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会在哪里?”她的声音几乎要哭出来。

“你和皇帝之间。”他胸口一片透凉,“只要你抬头,我便在那里。”

郡主入殿,皇帝坐在高高的龙椅上,稍稍眯起眼睛。

他的目光苛刻地又一次从头至尾打量维桑,最终停留在她珠帘后隐约的五官间。虽然已经听王祜说起过,可是眼前这穿着嫁衣的少女,竟是超出自己意料之外的秀美。她的目光透过那些玉珠,有些羞怯,亦有些安静地同他对望。

是一双流光溢彩的眼睛。

皇帝心中一喜,安然坐着,将目光落在了她身边的宁王身上。他并没什么表情,比起往日,只是脸色略显苍白。

唇角笑意加深了数分,皇帝招来身边内侍,低低吩咐了一句。

两侧官员们鱼贯而入,礼官开始宣读诏书,待到宣读完毕,文武百官皆跪下,齐呼万岁。

皇帝慢慢站起来,走向维桑。

维桑亦是伏在地上,这针落可闻的殿中,那人的脚步声越来越近,一颗心砰砰直跳,就连脑子也是恍惚着的,一副又一副凌乱的画面四散飘逸。

杏林中和他初遇,深夜的锦州城他拉着自己疾驰在小巷中,大雪纷飞的那一晚,他低下头,温柔的亲吻自己……

可那些往事之中,大哥、父亲、阿嫂,却一个接一个的走了……战场枉死的兵士,流离失所的难民,卖妻鬻子的族人……这一切,都是因为那个正在走向自己的男人!

维桑伏在地上,那一刻,忽然觉得自己的情爱那样渺小。

纷乱的思绪中,最为明晰的,是肩上的责任,和铺天盖地的恨意。

她偏过头,静静等了片刻——果然,宁王感应到她的目光,亦轻轻抬起头,眼神似在无声询问。她的面容平静,只是暗暗用力咬破了舌尖,血腥的味道霎那间充满了口腔,心中无声地滑过三个字……对不起。

终究冲他甜甜地笑了笑,红唇轻动。

江载初看着她的眼睛,忽然觉得全身的热血涌上了脑海,淹没了自己所有的理智。

百官之中,看到这细微动作的,只有元皓行。

他心中滑过一丝疑虑,照理说,在这样的典礼中,他们不该这般眼神交汇。他莫名觉得有些不安,却见皇帝已经站在了郡主面前,笑着向她伸出手:“郡主远道而来,辛苦了。”

嘉卉郡主慢慢直起身子,顺从地将手放在皇帝手中。

皇帝牵起了她的手,转向众人,笑道:“众卿平身。”

百官纷纷起身。

当此时,宁王亦站了起来。

皇帝与郡主离他只有三步之远。

他大步跨上前,刷的抽出了腰间玉剑。

因入殿之时,百官皆是搜过身,不许携带武器,宁王身上配着的玉剑因是礼器,玉质脆弱,自然没想到会成为此刻的凶器。

——这个举动太过意外,人人怔住,只呆呆看着中央立着的那三人。

宁王一把推开了郡主,径直将那把剑插入皇帝后背。

凌厉至极的冷风划过,皇帝下意识的往旁边一闪,堪堪避开,肩上龙袍却已经划破。

他看到宁王赤红的眼睛,以及周身散发的戾气,大喊起来:“救驾!”

禁卫军这才反应过来,抽出兵器从殿门口奔来。

只是含元殿宽敞之极,他们奔来也需一段时间。大殿里一片混乱,皇帝身边的内侍颇为机灵,拿着手中拂尘重重格向宁王手中玉剑。

卡啦一声,玉剑裂开成两截。

宁王只是冷冷笑了笑,反手一掌将那内侍击得飞开,跨上一步,终究还是抓住了皇帝的衣襟。

皇帝看着这个陌生人一般的弟弟,身子开始发抖:“你——你要做什么?!”

宁王恍若未闻,双目赤红,神色极为可怖,右手用力,将手中碎裂的玉剑,嗤的一声,插入了皇帝的胸腔。

皇帝的身子抽搐了数下,口中喷出一大蓬鲜血,顿时软倒在地上。

变故来得如此突然,太后尖叫一声便晕了过去。

而江载初刺出那一剑后,只是呆呆站着,任凭禁卫军将他拿下,竟是没有挣扎反抗。

他双目中的赤红已经渐渐淡下去,心头那股邪火也被浇灭,只剩下茫然。

刚才自己是怎么了?为什么看到维桑的眼神,耳中听到低低的咒语声,他便立刻抽离出了所有的意识,自己做过了什么?!

