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道闪电划过。

维桑终于看得清楚,敌军之中,帅旗迎着暴风烈雨并未坠下,写的是一个“元”字!

轰隆隆的声音从远及近,连坚固地城墙都微微颤抖。

“是元皓行么?”她眸中露出讶色,喃喃道,“怎么会是他统军?”

“韩姑娘,城楼危险!”侍卫终于策马奔近,拦在维桑身前,挡住了视线道,“姑娘,快下楼吧!”

“我只是想看一看,究竟是谁长途来袭。”维桑抱歉一笑,“我这便下去。”

“守城大将是谁?”维桑忽然问道。

“洪陵将已经在受到攻击最为猛烈的北墙上督战。”

“那我们出得去么?”

还未等到回答,东北方向已经驰来一队军士,口中高喊:“快!要出城的赶快!”

离开之前,江载初果然已经全盘布置妥当,只是……他有没有预料到元皓行千里奔袭,直取长风呢?若是预料到了,他又会如何反击?长风城又能不能抵御攻击?

维桑心中转过万千个念头,奔至东北城门下,城门已经打开一个小口,恰能容一人一马通过。维桑正要上前,却被拉住了马缰,那名侍卫肃然道:“姑娘,以防万一,我们的人先出去。”

侍卫们出去了三分之二,他才放开缰绳,示意她先走。

滴水不漏。却不知防的是城外敌军,还是她……

维桑心中了然,却并不说破,顺从地策马而出。

身后城门缓缓合上,似乎也隔断了惨烈的攻城防守战役,而他们没有片刻的停歇,直奔东北而去。

将近一夜的疾驰,快天亮的时候,雨终于渐渐止歇。

“前边有废弃的庙宇。”

为首的侍卫挥了挥手,“便去那里歇上半个时辰。”

维桑并不知道这是哪里,只是丛林掩映,茂林修竹间,那座破落的土地庙也只有几片黑瓦遮蔽着。佛像早已倾倒,蛛网四结,走进去便是一片呛人的味道。

“姑娘,骑马怎得这般难受?”未晞坐在维桑身边,低声抱怨道,“好像……都裂成两瓣了。”

维桑无声地笑了笑,“习惯就好了。”

“会有人来追杀咱们么?”未晞往那火堆靠近了些,虽是夏日了,却淋了一夜的雨,此刻她冻得有些哆哆嗦嗦,“姑娘,你怕么?”

维桑抱着双膝,耳边是柴火燃烧时的毕啵声响。

“……你怕么?”

那是他躺在自己怀里,浑身都是血,那么多伤口……她甚至不知道该从何处帮他止血。

可他回过头,只是看着她的眼睛,声线温和镇定,“你怕么?”

她强忍住要落下的眼泪,终于说,“你快死了,我反倒不怕了……大不了,便是一起死。”

从回忆中惊醒,维桑笑着抚了抚未晞的肩膀,“别怕,不会有事的。”

——话音未落,庙外却响起了尖锐的哨声。

维桑豁然起来,却见侍卫奔进,急道:“韩姑娘,即刻上马,往东北走,会有人接应——”

门外已经有稀稀疏疏的箭矢射来,侍卫们全都一应而起,看样子会留下一半迎敌,另一半则护送维桑离开。维桑与未晞共乘一骑,跟着数名侍卫往东北方向急冲,身后已经传来近身肉搏的厮杀声,想来敌人来袭的速度极快。

一口气奔出了十多里,斜斜一支箭矢射来,就在维桑身侧的一名骑兵中箭,从马上摔落下来。马匹受了惊吓,往前狂奔,却将那侍卫的身子拖在一侧,鲜血四溅。

“这边也有敌军!”

侍卫们抽出了长刀,护在维桑马前,拨开第一轮箭阵,为首那人回过头,沉声道:“往前跑。等解决了这一批,属下等会赶上来。“

那阵箭雨已经过去了,地下凌乱的箭支,以及开始负伤的侍卫,都昭示着这只是开始。不远的地方,应该有更多的敌人正在聚拢,准备围歼。

这或许也意味着,留在那座破落的小庙中伏击的侍卫们,也已经尽数阵亡。

剩下的人不多,不过二十多人,可是他说出这句话时,却如同一堵铜墙铁壁,无声地带有一往无前地强悍气息。

维桑眸光在这个至今她还不知道姓名的侍卫脸上停驻半瞬,微微颔首,“保重。”

