小姐?你在听我说话吗?”

“是的,极度危险。我听到您说了。”她说。

第二十章 抗拒

月球宇宙飞船与地球宇宙飞船外表差别并不大,只不过月球宇宙飞船的船身像镶嵌了钻石一样闪闪发光,围绕船身有一圈金色的古老文字。飞船在下午的阳光下发出耀眼的光芒,凯必须眯起眼睛看它。他不知道那些字母是有魔力的还是本该如此。他也不知道飞船是由漂亮的闪光材料制成还是涂成这样的色彩。他更不知道直视飞船让眼睛如此不舒服。

这只飞船比女王的首席巫师希碧尔所乘坐的飞船要大,但就其携带的重要人物而言,又显得小些:它比凯所见过的大多数的客运飞船和货运飞船都要小。这是一只私人飞船,仅供月族女王和她的随行人员使用。

飞船平稳降落,在其降落的混凝土地面掀起一股热浪。凯柔软的真丝衬衫已经贴在后背上,汗水顺着他的脖颈流了下来——到了傍晚,迎宾区会处于皇宫的石壁的凉阴里,但此时这里完全暴露在八月下旬的酷热的阳光之下。

他们等待着。

托林不急不躁地站在凯的身边。他面无表情,平静地等待着。他的平静更衬托出凯的烦躁不安。

站在凯另一侧的是希碧尔·米拉,她穿着正式的白袍,上面也绣着和飞船上类似的古文字。这种衣料似乎非常轻,从她的脖颈到手背都盖住了,亮闪闪的下摆垂到膝盖以下。她一定也很热,但她看上去非常平静。

离她几步远的身后,站着她的金发碧眼的侍卫,两手紧扣,背在身后。

凯自己的两名皇家侍卫站在平台的两侧。

这就是所有的迎接人员。拉维娜坚持不让其他人到迎宾台迎接。

凯用指甲使劲掐着手掌,免得自己的脸上露出嘲讽的神情。他等待着,汗水把他的刘海贴在了前额上。

最后,女王似乎已经厌倦了让他们继续受罪,才放下了银光闪闪的斜梯。

飞船上先下来两个人——都很高大、健壮。其中一个面色苍白,一头蓬乱的橘色头发,身穿与希碧尔的侍卫同样的武士盔甲,配有相同的武器,另一个黝黑的像黑夜似的皮肤,根本没有头发,身穿与希碧尔类似的喇叭袖、带绣花的长袍。只不过他的长袍是深红色的,显示出他是比希碧尔低一级的二级巫师。凯很高兴自己对月族宫廷还有足够了解,至少可以认出这个。

这两人先扫视了迎宾台、周围的墙壁以及苦苦等待的迎宾人员,然后才站到斜梯的两侧,凯只能在一旁看着。

希碧尔步履轻盈地上前迎接。凯吸了一口闷热的空气。

拉维娜女王出现在斜梯上方。她仍披着长长的面纱,在无情的阳光下显得格外耀眼,白裙在她的臀部轻盈地飘荡。她缓缓走下斜梯,扶住了希碧尔的手。

希碧尔单膝跪地,额头轻触女王的手背。“我们的分离是痛苦的。我的女王,我很高兴能再次为您服务。”然后她站起来,用优雅的动作将拉维娜女王的面纱掀起来。

热浪刺进凯的喉咙,让他感到窒息。女王站立了很久,似乎是想让她的眼睛适应地球白天的光亮——但是凯怀疑她只是想让他去看她。

她确实很漂亮,仿佛有人按照科学的完美比例,塑造出一个绝无仅有的理想美人。她的脸略似心型,高高的颧骨,粉润的脸庞。赤褐色的丝般柔滑的卷发垂至腰际,象牙般无瑕的皮肤在阳光下散发出珍珠般的光泽。她的嘴唇是鲜艳的红色,好像刚饮过一杯血。

凯感到不寒而栗。她是非自然的。

凯瞥了托林一眼,他正凝视着拉维娜,但却没有任何的感情流露。看到他的顾问如此坚定,使得凯心头一震,也下定了决心。他提醒自己眼前看到的只是幻象,再次强使自己把目光移到女王的身上。

当她用缟玛瑙似的眼睛打量他时,眼睛是闪闪发亮的。

“陛下,”凯说着,礼貌地把手放在胸前。“我非常荣幸地欢迎您来到我的国家,来到地球。”