御医已经赶了过来,查看了片刻,站起颤声道:“陛下……归天了!”

江载初低头看了看自己前襟的血迹,地上碎裂的玉剑……是自己杀了皇帝?

窒息感一层层浮上来,最后涌成巨大的浪潮,将自己席卷其中。

他又怎么会中了邪一般,以手中玉剑弑杀皇帝?

“中邪”……

脑海中浮现这两个字,像是被一把锋锐至极的剑刺进了心脏,江载初下意识的转过头去找维桑。

她已被侍女扶起,站在禁卫军身后,唇角嫣红,眼神却同他一样,有些恍惚。

韩家是巫蛊世家,进京,遇袭,重伤,痊愈,弑君……

仿佛有一根丝线将这一切串接起来。

她一次次地说对不起他,原来如此——

那把无形的剑又被深深送进去,锋刃狠狠的绞动,将一颗心碾成血肉模糊的肉泥。

他那样信任她,心甘情愿地,将一切都给她。

可原来,她一直在欺骗他。

这个陷阱,是她亲手挖下的。

她要他杀了皇帝,这样不会有人将这一场滔天之祸怪罪在蜀人身上……

她要他……背弃一切,要他将这个帝国推入四分五裂的境地。

这就是他倾心相爱的女子!

他最后一次望向她。

她的眼神终于抬起,与他交错,没有笑容,脸颊上分明带着脂粉,却神色苍白如同白纸。

没有解释,没有心虚,什么都没有,只有茫茫的一片,死气沉沉。

悲恸到了极致,江载初只想仰头大笑,可是浑身再没有半点力气。他喉间微微一甜,呛出一口鲜血,闭上了眼睛。

朝堂上寂静无声,人心惶惶六神无主,阁老重臣们面面相觑,竟无一人出来主持这局面。

直到元皓行越众而出,走至丞相王廷和身旁,低低说了两句话。

王丞相回过神,走至众人面前主持大局。先令禁卫军将宁王押入天牢,又命御医看护太后,将嘉卉郡主与一众女眷送入内殿。

朝堂上留下数位重臣,不过半个时辰,晋朝便推立了最年幼的皇帝。

五个多月的皇子江希逸被立为新帝,由母亲妍妃、太皇太后辅政,即日登基。

解决了最重要的帝国子嗣问题,便是如何处置宁王。

后世将这一场议事称为“元熙密议”,参与者皆是当时朝廷上分量最重的官员。他们推立了新君后,独独在如何对待弑君的宁王问题上,两派意见相持不决。

元皓行淡淡道:“诸位大人,新帝已立,宁王众目睽睽下弑君叛逆,决不能留着。理应快刀斩乱麻,即刻在狱中赐死。”

简单的一句话,却如同一滴水落入滚烫的油锅之中,刺啦一声,激起强烈反应。

“宁王敢这般当中行刺皇帝,又怎么会全无准备?”

“冒失杀了宁王,只怕他西北旧部不答应——便是在京中,景家与他交好,又如何会袖手旁观?”

……

愈是讨论,便愈发没个结果出来。待到最后,元皓行皱眉道:“我倒觉得,这次行刺,像是宁王随意为之,并无精心准备。”他顿了顿,“此刻宁王旧部尚未动手,若能一举将他杀了,他们也无可奈何。待到他们想到营救之法,才会天下大乱。”

一众官员皆是持重之人,商议之后,依旧决定将宁王押在天牢中,待一一收缴了宁王旧部的兵权,再移交给大理寺行,依律处死。此外,嘉卉郡主尚未同皇帝成亲,突遭变故,亦不能视作后宫皇帝家眷,便送回原先驿馆处,再做处置。

