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载初手中却是一支折去了矛尖的漆木长杆,看了看身前四名惶恐的虎豹骑侍卫,笑道:“谁能刺到我的衣角,便升为虎豹骑千夫长。”

他素来积威极重,虽是这样说了,却依然没人敢动作。

江载初略皱了皱眉,手中长棍横扫而出,带出烈风一片,其中一名动作略慢了一些,没有及时避开,被棍风扫到,往后翻了个跟斗。

余下三人对视一眼,一咬牙,三柄长矛同时刺出,威势惊人。

“不错!”江载初低低赞了一声,翻身避开,手中长棍如同蛟龙出海,速度快如闪电,却已将其中两柄挑飞。

“真他妈没用!换人!”孟良看得着急,手一挥,又换了四人。

旭日初升,练兵场上一片狼藉,横七竖八躺着的人还没爬着挪开,又有人被扫在地上,呻吟声不断。

这一场练兵惊动了几大军营,小半个时辰后,眼见自己的亲卫倒得七七八八,孟良派人将连秀等人一并请了来,心中想的,大伙儿一起丢人,便也不怎么算丢人。

亲卫们依旧一个个在倒下,场中的上将军却并没有停下的意思,看得一众将领纷纷咂舌。孟良更是低声问刚刚赶来的景云道:“他是不是那个……那啥……?”

景云莫名看了同僚一眼。

“欲求……不满。”孟良坏笑道,“薄夫人不是带在身边么?”

景云瞪了他一眼,扬声道:“上将军,差不多了——再练下去,便要误了全军操练的时辰。”

江载初放缓了动作,却不料场中众人厮杀正酣,一名士兵手中长枪没有收住,直直刺向江载初小臂处。他虽急身避让,到底还是刺破了衣裳。

那名士兵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吓得扔下长枪,呆若木鸡站着。

江载初从天色未亮练到日出东升,真正酣畅淋漓,他看了看手臂,哈哈一笑,伸手拍了拍那士兵的肩膀:“哪个营的?”

“虎豹营。”

“好!今日第一位刺到我衣角的,若是战场上,我这条手臂便赔给你了——孟良,升他做千夫长!”

孟良大感得意,忙道:“是!”

江载初随手将手中长棍扔给旁人,招呼众人道:“你们自去练兵。”又将景云招至身前,边走边道,“练完兵你同他们一道过来。”

他翻身上马,景云却道:“上将军,昨晚……”

江载初练得兴起,浑身脸上皆是汗水,唇角亦带着笑意。忽然听他这样提起,眼神略略冷淡下来,“我自有分寸。”

景云看着他的背影,知他是在警告自己勿要再多言。可他上一次这般不眠不休找人练武,却又是何时呢?景云心中盘算追忆了一会儿,也只记得那还是他初初领兵征讨匈奴之时,许是因为血气方刚,打了胜仗难免得意。可现如今,上将军一日一日间,威名盛炽,喜怒不动于颜色,可今日这一场练兵下来,他也看不出他究竟是郁结或是开怀……

可无论如何,还是那个女人的缘故。

景云蓦然间想到往事,却不知将来会如何,亦只能轻叹一声,抿唇不语。

维桑只觉得浅眠了一会儿,便被门口的争执声吵醒了。

她本就睡得不安稳,当下索性披衣起来,一开门,却见到未晞拦在门口,正被两个丫头扭着,另一个年长些的一大耳刮子正要扇过去。

维桑皱了皱眉,轻声道:“住手!”

声音虽轻,却极有威严,那三个丫头不由自主的停手,望向身后。

未晞趁势跑到维桑身边,气道:“姑娘,她们硬要闯进来——”

维桑已经见到薄姬站在不远的地方,唇角微抿,那双美目正望着自己,目光中是赤裸裸不加掩饰的恨意。

她怔了怔。

“你还叫她姑娘?”薄姬冷冷笑道,“上将军都收了她,总该叫声夫人了吧?”

维桑凝睇着这浑身上下皆是醋意的美人,又或许是被那句“夫人”刺到,倏然挪开了目光,轻声道:“薄夫人,一早怠慢了。”

薄姬脚步轻抬,径直进了屋内。昨晚她得知江载初留了人宿在厢房,一时间难以置信,她受江载初独宠近两年,首次尝到被分宠的滋味,原本就酸涩难当,一大早便过来要见江载初——未想到他已去练兵,依然把那女子留在了房内。

原来还是她。

薄姬见她面色苍白站在那里,容颜虽憔悴,却也带着楚楚动人的姿态。再想起之前她以琴师之名进入府中,扮成谋士的样子,更是步步经营,到现在上将军竟留她在厢房睡下……冷冷笑道:“上将军呢?”

