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母亲,元敬不孝。”他恭恭敬敬地磕了个头,因为让两位老人家这么操心而心存愧疚,只是他有不能放弃的东西,所以他不得不如此。

“你也知道不孝吗?那为什么背着我和你奶奶在外头找女人?”戚夫人满面寒霜。这个儿子纵然不是她亲生,但因为其母早死,也算是她一手拉扯大的,母子感情非常好,以前有什么事,儿子从来不瞒她的。

“如初不是外头的女人,是我喜欢的人。”戚继光硬着头皮说,“她也是好人家的女儿,之前我亲口承诺过她,要娶她为妻的。”

“好人家的女儿?真是好人家的女儿怎么会追到男人家里来?”戚老太太气得不行,“一个姑娘家没有父兄陪着,就住在鱼龙混杂的客栈里,每天价勾搭着你往那儿跑。这是哪门子的好人家女儿?你要娶这样的女子为妻,除非我死了!”

“奶奶!”戚继光听戚老太太把话说得很绝,吓了一跳,连忙跪行几步,抱着戚老太太的双腿,“奶奶您听我解释,如初真的不是品行不端的女子,只是……她随父亲到济宁州做生意,所以顺路到鲁桥镇上来拜见奶奶和母亲。”

他撒了谎,因为如初喜欢在外面到处跑的事、以及她在天津卫学当教习的事、还有曾经扮了男装在少林寺学艺的事,都不能透露半点给奶奶与母亲。虽然他很喜欢她那自由奔放的性子,爱慕的就是她那份与众不同与眼界高远、心胸开阔,可老人家必定不能接受。

所幸,之前他和如初已经想好了对策,编好了谎言。他讨厌撒谎,可如果这是为了如初,为了让奶奶和母亲不要气坏身子,他什么都做得出来。

“笑话!”戚夫人接过话来,“就算你对她正式许婚,一来这纯属私定终身,根本不成体统。二来真个要娶她进门,也得是咱们家去她家提亲。她一个未出阁的姑娘,怎么好随便到男人家里拜见长辈?这成个什么样子,你还敢说她是好人家的女儿?”

“那是因为……她之前曾经做过一些错事。”戚继光斟酌着词汇,“其实也不完全是她的错,她有她的苦衷,但她觉得应该向您们正式道歉。”说着,瞄了一眼弟弟继美。

如果说奶奶和母亲都是分外气愤的话,继美的神情却是不可理解中带着几分好奇。在他十四岁少年的心中,不明白大哥为什么不娶温柔文雅的白姐姐,又是什么女人能让向来沉着孝顺的大哥做出这么多不可思议的事来。

“继美就待在这儿。”戚老太太看出戚继光的意思,哼了一声道,“让他看看他那大哥被美色所迷是个什么德行,以后可别像你这样。再说,他也个男人了,过一、两年就要娶妻,在你身上出的错,他要当成前车之鉴!”

在弟弟面前说自己的感情事,戚继光虽然尴尬,但戚老太太既发了话,他也不敢反驳,只道,“奶奶教训得是,但孙儿对如初是真心的,求奶奶和母亲成全。”

“那个什么什么如初有什么好?”戚老太太一听他说这话,怒火又起,“白家丫头又是哪里不好?你怎么就一根筋下去了,非娶她不可?就算你亲口承诺娶她吧,毕竟没有告知家里长辈,怎么比得上一纸婚书大?你怕做背信弃义之人,又怎么选不出哪头重,哪头轻?”

“不是白姑娘不好。”戚继光双手搭在戚老太大的膝盖上,说得无比诚挚,“只是我喜欢了如初,心里放不下别人了。奶奶,我知道您是为着我好,千挑万选帮我订下亲事,可我的心别不过来,想着如初又怎么能再娶别人?”

“把你那心给我收收。”戚老太太以拐杖头儿点点戚继光的后背,“娶妻娶德,要心有什么用?将来日子久了,你的心就会放得下白家丫头了。”

“奶奶,恕孙儿不孝。”戚继光一咬牙,又叩下头去,“今生今世,孙儿非如初不娶!”

