维桑一时间有些心虚,讷讷道:“这锦州城这般大,谁知到刺客长什么样?”

“其中一人受了伤,或许能查到线索。”萧让沉吟解释道,只是俊朗的眉宇间隐含不屑之色。

“这老贼,怎么不让刺客杀了干净呢!”维桑恨恨低声道。

见萧让笑出声来,“别胡说,让你爹听到了又得挨罚。”

维桑不便耽误他太久,独自一人回了房。嬷嬷来服侍她梳洗,见她正翻墙倒柜的找东西,“哎呦”了一声:“郡主,你这又是在做什么?”

维桑含糊道:“找些东西。”

嬷嬷将她摁在椅子上,叹气道:“小祖宗,这几日你可别出去玩了,外边乱着呢,到处抓刺客。”

维桑手指上绕着一缕长发,后知后觉道:“欸?”

“有人昨晚去行刺周大人,唉,如今那位大人正在侯爷书房里不依呢。”

维桑一拍桌子,大怒道:“他自个儿行为不端,遭人恨是常事,找我阿爹干吗?”

“我看,是想走前再捞一笔。”

维桑双手握了拳,又是愤怒又是懊悔,早知昨日不这么冲动……又或者不那么心软,径直杀了他也好……嬷嬷梳完了头,又吩咐丫鬟们端上早膳,只觉得郡主今日倒是乖巧,带她漱了口,才心满意足的带人离开了。

维桑心中却有万千只蚂蚁啃啮着,坐立不安。直到傍晚的时候,才找到机会,溜出了去。街上果然已经戒严,即便有行人走过,也都是低着头,行色匆匆。

维桑绕到玉池街,轻轻敲了敲门。

景云来开的门,一见是她,不由皱了皱眉:“姑娘,你今日还来作甚?”

维桑却不答,只忧心忡忡道:“江兄呢?”

“……在里屋休息呢。”

她直闯里屋,果然,江载初坐在书桌边,左手持着书卷正在安然看书。他在家中只穿着在普通不过的素袍,唯独眉目如画,远比素衣更加华丽。一抬头见是她来了,唇角笑意和煦:“你怎么来了?”

维桑一股脑儿将怀里的瓶瓶罐罐倒在桌上,讷讷道:“这些是伤药。”

江载初站起来,右手却始终放在身后,淡笑道:“我没事。”

“吓死我了,只怕你已经被那老贼抓去。”维桑至此,一颗心才完全放下,额上还渗着冷汗,“昨夜,我……真是,对不住。”

景云忍着笑意道:“你还真鲁莽,就这三脚猫功夫就敢去当刺客。”

维桑垂头丧气,也不好反驳救命恩人,只道:“我没想着当刺客,只想着他要走了,我总得吓吓他。”

江载初慢条斯理看了景云一眼,制止他再说出什么讽刺的话来,却安慰她道:“大家都平安无事,你也不需难过。”

“他带了人正四处搜捕,我只怕会查到此处。”维桑急急道,“不如——”

话音未落,门外响起了重重的敲门声。

维桑霍然站起:“真的查来了?”

景云却淡淡一笑,“我去看看。”

维桑跟着景云走至门口,一开门,果然是一群侍卫,挎着长刀,正砰砰砰叫门。

还未等景云开口问,为首那人便已经极傲慢的跨了进来,环顾四周,最后打量他二人:“昨夜城里有刺客,似乎是往这儿跑的,你们可曾见到?”

“不曾。”

“家中几人?”

“我和我家公子两人。”

“那这女子是?”那人上下打量维桑,脸上挂着不怀好意的笑。

“我家公子的朋友,专程来探望他的。”景云彬彬有礼回道。

“探望?”那人即刻变得警觉,“你们三人,莫不是昨晚的刺客?你家公子呢?是病了还是伤了?”

“大人,民宅岂可擅闯?”景云脚步轻轻移动,挡在那人身前,“我二人乃是中原人士,岂会无事做刺客?”

“哼,是与不是,我看看便知。”那人狠狠拔出半截子刀,“你让是不让?”

景云依旧立着,身姿挺拔,岿然不动。

那军官瞧着这年轻男女,心下倒也未必相信这是刺客,只是今日周大人吩咐下来,此番搜城,名义上是搜捕刺客,实际上见到了大户人家,敲诈勒索一番,彼此心照不宣。他见这两人衣着不凡,心中已经动起了这念头,面上愈发凶狠:“把你家公子叫出来。”

景云轻轻一笑,语态轻蔑,“就凭你?”

军官面上挂不住,呼喝一声:“抄家伙!”