维桑却只是看着她,眼前的年轻女子穿着藕荷色襦裙,松松缀着望仙髻,虽未施脂粉,却也美得清丽动人,那双眼睛里……更是翻涌着各式各样的情感,如今她能读出来的,便是愤恨。

自古女人争宠,无不将自己掩藏在温婉顺和的面具之下。江载初是该有多宠一个人,才能允许她将种种情绪不加掩饰的表达出来呢?

仿佛是有什么东西爬过了心口,维桑勉力收敛起情绪,笑了笑:“我也不知——”

话音未落,薄姬却转过身,狠狠道:“别以为将军一时宠幸你就敢用这种语气同我说话!”

维桑笑了笑,仿佛事不关己道:“夫人若能劝得将军……将我放离此处,我也感激不尽。”

她寻寻常常的语气,听在薄姬耳中,却不啻于极大的讽刺。

薄姬一时气急,反手便是往她胸口重重一推。

虽是女子的力道并不甚重,却恰恰推在她伤口的地方,维桑只觉得眼前一黑,胸口剧痛,一时间竟再也站不稳,跌坐在地上。

“你——你还装柔弱!”薄姬更是怒极,正欲再上前斥骂,门口丫鬟却喊道:“夫人,上将军回来了。”

薄姬不欲再同她纠缠,转身便去寻上将军了。

屋内未稀连忙跑上来扶起维桑,几乎要哭出来:“姑娘,你没事吧?”

维桑深深吸了口气,强把那阵剧痛压下去,勉力笑道:“你先扶我起来。”

未晞将她扶到床上,小心翼翼解开衣裳,却见先前敷着药的伤口,原本结了浅浅一层痂,此刻又尽数裂开,鲜血正缓缓淌出来,触目惊心。

未晞吓得手一哆嗦,真的哭了出来:“姑娘,我,我去找大夫。”

江载初将将从热水中站起来,身后便有一双柔软手臂将他抱住了。

温热的触觉让他回忆起昨晚,一瞬间的怔忡之后,他很快意识到是谁在抱着自己,轻轻拉开她的手,他淡声道:“怎么了?”

她却不依不饶,手中虽拿着白色软布,却也未替他擦拭身体,只哽咽道:“将军如今是……再也不看我了么?”

江载初转过身,薄姬微红了眼眶,有些执拗地盯着他看,一字一句道:“将军,你还,喜欢我么?”

他的脸上原本带着几分淡漠似的不经意,蓦然听到这句话,“你还,喜欢我么”……却不知想起了什么,只是语气温柔了些,抬起她下颌道:“什么事不开心了?”

薄姬见他并未生气,胆子便大了些,双手缠在他颈间,嗔道,“你不是收了别的女人么?”

如今她全身皆紧紧贴着他,薄料长裙因此也沾了水,被热气一熏,更是曲线毕露。她又是一意要讨好闹他,纤细平坦的小腹更是在他精壮的腰身处厮磨,又顺势踮起来,去亲吻他的唇。

江载初站着不动,一手扶着她的肩膀,由她轻喘着吻在唇上,良久,却不轻不重推开她,沉声道:“别闹了,景云他们还在等我。”

薄姬蓦然被推离,重重咬了咬唇,几乎要哭出来。

他却已穿好了衣衫,走至门口,方回头,皱了皱道:“ 你不要去见她。”

他说的是那个女人。

屋内只剩自己一人,唯有浴池内的水还带着白色雾气,正袅袅飘散。

薄姬想起自己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她还是在乡下田间劳作的采桑女。

听阿爹同乡里邻间聊起来,说是这江南府变了天,有人带着造反了。当时她还不甚明白造反的含义,却知道打仗是要死人的,只在心中祈求家中父亲不会被抓去当兵。

结果日子过了一日又一日,并未有什么变化。照例是在春日采桑,喂给蚕宝宝们吃。倒是听说带着造反那人传了道命令,将税钱和徭役皆减轻了。省下的钱,或许能央着阿娘给自己买盒胭脂呢。这样想着,每日去桑林中采桑,也分外高兴了些。