身后的未晞还在发抖,此刻维桑分不出精力安慰她,只是控制着身下骏马,跃过一条小溪,忽然间又勒住了马头。

“姑娘,怎么了?”未晞吓得一哆嗦。

维桑却轻盈地翻身下马,将马缰放在未晞手中,“你在这里等我,哪里都别去。”

未晞还未来得及说话,维桑便已经拨开树丛,往深处去了。

一路往里行走,横七竖八倒了不少的尸体,从衣着上看,有自己人,也有敌军。

维桑摈住呼吸,将脚步放轻,终于看到前边的人影,以及哭喊厮打的声音。

“啪”的一声。

脚下踩断了一根树枝,那名士兵转过了脸,先是看到有人,手下动作便顿了顿。旋即才发现又是一名女子,倏然间放松下来,笑道,“又来了一个。”

他的身后,却是个女人,趁机往后退了几步。

维桑慢慢走上前,那士兵迎上来,扭住维桑的手臂,刺啦一声,撕下了她长裙上一条布料,正欲将她绑住,因见她并无丝毫放抗之意,倒也忍不住看了她一眼。

却只是这样一眼,他手中动作慢了下来,一丝光亮,冰凉之意在喉间滑过,瞬间,大蓬鲜血飙射出来,他嗓中发出荷荷的声响,闷声倒地。

脸上还溅落数滴鲜血,带着温热粘稠的触感,维桑也不抹去,径直走过去,一把拉起了那个衣衫凌乱的女人,沉声道:“快跟我走!”

薄姬还记得那个男人扑过来时,身上带着汗水混合血水的恶臭,她想过要死,可卫队尽数战死,身边连武器都没留下。他的手已经伸到了自己胸口,衣襟已经被扯开,又听到了脚步声。她曾听过有女眷在战场上被敌军侮辱,却未想到自己也会轮到这样的厄运……只觉得一颗心完完全全沉下去,未想到竟有人来救她。

而那人,却是韩维桑。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她昏昏沉沉间问道。

“你的首饰落了一地。”维桑不欲多言,只是催促她脚步快一些,“快点,这里随时还有人来。”

走出了小林子,未晞还牵着马,焦急地张望着,见到她出来,松了口气:“姑娘你回来了!”她看清了维桑身后带着的女人,眉目沉下来,“姑娘,你要带她一起走么?”

许是阳光倏然间落下,薄姬忽然间被惊醒了:“你——你杀了人?你刚才使了什么法子,杀了那人?”

维桑皱了皱眉,心知她受惊吓太过,也不在意,只道:“未晞,扶着薄夫人上马。”

未晞虽不情愿,却也只能伸出手。

薄姬却用力推开了她,长长的指甲在未晞手臂上化出血痕,尖声叫道:“滚开!别碰我!”

维桑皱了皱眉,“这个当头你再发疯,我就把你扔下,你自寻活路吧。”

许是想到了刚才卫队被全歼的场景,薄姬瑟缩了一下,“你……你为什么救我?”

“你是他的女人,我便不能看着你被糟蹋。”

薄姬怔了怔,惨白的脸色露出不可思议的神情。

维桑却毫不在意,将缰绳交到未晞手中,“这匹马负荷不了三人同乘,你们往东北走,会有人来接应。”

她转而望向薄姬:“你会骑马么?”

薄姬只是死死盯着她,却不开口。

“未晞,你是个聪明的姑娘。昨日骑了半宿,刚才我又一路带着你,你如今总会一些了吧?”维桑语气沉缓而温柔,“你带着薄夫人,往那边走,不要停下。”

“姑娘你怎么办?”未晞哇地一声大哭出来,“你和她一道走吧,未晞留下来!”

“不许哭!上马!”维桑表情转而变得肃然,未晞瞧着她的脸色,竟不敢违抗,爬上了马背。

“你也上马!”维桑亲自伸出手去扶薄姬,她终于惊醒过来,大声喊叫:“你算什么东西?我,我不要你救!上将军会来救我的!”

维桑冷冷看着她,忽而一笑。

薄姬从未见过这个年轻女人这般的笑容,在这之前,她总是低着头的,谦卑,收敛,忍辱负重。可是现在,她却仿佛变了一个人,微微仰着下颌,笑这样骄傲,眼角隐露出的轻蔑,似是对她的,却又依稀不是——更确切的说,她的眼中根本没有自己的存在。

她忽然间明白过来,之前韩维桑对自己的退让,并非因为恐惧,只是因为……漠视。

心头狠狠被剜了一下,她想要说什么,去打破此刻心底的脆弱,维桑却收敛了笑意,不紧不慢地开口了。

“你的上将军江载初,或许是你视若珍宝的男人,可我并不稀罕。”维桑一字一句,眸色清冷,“你见过他后背一道道伤口么?知道那是怎么来的么?你又知道他为何反出晋朝?”