嗤啦啦一片拔刀之声,锋锐冰刃晃亮了维桑的眼睛。她退在景云身后,眼见一言不合,他竟然已经将那为首军官揍倒在地,心中慌乱:这样下去,他们人多,势必要进到里屋。若是看到他的右臂……

景云却已轻松将五六人打翻在地,住了手,低头望向那鼻青脸肿的军官:“还要再打么?”

这一幕,与昨日黑衣人在人群中冲杀何其相似,那军官一边往外跑,一边大声喝道:“围住这里,是他!就是他们!”

景云唇边抿着一丝讽刺的笑意,将维桑拉进屋中,傲然巡望院中那些侍卫们,冷冷道:“谁敢进来试试。”

他一进屋,却换了一副模样,冲着江载初抓了抓头,“公子,没忍住,还是动手了。”

江载初摇了摇头,仿佛预见到此事,并未开口。

“你怎么这么鲁莽?”维桑急得跺脚,“现下他们去搬救兵了,一定会进来查看的。江兄的手臂还受着伤呢!”

景云哈哈一笑,戏谑道:“你说我鲁莽?”

维桑此刻哪有心思与他开玩笑,愁肠百结,事已至此,想来想去,也只剩最后一招了。她定了定神,向江载初道:“江兄,累得你做不成生意,我真是十分抱歉。不过,不过,也不需担心,昨日的祸是我闯的,我自会承担。”

江载初侧过头,听她说得这般郑重,忽然有些忍俊不禁,咳了咳:“你却要如何承担?”

“其实,其实我是——”

庭院外又是稀里哗啦一阵脚步声,有人一脚踹开了书房的门:“什么东西?给滚出来!”

景云几步走上前,冷冷看着来人:“你又是什么东西?”顺势一脚踹向那人胸口,将他踢出了门口。

庭院中一个男子脸上还包扎着布条,身材精壮,神色狰狞,狠狠道:“三个刺客一个都不准少,给我杀了!”

他身前一排弓弩手,拉满了弓,只待一声令下便要动手。

景云依旧安静站着,声音虽轻,却满是威慑:“你们不分青红皂白便要杀人——我倒要看看,这世道还有没有王法!”

周景华听闻抓到了刺客,匆匆奔到此地,却见那年轻人站着,器宇轩昂,不由有些疑惑,旋即更怒:“动手!”

长弓拉满,箭在弦上,维桑忽然踏上一步:“住手,我是——”

她话未说完,江载初却已拦在她身前,挡住她的视线,右手负在身后,浅浅道:“周景华,你却是要对谁动手?”

虽已天暮,最后一丝光亮未歇。

周景华蓦然得见这俊美淡漠的容颜,正冷冷看着自己,脑子轰的一声炸了。

年初入京述职,恰逢宁王北征归来,他在群臣中见到殿下穿着黑甲走在大殿中,虽然年轻,却眉宇沉静,脚步沉稳,只是浑身上下那让人无法释然的杀意,凛得他缩回了目光。

却未想到,此刻这“刺客”抓得竟是宁王!

周景华只觉得自己双腿发软,拼着最后一丝力气喝退了弓箭手,转身狠狠给那军官一个巴掌,双膝跪下:“殿,殿下……”

他身后的侍卫们不明所以,却也呼啦啦跪了一地。

江载初淡淡移开目光,心下却只记得回过身。

韩维桑愣愣看着他,“你便是新来转运使,晋朝的宁王殿下?”

她的目光里有震惊,也有难以克制的一丝厌恶。

仿佛是最轻薄的琉璃展碎了,又或是最壮美的日落匿在黑暗中。终有一日,他们得面对真实的彼此——可这一日来的时候,我希望是我先开口。至少,这是我力所能及的诚意。

江载初轻轻叹了口气,歉然道:“先前瞒着姑娘,很是对不住。”

维桑还未开口,院子里又呼啦啦来了些人,为首的却是萧让。

他不认得江载初,只见到维桑站在那里,连忙半跪道:“郡主。”

周景华呆呆抬起头,却见那少女兀自怔怔的站着,忽然明白自己这一抓,既抓了宁王,却还抓了蜀侯的宝贝女儿,嘉卉郡主。饶是他素来横行霸道,却也不禁出了一身的冷汗。

元熙四年,晋帝下旨,令宁王江载初赴蜀地,任锦州水陆转运使,五月上任,督运所征粮草与赋税及上供锦缎,同理蜀地监察一职。

谕旨尚未正式到锦州,宁王却已如此尴尬的方式出现在锦州各股实力前。

蜀侯韩文景得知此事,即刻赶来,要将宁王接入自己府上。宁王殿下略略谢过后,便不再推辞。

蜀侯伴着宁王殿下走出小院的时候,特意看了女儿一眼,维桑心虚,下意识的往一侧躲了躲。江载初不动声色将这一幕收在眼底,弯腰入轿前,貌似不经意道:“王爷,郡主只怕这会儿还没回过神呢。”