他这句话可把戚老太太气得七窍生烟,抬起拐杖要打,却下不了狠手,焦急中看向自己的儿媳。

戚夫人生怕再闹僵了,不但解决不了事情,还闹得家宅不宁的,于是退了一步,沉声问道,“你非要娶那个如初,她有什么好处,你倒说说看?她又是哪家的女儿?之前又做过什么错事了?”

之前戚继光和如初商量过,已经决定把如初就是王家女儿的事告诉家中长辈,因此缓缓地道,“其实……论起婚约,如初之前与我有过。只是……后来退掉了。”

“什么?”戚老太太、戚夫人、外加戚继美几乎同时惊呼出口。

“你是说……你喜欢的这个如初,就是当年你爹亲自订下亲事的那个王栋将军之女?”戚夫人这一惊非同小可,随即又暴怒,“她爹不是嫌弃咱们家贫,已经退了亲吗?既然如此,她现在又为什么不知廉耻地再来缠你?敢情是看到你受了皇上褒奖,想着你前程似锦了,于是又来勾搭吗?”

第二回 劝说

“根本不是这样!”戚继光急忙解释,虽然有心理准备,但对着这一团乱麻似的关系,还是头大无比。

“那又是为何?”一边的戚继美插嘴。

“如初并不是嫌贫爱富之人,对于钱财,她根本不介意。”戚继光半转过身,跪在奶奶和母亲中间,“她之所以退婚,只因为父亲年迈,而且膝下只她一女,她担心远嫁后老父孤单,这才拼着恶名来退亲的。”

如初对他详细说过退亲的理由,虽然不愿意嫁给未曾谋面的男人是主要原因,但照顾老父这一条比较容易让他的奶奶和母亲接受。如果说其他的,只怕还会招来不安于室的恶名。

“照这么说,倒也是个孝顺的,可现在又为什么抛弃老父,要嫁与你为妻呢?难道见了合意的汉子就忘记自己的爹了吗?”戚老太太说得尖刻。

“因为……她的父亲想结束生意,搬到济宁州来居住,所以她……”

“真没见过宠女儿宠成这样的。”戚夫人拦过话来,“如此教导,又能教出什么样的好女儿?定是连凝若的一分也不如。再者,你那曾经的岳丈姓王,你中意的那女子怎么姓胡来着?你与我们说的是同一人吗?”

戚继光点点头,把胡大海入赘胡家,女儿从母姓的事简单说了。之后又怕奶奶和母亲轻视胡大海,继而更轻视如初,补充道,“爹当年与王家订下亲事,肯定知道事情的根底,但他老人家还是这么做了,可见胡伯父定是个真男儿、好汉子,不然爹怎么舍得我与不良人家订亲?”

戚夫人冷笑一声,“滑头的小子,这时候知道搬出你爹来压我?既知道婚约是重要的承诺,难道我与你奶奶订的亲就不做数?当不得你爹所订的重要吗?就算是这样,王家当初就不该轻易毁婚,现在这算什么?难道我戚家男儿是招之即来、挥之即去的王家奴仆?他们王家这么随着性子来,人家白家又要怎么样呢?”

戚继光见戚夫人越说越歪,心急如焚,可一时之间又找不出有力的论据来反驳,只是叩首于地道,“母亲,事情不是您想的那个样子。如初退婚,有她自己的原因,并没有错,但想是天定的缘份,后来我与她在天津卫再次相遇。”他顿了一顿,又修改了事实,“当时她随父亲到天津开办庆善号天津分号,无意中与我相识,我对她一见钟情。怪只怪我只想着回乡后亲自与奶奶和母亲说及此事,没有提前写信告知,这才陷入两难之局,绝非是我们故意。所以奶奶、母亲,请成全我们吧。”

“成全你们?那谁来成全凝若?”戚夫人一拍桌子,“是,订亲前没有与你商量,不敢说你祖母,但确是我的错。但我想,你与凝若青梅竹马,虽然长大后疏远了些,你也并没有对凝若表现出什么,不过你对她也并无恶感不是吗?自古以来,婚姻事就是父母之命,难道你以为我会害你不成?你那个如初就算千好万好,与人私定终身就是不该,这品行,和凝若有的比吗?”

