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点了点头。

“将军……要进去看姑娘么?”未晞还记得昨日他凶神恶煞的样子,一时间不敢离开。

他并未回答,似是犹豫了片刻,终于还是转身离开了。

长风城内诸大军营兵马开始调动,街道上人马往来不绝。

神策军主营,江载初坐上座,手中展开舆图,与景云低声商讨数个关口如何突进。

正午至深夜,期间简单用了餐,江载初将自己所虑详细告知景云,只是战场上瞬息万变,更多的,却是要依仗统帅的经验和判断。

“上将军,我却有些担心你……”景云摈退了侍卫,低声道,“关宁军虽精锐,到底不过三万人,若是一路被拖上一拖,大军围剿过来……”

江载初不以为意地笑了笑,“便是要正面强攻,有硬仗要打,关宁军也绰绰有余。”

“或者,还是您带着第一军,我来带第二军。”

“这次骑兵只求一个快字。我曾带着神策军在荒漠追击匈奴九日九夜,骑兵突击经验,我比你们都更熟悉些。况且,遣你去夺关,我亦经过思虑,行兵布阵上,你习的是最正统的兵法,军中无人能胜过你,再合适不过。”他轻轻摇头,“毕其功于一役,阿云,若是顺利,以后便不用这般颠沛流离四处征战了。”

景云看着他平静的侧脸,由衷的信服,轻声道:“是。”

“还有件事。”他顿了顿,“交给别人我并不放心。”

景云心中隐约猜到了,却不说破,只道:“将军请说。”

“我揣测元皓行的反击,除了就地围剿,还有一个……就是直捣后营。”江载初沉默了片刻,秀挺的眉轻微上挑,眼神明锐,“长风城,或许会是他的目标。”

“你是说他可能不管两支军队,直奔这里而来?”景云觉得有些不可思议,可一细想,却又像是元皓行的作风,皱了皱眉,“那怎么办?”

“两军动作要快——至于这里,你派人将女眷老弱送回后方。”

“女眷?”他顿了顿,有意问道,“都送回去么?”

江载初站了起来,“她留在这里调理身子,过两日我会让人送她过来。”

景云并不问“她”是谁,额角轻轻一跳,追问道:“送去哪里?”

“我身边。”江载初简短道,“剑雪能护住她,我另从亲卫中选了几人,还需神策营中数人,你知道就好。”

“将军——”景云忽然不知道该如何劝说,“行军打仗带着她,实在诸多不便。”

有夜风从营帐外卷进来,烛火明灭,年轻男人狭长明秀的双目轻轻眯了眯,却终究还是黯了些,终不复指点万军时的从容。

他仿佛没有听到那句话,直到走至营帐门口,方才听到景云又说了一声:“将军,我将她送至后方,日夜让人看着……这样呢?”

“她若是不见了呢?”他脚步顿了顿,并不回头,“我输不起这第二次。”

将军府静悄悄的,江载初走进厢房,未晞原本靠在桌边守夜,一个激灵便醒了。

江载初示意她出去,径直走至床边。

维桑睡得正沉。

他在她床边坐下,许是床榻有轻轻一动,她甚是警醒,立刻睁开了眼睛。一抬眼,方见到是江载初,她挣扎着便要爬起来。

他不轻不重地按住她的身子,淡声道:“韩维桑,你究竟对你自己做了什么?”

她睁着眼睛,眼神略略有些迷惘,长睫柔软而微翘,仿佛并不懂他在说什么。

他俯下身,愈发得迫近她,“你身上带的,抑制寸脉的,究竟是什么?”

维桑倏尔微笑起来,声音谦卑而柔和,“这不正是合了将军的心意么?其实昨日,你不必给我喝那碗药——因为我本就无法受孕。只是……却也没有机会告诉将军。”

他的瞳孔有轻微的收缩,唇角冷硬地抿起来:“你对自己做了什么?”

