维桑脚步踉跄着跟着他走到南苑门口,江载初放缓了脚步,转身看着她。

她仓促止步。

“阿庄,你为了他……受这种种,是心甘情愿的么?”

“他是我侄子,也是韩家唯一的血脉。”维桑语气平静。

“那么我呢?”江载初唇角笑意蓦然间变得冰冷,“但凡不是你韩家人,你的族人,所谓的心意便全然无用了,是么?”

维桑低了头,并未让他看见自己的脸色,只轻声道:“什么心意?”

“忘了?”他拿指尖轻轻挑起她的下颌,短促地笑了一声,“那便更好了。”

书房中站着两名陌生的士兵,江载初略一挥手,他们呈上一个小小的包袱便退下了。

江载初将包袱打开,里边却露出一对孩童的银镯,以及一件对襟马褂来。

一颗心剧烈跳动起来,她认得那时侄子自小戴着,从不离身的镯子——还是大哥寻了式样,亲自让府上的银匠去打的。而那件小褂,阿嫂在绣上团福图案时,自己还曾不解道:“这件小褂阿庄总得三四年后才能穿吧?”“小丫头,等你将来有了孩子就会明白了,做娘的……总是想着早早替孩子准备妥当。”

现如今,阿庄已经七岁了,她却已有三年未见到他。

“杨林废了蜀侯,把孩子送了过来,如今我已找人好好照看着。”他慢慢坐下,“现在可信了?”

维桑回过神,颤声道:“他没事么?如今在何处?”

江载初却不答,手指在黑檀木的桌上轻扣,凤眼微微上挑,望定了她,却一言不发。

她知道他在等什么,可是这样东西,她手中握着的,仅剩的筹码,她如何能给?

他见她不说话,唇角轻轻一抿,笑道:“你不是一心寻死么?既然如此,何不当剑雪也已死了?”他顿了顿,轻声道,“韩维桑,将剑雪的暗令和名单交出来。”

维桑微微后退了半步,本就苍白的脸色褪去最后一层生机。

“阿庄的是叫做韩东澜吧?想来你也有三四年没见到他了。”他将一支笔掷到维桑面前,“你当真不想见他么?”

“你要剑雪做什么?”维桑定了定神,目光落在那支笔上,哑声问。

“你拿它做什么,我就要它做什么。当年你怎么样从皇宫逃出来,不正是依仗着这些死士么?”江载初微微笑道,“左右你韩家在蜀地也已断了根,剑雪在你手中,不若在我手中有用一些。”

胸口的剧痛扯得维桑心思有些恍惚,江载初的声音忽远忽近,她只觉得自己从未这般踌躇不定。

门外有人轻轻扣了扣,江载初说了声“进来”。

侍女托着托盘,轻轻将一碗药放在维桑面前,又退了出去。

江载初下颌微扬,示意她喝下去。

维桑低头看了那碗还冒着热气的药,清苦的味道在书房内弥散开,她盯着那碗褐色液体,心中却想着,自己这条命,大约也只有在他能用得上时,还显得金贵些。

未几,维桑将药端起来,喝了下去,江载初狭长明亮地凤目盯着她,直到她将碗放下,却仿佛看出了她的心思,微笑道:“韩维桑,我看你一时半会儿也死不了,所以,这药可不是治你伤口的。”

维桑怔了怔。

江载初却笑得愈发轻佻了一些,“你只是不配有我的孩子罢了。”

维桑蓦然想起那晚的事,脸色滚上一片诡异的潮红,全身微微颤抖着,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他却没了再同她说下去的耐性,只叫来侍卫将她送到隔壁房中,淡淡道:“拿剑雪换韩东澜,韩维桑,别高估我的耐性。过了今晚,即便你想换,我却也不记得这笔账了。”

维桑站在那里,已经止了抖,身影却又显得萧瑟了些。

她只是定定看着江载初,表情略略有些古怪。

侍卫对她颇为客气道:“韩姑娘,请吧。”

她却不动,只说:“我本可以倾尽剑雪之力,将阿庄劫出来的。”

江载初淡淡抬眸看她一眼。

“或许是我太傻了。”她轻轻笑了笑,脚步踉跄着转身欲离开。

江载初却已绕过案桌,拦在她面前,玄色厚锦长袍下摆微微晃动,冷峻的表情中竟出现一丝错综之意:“那你又为何要来找我?”