“母亲!”戚继光心中有千万言,可就是硬在喉咙中说不出,只有不住叩头。

戚老太太见孙子额头都见了血丝,不禁心疼了,连忙叫道,“继美,快把你哥哥扶起来,有话好好说就是了,一家人,就算惹了你们母亲生气,也用不着如此,再磕坏喽可怎么得了。”

戚继美应了一声,上前就拉哥哥,但戚继光却闪过身,向戚老太太跪行几步,扑到老人家怀里,落泪道,“千错成错是我的错,请奶奶和母亲不要责怪如初。她是个正派善良的女子,我们相遇之后,她对孙儿本无他意,只朋友般看待,是孙儿爱慕于她,苦苦追求,她这才倾心的。而当时向她求亲的人有京城的高官和其他贵人,她若是贪图富贵的人,断不会点头答应孙儿的求亲。如今她这样,也是一片真心啊!”他想起严世蕃和虚海。

如初……不管选了任何一个人,都比跟着他幸福吧,至少不会受这样的委屈。发过誓不辜负她,但其实还是让她受了苦。他为什么这样无能,为什么无法保护她,让她快乐,还要让她受家里人的轻视,面临成亲的艰难呢?今后要如何报答她,才能不负她的深情?

“这么说来,这个狐狸精也不是很坏。”戚老太太叹了口气道。

从戚夫人和戚老太太的反应上看,戚继光知道从母亲那里是无法突破的,加上奶奶一直非常疼爱纵容他,所以他决定在这边入手。现在听奶奶这么说,连忙继续道,“奶奶,倘若孙儿与如初只是普通的男女之情,那么为了孝道,孙儿也不能让奶奶和母亲为难,会忍痛顺从您们的意思和白姑娘成亲。可是……我与如初生死与共,感情极为深厚,要孙儿如何能割舍得下?”

“哟,这话儿怎么说?”戚老太太好奇起来,从心底也觉得孙子这回这么顽固,肯定是有原因的。

“如初……救过孙儿两次性命。”戚继光再次撒大谎,但其中也掺杂了真实情况,“今年的天津卫娘娘会,孙儿、三红和另两位兄弟一起去逛,没想到遇上了皇上爱女常安公主。公主微服出宫,先是不慎落入冰河之中,后又在集市遇刺,两次孙儿都奋力救架,也两次受伤。”

“啊!伤到哪里?严不严重?”戚老太太一听就急了,伸手在孙子肩头摸索。

戚继光连忙道,“奶奶,不必担心,孙儿已经完全好了。但这确有其事,不信可以找三红兄弟对质。而我这两次受伤,都蒙如初细心照料。第一次还好,只是因跳入冰河而得了伤风,虽然病势凶险,好歹医治得及时。可第二次,却是被箭射中肩背,几乎送命。”一边说一边解开衣服,让奶奶和母亲瞧那已经愈合的伤口,免得她们担心。

自他六岁开蒙入学,就很少再让母亲和奶奶帮助更衣什么的,这次回来也是一样,所以他肩膀上的伤痕是第一次暴露出来。那新伤痕隐隐发红,在他肌肉扭动之下更显狰狞,可把房间内的三人吓着了。

“我的孙儿啊,你怎么这么不小心?要是你有个三长两短,难道还让奶奶白发人送黑发人?你还让奶奶活吗?你个不孝的呀!”戚老太太当场就心疼地哭了起来,戚夫人也很后怕,手都哆嗦了。