维桑终究还是慢慢坐起来,目光垂下,轻声道:“我对自己做了什么,与将军有何干系?这不是将军所要的么?”

他的眸色正一点点的变紧,浓黑,凝濯,忽得变成勃发怒气,“你何时在自己身上种下的?如何拔除?”

“出蜀之时。”她淡淡抬起眸子,那样漂亮的一双眼睛中,却未带着丝毫情绪。

“三年前?”

“将军说得不错,我不配有将军的孩子。”她轻轻扬起唇角,笑容微薄却带着几丝不易察觉的骄傲与固执,“可是一个蜀人,却不该,也不会怀有晋人的孩子,不是么?”

清脆的啪的一声——

他扬手挥去,下手亦不轻,维桑脸颊红肿了半边,唇角裂开,细细一道鲜血滑下。

她却不避不闪,只是轻笑,仿佛不明白他为什么动怒。

江载初冷冷看着她的脸,一字一句道:“韩维桑,为了你这句话——将来有朝一日我若得了天下,你们川蜀之地,男为奴,女为婢,永世不得翻身!”

终于还是激得他拂袖而去,看着修长的背影渐渐离开,维桑却慢慢拢起双腿,抱住了自己的膝盖。

未晞匆忙奔进来,小心翼翼打量维桑,轻声道:“姑娘,你……在哭么?”

她慌忙擦了擦眼泪,轻声道:“没有。”

“你的嘴角……”未晞小心地替她抹去鲜血,“上将军他……打你了么?”

维桑微微有些恍惚,最后却只是笑了笑,用只有自己听得到的声音说:“……他……只是比我更有些难过吧。”

未晞要扶她躺下,她却不肯,仔细听了听外边的动静,方才问道:“外边出了什么事么?”

“不知道,跑来跑去都一天了。”未晞轻声道,“姑娘,我听到……适才上将军的那句话了。”

维桑怔了怔,“哪句?”

“男为奴,女为婢……”

维桑见到她担心的眉眼,只轻轻地笑了。

她身上处处负伤,眉宇间又时常郁结,这是未晞头一次见她笑得这般舒心——仿佛是一朵花,在满是尘埃的土上绽开了一朵花,这一笑的风华,又远胜人人赞誉的薄夫人。

“未晞,你想家么?”她忽然轻声问道。

“我记得家中好吃的辣子酱呢。”未晞心情竟也好转起来。

“总有一日,咱们会回去的。”她喃喃地说,“不会有人再欺负咱们,不会有人逼阿娘阿嫂绣到双目渗血,不会的。”

未晞似懂非懂地看着她,却又觉得,这样的姑娘,又是她从未见过的。

这般顽强,又这般好看。

翌日上午,未晞服侍维桑梳洗时,咕哝了一句:“怎的外边多了这许多侍卫?”

维桑往外望去,果然,院子里站着不少人,皆是些生面孔,许是江载初换了卫队。

“让我进去见上将军!”

门口忽然响起女子声音,未晞立时警觉,低声道:“又是她,姑娘你别出去。”

维桑轻轻摆了摆手,示意无妨,倚着窗边听了一会儿,那声音却越来越大,直欲闯进门来。想来这么多侍卫也知道薄夫人是将军最宠幸的女子,也不敢对她如何阻拦。

片刻之后,门外动静小了些,却听见男子清冷却有礼的声音道:“薄夫人,何事在此处喧闹?”

“上将军为何要将我送回后方?”薄姬的声音收敛了些,却依旧不肯罢休,“我要亲自找将军问清楚。”

“上将军已经不在长风城了。将军走前吩咐人将你送回后方,亦是为了你的安危,还请夫人勿让我们难做。”

“那她为何能够留下?”薄姬怒道,“她为何不同我一起回去?”

景云沉默了片刻,回道:“韩姑娘身上有伤,不宜挪动。”

薄姬蓦然指向维桑,“她能下地,能走动,有什么伤?”

