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连日暴雨的天气,关宁军被困在暴涨的禹河边四日了。

河水比起往日宽了整整一倍,桥又被冲垮,士兵们忙着伐木做工事,一时间却也没有办法搭成,将领们急得嘴角皆起了水泡,却又无可奈何,只能日夜督促。

这一日傍晚,江载初终于接到了来自长风城的密报,他看了看落款时间,心中略略盘算,忽然大步出营,示意侍卫将乌金驹牵来。

“将军,去哪里——”

未等侍卫说完,他已经飞身上马,轻轻“吁”了一声,骏马如箭般射出,往西南方向去了。

湿润的夏风擦在脸颊两侧,得知了她的行程,江载初只觉得一颗心终于渐渐放下来了。

大雨后突起洪峰,隔断了去路,却也让她赶了过来,这样想来,倒也不全是糟心的事。

天色渐渐暗沉下来,他略略缓了马速,听到远处有零星马蹄声传来,心思一动,凝眸向前方望去。

果真是有数匹马奔近,他反倒拉住了缰绳,静静等着。

约莫是十数人,为首的骑兵间路中央一人一马,扬手示意同伴放缓速度,抽出了长刀:“前方何人?”

乌金驹不耐地嘶鸣一声,那人蓦然见到江载初的脸,急急喊了声“吁!”

旋即十数人皆翻身下马,单膝扣地,唯有中央护着的那人以风帽遮面,依旧坐在马上,缓缓催马前行。

她行至身侧,江载初沉默看着,只觉得一颗心跳得愈来愈快……明知将她带在身边诸多不便,可现如今,乱世之间,他实在不放心将她留在身后。却不知,这一路,她又经历了艰险不曾。

这般想着,他探身过去,双臂微微用力,将她抱至马前。

然而抱起的瞬间,那颗尚在用力跳动的心,却倏然顿住了。

他抱过她许多次,可这一次……

风帽滑落,露出女子的侧脸,美艳不可方物。

是他熟悉的脸,可不是她。

江载初只觉得浑身僵住,任凭她扑进自己怀里嘤嘤哭泣起来,却一动不动。

“怎么会是你?”

他醒悟了一般,重新抬眸,望向薄姬,继而放开她,翻身下马,走至连秀面前,怒声道:“韩姑娘呢?”

“韩姑娘在我们赶到之前,已被掳走。”连秀不敢抬头,沉声道,“路上遇到了薄夫人逃难而来,末将便擅自将她带了来。”

“你说她落入了敌营之中?”江载初咬着牙,重复了一遍。

“元皓行在长风城陷落的翌日就趋军疾行,抵达长风城下立刻攻城。那一晚侍卫队护送韩姑娘出城,途中被截杀,侍卫队全部战死。韩姑娘被掳走——”

只觉得一股热血涌上脑海,江载初一言不发,却赤红了眼睛,回身走至乌金驹前,伸臂抱下薄姬,自己又翻身上马。

正欲催马前行,忽然觉得有人扯住了自己的右腿。

急怒之下,江载初低头一看,却是亲卫营无影。

无影自他起事开始跟随他左右,虽是哑巴,武艺却精深,素得江载初的信任。

他无法开口,只能用力抱着江载初的腿,只是不放开,目光中满是恳求。

“滚开!”他低声喝道。

无影用力摇了摇头,伸出一只手,在自己喉间比划了一下。

江载初大怒,右腿用力一扫,径直往他胸口踢去。

这一踢何等力道!

无影承受不住这样的巨力,喷出一口鲜血,却依然紧抱着他,一动不动。

连秀与众骑兵皆跪下,一脸惊惧,齐声道:“将军,不能回去!”

几滴鲜血溅在脸上,渐渐变凉,江载初终于冷静下来,那股暴戾之气渐渐褪下去,他终于哑声道:“放开。”

无影脸色苍白至极,依旧倔强地抬头看他,仿佛在等他一个承诺。

江载初握紧了腰间佩剑沥宽,这细雨茫茫中,仰头长笑。

这世事待他,为何这般艰难?

他只想退隐避世之时,叫他遇到韩维桑,倾心待她的后果,却是片体鳞伤;

如今他奋起于乱世之间,重遇当日骗他的女子,却也决意将她留在身边,阴差阳错,她又被掳走,生死不明。

他与她若是无缘,为何一再遇上?!

若是有缘,又为何总是这般错身而过?!

笑声渐渐止歇了,前方忽然有一匹快马疾驰而来:“上将军!浮桥已经架起!可以渡河了!”

江载初挺直脊背,望了望前方茫茫夜景,心中明白,这是渡河的最好时机。他该趁着元皓行率大军被长风城拖着,全力向前行军,直抵京师。

可……就这样将她抛在身后么?

若是等上一等……元皓行若生擒了她,必然要他回军作为交换,只怕信使即刻便到。

这一生中,他经常要做两难的抉择,却又觉得,从未有一次,如这般艰难。

雨水顺着鬓角,渐渐滑落至下颌……他只觉得头颅要炸开一般,思考与衡量变得异常艰难。直到无影跪着,扯了扯他的长袍,对着北方,比划了一下。

他先是漠然看着。

忽然间茅塞顿开!

