维桑怔了怔,仰着头,只是盯着父亲,用力咬着下唇,眼神分外倔强。

“没听到我的话么?”他不得不又提高了声音。

“阿爹,我喜欢这个人。哪怕嫁过去是吃苦,我也是甘愿的。”她用又轻又快的语速说完,再不敢看父亲的表情,转身奔走了。

韩维桑长到这么大,不知道在锦州城闯过多少祸,会被嬷嬷唠叨,却从未被人禁足。

她的阿爹给了她最大的自由,却在这一次,动了真格。

有两次她同往常一样使了老伎俩,想要蒙混出门,刚到街口,便被人捉了回去。维桑这才知道,以前她被勒令禁足,自己还能出去……并不是因为本事多高明,而是阿爹默许的。

如此这般心烦意乱地在府中待了五六日,阿嫂每日来陪她说话,她也闷闷不乐,到了晚上,更是辗转想着父亲的话,难以入眠。

门被轻轻敲了敲,维桑有些不耐烦地拿被子蒙住头:“嬷嬷,我不要喝莲子粥!”

果然安静下来,她卷着锦被翻了个身,忽然听到低沉悦耳的声音:“那么桂花年糕呢?”

她只以为自己听错了,缩在厚厚的被子里没动弹,隔了一会儿,猛的掀开。

江载初就坐在自己床边,素色长袍,也未披狐裘,这般俯身看着她,眉宇间全是温柔。

“你,你怎么进来的?”维桑大惊。

“给你送吃的来了。”他果真伸手掏出了一份油纸包着的小食,“喏,这么久没出门,你最想念的桂花年糕。”

维桑慢慢伸出手去,并未接那个小纸包,却握住了他的手。

外边飘着小雪,他的手亦是冰凉的。维桑用力的握住,轻声说:“你和我爹爹说了?为何没告诉我?”

“你爹爹当时并未允诺我,我便没告诉你……”江载初由她握着手,低声道:“是我不好。这些本该由我解决的事,却让你为难。”

“我没有为难啊!”维桑盘膝坐着,忽而仰起头,看着他的眼睛,“我和阿爹说了……”她顿了顿,似是有些难为情,重新垂下眸子,“我不会嫁给旁人的。”

因在卧房中,她本就只穿着鹅黄色的里衣,隐约露出胸口精致的锁骨,脂粉未施,脸颊却带着一抹淡红,长发末梢擦过江载初的手臂,轻柔而微痒。他忽而情动,却只是轻柔至极的将她揽在怀中,“维桑,你去过江南么?”

她在他怀中摇头,能够感受到他胸腔轻微的震动,安心而妥帖。

“是个很美的地方,春天会下小雨,雨水沾湿了青石板,马蹄踏上去的声音很好听。到了初夏,可以乘船游湖,还能向农夫们买些菱角吃,剥开来脆脆苦苦的,回味却又是甜的。秋天可以吃蟹,就着你最喜欢的桂花黄酒,凉风微起,菊花的花瓣被垂落一地……”

维桑听得神往,追问道,“那冬日里呢?”

“冬日里,那边却有个琉璃亭,望出去皆是透明的,雪景仿佛触手可及。可风又透不进来……咱们生一个火炉,温上一壶清酒,就像现在这样,一起说说话。”他微笑道,“你若是愿意,也能下下棋。“

“那你得让我十子!”维桑皱了皱鼻子,“还得允诺我……可以悔三步棋。”

他低下头去,鼻尖与她的厮摩,轻笑:“让你二十子也行。”

她伸手搂住他的脖子,“你会带我去么?”

他将她抱到自己膝上,双手扣在她纤细柔软的腰间,“那是我的封地……你嫁给我,我自然不能留你在京中受委屈。咱们就去那里……你想做什么,我都陪着你。”

“那我岂不是能无法无天了?”维桑眨了眨眼睛,眸色深处,她喜欢的男人这般宠溺地望着自己。她忽然觉得,自己之前的担心都是多虑的——只要有他在,她什么都不用怕。

“郡主,睡下了么?”嬷嬷忽然来敲门。

维桑吓得一个激灵,浑身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倒是江载初还镇定,顺手把帘子一拉,默不作声地将她抱在怀里,一同躺了下去。

维桑趴在他身上,作出困倦的样子,答了声“嗯”。

按着每日的惯例,嬷嬷还会来检查火炉烧热了没有,维桑听到她走进来的脚步声,隐隐约约的光线中,她的身影越来越近……一颗心砰砰乱跳,她随手拖起被子,把两个人都罩了起来。