她扬起嘴角笑了,笑容无比甜美——简直可以和孩子天真的笑容相媲美。这使得他很惊讶。她没有鞠躬,甚至没有点头,而是伸出了手。

凯犹豫着,看着那只半透明的苍白的玉手,不知是否一碰一个男人的意志力就被瓦解了。

他打起精神,拿起她的手,在指间轻吻了一下。什么也没有发生。

“殿下,”她用轻快活泼的声调说道,让凯觉得浑身不自在。“受到如此欢迎是我巨大的荣幸。请允许我对令尊大人、伟大的雷肯皇帝的过世致以深切的哀悼。”

凯心里明白她根本不会为他父亲的去世感到惋惜,但是这一点无论从她的表情还是语气都丝毫没有表露。

“谢谢。我希望您此次访问圆满顺利。”凯回答道。

“我对东方联邦享有盛誉的殷勤好客充满期待。”

希碧尔走向前去,眼光很尊敬地从拉维娜女王的身上移开。“我的女王,我亲自察看了您下榻的房间,虽比月球的起居条件差些,但也足敷使用。”

拉维娜并没有对她的巫师致以谢意,但她的眼神变得柔和了,周围的一切也随之发生了变化。凯感到的自己脚下的土地突然倾斜了,空气从地球的大气层被吸走了,太阳晦暗了,在整个星际只有如神灵般缥缈虚幻的女王发出了光亮。

他的眼睛开始刺痛流泪。

他爱她,他需要她,为了让她高兴,他愿意付出一切。

他用指甲使劲地掐自己的手掌,几乎疼地叫了出来,但是起作用了。女巫的控制消失了,剩下的只是一个美丽的女子——而不是对她疯狂的爱。

在凯极力抑制自己急促的呼吸时,他知道女王清楚自己对他施加的魔力。他想在她黑色的眼睛里察觉出冷冷的高傲,但他什么也没有看到。什么也没有。

“请您跟我来,我带您到您的房间。”他说话时声音已有些沙哑。

“那就不必要了,我对贵宾厅很熟悉,我可以带女王陛下过去。我们希望能私下进行谈话。”希碧尔说道。

“那当然。”凯说道。他希望自己没有露出释然的样子。

希碧尔在前带路,第二个巫师和两名侍卫跟在后面。他们经过时,也没有对凯和托林致意,但是凯不怀疑如果他有任何可疑的举动,他们定会迅速转身的。

他们走了以后,凯深深地舒了口气。“你能感觉到她的气场吗?”他问,声音小得像蚊子。

“当然。”托林说道。他虽然看着飞船,但他深邃的眼神可以穿越到火星。“你对她抵御得很好,殿下。我知道这很困难。”

凯把前额的头发向后拂,希望能有点风,哪怕一丝风,但风没来。“这不难,就那么短暂的一瞬。”

托林的目光与他的相遇,凯看到这凝望中的真正的同情,这样的时候并不多。“会越来越难的。”

第三篇 抉择

“我不能让你和我们一起去,

因为你没有像样的衣服穿,

而且你也不会跳舞。

我们只能为你感到羞耻!”

第二十一章 直接通信

欣黛趴在工作台上,终于可以从这间闷闷的房间出去了,她感到无比轻松。不仅是因为空调坏了——又坏了——修理工也找不见,而且还因为她和爱瑞之间几乎已经难以忍受对方。自从两天前她从实验室回家,两人都在回避对方。爱瑞总是提醒欣黛去整理公寓控制系统的硬盘文件碎片,更新所有甚至已经不再使用的软件,来强调自己的权威;与此同时,又总是躲避欣黛,好像——可以说有点——羞于面对她对欣黛所做的一切。

但是欣黛想到的很可能只是后者。

至少珍珠一整天都不在家,只是在欣黛和艾蔻出去修车的路上碰了一面。

欣黛修车用了一整天,一直弄到晚上很晚。修车的工作量比欣黛想象的要大得多——整个排气系统需要更换,这也就是说欣黛要自己制造很多配件,这让欣黛很头疼。她感觉要想在舞会之前修好汽车,几乎就睡不了多少觉了。

她叹了口气。舞会。

拒绝了王子的邀请,她并不后悔,因为她清楚去舞会的话,结果会有多糟。肯定一系列的事都得出错——从轻盈地走上楼梯,让王子看到她金属的大腿到见到珍珠、爱瑞或者市场的其他人。人们就会风言风语,于是就会有人探寻她的过去,不久全世界的人就会知道王子把一个赛博格带到了加冕典礼。他将会受辱,她也会受辱。

但当她对此事犹疑不决时,又会心神不宁。如果她想错了呢?如果凯王子对她的身份并不在乎呢?如果世界已发生改变,没人在意她是否是个赛博格呢?……那么,也没人会在意她是个月族人吗?

