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表情略略和缓了一些,隔了一会儿才说,“我在关外时,受过比这个还重的伤,那时连果子都没得吃,水都没有,还不是熬下来了?”

“就是你胸口的伤吗?”维桑怔了怔。

“嗯。”

“你为什么……从来都不同我说?”

“说给你听让你担心么?”他淡淡一笑,“又不是什么好事。”

两人谈谈说说之间,他便又有些精神不济,倚着柱子闭上了眼睛。

维桑正在拨弄柴火,隐约听到远处的车马喧哗声,下意识望向江载初,他果然甚是警醒,已睁开眼睛,低声道:“我的剑呢?”

维桑将沥宽递给他,又扶他站起来,眉眼间一片平静淡然。

“你不怕?”他站在她身前,微微笑道,“若是马贼追来的话。”

“不怕。若真是马贼,你重伤不敌的话,请你让我先走。”她安静凝望他。

他牢牢握着她的手,安然一笑:“好。若是那样,我随后就来。”

马蹄声越来越近,她恋恋看着他的眉眼,笑:“总之,我要走在你的前边。”

“好。”

他的长剑指向地上,垂眸敛目,维桑却能感受到此刻他身上散发出的凛冽寒意。

维桑忍不住向远处望去。

凌乱的马蹄声中,还有盔甲武器轻轻敲打发出的声响。

为首那人奔近,翻身下马,表情如释重负:“宁王,郡主!”

是亲卫队的侍卫长——马贼已经被肃清,而这七八日他们一直在四处搜寻他们的下落。

江载初慢慢将长剑入鞘:“起来吧。大家无事就好了。”

“请宁王和郡主随属下一道回去吧。”

维桑一颗心终于重重坠落下去。

这一日终究还是会来的。她同他安静呆在这与世隔绝的小山谷,也终究会被人找到。

她那样果决地拒绝他私奔的提议,可到了这一刻,原来,心底还是难过,无以言说。

江载初微微侧身,看了她一眼,将她此刻的失魂落魄尽收眼底,伤口忽然间又痛了起来,忍不住低声咳嗽。

她连忙伸手去扶他。

他却避开了,维桑忽然明白过来,他已在避嫌。

侍卫上前扶住了江载初,他正要跨出庙门,又回头看了她一眼。

“生火用的柴木是哪里来的?”

维桑怔了怔,却没有回答。

他们全家皆笃信佛教,可她……竟然为了他能取暖,劈开了寺庙中原本供奉的木佛。江载初微微叹息了一声,脸上骤显温柔:“你不该这样做……”

她从他身边走过,用极轻的声音说,“我想,总有一日,我所做的一切都会有报应的吧。既然总要有报应,也就没什么可怕了。”

大队人马候在谷口,见到他们找到了宁王与郡主,不由欢呼起来。

景云双目微红,跪在江载初面前,低声道:“殿下,是景云没用。”

江载初将他扶起来,简单一个动作竟也出了薄汗,只道:“起来,和你有什么关系?”

景云又看了维桑一眼,却见她正踮起脚尖,有些焦灼问:“萧将军呢?”

景云脸色一僵,沉声道:“郡主,萧将军他……他带队全歼了马贼。”

“这我知道,可是他人呢?受伤了么?”维桑皱了皱眉,“他在哪里?”

景云低下了头,“萧将军他……力战殉职。”

维桑身子微微摇晃一下,脸色刹那间变得雪白,大约是要开口反驳,可最终,她伸手扶住了车辕,轻声问道:“他……他的身子,如今,在何处?”