黑暗之中,却依稀听到江载初轻微至极的笑,闷闷的。她本就担惊受怕,凑到他耳边,想叫他别出声,只是脑袋刚刚动了动,却被温软的东西堵住了。

她原本合身扑在他身上,他却翻了个身,顺势将她压在了身下。

黑暗之中,他却也能看到她受到惊吓的眸子,似是一汪清澈的潭水,蓦然间卷起了几分情动的波澜,而耳边依稀还有她剧烈的心跳声,如同在擂鼓一般。

他依旧捧着她的脸颊,不轻不重地,绵长地吻着。

嬷嬷终于出去了。

维桑在近乎迷乱的情绪中找回了一点理智,双手扶在他肩侧,用力推开他。

他顺从地离开她的唇,却依然抱着她不放。

“江载初,你耍流氓!”她压低了声音,咬牙切齿。

江载初眼中满是笑意,却同她一样红了脸,“迟早你也是要嫁给我的。”

“可是没有拜堂成亲之前,你便……不能这样。”她语气虽有些气急败坏,只是盈盈眸色,柔软似水。

“是说不能这样吗?”他很快俯下身,轻轻在她唇上啄了一啄,却在她一怔的时候,翻身到了一旁,再没有逾矩之举。

被衾早已掀开,乱七八糟地堆在一旁。窗棂外的月光隐约透进来,江载初看着她绯红的脸颊,忍不住勾起唇角。他喜欢她,便更应该尊重她,只是刚才的那个瞬间,实在不知道该如何掌控自己的情绪。那样温软的身体抱在怀中,他毕竟……也是正常人啊。

“睡吧。”江载初深吸了一口气,提她将被子拉起来,遮到脖子的地方,又俯身在她额角亲了一下,“提亲的事不用多想,有我在。”

维桑躺在床上,眼巴巴地看着他的身影,忽然自被子下边伸出了手,拉住他的衣角。

江载初脚步一顿。

“你等我睡着了再走。”她只将鼻子以上的部位露出来,瓮声瓮气地说。

他转身坐在床边,轻轻将她的长发拢起来,又将她的头放在自己腿上,温柔道:“这样呢?睡得着么?”

她没有再说话,他便安静地看着她的侧脸,肤色如雪,睫毛长长的,轻柔地卷着,鼻尖翘翘。

她睡得迷迷糊糊,却还记得轻声问:“阿爹不让我出门,你可以……每天晚上都来陪我么?”

他轻轻“嗯”了一声,心中满是柔软的情绪。

这是他深爱的姑娘,他愿意以后每个晚上,都这样陪着她入眠。

维桑翌日醒过来,她几乎以为自己昨晚做了一场美梦,梦里江载初一直在身边。可是醒过来了,却发现屋子里安安静静的,只有自己而已。

可是……窗下秘色六棱长颈瓶里插着的那支新折下的白梅,和桌上那块已经冷掉的桂花糖年糕还在呢……

维桑半张脸埋在被子里,想起昨晚他们说的话,他在暗色中温柔的亲吻,红了脸,无声地微笑起来。

在床上赖了一会儿,忽然听到门口有响动声,嬷嬷跑进来,脸色惊慌:“郡主,出事了,你快去看看世子妃!”

“阿嫂怎么了?”

“昨夜世子妃熬到了寅时,一直在刺绣,今早起来,眼睛便不停流泪。刚才更是晕了过去……把小世孙都吓到了。”

维桑顾不得洗漱,推开门就往外跑。

后边嬷嬷追着喊她穿上裘衣,她却什么都顾不上,跑过了两个游廊,直到阿嫂居住的院子里,果然见到婢女端着热汤和药水往来不断。她心中焦急,跑到门口,听到屋内低语:“世子妃,您得保重自个儿身体。若是世子好好地回来,看到您这样子,可不又得心疼么?”

“朝廷有消息传来么?”阿嫂的声音低弱,“世子他……”

“侯爷来看您的时候不是说了么,没有消息,便是好消息。朝廷败了,世子也未必有事啊!”

朝廷败了?

皇帝亲征败了?

维桑脑子里转过这两个念头,推开门,极暖和的屋子里药香扑面而来。阿嫂双眼上蒙了白布,白布上隐隐渗出鲜红的血迹来,触目惊心。

“阿嫂,你怎么又熬夜了?”维桑小心在床边坐下,带着哭意道,“你眼睛又出血了。”

阿嫂伸出手,四处摸索着,维桑连忙把自己的手放在她掌心:“我在这里呢。”

“维桑,答应我一件事。”

“你说。”

“若是世子出了事……你不能瞒着我。”世子妃的脸色已经比纱布更加苍白,“你要告诉我。”

“世子妃,你可不能哭啊!”侍女在旁边急道,“大夫吩咐了,再哭眼睛可看不见东西了啊……”

“大哥怎么会出事呢?”维桑喃喃道,“阿嫂,你怎知道皇帝亲征匈奴大败了?”