唉,真是一厢情愿的想法。

看到地毯上碎掉的网屏,她从椅子上起来,跪在它前面。黑色的屏幕正好能反射出她的脸和身影,她黄褐色的皮肤与黑色的金属手形成很大反差。

她想否定这一切,但无法解释的一切只能说明她是月族人。

她并不害怕镜子里映出的自己。她只是不能理解为什么拉维娜和他们那些人,那些月族人,为什么对自己的身份感到不安。在欣黛的身体上,最让她闹心的是她的机械结构,而这是在地球上完成的。

月族人。一个赛博格。

还是一个逃亡者。

爱瑞知道吗?不,爱瑞永远不可能把一个月族人放在家里。如果她知道的话,定会亲自把欣黛交出去,也许还指望得到酬金。

爱瑞的丈夫知道吗?

这问题的答案欣黛永远不可能知道。

然而,欣黛坚信,只要厄兰医生不说,这个秘密就无人知晓。她也会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一样,一如既往地生活。

在很多方面,可以说欣黛的生活没有发生任何改变,她仍像以前一样,是个弃儿。

屏幕上映出的一团白色吸引了她的目光——那是凯的机器人,它毫无生气的传感器眼睛正从高处的工作台上看着她。她梨形的身体是屋子里最亮,也许是最干净的东西。它使她想起了无菌实验室和隔离区的医护机器人,但是这台机器人的身体里没有手术刀和注射器。

工作,机械结构,她需要从这些烦心事里走出来。

她回到工作台,打开听音系统,好有一点轻柔的背景音乐。她脱掉靴子,两手抱住机器人,把它滚动到自己身边。她快速检查了一下机器人外层的护板,然后把它水平放倒,借助它的踏板把它放稳。

欣黛打开机器人后背的护板,检查了环绕整个身体的线路。这不是一个很复杂的机器人。它体内几乎就是一个空壳,里面装了硬盘驱动、电线和芯片。图塔型机器人基本只有一个中央处理器。欣黛想这机器人也许需要清洁,重调程序,但她又觉得这不是很可行的办法。尽管凯看上去无所谓,但很显然,这个机器人知道一些很重要的事情,而且经过他们在大厅的谈话,她有种不安的预感,觉得这机器人和月族有关。

是有关战争策略的问题?详细分类的谈话记录?勒索的证据?不管是什么,凯很显然认为它很有用,而他也信任欣黛,觉得她能把它恢复。

“不用有压力嘛。”欣黛自言自语道。她用手电照着机器人的嘴里,好看清它的内部。接着又用老虎钳把它头盖骨里的电线从一侧拽到另一侧。它的构造和艾蔻的很相近,所以欣黛对她的部件很熟悉,知道在哪里找到所有重要的节点。她检查了线路节点,都很好,电池也没问题,所有重要的部件也都在,一切似乎都很好。她又清理了声音转换器,调节了内部风扇,但是这个叫南希的机器人还是一堆没有生命的塑料和铝片。

“都捯饬的漂漂亮亮的啦,可哪儿也不能去。”艾蔻在门口说道。

欣黛哈哈笑着,关掉手电,看着自己满是油污的工装裤。“是的,好吧。我需要的只是一件漂亮的头饰。”

“我说的是我自己。”

她转过椅子看着它。艾蔻已经把爱瑞的一串珍珠戴在了它圆圆的头上,在她模拟嘴唇的丑陋的传感器上抹上了樱桃色的口红。

欣黛大笑起来。“哇,这颜色很适合你。”

“你这样觉得?”艾蔻滚动到屋子里来,在欣黛的桌子前停下,想在网屏里看看自己。“我想象着自己要在舞会上和王子跳舞。”

欣黛一手摸着下巴,一手心不在焉地敲着桌面。“可笑。我发现我最近也在幻想着同样的事情。”

“我就知道你喜欢他。你假装对他不为所动,可我看到了你在市场里看他的眼神。”艾蔻抹了把口红,结果弄得她白白的下巴上都是。

“嗯,这个。”欣黛用钎子夹着自己的金属手指。“我们都有自己的弱点。”

“我知道,我的是鞋。”

欣黛把工具扔到桌子上。每当艾蔻在身边时,她总有种负疚感。她知道应该把自己是月族人的事告诉她,艾蔻比任何人都更明白与他人不同、不被需要是一种怎样的感觉。可是,她就是说不出口。顺便说一句,艾蔻,事实上,我是月族人。你不在乎,对吧?