那一场战事已经是十几天之前了,景云还记得萧让血染甲盔甲,刀口卷刃,渐渐力竭不支。随后被马贼的尸身往后一带,便一道滚落进了万丈悬崖。

景云当时奋力往前一抓,却也只抓住了他衣角的下摆。

看着维桑此刻的脸色,他着实不敢再将这句话说出来,只是踌躇着看了江载初一眼。

“尸骨无存,坠下悬崖了么?”维桑闭了闭眼睛,声音微哑。

他不说话,便是默认了。

维桑深吸了口气,转而走向西方,远远望着月亮峡,怔怔看了许久。

“郡主……”景云刚开口,却被江载初止住。

他只是看着她单薄的背影,轻声叹道:“让她静一静吧。”

一直站到了天黑,整队人马都在无声地等待,偶尔有马匹嘶鸣声,更显得天地寂寥。

维桑终于转过了身,轻声吩咐:“走吧。”

景云扶着她上马车,又仔细看了看她的脸色,却察觉不出异样,只是眼眶红了一些。他心中担忧,忍不住便道:“郡主……”

“我没事。”维桑脚步顿了顿,勾起一丝微凉的笑,“此去京城,路途遥遥。萧将军……他能留在故土,未尝不是件好事。

他只觉得她的语气这般冷静,又这般苍凉,仿佛一盘冰水,将自己也浇得彻底。他不由回头看了一眼,宁王已经换好了伤药,却并未进马车,只是遥遥望着这里,目光虽然克制,却难掩关切。

眼见这个惨淡的结局,景云忽然觉得维桑说得没错,“此去京城,路途遥遥”,对于所有人而言,是真的,都不是一件好事。

回程异常的顺利,二十日之后,车马便已经进入京都郊外。

这一日已是傍晚,车队在驿站中休整,遥遥已看望见京城巍峨城墙。

维桑刚下马车,见江载初走来,动作顿了顿,问道:“殿下,明日便入城么?”

“郡主且在此处安心休息,陛下已派遣了禁卫军来此处看护,择日便能入京。”他的目光极为有礼地落在她眼睛与嘴唇间,“我这便回宫中复命,就此别过了。”

维桑一手已经扶在车辕上,只是手指却不经意间抓紧了。

这些日子,他们不曾说话,不曾目光交错,可她知道他一直在自己身边。

如今,他到底还是要走了。

她忽然油然而生起恐惧,目光不由自主抬起来,半晌,方才低低道:“宁王,你的伤可好了?”

“好得差不多了。”他安然对她一笑,转身要离开之前,薄唇却轻轻一动。

她看得很清楚,无声地,他对她说:“别怕,我在你身边。”

快马疾驰回到自己府上,沐浴后换上官服,宫中内侍已经在宁王府候着,一见便笑道:“殿下,陛下和太后可一直等着您呐。”

江载初恭敬道:“烦请公公领路,本王也急着入宫面见圣上与太后。”

宁王赶至宫内,皇帝正在紫宸殿用晚膳,一见他便搁下象牙箸,笑道:“回来了?”

他丝毫不敢怠慢,依着仪礼跪下磕头,直到皇帝亲自来扶他站起。

“皇弟这一去可清减了许多。”皇帝拉着他的手,仔细端详,叹道,“我听闻回来的路上遇到了马贼,还负了伤?”

宁王含笑抬头,“陛下,所幸无事,马贼已被全歼。郡主亦是安好。否则臣弟便是有负所托。”

“来来来,先和朕一道用了晚膳。”皇帝拉着弟弟的手坐下,“一会儿再让御医看看伤处。”

宁王推让了一番,便在皇帝下首坐下,刚刚落座,忽然想起了什么,重又站起,从怀中掏出了一个小小的事物,双手呈上,低头恭敬道:“陛下喜得麟儿,臣弟寻来寻去,只有这块古汉玉能作贺礼。”

“改日让妍妃将你侄儿抱来。”皇帝眯了眯眼睛,眸色中掠过一丝光亮,笑道,“你还没见过呢。”

“那敢情好。”宁王笑容未变,“太后身子可好?”

“你与朕用完晚膳再去看她吧。”皇帝笑道,“这一年在蜀地,可有历练长进?”

宁王怔了怔,似是挣扎了许久,方才道:“陛下,臣弟有罪。”

他重又跪下,额头磕在地上,一字一句道:“臣弟擅自将税率由四抽一改为五抽一……如此胆大妄为,请陛下恕罪。”

看着宁王匍匐在地的身影,皇帝脸上已经敛去了笑意,只余下冷冷的眸色,良久方道:“起来吧。这事原也怪不得你,如今川蜀马贼横行,连你的车队都敢劫持,可见那些贱民横行枉法,嚣张到何种地步。”

宁王依旧伏地不动。

皇帝唇角勾着一丝讽刺的笑,站了起来,慢悠悠道:“我听闻,宁王为了救郡主,身负重伤?”