维桑与他对视,往日那双清澈透亮的星眸,如今也只剩黯淡,却到底不肯再说了,只道:“我会将剑雪交出来,盼将军保韩东澜平安。”

他犹自站在那里,并未让开,怔忪之间,维桑却已绕开他,跟着侍卫出了门。

屋内安静下来,只有夜风掠过屋外竹枝发出类似呜咽的声音。

“或许是我太傻了……”

回想起那句话,江载初不自觉间,已经握紧了双拳,胸口郁结之气竟难发泄,直到门口有人轻轻叹了气道:“殿下,你……何苦呢?”

江载初这才发现景云在门口站了许久,以他的听力,竟也没发现,可见真正有些失态了。

不过须臾,江载初已经恢复从容,只冷淡了声音道:“你唤我什么?”

“是,将军。”景云暗悔失言,忙道,“她愿意交出剑雪么?”

江载初却不置可否,只道:“我不在这两日,朝廷有什么动静?”

“就那样呗。朝廷分成两派,照例是太皇太后那一系声势浩大,嚷嚷着要派人征讨,不过最后拍板的,应该还是元皓行吧?”

江载初沉吟片刻:“以他的果断,长风城被夺,却已拖了这么长时间没有动静,实在有些古怪。”

景云抿了抿唇,似是欲言又止的样子,江载初略一垂眸,斥道:“你有什么要说,只有你我两人,还需顾忌么?”

“将军,这是你说的。”景云深吸了一口气,“这番话景云忍了很久了。”

江载初略有些诧异,却也淡声道:“你说。”

“你说元皓行拖了这么久没有行动,可是殿下你呢?明明夺下长风城便趁势追击,以骑兵最快速度向皇城掠进方是上策,你却……为了她,抛下这里整整数日。”

江载初怔了怔,一时间没说话。

景云已经瞧出他的脸色铁青,只是话了说一半,断也没有再吞下去的道理,索性上前一步,拿起适才维桑喝过的药碗,放在鼻下轻嗅了嗅。

“你们刚才说的话,我都听到了……殿下,这明明便是消炎疗伤的用药,你又何苦这样对她说?”

江载初面无表情听着,却一言未辩。

“剑雪虽好,却到底是蜀人的死士,韩维桑交出来,殿下你敢用么?”景云顿了顿道,“你胁迫她交出剑雪,究竟为了什么,殿下,你我心知肚明。”

江载初目光凉凉,只是看着景云,声音薄淡:“你说为了什么?”

“你把她找回来的路上,她是不是一意寻死?”景云咬牙道,“你觉得用阿庄一人已经不够,便要她交出族人——你手中筹码多一些,她便不会轻易寻死,是么?”

“够了!”江载初蓦然打断他,“我留着她的用处,不用一一告诉你。”

景云原本还要再说,却见江载初脸色着实可怕,先是那股不怕死的勇气便蓦然间消散了,只单膝跪下,轻声道:“将军,此女祸国。”

他将自己的呼吸压抑得很低,却听案桌后江载初呼吸声,竟比自己粗重了数倍不止。

他知他终究还是无法说动江载初,只叹了口气,欲要离开。

“你心里,是不是在嘲笑我,像个傻子?”江载初却轻声开口,目光掠向屋外,思绪仿佛神游。

“不敢。”景云脚步滞了滞。

身后终究再没有声音,景云离开时,大着胆子往后看了一眼,上将军却已经低头看着那张舆图,侧颜如雕斫般冷硬,仿佛……并不曾问出那句话。

夜愈发深了。

侍女悄无声息地在上将军手边换上一盏热茶,后退开三步,方问道:“将军,子时了,要去薄夫人处么?”

江载初自案卷中抬起头,一口饮尽热茶,淡声道:“今日不去了,让她早些歇下吧。”

他走出屋外,在厢房门口脚步顿了顿,隐约能看见坐在桌边的人影。

并未敲门,径直入内,韩维桑在灯下坐下,亦未回头。

他便倚着门,看着她的背影,一言不发。

空气里仿佛凝聚着无形的水汽,沉沉直欲坠下,她微微动了动,轻声道:“剑雪有无名四使总领,甲乙丙丁。甲使就是那日……死于你长枪之下的女子。另有三使,需要召唤时,才会出现。”

他淡淡“嗯“了一声。

“剑雪的主人,只能姓韩。我自兄长手中接手四年至今,除非我死……东澜自然成为剑雪主人,除此之外,蜀人的死士,绝不会听从外人调遣。”

“你这是在告诉我,没办法交出来么?”江载初走至维桑身边,但见温柔暖色烛光将她小小的脸庞映照得明暗不定,长长睫毛遮去了此刻眼神。

“这是剑雪所用暗令,我已全部写下。”维桑恭顺站起来,双手递过一张纸,“将军若要驱动剑雪,只需用上边的暗令,以及……信物。”

他凝眸细看那套纷繁复杂的切口暗号,问道:“什么信物?”