江载初勒转了马头,对传令官道:“即刻渡河,延误者斩!”

人人松了口气。

江载初俯身,将无影拉了起来,低声道:“多亏你提醒我。”

无影白森森的牙齿上还有鲜血,甚是可怖,却对他憨厚笑了笑。

如今等着元皓行找上来未免太过被动,但是他可以尽快长驱直入,直抵皇城,以整个大晋朝廷来胁迫元皓行,交换韩维桑。

这也是他最好的选择——

和元皓行争夺时间,不给他拖延的机会!

波澜壮阔的禹河上浮桥已经搭建起来,征调的民船楼船也已经在岸边就绪,兵马嘶鸣,却又井然有序。先锋营已经渡过河去,在对岸接应,同时预防敌人突袭,连秀带着亲兵在桥边督视,忽的想起了什么,低声问:“景将军那边还有消息么?”

亲兵摇头道:“还没有。”

他抬眼望向主帐,这个素来勇敢果决的军人,眸色中竟也流露出错综复杂之意。

江载初回到营帐之后,绝口不提适才之事,神色如常。大军过河之际,他还在静静看着舆图,指尖顿在京城之下,似是竭力在思索什么。

薄姬悄声踏进,他也不曾抬头,只道:“这一路急行军至京城,不知有几场硬仗要打,我会送你在附近小住,战事结束便送你回青州府。”

薄姬却恍若不闻,只是走到江载初身边,跪了下来:“将军,你带着我吧。”

从下而上的角度望过去,他的下颌方硬坚定,目光却是只落在桌上,并未有丝毫流连在她身上,只说,“别胡闹。”

“你带着她就不是胡闹么?”薄姬伸手抓住他的长袍,轻声道,“将军,从前……你不是这样的。”

他终于俯下身,将她拉了起来,淡淡道:“我不喜一样的话,却要说上许多遍,阿蛮,你知道的。”

眸色那样的深冷陌生,薄姬记得适才自己戴着风帽,慢慢走近他时,他就在马上看着自己的身影,眼神却是灼热喜悦的……从指尖开始发麻、变冷,她直直仰起头,看着这个年轻男人,轻声道:“可你就不问一声,为什么是我来这里么?这一路上,我又遇到危险了不曾?”

江载初皱了皱眉,声音愈发冷淡:“你好好的在这里。”

“当日我被景将军送出了城,是我一心要见你,便吩咐卫队折了方向,未想到遇上了敌军。卫队全部战死,我差点被人侮辱,是韩维桑救了我。”薄姬一双明澈的眸子紧紧盯着江载初,“可你知道她和谁在一起么?”

江载初怔了怔,“谁?”

“是个极好看的年轻人,我听她叫他元大人。”薄姬勾起一丝笑,眼神怨毒,“我不想被她救——我宁可在那里便死了!可她救了我,还对我说……”

她分明能感受到这个男人身上聚集起越来越重的寒意,曾经温柔将她望着的眼睛也变得阴鸷可怕,仿佛有无形的压力迫在自己身上,竟无法再说下去。

“你说,她和元皓行在一起?”

“我,我不知道是不是元皓行,但她叫他元大人,似乎很亲昵——还,请他放了我。”

“阿蛮,我可以容忍很多事,唯独她的事……”他抿起唇角,冷声道,“你最好不是在骗我。”

薄姬骇得双膝跪下,伏身道,“我,我不敢欺瞒将军。”

“这件事我并未同连将军他们说,因为,因为,韩维桑对我说的那些话,我不敢说。”

江载初略略低头,看着她修长洁白的后颈,轻道:“你说。”

“我听到他们在说起什么蜀地,侄子之类……然后那位元大人请她放心。韩维桑对元大人说,说她欠你良多,便请他将我放了,算是……还你的人情。”

说到这里,她悄悄抬起头,觑了一眼江载初的脸色,却见他俊美的脸上收起了怒色,竟没什么表情了,怔忡之间,只问道:“她还说了什么?”

此刻薄姬心中稠乱如同烫粥,蓦然想起路上那人对自己说:“你若要得到他的心,便听我的话,这般告诉上将军——”

那时自己还问:“可这般骗上将军,他发现了怎么办?”

“韩维桑的事,他会失了分寸,我会叫他相信的。”

……

事道如今,她竟开始觉得害怕,不敢再说下去。

“我问你,她还说了什么?”上方传来的声音已然冰凉彻骨。

她打了个哆嗦,只能鼓起勇气,学着韩维桑当日的语气道:

“你见过他后背一道道伤口么?知道那是怎么来的么?你又知道他为何反出晋朝?”

“你知道他曾向我求亲,最后,却是我不愿嫁他么?”

“你知道他为了救我,连命都可以不要么?”

“你觉得我在和你争?可我和你,又有什么好争的?”