“奶奶,现在孙儿可是好好的,连点病根也没留下。母亲,您也放心。”戚继光穿上衣服,免得两位老人再心疼下去,“您们也知道,天津卫学是皇上亲点,大部分学子是显贵后代,特准入学的普通学子的学费和生活费用全是额定的,没有多余可用。而公主是微服,事发后吓跑了,所以孙儿别说受到照顾,就连治伤也成问题。是如初花钱请了天津最有名的大夫给孙儿治疗箭伤,还亲自下厨,每天调理孙儿的饮食,孙儿这才能顺利康复。奶奶,母亲,在孙儿伤重就要不治之际,如初不顾男女大防照顾我,才能让我活到今日,我怎么能负她?”他故意夸大如初的难处,以打动母亲和奶奶的心。

“此话可当真?”戚老太太问。

“千真万确。”戚继光垂下头。

事情确实是发生过,不过第一次是为了救公主,第二次可是为了救如初,只是当时她照顾他,侍候他是真实发生过的,那段时间也让他对自己的感情明确了起来。

“还有……”他看出奶奶有些心软了,于是乘胜追击道,“孙儿幼年就曾随父亲到过海防卫,也曾听父亲时时提起朝政的腐败、边备的松弛,上京后又亲受那些纨绔子弟到侮辱和轻视,所以心中愤懑不满,在卫学时曾经自暴自弃,说来惭愧,竟是全卫学最差的学子。也是如初,不断鼓励我,告诉我只要努力,早晚能施展志气,有报效国家的时候。如今孙儿能有今日,如初功不可没。这样的女子,难道不配进入我戚家吗?”

他说的这段话可全是真的。如果没有如初,也许他现在会是个没有理想、没有本领,只知道愤世嫉俗的无用之人吧?也正因为如此,他对如初不仅有爱,还有一份敬重和感激。

而戚老太太正听得入神,于是想也没想就开口道,“配!不仅配,还算对我戚家有恩呢。你这小子,在外面只报喜,不报忧,如果没有如初那孩子,你现在不仅不成才,说不定小命也没了。”

听戚老太太这么说,戚继光心里一喜,但转头瞄了下戚夫人,心又迅速凉了下去,因为戚夫人看样子虽然没有怀疑他说的话,但显然并没有被彻底打动。

第三回 女方的行动

“娘,那凝若那边又怎样呢?”戚夫人提醒情绪转变剧烈的戚老太太,“好吧,我承认,这个胡如初确实对元敬有恩意,而且并不是个坏女子。但是,凡事有轻重。倘若说她与元敬之间有缘,那么在她退亲之时,那缘也就尽了,后来再遇到,肯定是老天要让她知道放弃了一段什么样的良缘。而她对元敬好,难道不是冥冥之中自有天数吗?世事皆因果,难道不是她欠了咱们戚家,所以上天借这样的事情来让她还?说起恩义,难道白家对咱们戚家没有?胡如初的爹退亲之时,帮咱们修缮的祖屋,这在他看来是善举,可对咱们戚家来说却是侮辱,因为他用钱换来与咱们戚家断绝关系。在这种情况下,你叫我们还有什么脸面与他王家再续前缘。而白家呢,你小时候读书,白先生分文不取,还时常中午留饭,全是因为看中你是个人才,这才无偿相帮。你爹去世之时,我没钱发丧,是白家借钱于我,为着是与你爹的交情,我这才能让你爹入土为安。这份情,要怎么还?如今白先生只想让女儿嫁入戚家,一生平安幸福,我们连这个也要回绝吗?你那人心又在哪里?你只顾着自己的心、自己的情,可作为家中长子,戚家的责任你就不该扛吗?况且,你以为只是你不想娶,人家就要委屈退亲那么简单吗?戚白两家联姻,全镇的人都知道,全济宁州的人都知道,如果你不娶凝若,无故退亲,她名声坏了,今后还能嫁给谁?难道白先生对你这么好,对戚家这么好,我们却这样对他的女儿吗?这算不算恩将仇报?就算你爹还活着,会允许你这么做吗?你现在如果真敢摸着你的良心说你问心无愧,你那书本就白念了!”