元皓行后来无数次想起,若是这一场廷议,晋朝大员们听了自己的建议,史书便会沿着另一个方向书写。可惜,那时自己资历尚浅,人微言轻,终究还是改变不了这个时代的命运。

元熙五年六月十六日晚,数千黑甲武士强闯天牢,劫出江载初。

事发后被软禁的景云从家中偷出城防鱼钥,在南门同众人汇合,拥簇着江载初出了京城,一路南去。

景家家主是景云的伯父景贯,亲向新帝与太皇太后请罪,并率禁卫军出城追击。

彼时元皓行站在城门口看着那支远去的军队,却轻轻摇头,心知已经来不及了。

宁王回京前,皇帝特意将他的旧部打散,以防他拥兵自重。帝国全境,遍布那时的西北军。却不曾想,这样一来,却方便了他出逃至南方自己的封地——因这一路上,皆能遇到旧部,也能不断的吸纳新军。

乱象已成,再无可挽回。

已近七月,元皓行却觉得有些寒意,他静静看着城墙远处飘忽不定的云彩,忽听侍卫来报:“嘉卉郡主受了惊吓,在驿馆病逝。”

“已死了?”元皓行悚然一惊,他心中还有许多疑团,还想要问问那位郡主。

“太皇太后说她不祥之人,尸身已经火化了……”

元皓行伸手揉了揉眉心,重又望向远方,想起那一日自己向皇帝建议由宁王迎娶嘉卉郡主。皇帝本已同意,未知周景华在一旁轻轻笑了一声。

皇帝同元皓行的目光同时落在他身上,元皓行道:“周大人有何高见?”

“不,不……”周景华连忙直起身子,摆手道,“我同陛下想得一样,陛下了却一件心事,宁王也称了心呢。”

皇帝脸色微微一凛。

周景华却用闲话家常般的语气道,“我离开锦州之前,倒是见过郡主。那时宁王还未赴任,却已认得郡主。他们言谈举止间,颇为亲昵。若是陛下赐了这段美满姻缘,宁王倒是能遂了心意,可喜可贺。”

元皓行在旁听着,心底咯噔一声,慢慢去看皇帝脸色。

皇帝倒笑了:“宁王喜欢上的姑娘,朕倒是有些好奇。”

周景华忙道:“听闻宁王就是为了讨好这位郡主,才将蜀地的税率一减再减。”

皇帝依旧在摩挲着拇指上的扳指,闲闲一笑:“指婚的事不急,容朕再想想。”

元皓行跪安后,同周景华一道出了后殿。

走至宫门口时,年轻人狭长明亮的目光落在身边同僚洋洋得意的脸上,却冷冷笑了笑:“周大人果然好机锋。”言罢,也不等他反应过来,径直掀开轿帘走了。

那个时候……虽觉得周景华嘴脸无耻了些,皇帝小心眼了些,却也决然想不到今日这个局面。

若是能预料到,真该感叹一句,喜事变为丧事,真正是世事无常。

元皓行眯起眼睛,雾霾中皇城的巨大轮廓如同在海市蜃楼中沉浮,这样愈压愈近的风暴中,这个年轻人很清楚,晋朝最为艰难的年代,即将到来。

第六章 引狼

长风城外,已是深夜。

维桑在营帐之中,听着远处战鼓擂动,忍不住翻身起来,轻轻撩开了幕帘。

主帐灯火通明,将士往来不绝。许是晋军要有大动作了。

维桑靠在榻上,稍稍闭了闭眼睛,此时江载初应该接到薄姬了吧?那么,他也应该知道自己已经落到了元皓行手中。

景云说得很对,她已不能再留在他身边了,至于阿庄,他如今已经不求旁的,只希望他平安就好。维桑抱膝,裹紧了身上的锦被,心底的寒意一阵阵泛上来,最终涌到喉间,变成一长串难以克制的咳嗽……她连忙从怀里掏出一个小瓷瓶,倒了一粒丸药吞下,帘外忽然有一道清润男声:“郡主不曾睡吧?”

是元皓行。

维桑连忙起身,检查了衣着,方道:“大人请进。”

元皓行依旧是一身白衣,轻袍缓带,虽忙碌至深夜,却精神奕奕,并无倦色。

“大人夤夜来此,不知所为何事?”

“难得月朗星稀,又听闻郡主未曾入睡,便来闲聊一二。”元皓行极有礼貌道,“郡主可愿奉陪?”

维桑伸手拢了拢鬓发,笑容温婉:“自当奉陪。”

两人皆在案边坐下,元皓行指尖轻轻敲着桌面,“元某心中着实被一件往事困扰,费尽思量,却始终不得其解。”

“元大人这般聪慧之人都难以想通,只怕维桑也帮不上什么忙了。”

“当年郡主入中原之前,是在川蜀便认识了宁王吧?”