蜀侯怔了怔,又狠狠瞪了小女儿一眼:“小女素来顽劣,还请殿下海涵。”

“小王初入锦州城,确是掩饰了身份。郡主恰是在小王极窘迫的时候,出手相助。只是小王还没机会表明身份,倒是让郡主受惊了。”宁王薄唇一抿,似笑非笑望向亦步亦趋的周景华:“这倒是要谢谢周大人了。”

周景华脊背一凉,饶是他老谋深算,此刻一时间也想不到什么托词,只抹了抹汗,半哭不笑道:“冲扰了殿下,下官实在罪该万死。”

江载初淡淡道:“我初入锦州,城里很是繁闹,却不知周大人在搜寻什么此刻?竟将好好一座城搅得死了一般。”

“是,是昨晚有刺客行刺——”周景华慌忙解释。

“依本王看,所谓刺客,不过是寥寥几人罢了,周大人在锦州还是颇得民心的。”江载初说得颇意味深长。

“是,是,下官原也担心殿下初来此地,或许也会被惊扰。这样想来,是下官做得过了。”周景华忙道,“我即刻让人撤了这禁令。”

“周大人很是宽厚子民。”宁王笑了笑,拂袖进轿。

至此,追踪刺客一事不了了之,直至离开蜀地,周景华都不敢再提起半个字。

当日蜀侯便在府中设宴,将宁王请了进来。因前任周景华尚未离开,且转运使府邸也未修葺,蜀侯便一力邀请宁王先在府上住下。宁王浅浅推辞了一番,便答应了。

他独自住在侯府东苑,这几日蜀地官员络绎不绝的赶来,轮番这般接见下来,也真是耗费了不少精力。这日下午,宁王殿下终于厌倦了,留下景云一人顶着,自个儿出了门。

侯府的花园虽比不上御花园,甚至比自己在京中的府宅园林还小些,却胜在精致。江载初沿着小径,一路欣赏怪竹奇石,忽然看到前边大柳树下的石亭中坐着一大一小,周围并没有丫鬟嬷嬷伺候着,可两人动静却不小,远远听着便觉得热闹。

“鸟鸟——”童音。

“不对啦。”大的那个不轻不重的弹了一指在小娃娃额间。

“咕咕鸡……”

“不对——”

“姑姑,我要出去玩——”小家伙终于开始不配合,踢蹬着小腿开始吵闹。

“嘘,轻点声!想姑姑被骂死啊?”维桑连忙塞了一块糕点在小家伙嘴里,“等过了这阵再说。”

身后忽然响起轻轻的脚步声,维桑一回头,却见数日不见的宁王殿下背着手,含着浅笑站在身后,也不知听自己和阿庄胡闹说话听了多久。

她慌忙站起来行礼:“见过宁王殿下。”顺脚还轻轻踢了踢侄子。

“咦?”阿庄抬头看了一眼,高高兴兴的说,“是大哥哥吗?”

“叫殿下。”维桑重重咳嗽了一声。

到底是世家出身,虽不清楚殿下和大哥哥有什么分别,阿庄还是极有礼数的站起来,像模像样的行礼道:“殿下。”

“免了。”宁王一把抱起小家伙放在自己膝上,翻着他扔在一旁的小人书,疑惑道,“这是什么?”

“姑姑在教我认字儿。”阿庄努力解释道,“她非说我错了。”

江载初定睛一看,原来是首诗歌,第一句是……鹅鹅鹅。他失笑,微微抬眸,维桑坐在石桌对面,却没了往日的自然,反倒隐隐露着警惕疏离。

阿庄却不喜欢大人这般直愣愣的坐着,被江载初抱着又觉得无聊,挣扎了数下,自个儿去树下玩了。维桑看着他的背影,心中琢磨着正是个离开的好机会,将将要站起来时,宁王殿下微微垂下眼帘,叹了口气道:“打算就这么生分了么?毕竟和姑娘也是过命的交情啊。”

维桑怔了怔,默默看了他一眼:“那件事我很承你的情。可……我也不想瞒着你,我没法子像以前一样和你做朋友了。”

她的声音又轻又软,还不肯看着他,江载初只觉得心尖那一处又酸又痒,愣了好一阵才开口:“是怪我瞒着你么?”

维桑摇头:“不,不是因为这个。可你是朝廷派来的转运使大人啊。”

江载初的眉目忽然舒展开,“你大可不必说得这么客气。”

“呃?”

“你是讨厌朝廷派来的人。”他唇角轻轻勾着,眸色清亮,“可韩姑娘,你并不讨厌我。”

维桑噎了噎:“你不就是朝廷派来的么?”