手背被阿嫂用力抓着,隐隐生疼,阿嫂轻声说:“我也是无意间听到侯爷同萧让大人在说……可想问再多的,他却绝口不提了。”

皇帝真的大败了么?

听到这个消息,心里无疑是解恨的。可是又一想到兄长生死未卜,一颗心却又沉甸甸的落下去。阿爹素来不会同自己说起国家大事,那么……该找谁去打听呢?

看完阿嫂又陪着侄儿玩到了傍晚,阿爹又不在府上用膳,一入夜,乳娘将阿庄抱去睡了,维桑乖乖呆在房内,倒惹得嬷嬷有些奇怪地看了她两眼。

维桑装着在烛火下看书,时光慢慢滑去,终于等到有人在窗下轻轻咳嗽一声。

她跳起来,将窗打开。

修长的身影就轻松地跃了进来,还带着一身风雪,他却不急着抖落,伸手将维桑带进怀里,温言笑着:“在等我么?”

维桑在他怀里踮起脚尖,勉力替他拂去肩上薄雪,轻声问:“外边下雪了么?”

江载初“嗯”了一声,又将她抱了许久才放开,径直去桌边将烛火吹灭了,他低声道:“别让外边瞧见咱们的影子。”

好端端一个宁王,谁见了都得肃然行大礼,此时却像一个小贼,维桑忍不住想笑,可是转念想起兄长,眉宇间笑容便消隐了。

“有心事么?”江载初借着月光仔细打量她的神情,蹙了蹙眉问。

“皇帝是不是打不过匈奴人?”维桑迟疑着问,“战事的结果如何?你知道吗?”

江载初难得踌躇了一下,不答反问:“是在担心你兄长的安危吗?”

维桑点了点头。

“皇上将他待在身边,无非是当做质子。并不会令他冲锋陷阵。”江载初沉吟道,“即便此次败了,世子也不会有事。”

“你是说,真的……败了?”维桑瞪大眼睛,黑暗中攥住他的手,“消息是真的?”

江载初默然不语。

她知道他不会骗自己,兄长的事暂且放在一边,却愈发担心起来。皇帝会不会再迁怒到他身上呢?虽然这个弟弟一直呆在蜀地征粮征人,可也保不准帝王恼羞成怒,将他贬到更远的地方去。

“你不会有事吧?”维桑有些担忧地用力握了握他的手,“皇帝他会……”

“我不会有事。”江载初很快地回答,双手微微用力,将她横抱在床上,柔声道,“别胡思乱想。早些睡吧。”

同昨日一样,他半靠在床榻边,将她拢在怀里,慢慢地等她睡着。

她的呼吸渐渐变得柔沉,江载初知道她已睡熟,却实在舍不得放开。

昨日凌晨,他已接到密报,皇帝在关外大败,数十万军队被围歼,只剩下数千人的残兵败卒护着皇帝回到关内。匈奴骑兵气势大振,一路围追堵截,幸而土木关守将孟良率领神策军出关接应,打了场漂亮的伏击战,顺利将皇帝接了回来。

江载初自小长在帝王之家,浸淫最深的便是权术谋略,虽然并不想着要夺皇位,但为了自保,在京中、甚至皇帝身边也都有着人脉暗线,消息来得比普通渠道准确得多。他特意求取的蜀侯世子下落,却没有被报过来。

就连景云都知道,没有消息,意味着,不好的消息。

因为人若进了关,必然能见到;若是留在了关外,恐怕便凶多吉少了。

只是现如今,他又怎能这样对她说?

万一,若是有着万一的指望呢?

江载初无声地叹了口气,将她的头小心放在枕上,又俯下身,在她眉心亲了亲。

许是因为怕痒,维桑在睡梦中还记得躲了躲,可是唇角微勾着,气息甘甜。

他分明是想要再吻下去的,可最后还是不忍惊动她,悄悄立起身子,翻身出了屋子。

窗外寒风凌烈,川蜀的冬日比起京师更加阴冷一些。江载初回到自己府上时,雪下得愈发的大了,黑色大氅上积了一层白雪。

他一进屋,就见景云站着等他,神容肃然。

心神一凛,江载初沉声问:“可是有消息了?”