一番话,说得戚继光心头全凉了,刚才他做的种种努力也全部付诸东流。而屋子里的其他两人,也完全无语。

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戚家要接受白家的恩惠?可那真的是不需要报答的吗?那为什么他现在要两难?不,他不是忘恩负义的人,他想过要报答恩师,可那并不包括他的亲事在内。假如他心里没人便罢了,那他就会娶白凝若,用自己的一生来偿还戚家欠白家的债。

可偏偏,他心里有一个人,那个人还是无法抹掉的,就算死一万次,就算心神俱裂,也抹不掉的。在这种情况下,他怎么能娶白凝若?他的心不在白凝若的身上,一丝一分也没有,那么成这样的亲如何能给她幸福?

可是,这样的情,又让他怎么还?爱情?责任?他放不下爱情那头,但另一头却拼命拉扯着他,令他感觉像要被撕裂了一样。

不,再想想。再想想。一定还有其他办法的。他舍不得,也不能放弃如初,可也不能陷白凝若声名扫地的境地,要怎么办呢?

“媳妇,你说得有理,道理大过这孽障的。”戚老太太看房间内气氛压抑,半晌都没有人说话,只余自己的孙子杂乱的呼吸和媳妇愤怒的粗喘,于是打圆场道,“这事咱们娘儿俩原也有责任,和白家订亲时怎么就不问问他呢?所以,也不能怪元敬一个人。这事我看不如缓缓再说,反正咱们和白家也没确定好成亲的日子。唉,真是冤孽,怎么就两头有恩呢。咱们家元敬就一个人,劈开了还也还不上啊。”

“娘说得是。”戚夫人站起来施了一礼道,“但娘呀,这小子就是吃定您宠爱他,所以一味地磨您、歪缠您。要我看这事要好生解决,不如全交给媳妇办吧,您多歇着,甭跟这小子操心了。”

戚老太太本来很坚决,力挺白凝若,但听说如初救了宝贝孙子的命,宝贝孙子在外面受气,还多亏人家姑娘照应着,心里天平的另一端就翘了起来,现在两下平衡,倒不知道要选谁了。

不过她毕竟是快九十岁的人了,精力有限,这会儿给闹得脑仁儿疼,又一想张氏也不可能太为难自己一手带大的儿子,所以干脆放手道,“也好,就交给你吧。”又低头对戚继光道,“你也别求我了,我就是再疼你,这事也帮你解决不了,不如多求求你娘,看最后得个什么善了,大家全高高兴兴的,别亏着谁。”

“奶奶!”戚继光拉着戚老太太的衣袖。

戚老太太叹了口气,硬着心肠甩脱道,“你这孩子从小懂事,原以为是个不用操心的,可谁知儿女债就是还不完。这么说吧,甭管你娶谁,只要你娘点了头,我绝没二话,这总成了吧?天晚了,我去睡了,你不能再闹脾气,好生和你娘商量,不然你就是存心要我死。”

话说到这份儿上,戚继光也没办法阻拦,只是焦急不已。

而当叫来丫头,扶着老太太一离开,戚夫人就冷冷地道,“既然老太太把事情交给了为娘,今天你就得听我的。凝若已经知道你和胡如初的事,今天来咱们家告了一状,不管最后如何解决此事,现在我得给人家一个交待,毕竟人家是握有婚书的正妻。所以,从现在开始,你不许出府一步,否则……我就撞死在你门前。我也不用着人看着你,为娘的命就在你上,你自己看着办吧。”扔下这句话,转身也走了。

戚继光呆住了,因为戚夫人的性子有多刚烈他最清楚不过,她说得出就一定做得到。他想念如初,想和她在一起,也需要和她商量对策,可他真的不能轻举妄动,不然结果一定惨烈,而他和如初也不能得到好结果。在陷入僵局的时候,他必须冷静耐心,他只是舍不得如初孤零零的一个人。