维桑右手手掌绽开,掌心是一块一寸长短、色泽温润的鱼形玉佩。

江载初从她手中接过,玉佩冰冰凉凉,虽是好玉,却不见有和特异。

许是察觉他的疑惑,维桑拔下发间一根银钗,在右手食指指尖刺了一下,一滴鲜血涌在指尖,仿佛一团红花蓦然绽放。

她将指尖的鲜血擦在玉佩上,原本玉润光泽倏然染上了一层血色,那些血液仿佛是活的,竟丝丝渗透进玉佩里层去了。

“暗令,血玉,两者缺一不可。”维桑轻声道,“上将军,这便是您要的剑雪。”

“只有韩家人的血,才能令这块玉成为血玉?”江载初沉吟问道。

“是。”维桑答道,“晋朝开国之初,蜀地多巫人,善巫蛊,韩家先人能平定蜀地巫蛊之患,和血统中多少带有巫术有关。”

她淡淡抬起视线,与江载初对视,平静无澜:“这些,将军应该已经清楚了。”

他瞳孔似有些收缩,不过片刻,已经恢复平静。

“剑雪门下虽是死士,但是也请将军……勿要滥用。”维桑轻轻拜倒在地上,“请将军答应。”

“起来吧。”江载初凝眸在她后背一瞬,扬手便将那张纸放在烛焰上烧了。

纸屑飞飞扬扬,如同黑色枯蝶翩跹起伏,维桑还跪着,有些震惊地抬起头,江载初抿唇一笑,声音从容道:“如今韩东澜在我手上,谅你也不敢有二心。至于剑雪……需要用到时,我自然会要你的血。”

维桑踌躇片刻,心中虽想问侄儿的下落,终究还是没有开口。

略一迟疑的样子被江载初尽收眼底,他却并不追问,只往内室走了两步,又回头道:“不早了,睡吧。”

这间厢房想来是日常他歇息的地方,自维桑被勒令来此厢房内默写出暗令时,便知道江载初并不打算仅仅以剑雪放过自己。在这里的一个多时辰,维桑早已有了准备,可当他这样开口的时候,她还是微微一抖,仓皇间从地上站起来,膝盖却是一软。

江载初背对着她,仿佛对身后发现的一切毫无知觉,只是微微张开双臂,示意她宽衣。

维桑小心站子啊他身后,双手绕过去,小心解开他胸口衣结。江载初只一低头,她的指尖修长柔软,适才被戳破的那一下并未即刻愈合,在他胸口白色衣料上点上了一枚朱砂般的血点。他怔了怔,伸手握住她的手腕,许是因为太过用力,她合身扑在他宽阔的后背上,因撞到胸口伤处,闷闷轻哼一声。

也只是一声轻哼罢了。

旋即再无声响。

那种温热柔软的感觉透过薄薄的布料,一直传到肌肤上,江载初微微闭着眼睛,屋中只闻烛火毕啵声响,夜色无限绵长。

“你在发抖?”江载初的声音穿透此刻静谧传来,分外平静,“是怕我么?”

维桑并没有答话,却也是因为,不知该如何回答。

他终于还是放开她手腕,她便顺势后退了一步,只逆来顺受地低着头,轻声道:“是怕服侍得不称将军心意。”

那个类似拥抱一般的温热的触感迅速消融,江载初抿着唇,眼角露出讽刺笑意:“像马上那一次,你哭丧着脸,的确不合我的心意。”

维桑身子僵了僵,眼睁睁看着他在床上躺下,浑身上下却又起了潮意,冷汗一层叠这一层往外渗。

“是要我亲自抱你上来么?”他半靠在床边,嗓音略略有些低哑。

维桑咬牙,走向床边只有短短五六步,于她却不啻于千山万水,当真要豁出一切,才能做出……爬上他的床,这般毫无廉耻的事吧?