“郡主亦是臣弟的皇嫂,便是拼却性命不要,也要护她安全。”宁王平静道。

皇帝狭长的眸中闪动着残酷的笑意,轻声道:“载初,你是我大晋宁王,又岂是川蜀的什么郡主可比?”他顿了顿,含着笑意道,“若非为了此刻大局着想,朕又怎会同她联姻?你也知那里的贱民,只怕连廉仪礼耻都未知。”

宁王身子依旧一动不动伏着,声音中听不出什么波澜:“是。”

“再说个笑话给你听。你先起来。”皇帝拉起了他,盯着他的眼睛道,“先时还有人提议,让你娶了那郡主,朕思来想去,就你一个弟弟,如何能让宁王正妃被一个蛮夷女子占去?”

宁王深邃的双眸依旧静静看着皇帝,没有什么表情,却黑亮得瘆人。

皇帝莫名得觉得有些发慌,顿了顿,依旧将那番话说完:“朕寻思着,还是将那郡主送到后宫吧,左右蛮夷女子,朕便关她在冷宫一世又如何?”

他话锋一转,“依你看,这嘉卉郡主倒是如何?”

“臣弟与她并无多少接触,样貌倒是工整,仪礼也齐全。”宁王淡淡道,“她如今在驿馆,陛下不知打算何时将她迎进宫?”

“已让人算过吉日,便是六月十六吧。”皇帝眼神愉快,又杂着几分恶毒,“只怕到时还得辛苦皇弟,为朕主持仪式,将她接进宫内,也算有始有终。”

他似是在刻意强调“有始有终”,宁王略略低下头,双手在袖间用力握成拳:“臣弟乐意之至。”

是夜,周太后亲自到了紫宸殿,皇帝刚刚散食回来,忙扶着太后坐下,笑道:“母后怎得亲自来了?”

“宁王刚来看过我。”太后慢慢道,“你如今打算如何安置他?”

“现在京城呆一段时间吧。”皇帝轻描淡写道,“过一阵或许会遣他去关外。”

太后沉吟片刻,“你要他负责筹备六月十六的婚事?”

皇帝嘴角难以克制地溢出一丝笑意:“母后,你可知道我为何要娶那蛮夷女子?”

太后看着儿子,眼角笑意一样在闪烁。

“他既然钟情那个女子,我便要他知道,这天下的一切到底是谁的!”皇帝越想越觉得舒畅,“母后,你不知我心中有多快意。”

“你高兴便好了。”太后伸手抚了抚儿子的肩膀,笑道,“只是也不可逼他太急,凡事总要留个后手。”

“儿臣知道。”

“六月十六的大婚,日子会不会急了些?”太后又道,“我这心里,总觉得太过仓促了。”

“娶个蛮夷女子,不过是叫那里看看朝廷的心意。左右韩壅已死,如今蜀侯不过是一孩童,朕自然有办法掌控那边全局。”皇帝漫不经心道,“母后你且放宽心便是。”

元熙五年六月十六日,皇帝迎娶嘉卉郡主。

近一个月的时间,每日都有宫中女官来教维桑礼仪,不厌其烦的让她记住繁复的过程。

“明日一大早,宁王便会来接郡主入宫。”女官笑道,“郡主今晚最好将这些再温习一遍。”

“宁王?”维桑回过神,“宁王来接我?”

“郡主不知是宁王在替陛下筹措这场婚事么?”