“唔,宁王是朝廷派来的水陆转运使,可我不是啊,我只是你在城外杏林遇上的朋友。”他声音笃定,很是郑重,“你以为我很是喜欢转运使这头衔么?被派到此处收取粮草税赋,这边的农夫商贩,哪个不骂宁王?可税赋是朝廷定的,只是经了我的手送去,千两也好,万两也罢,与我有半分关系么?”

他一长串说着,维桑听得一愣一愣,下意识要反驳:“可是周景华——”

“我知道你要说他。”他双唇抿得薄而锋锐,只语气淡淡说了一句话,“可你要将他与我相提并论么?”

维桑无意识的卷弄着垂下的发丝,她知道他说的每个字都没有错,可是……他们还是没法像之前那样相处了。她垂着眼眸,一言不发站起来,想要牵了侄子离开。

“韩姑娘,我家在京城的府邸,只怕比你家的侯府还要大些。”

他却仿佛没有察觉,径直轻声说着话。

“很小的时候,我还跟着我娘和我爹一起生活,那时他便为我置下这产业。我娘不是正妻,可是爹对我们很好,好到大娘总觉得,我会分了她儿子的家产。”他望着碧绿的柳枝,慢悠悠的说着,“我娘不是个喜欢争的,也从未那样想过。可是爹太喜欢她,又或者是怕他自己若是走得早了,我们娘俩早晚得受欺负。”

他讲得分明是天子的家事,语气却像是在家长里短一般闲适,维桑听得入神,停下脚步,轻声问道:“后来呢?”

他却不答,怅然道:“我娘早我爹一步先走了,没俩天,爹也走了。大娘的儿子继承了所有的家产,大娘却始终对我不放心。于是将我派去很远的地方,打理一桩很危险的生意。稍有差错,我便回不去了。”

“可我命大,三年时间,在那地方认识了一帮兄弟。那里住的吃的,都比不上在家中精致,每日间面对又都是生死大事,可是大家心胸宽阔,从不互相算计。要和人拼命的时候肝胆相照,性命相托;闲下来便围炉吃酒吃肉,过得很是快活。”

“大约是他们又怕我在那边扎下了根,于是我又被叫回家中,来到了此处。”

江载初淡淡一笑:“来到这里,你是我交下第一个朋友。你刻意与我疏远,我无甚可说。只听郡主的意思罢。”

温煦的春风吹过来,轻轻撩拨起两人的发丝和衣角,维桑想着那个故事里的江载初,心底忽然间有些刺痛。若说他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可是说到底,也不过是个被皇帝太后猜忌、须得活得小心翼翼的王爷;比起自己生活在父兄长嫂的庇护之下,可真憋屈得多了。

站在那里凝思半晌,她终于转过身,试探道:“阿爹把我禁足了,殿下,你可以……咳,带我和阿庄出去转转么?”

江载初略略沉思下,唇角笑意中隐现温柔:“郡主既然开口了,小王自当尽力。”

“江载初,打匈奴人会不会死很多人?”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只要是两人独处,维桑就不再叫殿下,只是连名带姓的喊他。

这偌大的帝国,会这样喊他的,只怕也就她一个——当年哪怕是先皇在世的时候,似乎也极少这般叫他。可是在匈奴部落被视为“黑罗刹”的江载初却欣然接受了她的叫法,甚至觉得她叫出这三个字的时候,语调轻快,有着别人难以企及的亲昵。

他们坐在街边的食肆,等着老板端汤面上来,江载初看着她忧虑重重的样子,沉吟片刻:“匈奴人的战略战术远不及中原,只是他们的骑兵冲击力太过强大,中原士兵甫一对阵,被气势压倒,往往便输了。”

维桑听得脸色发白,老板将她平日里最爱的葱油面端上来,她也顾不得吃上一口。

“担心你兄长么?”他探手过去,将一丝落下的鬓发重新挽在她的耳后,笑笑说,“放心吧,他是随着御驾亲征,又是蜀侯世子——皇帝不过是想将他放在身边,倚此督促你父亲多征粮草,绝不会让他陷于险境。况且……”

“况且什么?”

“况且,神策军是我一手训练出的,和匈奴交战三年,鲜有败绩,皇帝带着他们,想来不会有事。”

维桑听着他甚是平静的语气,却又隐隐约约的察觉出一丝异样。她知道他并非是一个喜欢计较的男人。在许多事情上,他远比寻常人洒脱,可唯独这一次,他似是有些牵挂。

许是注意到她诧异的眼神,江载初低头挑起一丝面条,轻声道:“那都是三年同吃同睡的同袍。我带着他们的时候,只会怕自己一道命令下错,便会死成千上百人。如今换了别人……我也有些担心罢了。”

“所以说,还是皇帝不好。”维桑鼓起腮帮子,快人快语。

江载初淡淡一笑,进而摸摸她的头,却叹了口气:“各安天命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