想来想去,就只有让赵三红当信使了。戚夫人说不许他出府,可没限制他在府里走动。

“对如初说,叫她先回家,我必不负她。”他找了个机会,悄悄对赵三红道,“虽然她自己一个人在外跑惯了,可我总是舍不得她这样,所以麻烦你送她回金陵。这边的事我解决了,立即就去她家提亲。只是这件事只怕不那么容易,让她不要急,等着我就好。”

嘴里这么说着,但一想到如初离他越来越远,心里还是被牵拉得生疼,于是又嘱咐,“告诉她,我心里就只有她,从前没有、现在没有、将来也不会有别人。这次……是我对不起她,以后她怎么发脾气、生我的气都成,只是……别放弃。千万……不要离开我。”说到后来,声音都哽咽了。

赵三红很同情他,立即前往客栈和如初见面,转告了小光的话,还详细描述了现在的状况,之后又赶回戚家,想想觉得不妥,立即修书一封给自己的爹,让他别随便给自己订亲。小光这情况他全看在了眼里,很能体会这种两难的苦楚。

家和心上人之间,感情和责任之间,难道非得要有取舍吗?作为男人,这真是天下第一痛苦选择吧?

而另一边,如初冷静思考的结果是不打算离开。虽然她选择回家似乎是息事宁人,把矛盾淡化了,但那根本解决不了问题,拖得时间长了,只怕更难解决,也会让戚家长辈感觉不到她的真心。所以,她还是决定采取些行动,自己这方也争取看看。

爱是双方面的,把困难全丢给男人并不是一段成熟的感情。当然,她会注意分寸,尽量争取不添乱的。

“戚家长辈本来就误会小姐是喜欢抛头露面、不守妇德的女子,小姐现在还要亲自登门,她们会更看不起你的。”八重担心。

如初苦笑一声,“她们已经这样认为了,我走不走都不会改变对我的看法,要知道第一印象是很难改变的。既然如此,不如索性就这样了,顺便表现出我的优点,比如真诚、逆来顺受、锲而不舍什么的。”

她自嘲,第二天找客栈借了厨房,挖空心思精心制作了点心,然后打扮得端庄贤淑,亲自的、非常正式地到戚家登门拜访。

敲了门,应门的勇伯先是惊讶,不知道哪里来的漂亮姑娘前来造访,但当听清楚如初的名字,就立即流露出一脸的鄙视和讨厌来,好像如初是来抢位置的,而那个被抢的人是他喜欢的菩萨心肠的姑娘。

“瞧见没?白凝若把仆人的心也收服了,我要进戚家当好儿媳、好孙媳,要面临的困难可大呢。”

“那小姐要知难而进吗?”

“爱一个人就要付出代价,听过这话没?”如初开玩笑,掩饰心中的委屈与难过,还有被拒绝的尴尬。

不出她所料,戚家长辈根本不见她,勇伯还直接把拜贴扔在了地上。八重气得不行,如初却因为有心理准备而很平静。她没有立即走,而是在戚家大门前站足了两个时辰才离开。到镇上后,又以戚老太太的名义把点心施舍给穷人,之后才回到客栈。

第四回 进门

然后一连十天,如初天天如此。早上很早就起床,梳洗打扮,尽量做到即不太华丽、又不太寒酸,然后亲手做点心,到戚家去拜见。无一例外的,她连戚家的大门也进不了,有好几回还眼睁睁看着白凝若进出自如,但她虽然挫败感严重,却绝对恭敬地站上两个时辰才离开,最后再去施舍点心,为戚老太太积德。

八重哪见过自家小姐受这个气,又气又难过,不甘心地道,“小姐你何必忍气吞声?反正未来姑爷说不会负小姐,小姐就在家中享着福等他就好。奴婢信他,难道小姐不信?”

“我也信,可我不能扔下他呀。”如初点头,“人家都说夫妻本是同林鸟,临到大难各自飞,难道我也这样吗?才不要哩,我要和他同甘共苦,这样将来他想起这一段,就会想起我有多么懂事,多么大方,会很疼我的。我受一点委屈,换来老公疼爱我,不是很划算吗?”