“是。”

“若是元某所知并无谬误,宁王早已钟情郡主?”元皓行深邃双眸沉沉落在维桑脸上,笑道,“时至今日,他也不曾忘怀吧?”

维桑静静听着,却不置可否。

“当年含元殿上弑君一剑,元某事后辗转思量,都觉得太过意外。宁王擅深谋,且内敛稳重。他若要杀先帝取而代之,绝不会在众目睽睽下,以玉剑击之。此法太过意外鲁莽,若是不成,宁王被擒,毫无退路。”

维桑略略低下头,唇角笑意轻忽:“大人焉会不知一个道理,富贵险中求胜。宁王若是不冒险,又怎么能一击即中?”

元皓行笑了笑,“那时朝廷势力此消彼长,暗流涌动,先帝、宁王自然各自有其拥护者。宁王若是险中求胜,就必然布好下招,绝不会任由禁卫军将他押入天牢——须知即便在天牢中呆上半日,也有被杀的危险。”他顿了顿,意味深长道,“我元家世代在晋朝为官,多少也有些人脉和暗线,郡主大婚前几日,并无收到任何宁王不轨的线报,若说筹谋这样一件大事,却没有丝毫痕迹,我却是不信的。”

江载初曾在天牢中呆了一日一夜,直到被部下救出。被劫出时,他已被严刑拷问,那样强悍的性子,竟也晕去了好几回……维桑是头次听元皓行说起,怔了怔,眉宇间滑过一丝不忍,却被他收捕在眼中。

“那么或许便如大人所说,或许宁王心中喜欢我,因我要嫁给别人,心中一时不忿罢了。”

“这个说法元某也曾想过,可郡主或许还是不了解宁王。以他当时在朝廷的地位,因在关外大败匈奴,声名威盛,手中权势更是煌煌,先帝虽然同他不睦,真正要为难他,却也是颇难——宁王若真心想要同你在一起,送你来京城路上,大可寻个借口,与你远走高飞也不是难事。可他偏偏将你安然送来了,可见当时并非意难平。”

维桑依旧不语,神色平静,唯有长睫垂下,遮掩去此刻心事。

“宁王并非是一个会因一己之私,陷天下于大乱之人。他会这样做,唯一的可能,便是身不由己。”

“想不到元大人对宁王评价如此之高。”维桑轻声道,“只是三年前弑君那一剑,内情如何,元大人若要知道,只怕得去问他自己了。”

“若有机缘,自然是会问一问的。不过元某后来想了想,新帝登基,宁王反出,晋朝乱局已成……这样的局势中,唯一获益的,便是蜀地了。”元皓行悠然道,“这三年,朝廷颇有些自顾不暇,若我记得不错,只怕蜀地税赋三年未曾催收了吧?”

维桑身子微微一颤。

“若是按照这个思路想下去,宁王弑兄,所有人将注意力放在他们身上,倒的确没有人再想到曾有这么一件郡主入宫之事。自然,朝廷的怒火也不会再迁到川蜀去。”

“再者,我辗转找到了那柄玉剑。那把剑上,自然是有先帝的血,也有宁王在含元殿吐出的那口鲜血。”

“过了近一年时间,竟然很容易分辨出宁王吐出那口血——鲜红一如当日吐出之时。问过了巫医,方才知道宁王当时中了一种极为罕见的蛊毒。”

维桑霍然站起,冷声道:“大人心中既有决断,何必又来问我?!”

元皓行依旧坐着,心平气和道:“郡主这般反应,元某心中便更确定了。”

维桑缓缓坐下来,“这件事过了这么久,元大人追究还有什么意思?”

元皓行兴味盎然地看着她,笑道:“假若元某推断的一切无误,时隔三年,宁王竟不杀你,可见郡主在宁王心中所占分量。”

“大人想要以我来跟宁王交换?”

“若说要交换什么,元某总得先弄清我手中筹码的价值罢……”

“大人可知我本有机会逃跑,却心甘情愿被抓?”维桑眉眼舒展,如愿以偿看到元皓行眸色中那丝警惕。

她有意靠近他,压低声音道:“大人或许不知道,很快,我对你来说,便没有丝毫价值可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