那一日极好,她和邻里姐妹们一道出门,因穿着母亲的裤子,式样老旧了些,怕被姐妹们取笑,便两根细绳绑在了裤脚处,走路也轻便些。

走在官道旁的时候,数匹骏马极快地从身边掠过,扬起漫天飞尘。

她被呛得转过身,走得慢了一些,心中诅咒着那些骑马的人,却不易一匹黑马去而复回,直直冲自己而来。

她从未见过这般高大的骏马,清亮的嘶鸣声中,它扬起前蹄,在她以为一定会踢到自己的时候,却稳稳地停住了。

马上的年轻人轻袍缓带,拿一根玉簪束起黑色头发,一瞬不瞬地看着她。

而他的身后,皆是回身追来的骑兵侍卫们,退开大约两三尺的距离,拉开成两列,沉默地等待。

她原本惊魂未定,却对上那双深邃明亮的双目,蓦然间绯红了脸颊。

她从未见过这样好看的年轻男人……只是,脸色苍白了一些,神情却又有些古怪,那目光,似是深情,又似仇恨。

“你叫什么?”收敛起那些目光,他轻声问道,声音悦耳且低沉,是一口标准的官话。

“爹娘叫我阿蛮。”脱口而出的时候,她才意识到自己竟把乳名告诉了他。

“好,阿蛮,你……愿意跟我走么?”他淡淡笑着,目光落在她一身并不如何好看的打扮上。

她觉得自己一定是疯了,才会对一个陌生人说:“可我有了婚约。”

年轻人轻轻扶着胸口大笑起来,直到双颊上泛起红色,“有了婚约又如何?”他俯下身,将她抱上马放在身前,那一篮未采完的桑叶落了满地,四散飞扬。

那是她是第一次骑马,吓得一动不动。

耳边是他低低的声音:“阿蛮,你只要跟着我便好。”

那样深沉却又怅然的声音,几乎令她觉得,他是不是认错了人。

可他又分明是真的宠爱她。

将她带在身边,父母也再不用辛苦劳作,过上了以前从不敢想的日子。

一开始拘谨,到后来慢慢地有恃无恐,她觉得这样的幸福和幸运,来得实在太过轻易。十多年未曾这样的被一个人宠着,她自知常常做些刁蛮的事,并不是她天生刁蛮,只是想试探他的底线而已。

可每一次,他都不会生气,眼神看着她,更像是看一个孩子。

现在,他皱了眉,声线冷淡:“你不要去见她。”

薄姬手一松,软布啪的一声,落在水池内。

此时的书房内,江载初推门而入,麾下诸将皆已齐聚,一时间没了声响,只听闻他脚步不急不缓走至案前,指着舆图,沉声道:“我已考虑清楚,大军明日开拔,这一次,直取皇都。”

即便勇猛好战如孟良,也倒吸了一口冷气,更遑论其余老沉持重的将领,心中显然皆有无数疑虑,只是惮于上将军威严,斟酌着不知如何开口。

江载初将诸将的反应尽收眼底,却只抿唇轻笑,修长指尖触在羊皮纸制成的舆图上,沿着山峦起伏、河流弯道一路往上,直到皇城,轻声道:“兵分两路,这便是第一军出兵的路线。”

“这,这不是绕了很多路么?”孟良皱眉道“上将军,最短的路线,应当是从长风城出,一路经寅水、太原、雁门,直取皇城。”

“最短的路线,却不是最快的。”江载初目光巡视众人,显然并非在对孟良一个人讲,“太原雁门皆是易守难攻之地,虽说并非打不下来,却足以给朝廷准备的时间。而这一条路,虽然难行,却少有人经过,守将及兵力也不足为虑。”

“我们的骑兵足够精良,快速突进,十五日内就可抵达皇城之下。这时朝廷恐慌,元皓行必然命各地出兵勤王,此时的太原、雁门、平城等地军队开拔往皇城,守备空虚,第二军从孟良讲的这条路行军,当可轻松取下这数个关口。”

“此时数支军队必然回赶,骑兵绕过皇城,前后夹击,先将这几支军队剿灭。剩下的皇城,便如探囊取物。”

“呵……”

“这样啊……”

诸人皆是带兵打仗的行家,茅塞顿开——这条路不是没人走过,却是从未被人用作兵道。

轻轻感叹声中,人人心中默念的,却是一句:兵行者诡,眼前这举重若轻的男子,却着实是这兵道的大家。

“上将军,我还有一事不明。”关宁军统帅连秀踏上半步,“原本我们取下长风城即刻出兵,才是最好的时机。为何却又要拖了这几日,给朝廷准备的时间呢?”