他却饶有兴味地靠在床边,仿佛在欣赏这一切,并不出声打扰。

膝盖刚刚屈起触到锦垫上,身子便是一轻,江载初已经揽着她的腰,迫不及待将她抱起,放在床的里侧。单手撑在她的枕边,他修长的身子似乎下一秒就要覆上来,

维桑心中一遍遍地告诉自己不要怕,强迫自己看着那张脸,依旧是那样,剑眉星目,好看得挪不开眼睛,却也笼着冷漠残忍的目光。在他眼眸中倒映出的,不过是一具猎物罢了。

“当初的明媒正娶你不要,便只配马上苟合……”

她一直不敢再去记起那句话,可是此刻,这句话又这样清晰的印刻在心底。

“其实……你怎么知道我不要那时的明媒正娶呢?”她忽然难以克制地低低说道,目光却是涣散的,仿佛并不是在和身边的男人说话。

江载初几乎疑心自己听错,可她的语气这样轻柔恍惚,他用力看着她轻微蠕动的唇,良久,目光变得冷戾,右手掐在她的颈上,一点点,慢慢地收紧。

“韩维桑,我问过你多少次,求过你多少次?”他不怒反笑,“你那时,又是怎样答我的?”

她脸色发白,眼睛几乎要凸出来,不由伸手去抓他的手臂,却又怎敌得过他此刻的暴怒气力,只是徒劳地挣了挣,发出绝望嘶哑的声音。

月光从窗棂外落进来,透过层层床幔,他意识到她真的快要死去时,终于松了手。

维桑双手抚在脖子上,剧烈咳嗽起来。

他却已经恢复冷静,看着她满脸通红、咳嗽得浑身颤抖的狼狈样子,轻声笑道:“还敢不敢说那样的话了?”

她缩在床角,拼命摇头。

他淡淡笑了笑,重又躺下来,“睡吧。”

咳嗽了许久,方才止住了。那种窒息的压迫感觉却还在,维桑看着他微微张开的手臂,知道他在等她。

维桑终于还是靠过去,轻轻将头放在他的手臂上,仿佛什么都没发生。

年轻男人的呼吸轻缓平和,分明是交颈而卧,这样缠绵旖旎的场景,可她心里却始终是凉的,又……怎么安眠呢?如今他,大多数时候冷酷淡漠,却又不知道什么时候,会爆发出难以克制的戾气。可她……却也只能这般承受。

江载初约莫是在两个时辰后起来的。相拥着睡了一晚上,他除了将她抱在怀里,并未再如何进一步动作。

维桑还在沉睡,乖乖地侧着身,卷在被衾中一动未动。

江载初自行起来,穿上了外袍,出门的时候脚步却顿了顿,回头望了一眼床上的人影,淡淡笑了笑。

他的嗓音还带着晨起的慵哑:“韩维桑,以后日日给我暖床,你这样夜不能寐,恐怕会撑不住身子。”

床上的人影终于有了动静,窗幔轻轻飘动。

维桑动了动早已僵硬的身子,慢慢从被衾中坐起来,听到门扣上的声音,昏昏沉沉的闭了闭眼睛。

她确是一晚未睡,直到他出了门,身体才算松弛下来。

可她拼命将呼吸压抑得这样低,他竟然也知道她并未入睡……

即便同床共枕,他们还是在彼此防备吧?

维桑苦笑着慢慢躺回床上,伤后脱力困乏至今,他不在的时候,她终于可以稍稍安心睡一会儿了。

凌晨还是月明星稀,侍卫已经备了马。江载初随手牵过,翻身上马,向永安门附近驻扎的军营疾驰而去。

天还未亮,长风城笼罩着淡淡一层白雾,马蹄声敲在湿漉漉的石板上,清脆如同雨落。一路上几大军营还在休息,只有巡逻士兵见到他,恭谨立在一旁行礼。

虎豹骑的主帐还亮着烛灯,江载初下马,踢门而入。

却见孟良倒是已经起来了,今日本就该他当值城墙守将,前次已被上将军训过,他倒不敢迟到误事,正催促卫兵装备铠甲。一抬头见到上将军进来,倒是被唬了一跳,忙问道:“上将军……”

江载初也不多说,顺手从兵器架上抽了两支长矛扔给孟良:“你的亲卫,陪我练练手去。”

孟良嘿嘿笑了笑,伸手接过来,却扔给了身边亲卫,笑道:“你们小子好运气,上将军想拿你们练练手。”

亲卫们手中持了长矛,站在练武场上,看着一身玄色外袍的上将军,面面相觑,却无人敢动手。

孟良站在一旁,笑道:“兔崽子们别给我丢人,谁手中长矛能刺到上将军衣角的,我重重有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