“世子韩维巳战死,蜀地征调的三万士兵掩护皇帝入关时全军覆没。”

江载初喉间一涩,倏然间说不出话来。

景云见他脸色变得铁青,一时间也不敢说话,屋子里两人就这般相对,细弦绷紧,一触即发。

“世子怎会战死?”江载初开口时还带着难以置信的语气,“出关时带了那么多精锐,陛下又怎么会留下蜀军断后?”

“呵,皇帝本就不会打仗。慌乱的时候做出什么都有可能。”景云讽刺地笑了笑,“他还能带着几千人回来,我却觉得很了不得了。”

江载初极缓地吐出一口气,脸色变得极为冷峻,眸色清冷得如同窗外雪景,只说了两个字:“蠢货。”

景云自小便是宁王的伴读,也深知他处境的不公,却也是头一次,听到他这样说自己的兄长、亦是当今皇帝陛下,心知他心中定然已经愤懑异常,小心问道:“殿下,郡主那边,如何是好?”

江载初却恍若不闻,只一字一句道:“世子战死的事……确定无误了?”

“无误。”景云眼神一黯,“棺木已经在回京路上了。”

“我们的消息会比蜀侯那边早上两三日,但是终归……还是会知道的。”江载初坐在椅子上,伸手揉了揉眉心,低低道,“我去告诉她,比旁人告诉她好一些。”

景云疑惑地看着他,欲言又止。

江载初却知道他在担心什么,只摇了摇头道:“她虽任性,却是个明事理的姑娘,不会迁怒在我身上。”

“殿下,我还有些担心。”景云道,“你和郡主的亲事……又该如何是好?”

江载初唇角浮起了一丝冰凉地笑,只是笑意并未浸润到眼底,冷静得近乎残酷:“景云,皇帝若不惨败,世子若不战死……我少不得要多费些功夫,请宫里的人慢慢说动。可世子死了,他便不得不将郡主指给我。”

“一来联姻是为了安抚川蜀民心;二来,明知两边矛盾日深,却将我留在此艰难之地,他乐见如此。”

景云恍然大悟。

他挥了挥手,示意景云出去休息,负手立在窗下。

鹅毛般的雪片落下,淡淡的白梅萦绕鼻尖,江载初闭了闭眼,那丝冷静终于全然散去,轻声自语:“可我心中,却宁愿这场亲事莫要这般结下。维桑,看着你难过,我可怎么办呢?”

翌日江载初等到子时之后才悄然潜入蜀侯府。

维桑的屋子里已经熄了烛火,他轻轻掀开床边帷幔,她正睡得安好。

江载初看了许久,终于轻声道:“要装到什么时候?”

维桑咯咯咯笑了起来,睁开眼睛,“今天怎么这么晚才来?等得我都困了。”

今日大夫来看过阿嫂的眼睛,说是好了许多,她心头也一块大石落下,正要告诉江载初,他却将她从锦被中拉起来,俯下身去,摸了摸她的头发:“跟我去个地方。”

“现在?”维桑有些愕然。

“嗯。”他伸手解下了身上的玄色狐裘外氅,替维桑系上,“外边还在下雪。”

“可是怎么出去啊?”维桑心中虽然愿意,却也踌躇了一下,“我先换衣服吧?”

“不用。”他伸手将她的风帽戴上,风帽上滚着的那一圈绒绒的毛衬得她表情很是可爱,他忍不住笑了笑,“我背你。”

维桑里边只穿着薄薄的绸衣,拢着大氅,乖乖地任他背了起来。江载初脚尖轻点,便跃出了屋内,伸手把窗关上,低低说了声:“抱紧我的脖子。”

维桑将脑袋靠在他肩颈的地方,双手拢在他身前,冰凉的雪片不时吹在脸上,她只能偏一偏头,完全地将脸埋在他脖子那里,隔着风帽,风声在耳边呼啸而过,身子也是起起伏伏的,可是背着自己那个人气息沉稳,肩膀温暖而令人安心。

“我们去哪里啊?”维桑咬着他的耳朵问。

江载初身形有片刻的停滞,随即又是一个跃起,压低声音道:“别闹。”

维桑怔了怔,不满道:“我哪里闹你?”想了想,索性蹭过去,轻轻在他耳朵上咬了一口,“这样吗?”双手更是不安分地在他腰上掐了好几把。

转运使府邸与蜀侯府相隔不远,江载初几个起落,就已经到了门口,只是身后捣乱不断,他不得不停下了脚步,沉声道:“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