薄姬怔怔看着韩维桑,她的面容平静,可气度清贵至极。一字一句看似荒谬,可她心中……心里隐隐约约,竟然觉得她并没有骗自己。

“你知道他曾向我求亲,最后,却是我不愿嫁他么?”

“你知道他为了救我,连命都可以不要么?”

“你觉得我在和你争?可我和你,又有什么好争的?”

维桑顿了顿,眉梢微扬,无声淡笑:“你要知道,我救你,并非为了你——”

“只是因为,江载初还能愿意这般宠你,是他心未被我伤绝,你于他,还有些用。”

她唇边滑过一丝苦笑,却吞下最后一句话,用只有自己听到的声音道:

“这一辈子我欠他的,不过是盼他莫要再心寒。”

一句句的话语,却比昨晚无声的惊雷更为令人胆战。薄姬用力咬着唇,分明她骑在马上,居高临下地看着这个女人,可她却觉得,在这一字一句中,自己卑微到了极点。

维桑却不再多言,用力在马臀上拍了一下,清声斥道:“快走!”

马匹嘶鸣一声,跃蹄往前而去。薄姬紧紧抱着未晞的腰,却又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

韩维桑就站在泥泞的地上,发髻早已散开,衣衫亦是脏乱,甚至脸颊上还有血迹未曾擦去。可是狼狈的形容丝毫未损此刻的皎然气度,她骨子里所带着的骄傲,终于令薄姬觉得……那样难以逼视,难以企及。

视线尽头已经看不到马匹和马上的两人身影,维桑听到身后的马蹄声、脚步声,越来越逼近。

一队异常精锐的骑兵,身着银色铠甲,头盔上方红缨烈烈,是之前自己从来的方向疾驰而来。

维桑立在原地不动,直到那队骑兵围住了自己,为首那人冷冷打量了她一眼,有些不解:“长风城连夜护送出来的,是个婢女?”

他手中长刀虚劈了一下,作势要砍下来时,维桑不避不让:“我要见元皓行。”

那人手中长刀收住,“元大人的名讳是你可以直呼的么?”

“我要见元皓行。”维桑依旧用平静地声音说,“我就是江载初连夜让卫队送出的那人。带我去见他。”

那人又细细看了她数眼,又和身边的人轻声商量了几句,收起长刀,俯身将维桑提到自己身前,勒转马头,呼喝了一声:“收队!”

约莫是在傍晚时分,重回长风城。

只是离开之时,维桑在城墙上方,看着城下汹涌而来的攻城巨浪;此刻,她身处巨浪之中,径直被送去了主帅营帐。

侍卫掀开了厚重的油毡布,案桌后方坐着的男人抬起头,淡茶色的眸色流转,最后落在这个脚步依旧从容、并不见如何惧怕的年轻女人身上。

片刻之后,他站了起来,轻笑道:“我道是谁,原来是嘉卉郡主。”

记忆中的元皓行还停留数年前,他站在群官之间,品阶不高,面容亦是俊美秀气,那时维桑对上他的眸子,只觉得冰如寒潭,莫名的心中微颤,却还是江载初在她耳边说:“那便是元皓行。”

没出川蜀之前,她便已听说过这个年轻人的名号。晋朝中武将尽数出自景家,而文官则以元家为首。那时维桑因为知晓京城第一美人便是元家的女儿,更是曾被指婚给江载初,连带着对元家也极感兴趣。

“那京城最好看的男子呢?”

江载初笑道:“这可难倒我了,景云你说呢?”

景云斟酌道,“也有人说过元皓行好看……”

维桑歪着头,上下打量江载初,秀挺的鼻梁,剑眉斜飞入鬓,薄唇又那样斯文好看……那个元皓行,莫不是比他还好看么?

许是猜出了她心中所想,江载初唇角笑意更深,却只淡淡道:“皓行确有美男之誉,京中号称风仪无双,只是他心中未必喜欢这个称谓吧?”

