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皓行念头转得极快,“郡主想要寻死么?恐怕也没那么容易。”

维桑只觉得喉间一阵微痒,不由重重咳嗽出声,这一阵咳嗽远比之前的都要厉害上许多,听得元皓行微微皱眉:“你可是着凉了?”

“稍稍有一些,不碍事。”她的面颊略有些潮红。

“郡主还是好好休息吧,明日我会让军医给你看看。”他终于站起,径直道,“不日大军便要启程,郡主于我大有用处,身子还是要保重。”

虽然在长风城下不过一日,维桑却已看出来,晋军并没有要全力攻下此城的意思,倒像是在调整战略,稍事休息。

“你不要这长风城了?”维桑皱眉问道,“我本以为你会强取而下,直捣他的后方。”

“你我能想到,江载初怎会没想到?”元皓行悠悠道,并未有瞒着她的意思,“我猜宁王在后方给我拉了好几条防线,只怕一跨过长风城,就深陷泥足,再也出不来了。”

“那你准备怎么办?”

元皓行双手负在身后,深深看了维桑一眼:“倒也不用瞒着郡主——我知道他星夜兼程赶往京城,逼我回兵解围。可我偏不。”

“他要先发制人,我便让他先。”他唇角溢出笃定微笑,俊美得不似凡人,“我这边,只要拖住小景将军就行了。”

“小景将军?”维桑眉头皱得更深。

“哦,你还不知道吧?此次出征,副帅是景贯将军。也是景云的伯父,景云的兵法是他亲手教出来的。如今,景将军已经率部出发,前去截击景云了。”他顿了顿,一字一句,“只要景云被拖住,那么宁王那边,便是,孤军无援。

原本以为渡过禹河时会受到守军阻拦,未想到数万士兵默不作声地过了河,经未见一个敌军。水岸边是低洼之处,为防敌军留有伏击,连秀早已四散开骑兵侦查,此刻纷纷回报安全。这一路秘密快速地前行,除了迅速消灭了几队无意间撞到的人马,并未打过一场真仗,这让连秀心底有些不安。他催马至江载初身侧,问道:“将军,要休息片刻么?”

“全部渡河了?”江载初的侧脸掩在头盔内,并不见什么表情。

“是。”

“上马!出发!”他握紧缰绳。

“上将军……”

江载初停下动作,看了他一眼。

只是随意一个眼神,连秀心里却打了个突。昨晚没有接到那位韩姑娘,他便觉得上将军有些变了,仿佛对什么都漠不关心。

“上将军,我觉得——”

“你觉得一直没有遇到敌军阻拦,有些古怪什么?”他的冷静敏锐到令人觉得害怕。

“是。”

江载初淡淡望向前方,“若是觉得古怪,我们便不用躲躲藏藏往前走了。前边就是重镇永宁,去城下一看便知。”

“上将军,你是说……要攻克永宁?”连秀眼睛一亮。

永宁是京师最后一个屏藩护卫重镇,他们固然能从一旁的崇山峻岭中绕过,直插京师,只是这样未免要多花上好几天。如今,上将军若决定光明正大的攻克永宁,便意味着……他们不再躲躲藏藏的急行军,而是要正式的在朝廷面前露出行踪。

“若是两日之内能攻克永宁,消息传到朝廷,太后和周景华知道我离他们不过百里,必然急招元皓行回来勤王。”江载初话锋一转,“只是我不知道,关宁军能否在两日之内,将永宁拿下?”

对于以骑兵速度行进、习惯快速剿灭对手的关宁军来说,长时间的掩饰自己、不与敌人交锋,显然已经忍耐了太久。连秀一听这话,热血涌上,翻身下马后单膝跪地:“关宁军必不负使命!”

“起来吧。”他挥了挥手,目光眺望北方,仿佛站在此处便能望见那久违的皇城。

他长抒一口气,心中却带着轻微的茫然与失落,若是真的有一刻江山入怀,又如何呢?君临天下……便能得到自己想要的一切么?

最终将那些寂寥冲散的,却是耳边兵马喧嚣,战旗高悬,一张张年轻而陌生的脸往前奔袭而过。江载初看着这些年轻的士兵,是他带着他们踏上了这个战场,也有许多人从此再不能回到故土。

但他曾许给他们的荣华与荣耀,如今,便带着他们,奋往直前,一一兑现吧!