“你在那儿干什么呢?”她没提那事,只是这么问道。

“就想看看你是不是需要帮助。我本应该清理通风口的,爱瑞在洗澡。”

“所以呢?”

“我听到她在哭呢。”

欣黛眨眨眼。“噢。”

“这让我觉得自己很没用。”

“我明白。”

艾蔻并不是普通的伺服机器人,但她确实具有最显著的特点——她知道无力帮助别人是最糟糕的感觉。

“啊,不是,你当然有用。”欣黛揉搓着两手,说道。“可别让她看见你戴着那串珍珠啊。”

艾蔻用叉手拿起那串项链,这时欣黛看到她戴着牡丹给她的发带,便像是被蛰了一下似的心头一紧。“给来点光怎么样?”

蓝色的传感器灯亮了起来,照亮了南希的身体内部。

欣黛撇撇嘴,问道:“你觉得它会有病毒嘛?”

“也许它的程序被凯王子的过度热情给弄坏了。”

欣黛有点不高兴了。“咱们能不能别提王子了?”

“我觉得这不大可能。怎么说你也是在鼓捣他的机器人。只要一想起她知道的和看到的事情,对了——”艾蔻急切地说道:“你觉得她看见过他光着身子的样子嘛?”

“噢,天呐。”欣黛摘掉手套,扔到桌子上。“你真是帮不上什么忙。”

“我只是说说而已。”

“嘿,别说了。”欣黛抱住两臂,把椅子从桌边推开,把两腿翘到桌子上。“一定是软件的问题。”

她笑自己。软件问题一般需要重装系统,但这样机器人信息就都没了。她不知道凯是否在乎机器人的个性设置,经过二十年的服务,肯定也已经很复杂了。但她很清楚凯关心机器人的硬盘,她可不敢冒险把硬盘里的东西都弄丢了。

要想检测机器人的故障、是否需要重启,唯一的办法就是启动机器人的内路诊断,而这需要外部连接。欣黛讨厌这么做。把自己的系统和外部系统相连总让她感觉很危险,假如不小心的话,自己的软件就会被侵入。

她自觉太过谨慎了,于是就找到它后脑的盖板,用手指抠开卡扣,打开了盖板。

“这是什么?”

欣黛看着艾蔻伸过来的叉手。“什么什么?”

“那芯片。”

欣黛把脚放下来,向前俯身,眯起眼睛看着机器人最里面的结构,一排很小的芯片像士兵一样排列在控制面板的底端。控制面板上共有二十个插口,只有十三个是正在使用的;制造商总是留出很大的空间,用来增加新的插件,使系统升级。

艾蔻已经看到了第十三个芯片,她是对的,这个机器人和别的不一样。这个芯片藏在别的芯片后面,乍看之下,很容易看不到它。当欣黛用手电照到时,它像抛光的银子一样闪亮。

欣黛关上了机器人脑后的盖板,在自己的视网膜上查找这种型号的设计图。根据制造商的原设计,这种型号的机器人只有十二个芯片。当然,经过二十年的使用之后,这个机器人至少加了一个芯片。而且,皇宫的机器人也很容易得到最新、最好的程序设计。但是,欣黛仍然没有见过这样的芯片。

她按下了释放开关,用钳子捏住了芯片的边缘。它像打了润滑油一样,很轻易地就掉了下来。

欣黛拿着芯片仔细地看。除了它珍珠般闪光的外表,看上去和她见过的其他芯片没有区别。她把它转过来,看到了另一面“直连”的字样。

“就这么回事?”她放下了胳膊。

“这是什么?”艾蔻问道。

“直接通信芯片。”

欣黛皱起眉头。所有的通信都是通过网络进行的——绕过网络进行直接通信在实际使用中已经过时了,因为这样不仅慢而且通信容易中断。她猜想一定是那些性情多疑、喜欢绝对隐私的人才会喜欢直接通信,但即使如此,他们也都会使用波特屏或者网屏——一个专门为此设计的设备。把机器人作为连接通信的一端并没有什么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