“你和他……和元家很熟么?”维桑踌躇片刻问道。

景云已经识趣的躲了开去,他便没什么顾忌,亲昵地捏了捏她的脸颊,低声笑道:“我虽与元家小姐有过婚约,也只在几次宴席上见过。你还想问什么,不妨直说。”

她用手托着下颌,低低问道:“你和那位元小姐的婚约若是没有取消,可你又遇到了我呢?”

他轻柔地笑了笑,指尖卷着她长而柔顺的发丝,戏谑道:“你可有愿意同别的女人共事一夫?”

维桑直起身子,用力摇了摇头,极是认真地鼓起腮帮子:“那你可别想!”

他似是能猜出她的回答,温柔笑了笑,“总归我要把你明媒正娶接进门,那么,那个婚约总得想法子推掉的。”

明明是说着玩的话,她却当了真,叹气道:“那元小姐可真可怜……”

江载初轻轻笑了笑:“怎么会呢?京中贵胄,求娶她的人千千万万。我却觉得,她跟着我这样一个落魄的皇子,以后日日提心吊胆,才是可怜呢。”

维桑知道他是开玩笑,却笑不出来,只能用力抓住他的手,一字一句道:“你怎会这么想?”她顿了顿,面颊略略有绯红,“我却觉得,嫁给你,也是件很好的事。”

如今回想起来,那个时候彼此允诺的事,竟一件一件的,都没再能实现,却也令人叹惋。维桑扬起微笑,“元大人,三年未见了。”

元皓行绕过了案桌,站在了她面前。

他是文臣出身,即便在军营之中,亦是轻袍缓带,素白长袍简单清雅,面容俊美如画,声音亦是温文尔雅:“宁王殿下夤夜护送的原来是郡主,那么我便明白了。”

时至今日,他依然叫江载初宁王殿下,维桑笑了笑,却不点破。

元皓行眸色在她身上顿了顿,“其实时至今日,我依然不知,郡主到底何处吸引了宁王殿下,令他甘愿为了你,不惜倾覆了天下。”

维桑知他只是感慨,并未回答,心中却怅然,那段王朝的往事,她又该如何回答?

他却依旧不紧不慢道:“若论姿容颜色,只怕郡主还比不上舍妹……”

“元大人是文臣领袖,今次怎得以身犯险,亲征长风城?不怕京中皇帝与太后有什么不测么?”

“郡主倒是很关心我。”元皓行微笑,命侍卫端上了茶,一副长谈的样子,“如今朝中的形势,也不必瞒着郡主。太皇太后和周银生都盼着我铩羽而归才好呢,一时半刻也不会对皇上下手,这我倒不担心。”

“所以,长风城陷落的消息一到京城,你便星夜入宫,向太后和皇帝要了兵符,直奔此处而来?”

“不错。”元皓行轻描淡写道,“当然也稍做了准备。”

“可惜江载初不在城内。”维桑叹息了一声,“大人可白跑了一趟。”

元皓行笑了一笑,凤眸好看地弯起来,似是有些苦恼:“也是。我倒没想到他已经跑了。”他话锋一转,“幸而郡主在我营中,兴许,他会愿意为了你,再回来这一趟。”

维桑抿了抿唇,“那么,只怕大人要失望了。”

元皓行一笑不答,却似对那些往事极感兴趣:“郡主可知道,当年若是朝中那帮人听了我的话,却也不会落得这个局面。”

“大人当时说了什么?”

“倒也没说什么,只是觉得,那一日便应该将宁王杀了,那帮人啰啰嗦嗦,惹出了那么多麻烦。”元皓行叹惋道,“也是天意如此吧,只可惜了郡主一段好姻缘。”

维桑微微笑着,“都过去这么久了,原也不记得什么了。”

“今日与郡主畅聊,真令人感慨人生在世,光阴若过客……”元皓行手中托着茶盏,轻声感慨.

维桑注意到他手中的器具,竟是如今皇亲贵胄皆难求一片的汝瓷华口茶托。

雨过天青的温润色泽,与这年轻男人的气度交相映衬,仿佛这不是军营,更像是是曲水流觞的精致园林。

“外出打仗,还把汝瓷带着,大人真风雅。”

“郡主喜欢?我家中还有一套,遣人去拿了来送与郡主,名瓷配美人,倒也不错。”元皓行抿唇一笑,“今日郡主行路也乏了吧?我让人送你去休息。”

维桑跟着侍卫出门,抬头才发现,这夏日的天气,竟也这般阴冷。

远处两军似乎暂时休战,她抬头望了望直欲压下的云层,轻轻咬了咬唇,江载初……这些年过去,你该当不会如同那时一般不顾一切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