两个时辰之后,关宁军先锋已经抵达永宁城门之下。

骑兵们无声蛰伏在城南的小丛林中,可眼前的景象却让他们觉得有些诡异。

队伍缓缓从中分开,年轻的将军远远眺望青黑色的城池。已是宵禁时间,士兵们正要关上城门,但是依然有人拖家带口地从里往外出来,人流中还有许多板车,上边似乎放着全部家当,倒像是出城避难。

“上将军,他们这是知道要打仗了吗”连秀不解道。

江载初静静看着城门,“如果知道我们过来,他们就会往北边逃,而不是在南门。”

城门那边起了争执,大约是士兵们强行要闭门,而后边的人流却还在往前,一时间不肯罢休,几乎要哄闹起来。

连秀扬手招来了一个士兵,低声吩咐了几句。那人便换上了随身便服,混迹在人群中,往前去了。江载初看着那名斥候的身影渐渐远去,心底莫名起了一丝不安。他俯下身,轻轻摸了摸乌金驹的鬃毛,心中却细细梳理了一遍如今的情势。

正在沉思的时候,那斥候匆忙回来了,“上将军,将军,那些人都是出城避难的。说是……说是……”许是觉得这话太过匪夷所思,他一时间有些踌躇。

“说什么?”连秀有些不耐烦追问道。

“说是匈奴人要来了。”

“匈奴人?”连秀怔了怔,不怒反笑,“你探的什么消息?”

那士兵头低得更低,又不敢辩解,只嗫嚅道:“他们都在那么说。”

江载初目光掠向远处城池,制止了要发怒的连秀,神容变得异常严肃。

“上将军?”连秀有些不解地看着他,“他们一定是弄错了。”

“弄错了?”江载初唇角微微抿起来,狭长明亮的眼睛深处掠过一丝忧虑,“全军就地休整,等前方确切线报。”

“上将军,现在看来这座城池还没有防备,是进攻的最好时间……”

江载初扬了扬手,在部下面前,他从不会展露出丝毫情绪,可是此刻,心底那个想法已经呼之欲出了,他不得不强自按捺下心中的焦虑,问道,“关宁军后部尚未到的,还有多少?”

“再过一个时辰,骑兵们能够尽数赶到。”

他轻轻吐了口气,“连秀,此次出征前神策军一分为二,留在关宁军中的大约是八千人,将他们提到阵前,准备作战。”

“攻城战用最精锐的骑兵?”连秀疑惑问道。

“只怕用不着攻城了。”江载初平静道,“连秀,去传令吧。”

一个时辰之后,全军赶至永宁城下,江载初往后望去,黑压压的士兵就地休息,却沉默着没发出丝毫声音。这是他的精锐之师,平素并不显山露水,可是战场之上,却强悍得一往无前。而此刻,他在等另一个消息,这个消息将决定他的军队,是否要去迎击另一支宿敌。

终于,好几匹马从前方回来,黑衣人们一翻身下来,尚未平复气息,就半跪在江载初面前道:“上将军,已经探明了。前方确是有一支骑兵正快速而来。流民都在往这边过来,他们说那是匈奴人,一路杀了不少人,也抢了很多东西。我们留了一半人继续往前方刺探。”

“匈奴人?”连秀表情僵硬,“他们如何会入关到了这里?”

引狼入室……江载初心中猜测成了事实,良久,方道,“派使者去永宁城见守将。”

永嘉三年六月。

帝国的乱局到达顶峰。

元皓行、景贯率晋军由京城潜行至长风城下,本欲趁江载初毫无防备之下夺回重镇;未想江载初兵分两路,亲自率领麾下精锐骑兵直取京师而去,在离京师百里之外,突遭变故。

匈奴骑兵出乎所有人的意料,出现在帝国内,一路烧杀抢掠,往南方而来。

而此时,京师皇城内,亦是一片乱象。

紫宸宫内,太皇太后周氏接到各地传书,脸色铁青。

丞相周景华额头上冒出了汗珠,欲要解释,却听上边重重哼了一声:“不是说付佣金就足矣么?!这群蛮荒之人却四处烧杀抢掠,这样下去如何收场?!”

“左屠耆王冒曼已派使者传来讯息,他们已经赶往永宁城了。”

“呵,那这是什么?”太皇太后将手中奏折往地上一扔,“你自己看!”

周景华膝行上前,捧起奏折读了一遍,汗珠从脸颊往下颌滚落:“这,这?”

“他们为何分出一支骑兵直往京城而来?!”太皇太后大怒道,“这些匈奴人是何居心?”

“借兵之时约定了酬劳为五万金,剿灭逆贼江载初,他们便如约出关,我想必是哪里有了误会。”

“误会到南方与北方不分么!”太皇太后大怒,“你即刻派人去喝止他们不得再行前进!若是入了京畿重地,格杀勿论!”

“是,是!”

周景华正要起身,忽道,“太皇太后,若不是元皓行将大部军队讨去南征,我们也不会落到这般左右难以为继的地步!”

话音未落,门口传来通报声:“陛下到,太后到!”