……

主帐中就这样沉寂下来,可是空气之间,分明有暗流在激涌,薄姬分不清那是什么,此刻她只是跪着,心中只有一个念头——她绝不敢抬头去看那个人的脸色。

那根细细的弦被拉紧到了极致,下一秒就要断开。

“你信她说的么?”江载初忽然间开口,语气极为淡漠平静,仿佛说起旁人的事。

薄姬难以克制地开始颤抖,她依旧伏身,将身子蜷缩成小小一团,断续道:“我,我,自然是不信的。”

男人短促地笑了声,却不置可否。

案桌上烛火明灭不定,侍卫掀帘进来,递上一封急报:“蜀地急报。”又悄无声息地退开了。

江载初压住胸口翻涌的情绪,在烛光下展开密报,上边只有一句话:

韩东澜被劫。

砰的一声巨响。

薄姬瑟瑟抬起头,却见一张黄木案桌已经被击得粉碎。他不再是那个遇事举重若轻、待人温文和雅的年轻男人,取而代之的,是英俊的脸上那样骇人的神情。

暴怒,却又哀凉。

平静,却又汹涌。

他踏着一地狼藉,径直走出营帐外,翻身而上乌金驹,疾奔至禹河边。

关宁军已经渡过了小半,江风拂在脸上,黏黏湿湿,他望着奔腾而过的河水,忽然开口道:“她又骗了我。”

身后无影慢慢催马而出,在离他一丈的地方,神情复杂地看着年轻统帅。

“央求元皓行救出阿庄,这一次,她又拿了什么去换呢?”江载初用指尖轻轻揉了揉眉心,掩去了怅然无奈,“这世上,大约也只有我一个人,会这般一而再,再而三的容忍她。”

无影默不作声地站着,也不知有没有听见。

江载初凤眸轻垂,从不曾与外人言说的软弱与彷徨就这般渐次而起。他望着奔腾不息的禹河水,唇角浮起一丝冰凉的笑意:韩维桑,你心中可曾想过,我也不过是个寻常人,却也经受不起……这般再三的背叛。

第四章 婚约

元熙四年年末,逢五抽一的税率在蜀地施行近一年;年中之时,战事胶着,兵部从全国紧急征兵。蜀地军力素来不强,却也勉强凑出精壮男子三万,奔赴西北。蜀地民生日艰,又遇上百年难遇的大旱,乡间鬻子卖女,民怨沸腾。

维桑拉着小侄子去给父亲请安的时候,老远在门口,就听到父亲的叹气声。

她将阿庄拉到自己面前,低声道:“韩东澜,爷爷心情不好,你一会儿背诗给他听,可别背错了。”

阿庄似懂非懂地听着,用力点了点头。

门哗的一声拉开了,蜀侯韩壅负手走出来,阿庄小跑过去,一叠声叫:“爷爷!”

韩壅俯身,抱起孙儿,笑道:“阿庄今日认字了么?”

“认了!”阿庄忙道,“爷爷,我背诗给你听!”

且听着小侄儿流利地背完了,维桑乖巧地跨上半步,“阿爹,你午饭吃了么?”

蜀侯看了女儿一眼,“上午去了哪里?”

阿庄抢着答:“去了宁王叔——”

维桑连忙拿手捂住小家伙的嘴巴,“我带着阿庄去街上转了一圈。”

素来宠爱女儿的蜀侯脸却微微一沉,伸手唤了侍女过来:“带世孙去休息吧。”

“我带阿庄去——”

他打断了女儿的话,径直道:“你跟我进来。”

维桑略有些惴惴,跟着父亲进了书房,父亲却只坐着,并不开口。

“去了转运使府?”

“呃……”

“宁王昨日已经和我说了。”韩壅长叹了口气。

维桑脸涨得通红,低了头,暗暗地想,早上的时候江载初为何不曾说起这件事。

“尚德侯与虞文厚的世子,我皆去看过,人品与才识都不错。我韩家与他们又几代交好……都是良配。”韩壅顿了顿,许是因为头次这般和女儿说起婚姻大事,竟也是字斟句酌,“宁王虽贵为皇子,为父却觉得……”

“父亲,我知道你不喜欢他,川蜀之地,没有一个人喜欢他。”维桑抿了抿唇,轻声道,“可他现在做的,并不是他想做的事。”

她抬起头,眼睛亮亮地看着父亲,“你说的那两位世子,他们都很好,可是,女儿不喜欢。”

韩壅盯着女儿,许久方道,“你知道宁王的身世么?他这般的处境,我怎么放心将你嫁过去!嫁过去留在京师终日担惊受怕么!”

“好歹他也是皇子,是王爷。总能护着我。”维桑低了头,轻轻咕哝了一句。

韩壅一时间竟不知说什么好,这个女儿自小捧在掌心长大的,正因为太过宠爱,养成了这般天不怕地不怕的性子,一时间要劝她回头,却也不知从何说起。

宁王……他并不是讨厌这个年轻人。

按理说,晋朝的二皇子,战功彪炳的大将军,也足以配得上女儿……昨日他也确是真心实意地向他提亲,可现如今的朝廷内忧外患,皇帝对这个弟弟如此忌惮排斥,他如何能答应?又如何敢答应?

心中下定了决心,蜀侯将脸一沉,“朝廷的事你懂什么!今日起我会让人看着你,不许再出门找宁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