景云见到维桑,只略略点了点头,转而对侍卫道:“送薄夫人回去,马车半个时辰后出发,不得延误。”

“我要见上将军。”薄姬却仿佛没有听见,怔怔地站在那里,“他说过,无论何处都不会抛下我……”

维桑无声地打量这个年轻女人,她今日是细心装扮过的,发髻结得活泼可爱,原本宽松飘逸的裙裤,却拿红绳缚住裤脚,娇俏甜美,如今却红着眼眶,站在那里,只是不肯走。

“上将军走了么?”她问景云。

景云并不想同她说话,只生硬点了点头。

“那我也去后方吧。”她不欲她难做,低声道,“我同夫人一道走。”

“不行!”景云脱口而出,看到薄夫人怨怼的眼神,顿时觉得头大,却也不知该如何解释,只得道,“你的伤不能长途行路。”

维桑怔了怔,也不欲纠缠下去,转身回房。

身后的喧闹声渐渐小了下去,大约景云到底还是将薄姬劝走了,她却看了一眼如今空无一人的书房,江载初竟真的已离开了。

心神恍惚地坐在桌边,喝水的时候才觉得味道有些古怪,维桑看了一眼抿嘴偷笑的未晞,这才发现自己端起的是一碗刚熬好的药。

“姑娘一气喝了吧。”未晞笑道,“刚刚煎好呢。”

她捏着鼻子喝了下去,却见门口景云大步进来,看着她将药喝完,方道:“将身子养好,再过上十余日,我会让人送你过去。”

“去哪里?”

“将军那里。”他平静道,目光却深深地在韩维桑身上脸上辗转,似是在仔细查看她的表情。

“他是北征吧?”维桑怔了怔,“我会与他添许多不便……”

“这点你知我知,他自然也知道。”景云淡淡道,“可他偏偏放不下你。”

维桑沉默下来。

“韩维桑,我若是他,见你之初,便已杀你百次千次。”

维桑并不是第一次听他这么说,唇角带出一丝笑来,却又牵动昨日裂开的伤口,密密带着刺痛:“那么,有时候,我真希望他同你想得一样。”

景云清亮的眸色中划过一丝怒气,最后却忍了下来,“这一次,你莫要再辜负他。”

她静静望向窗外,轻声道:“我欠他多少,总归,我会一一还他就是了。”

疾行数日,关宁军骑兵精锐的前锋已经抵达常淮地界。

上半夜休息了一个时辰,数万人马并未埋锅造饭,只是在细雨中无声地吃着干粮,就着冰凉的雨水,靠着马匹睡了片刻。前方又传来了命令,不能耽搁,即刻前行。雨势渐渐变大,道路变得泥泞难走,骑兵们下了马,默不作声地牵着缰绳往前走。这样艰苦的行军,却并没有人出声抱怨。因为每个士兵都知道,他们的统帅在最前边,一样淋着冷雨,啃着石头一般的干粮。

“京师传来的密保。”连秀勒住马缰,将一粒蜡丸递给江载初。

雨水越来越大,仿佛是将天幕倾倒下来,江载初接过蜡丸,驱马行至一棵柳树下,命左右点亮了火折。

捏碎蜡丸,里边纸上却只有一句话:元皓行出京,不知去向。

雨滴透过柳树枝叶落下来,很快便将字迹打湿,墨团糊成一片。江载初收拢掌心,沉吟着没有说话。

“还有一封。”连秀赶至他身边,抹了抹脸上的雨水,递上一张盖着封印羊皮纸卷。

封泥上印着金乌的图案,他撕开后看了一遍,脸色渐渐凝重。

“将军,上边说的什么?”连秀察觉到他脸色有异,追问了一遍。

“景云那边动身了么?”

“前日开拔。”

江载初凝视那道几乎划破长空的闪电,忽道:“夺下长风城至今,已经过去多少日了?”