太皇太后坐着未动,只是看着小皇帝快步跑来,嘴角露出一丝和蔼的微笑。

“皇祖母。”小皇帝行了礼,方才对周景华道,“周大人免礼。”

太皇太后将四岁不到的孩子放在膝上,淡淡抬眸望向年轻的太后,等她问了安,方道:“不须多礼。”

太后不过双十年华,鬓发如云,红唇嫣然,却如同往常一样,穿得很是素淡。她望向太皇太后的眼神总是含着一丝怯意,轻声道,“母后,我带皇帝来给您请安。”

太后眯了眯眼睛,“你兄长如今在何处?”

“我不知道……”

“你不知道?!”太后怒气涌上来,“你不知道却还偷用皇帝的玉玺,放你兄长去南边?!若不是他和景贯带了几万人马去了长风城,我们又何至于落到这般窘迫的境地!”

太后原本就性子柔弱,素来有些惧怕太皇太后,此时骇得跪在地上,一言不发。

小皇帝见母亲跪下,连忙从祖母膝上爬起来,同母亲一起跪到地上,“皇祖母不要生气。舅舅去南方,是孙子同意的。”

眼见这个唯一的孙子眉眼无不肖似自己的儿子,太皇太后听着孙子稚气的话语,终究还是心软了。

“元皓行虽是你舅舅,却也是你的臣子。”她讲孙子招到身边,平静道,“以后有记住这一点。”

“是。”

“当年你父皇便是心太软,将那逆贼当做了弟弟!”想起往事,太皇太后心中的恨意便难以止消。

太后跪在地上,含元殿那一幕仿佛还在眼前,她愈发不敢说话,将头沉得更低。

“周大人,你以陛下的名义发急诏给元皓行,令他立刻班师回朝,勤王救驾!”太后想了想,“诏书并发金牌,若是不回,以欺君罪论处。”

周景华微微一喜,忙道:“是。”

“匈奴骑兵你务必与他们首领联系,不得再靠近京畿重地。”太皇太后嘱咐道,“事成之后,女子玉帛金银,哀家自不会亏待他们的。”

永嘉三年发生的种种事端中,最为影响深远的便是这一桩。

晋朝太皇太后周氏主政,朝中大小事务由其亲侄周景华主持。趁着御史大夫元皓行及兵部尚书景贯南征之时,周景华献策,以匈奴左屠耆王冒曼部下近十万人为佣兵,酬以金银玉帛而入中原,意图剿灭江载初之乱局。太皇太后以为然,引匈奴人入关。未料匈奴人入关后,撕毁与晋朝的协议,大肆掠夺,无恶不作。一时间北部中原流民失所,烽火连连,史称“永嘉胡乱”。

而当此时,江载初也好,元皓行也好,却对此事一无所知。

帝国的乱局,到达了顶峰。

此时永宁城外,正式探明了确实有匈奴骑兵后,江载初索性不再掩饰行踪,列阵于城下,等待使者从城内回来。

城头火把将半边夜空都照亮了,岿然未动的城门渐渐裂开一条缝,三骑马从城门中疾驰而来,临时搭建的主帐中江载初听到侍卫来报:“上将军,派去的使者回来了!”

“见到宋安了吗?”江载初注视着底下站着的使者,许是因为急急赶来报信,他的风帽尚未摘下,面目掩在阴影中,叫人看不清样貌,“前线逃回来的难民情况如何?”

使者叹了口气,并未回答,只是缓缓摘下了风帽。

一张颇经风霜的脸,两鬓都已斑白,却双目炯炯,望着江载初,神容复杂。

“宋将军?”江载初刷地站起,“你——”

当年含元殿一剑,洛明帝薨,江载初被老部下们劫出了京城,这一场动乱之后,朝廷上下亦是经历了一次大清洗,大半年轻将领一意追随宁王,反出朝廷,留下的那些,自然是对皇帝忠心耿耿的,其中便包括这位宋安将军。

江载初始终记得那时宋安还是小小江陵郡的太守,而彼时自己同部下率领的皆是战场上锤炼而来的精兵,原本以为攻克江陵十分简单,未想到便是这座小小城池,困了大军足有五日。直到孟良引兵从西北而来,方才破城。

宋安也因此名噪天下,守城虽败,败而犹荣。

此次江载初派人与他商谈,本并未抱多少希望,未想深夜,他竟有胆量亲至敌营。

“宁王开口便询问流民安危,宋安心中感佩。”宋安并不对他行礼,只冷冷道,“匈奴入关,兹事体大,不得已之下,宋安只能亲至此处,与宁王面谈。”

他一口一个“宁王”,江载初也不生气,只道:“如今北面情势如何?”