江载初面容平静如水,似是轻轻扫过了立在一旁的景云,开口道:“我特意给朝廷留了这几日的时间。”

“若是取下长风城即刻出兵,朝廷上下绝无二话,定然即刻调兵遣将前来围堵。若是给了他们几天时间……”江载初唇角露出讽刺淡笑,“元皓行和太皇太后那一派系必然会起矛盾。”

景云一直沉默着,直到此刻,才明白江载初的真意。

太皇太后的兄长周步银如今是丞相,为人傲慢狂妄,却因是外戚,且控制着小皇帝,权势滔天。青年官员的首领元皓行心思缜密,手段周全。两派之间争执不断,常常势同水火。

江载初取下长风城,并未即刻北征,并非为了女人冲昏头脑,失去战机。

相反,他是刻意留给朝廷这两派内讧的时间,坐收渔翁之利。

这般一想,昨晚自己实在是太过唐突,也太过浅薄了。

“关宁军的骑兵,我素来信得过。”江载初笑着指了指连秀,“阿秀,你跟着我,咱们辛苦点,皇城下跑一趟。”

连秀双眸放光,大声道:“是!”

“至于第一军,景将军,交给你了。”他淡淡抬起头,望定景云,“我会将虎豹骑神策军整编后交给你,第一军七日后出发。”

能够感受到同僚们羡慕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景云只觉得气血激昂,单膝触地,低声道:“定不辱上将军期望。”

他想起刚起事那个夜晚,江载初与他商讨布阵,末了轻道:“阿云,连累你跟着我,脑袋说不定也会不保。”景云只得嘿嘿一笑,“殿下,我不怕死。”

整整三年的时间,上将军麾下良将愈多,可所有人都知道,能令上将军将性命托付出去的,也不过一个景云罢了。

军令已下,后续筹备粮草、绘制行路图的事便一一由部下领去,江载初独自一人坐在书房内,听到侍卫来禀报:“厉大夫看过了韩姑娘,在门口等着。”

厉大夫原是京中老御医,告老还乡之后回到江南。又因为江载初起事,老人家不请自来,笑眯眯把着胡子道:“殿下,您幼时的病症都是老夫治好的,现如今,可还用得上这把老骨头吧?”

老人家医术精湛,江载初素来敬重,见他一步一摇地进来,站起相扶。

“先生,她的伤怎么样?”

“这姑娘吃了不少苦吧?”厉大夫横了他一眼,“指甲拔了,脖子上一圈红痕,胸口的伤好不容易结痂,又裂开了。”

江载初沉默不语。

“不过这些都是外伤,也都能治。”老人话锋一转,“你可知她体内有些怪异?”

他怔了怔:“什么?”

“老夫说不上来具体是哪里不对,可按理说女子的寸脉尺脉总是一沉一浮,可她的寸脉极为怪异……”老先生皱了皱眉,“总之,这种脉象的女子,将来不易受孕。”

“不易受孕?”江载初轻声重复一遍,“是她……体质如此么?”

“不。”老人摇头道,“这才是诡异之处。我瞧着她的寸脉似是被什么压制住,却又说不出是什么,却绝不是寻常用的金石药物。或许是,蛊吧。”

心中瞬时有郁结,仿佛被什么堵住了,江载初沉默良久,方问道:“先生,这样的体质,能调理好么?”

“姑且一试吧。”

送走了厉大夫,江载初走至厢房门口,正要推门进去,却听见里边的低语声,似是有人在低声抽泣。

他皱了皱眉,手扶在门上,便没有用力推进去。

一念之间,却听到维桑的声音,虽然虚弱,却是安静的:“未晞,别哭了……我没事。”

“怎么没事呢?那么大一个口子?”未晞抽泣道,“我就该拦在姑娘身前的……是我没用。”

“薄夫人也不是有心的。”她断断续续道,“我现在困极了,你这般哭下去,我可睡不着呢……”

蓦然间止了哭,未晞道:“我去给姑娘看药,姑娘睡一会儿。”

哭的并不是她……江载初闭了闭眼睛,却不知为何,心底松了口气,却又空荡荡的无所着落。她早就不会哭了,哪怕昨晚差点被自己掐死,她也只是看着他,一意的忍受。

江载初恍然间记起以前她好奇他的佩剑沥宽,趁着他不在时偷偷抽了出来把玩。

他正巧回府,她一慌,手中长剑哐当一声掉在地上,还被剑气割破了手指。

他铁青着脸走近,她却以为他要责骂,一抬头的时候便含着泪水,楚楚可怜地看着他。

明知割破手指没那么痛,也明知她不过在装可怜,可竟然还是心疼她欲哭不哭的样子,伸手替她擦了眼泪,无奈道:“手指给我看看。”

至今还能记得她狡黠的眼神,怯怯的,却又十分灵动。

并不是现在这样,隐忍沉默,叫他再也窥测不出她的心思喜怒。

“上——”未晞开了门,却见上将军立在门口,倒是吓了一跳,正要行礼,却被制止了。上将军微微颔首,并无什么表情:“她还好么?”

“刚刚睡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