“近二十日。”

“二十日……”他心中隐隐有些不安,可当此时,除了一力奋进,并无他法可想,他沉吟片刻,下令道“全军上马,明早务必赶到淮州境内。”

关宁军接到命令,但见黑甲翻腾,骑兵们默不作声地翻身上马,绵绵不绝的队伍仿佛是一条觉醒的巨龙,由前及后,在暗夜中向前方奔驰。

巨雷声响,滚滚而来,而闪电亦未停歇,照亮四方荒野。

视线仿佛被那那长长的闪电灼伤了,一个念头一闪而过,江载初猛地勒住马,竟觉得风雨中多了分寒意,下意识喊道:“连秀!”

“在!”

“你带上我的亲卫营,即刻回长风城,去将韩姑娘接出来!”他面沉如水,握紧手中缰绳。

“即刻?”连秀怔了怔。

“马上回去!”江载初唇角紧抿,雨水从脸颊边滚落,线条冷峻。

“上将军,你的亲卫营从不离身——还是我从关宁军抽调些人……”

江载初却并未听他说完。

他的身后一支数十人的骑兵已经出列,骏马低着头,打着响鼻,呼出的白气在雨夜中团成一圈又散开,骑兵们一色玄色铠甲,静默无声。这支亲卫从神策军中精选而出,六七年前就开始跟着上将军,平日里悄无声息,也不见踪迹——却如一团暗影,寸步不离。

“无影,跟着连将军回去,务必把她接回来。”

此时的长风城亦是疾风暴雨。

巡防士兵如同往日一般在城墙上值守,因为几大军营都在数日间撤出,巨大的城池在雨幕中显出几分寂寥空阔。

雨越下越大,将城头的火把几欲浇灭。

士兵往城墙上的箭楼屋檐下躲了躲,试图稍稍避开这雨,然而转身的一瞬,他觉得自己出现了幻觉——

城墙之下,漫山遍野亮起了火光。那些光亮尽管也被雨水搅得摇摇欲坠,却在暗夜之中,如同无数野兽的眼睛,莹莹发亮。

士兵揉了揉眼睛,终于确定自己没有看错,返身冲进箭楼,拼命敲响了大鼓。

咚——咚——咚——

肃穆低沉的声音穿透了密密雨水,在全城回荡。

维桑胸口的伤已经渐渐地好了,却被这一晚上风雨声催得睡不着觉。

未晞奔了进来,大声道:“姑娘,不好了!敌人打过来了!”

甫一进屋,她就看见维桑站在窗边看着远处城墙,身上却已穿好衣裳,神容镇定。

“姑娘,说是敌人在攻城呢!”未晞吓得有些发抖,“……怎么办?”

维桑回过头,抚慰般对她一笑,“别怕,咱们不会有事的。”

她只简简单单说了这句话,未晞却觉得镇定下来,仿佛瞬间拂去了慌乱。

“韩姑娘。”屋外有人敲门,声音极是有礼。

维桑示意未晞去开门,进来一身铠甲的士兵,恭敬道:“长风城有敌军来犯,末将送姑娘出城。”

“守得住么?”维桑轻声问道,“是什么人来犯?”

“这些末将不知。”那人只道,“姑娘这便跟着走吧。”

待到走至将军府外,才发现门前街道上已经站了数十人,为首的男子将缰绳递给韩维桑,问道:“姑娘可会骑马?”

维桑点了点头,翻身上马,又问未晞:“你会骑马么?”

未晞摇了摇头。

“来,和我共乘。”维桑向她伸出手。

那军官却将未晞抱起,放在自己马前,清斥一声:“走!”

他们前行的方向是往东北,经过城中一个路口时,维桑忽然勒过马头,径直从队伍中穿过,一夹马匹,往城头奔去。同行的侍卫们显然不知道她的骑术如此精湛,愣了愣,方才催马追上去。

维桑奔至城头远眺,却见大雨之中,城门北向的攻城之战已经开始。城墙下是望不到尽头的火把光亮闪烁,云梯正密密架起,箭矢如流星般在空地上穿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