维桑双手不自觉得抓紧了裙裾,茫然摇摇头。

“总之,今夜郡主早些睡,明日可累呢。”

入宫前的最后一夜,维桑躺在床上,却是辗转难眠。左右是睡不着了,她索性坐起来,命侍女挑亮了灯,研了墨,在纸笺上写字。

写了一张,又烧掉;再写一张……

不知不觉,屋外已有了一丝天亮。她从容搁下笔,躺回床上,过不了多时,却有侍女进来,轻轻唤起了她:“郡主,该起了。”

她坐了起来,任由人打扮梳妆,换上凤冠霞帔。

这一身大红喜服,皆是从锦州带来的。

阿嫂在很早的时候就开始帮她准备嫁衣,那时她还不知自己会嫁给谁,阿嫂却绣得极为用心,红色丝线中并着织金,华美秀丽。她那时迫不及待地试了试,前襟的凤凰拖着尾翼,昂首欲飞,美不胜收。阿嫂亦是满意的笑:“将来我们维桑会是最美的新娘子呢。”

维桑对着铜镜中的自己,又伸出手指轻轻抚摸着凤凰,轻轻吐出一口气,不知为什么,只觉得眼中水泽要漫出来。

“新娘子可哭不得。”侍女笑着替她擦去那丝润湿,“郡主,咱们出去吧,宁王殿下已经到了。”

凤冠上的珠帘隐约遮挡了视线,她便顺从地扶着侍女的手,走至门外。

肃穆而庄重地迎亲队伍,大约皆是皇帝的禁卫军,一色银色铠甲,头盔上系着红缨,初晨雾霭中,壮阔至极。

队伍的最前边,是她熟悉的身影。

宁王以玉冠束发,腰配玉剑,深紫朝服上金龙张牙舞爪,衬得身姿挺拔修长,面容英挺。他翻身下马,亲自来扶她:“郡主,请上车。”

她立在原地不动,良久,方才把手放在他手中。

他能察觉到她的手在微颤,一颗心失律片刻,终究还是稳妥地将她带上车。维桑甫一坐定,就伸手撩起眼前珠帘,她知道自己这样做不合礼仪,可是此刻……她只是想再看他一眼而已。江载初尚未离开,她触到他深邃的眸色,一颗心忽然砰砰乱跳起来,心底是难以描述的软弱与混乱——几乎想要落下泪来。

他能读出她的心意,却只是掩饰起那丝黯然,放下了车帘,深吸一口气,喝令:“启程。”

一路行至皇城,车队行过丹凤门,最终停在了含元殿前。

文武百官皆候在龙尾道两侧,看着宁王下马,扶下这位来自川蜀的郡主。

这也是维桑第一次见到这般壮阔的宫殿。

大晋朝五代帝王修筑的宫殿,在这晨辉中,一眼竟难以望到尽头。所谓九重宫阙,千宫之宫,那种气吞万里的气魄,一时间令维桑屏住了呼吸。

“郡主。”宁王低低提醒了一句,“陛下与太后皆在含元殿。”

她的目光从气势逼人的含元正殿上挪开,低低说了句:“好。”

他小心走在她身侧,引着她走上龙尾道,身后是长长的礼官队伍。

龙尾道两侧站满了官员,维桑用眼角余光望去,只见乌泱泱一片,各色官服,各色陌生面孔,有些恍惚。

“你看右首那个年轻人,便是元皓行。”许是为了缓解她此刻的紧张,江载初压低了声音同她说话。

维桑不为人知地偏了偏头,目光恰好与那年轻人相撞。

身上仿佛有清凌凌的水流落下来,她的脚步顿了顿。

元皓行……明明年岁并不大,为何这双眼睛这般锋锐,仿佛能刺破自己的心事?维桑心中一惊,尽量从容着转回目光,不经意落在江载初所配的剑上,想了想,方道:“你腰上配的是何物?”

“婚礼用的礼器。”他答道,“是把玉剑。”

“我进了含元殿,你……你会陪着我么?”她只觉得手心渐渐潮湿,眼前这未知的一切,忽然令她升起惧意。

“我会在。”

他侧头看了她一眼,秀丽的侧颜,嫣红的薄唇,以及秀挺的鼻子……他一直刻意不在想,今日她穿着嫁衣,是多么美丽……而他陪在她身边的时光,却只剩下这数十步路而已。

他要亲手将她,送至皇帝身边。

从此深宫幽幽,再难相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