八重听他这么说,气消了一半,但仍然忍不住大骂戚夫人铁石心肠,居然连赵三红也给禁足了,说是只要出门,就再不许进来,结果好好一只传声筒也毁了,害小姐和未来姑爷两不相闻,咫尺天涯。然后又骂白凝若假作好人,收买人心,害小姐天天踢铁板。

其实如初嘴里虽然说得好听,但内心也很郁闷纠结,每天只是强撑着坚持,可却还要强颜欢笑安抚八重,心里很苦。她不明白,明明很简单的古代爱情和婚姻,为什么要达到目标却这么艰难。她很累,不理解为什么戚家长辈似乎是铁石心肠,如果她们真的爱小光,怎么能看着他痛苦呢?其实如果她只是想和小光在一起,自有百八十种方法可以实现,可一面要成全他的孝义,一面又要成全他民族英雄的未来,所以她就只能这样无效的努力,被动的等待、独自的委屈了。

在第十一天上,她照例徒劳地站在戚家大门外等待,眼见两个时辰即将过去,她动了下发酸发麻的手脚,打算再度失望地离去,没想到似乎万年不开的戚家大门却打开了,那个一直恶声恶气的老头儿伸出脑袋来,没好气地说:“夫人有请。”说完,把门虚掩上,人就不见了。

作为家仆,他这种行为极其没有礼貌,不过如初却非常开心,完全不计较这些。这就是精诚所至、金石为开吗?戚家长辈肯见她就好,哪怕是挖苦侮辱她,只要肯见面就是进步,哪怕只有小小一点。

陪站的八重也很高兴,连忙上前帮如初整理衣服,抹抹她额头上被太阳晒出的汗水。在确定外形上没有失礼之处后,如初才忐忑不安地推门而入,由于院门内没有其他人,八重还乖巧地帮着闩好大门。

“要去哪里见戚老太太和戚夫人呢?怎么连个带路的人都没有?”八重不满地咕哝着,抬头却看到自家小姐恭敬地对着一个地方施了一礼,望过去,正见到一名衣着朴素,但气质高贵威严的老人家坐在不远处的回廊上,立即低眉顺眼地闭了嘴。

不用问,从年龄和气度上猜,也知道这必是戚夫人无疑。戚家听说是很讲究礼仪的,她在小姐面前随便惯了,这时候却不能拖后腿,要表现得规规矩矩才行。

八重并没有猜错,等在回廊上的人正是戚夫人。她把身边的人全摒退了,只自己坐在那儿,看到如初后一招手,让这迷得自己儿子神魂颠倒的女子过来坐。

如初很紧张,有点丑媳妇头一次见公婆的感觉,不过事到如今,她也只能硬着头皮走了过去,让八重留在原地不动。

到了戚夫人身前,她再施一礼,呈上礼物,然后就不说话了,等着长辈先开口,守足古代的礼节。

戚夫人也大方,没说什么客套话,真入主题道,“你就是王栋将军的女儿?”

“是。”如初垂着头。

“原来元敬就是为着你抗婚不娶。”戚夫人冷冷地叹气,“模样确实出众,活泼伶俐,怪不得他心里就只有你,把祖宗长辈全扔到脖子后头去了。”

如初听戚夫人这话说得重了,连忙跪下道,“夫人,之前的事是如初不好,但元敬是很尊重您和戚老太太的。只是我和元敬是真心相爱,还望夫人成全。”

“爱不爱的,姑娘家怎么好随便说出口。”戚夫人严厉地道,“我知道你在元敬困难地时候帮着他好多次,也知道你并不是个坏女子。可这世上的事,错过了就无法挽回。我和老太太已经给元敬在家乡订下了亲事,想必你也是知道的。无论如何,当初是你们王家背信弃义,我们戚家却不能如此。今天叫你进来,不是认同你,也不是赞成你每天站在门外以显示诚心。事情到了这个地步,诚心是没有用了,只请你不要再这么做,给我们戚家造成困扰。”

“夫人,您就不能给我和元敬一个机会吗?”如初没想到事情不像她想的那样,心下一片冰凉,羞辱感令她想立即离开,可她又不得放下自尊,请求道。

“非是不肯,而是不能。”戚夫人望了望天空,“我说了,很多事错过了就不能回头,现在你来要求我同意元敬娶你,可你想过凝若要怎么办了吗?整件事,她没做错任何事。元敬娶你,置她于何地?”