宋安深吸了一口气,鬓发更是染白了一层,叹道:“惨绝人寰。”

江载初面色一沉,双手无声捏成拳:“将军请细说。”

“我已问过数批流民,他们原籍为涿郡、上谷郡、渔阳郡等九郡,据他们所说,匈奴骑兵所到之处,无不被屠城掠夺……如今兵锋直指永宁,只怕明日午后便到。”宋安微微闭上眼睛,能逃出的大多是富庶之户,家中养着马匹。那么更多的普通人家,只怕已经被灭户。

“此外,我还接到了朝廷的急令。”宋安嘴角蓦然露出冷笑,“命我打开城门,迎匈奴骑兵入城,共同剿灭叛逆。”

营帐中沉默下来。

江载初着实觉得这件事像是一个笑话,若是在前一日,有人告知他朝廷会引匈奴入关来剿灭自己,他必然觉得太过荒谬。

可如今这件事真正发生了。

明明是针锋相对的敌人,此刻一样的无话可说。

宋安沉默了许久,终于克制不住,仰头大笑,可笑声中却藏有难以消解的愤懑。

“将军准备怎么办?”江载初静静看着他,问道。

“我大洛朝立朝百年,死于蛮夷刀下百姓不计其数,年年以我中原女子、玉帛金银供奉匈奴,方才换回片刻和平。洛朝受此屈辱已数十年,也素知匈奴人生性狡诈,无礼仪之教,入关之后又怎肯遵守约定?朝中太皇太后与周相怎么如此昏庸!”宋安咬牙道,“我父兄皆是关外守将,死于匈奴人之手。宋安此生,为国为家为民,也绝不能放匈奴人入永宁关!”

江载初眼神微微一亮,心中一块大石缓缓落下了。

宋安与他目光接触,不闪不避,昂然道:“宁王,情势如此,宋安为黎民苍生,誓要剿灭匈奴贼寇,换我中原平安。你须知,并非是我惧你,不敢与你一战!”

江载初绕至案桌前,低声道:“将军大义。”

“朝廷昏庸无道,宋安愿……”他顿了顿,咬牙跪下道,“宋安愿请将军入永宁城,剿灭匈奴!”

夜风吹得烛火明灭不定,江载初自上而下看着宋安坚毅的眉眼,伸手将他扶起,旋即传令:“关宁军何在?”

传令兵小跑而去。营地上方命令渐次传远:“全军上马,即刻进城。”

夜色之中,关宁骑兵们翻身上马,动作整齐划一,马蹄声清脆如同雨落。

连秀看着城池的吊桥开始落下,却难掩忧虑。

“上将军,你真的相信宋安吗?万一这是个陷阱,他骗我们进城,再来个瓮中捉鳖……”

“连秀,我出征匈奴的时候你尚未跟着我吧?”江载初打断了他的话,语气甚是平淡。

“是。”

“你也未到过我朝与匈奴边界之地吧?”

“是。”

年轻的上将军神色平静:“若你去过那里,当可知道但凡匈奴人扫荡而过之地,妻女凌虐,男子枭首,野坟幢幢,血腥之气一年不尽。那种恐惧,是作不了假的。”

连秀注意到兵营后边那几个平民,在宋安来此之前,只怕上将军已经亲自审问过了。目光重新落在这个神容宁静的年轻男人身上,连秀脸上多了一丝敬佩。上将军心思如此缜密周全,可见他能在逆境中重起而居高位,确实是旁人所不能及。

“宋安已将兵符交给我,他在城内的人马,便归你统制。”江载初在暗夜中凝望着此刻看来安静的城池,伸手唤了无影,“带上你的人,去北门候着。”

无影的身影尚还在望,宋安快马赶来,气喘吁吁道:“宁王,北方流民还在不断涌进,城池工事还有哪些要加强?您随我去城头看看?”

江载初攥住了缰绳,嘴角抿出一丝淡笑来:“宋将军,打完了匈奴,你又如何自处呢?”

宋安一怔,匈奴骑兵即将兵临城下,国难当前,他一咬牙便去见了江载初,可是打完了匈奴呢?周相与太皇太后得知了自己所为,必然不肯罢休。

“宋将军便盖上印,快马送回京师,就算是给朝廷一个交待吧。”江载初悠然递了一张信纸过去,笑道,“如此,你我都可安心。”

宋安接了过来,借着火把一看,脸色顿时变得铁青。

信是以永宁守将的名义发出的,弹劾周氏一族挟天子而引外敌,言辞极为不敬,可想而知,一旦送入京城,自己便被划为逆党,再无商榷余地。

“宋将军?”江载初许是看他踌躇,淡淡一笑,“你若不愿,我也不会强逼。只是抗击匈奴一事我却是不敢拖沓,与立场不明之人并肩抗敌太过危险了。”

宋安低头沉思片刻,苦笑,如今自己也没了选择余地,江载初的人马开始进城,迟早是要传到朝廷中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