如初回答不上来,因为她真的无话可说。只是,就因为家长在小光不知情的情况下给他订了亲,他们的爱情就要让路吗?那小光有什么错?她又做错了什么?无辜的,岂只是白凝若而已。

“那么夫人,这件亲事是不是可以缓缓?让我们三个人来想办法。”如初退了一步,也很了解这起因误会而结的亲解决起来多么困难,“说到底,这件事关系到我们三人的未来,让我们自己解决好不好?”

“不好!”戚夫人略略有点生气,在她眼里,觉得如初是个不明事理的,她这样劝,这小女子也不肯点头答应放弃元敬,实在很无理,“本来我们老爷去世还不到两年,照理戚家是不能婚娶的,可现在这种情况我也顾不得许多了。你们三人解决?说得好听!元敬一心向着你,倘若我放了手,凝若还不知要怎么被欺侮呢。说句不好听的,在我看来,你们王家是背信弃义的人,而白家却是世交朋友,孰重孰轻,我还辨别得出来。”

第五回 真正的爱

她说得不讲理,如初压抑了很多天的委屈不小心泄露了一点,“夫人,当初我执意退婚,自认并没有错处,因为当时我有我的苦衷,况且是好好商谈来着,您也同意了,并没有强迫。后来我遇到元敬,完全是两情相悦,这也没什么丢人的。我知道白姑娘无辜,所以才会想要我们三人好好协商,想出个两全其美的办法来。您要是真心疼爱元敬,就听听我们的说法行吗?不要拆散我们,让我们一生都生活在痛苦里。夫人,我只求您给我们一个机会,让我们证明这样的选择是对的。”

“我不是真心疼爱元敬吗?你有什么胆子敢这么说!”戚夫人怒道,但声音却还压抑着,显然不想让任何人知道这番对话,“那么好,我反过来也问问你,你说你和元敬真心相爱,但你可曾为着他想过吗?倘若没有你,他现在就会乖乖答应这桩亲事,凝若绝对会是他的贤内助,他未来的人生会顺顺当当。可你在这儿,还赖着不肯走,结果他为着对你的承诺,就要背上不孝的罪名。自古婚娶,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可他为着你背弃婚约,是为不义。白家于我戚家有恩,他身为长子却不肯回报,是为不仁。这档事解决不了,他不能尽快到海防卫上任,是为不忠。你看看,就为了你一个女人,元敬从一个忠君爱国、正派孝顺、深知礼仪廉耻的大好男子变成了不忠不孝不仁不义的下流东西,你还敢说,你是真心喜欢他,真心为着他好吗?”

如初愣住了,不明白古代人这是什么逻辑。明明是不合理的存在,硬要他人服从,如果反抗,就从大好青年变成了社会渣子,哪有这样的?最重要的是,所有这一切都不是小光选择的,只是两个老人在家商量后就决定了的。她了解古代是家长意志强大的时代,但……这也太不讲理了吧?难道儿女不是人吗?不能有自己的想法和喜爱?

“你知道元敬现在是什么样子吗?”看如初不说话,戚夫人更以为有理,继续道,“他上回不吃不喝地跪在家祠,害得我和老太太都很伤心,元敬心里只怕也是不好受的。现在他被禁足,不敢再故技重施,怕快九十高龄的祖母承受不了。可是有你在外面,他又不得不哀求我和老太太放他出去,答应他退婚,所以连日来不停求见。我们不肯纵容他,他茶饭不思,夜不能眠,人都憔悴得脱了型,窝囊啰嗦,哪里还有半分之前的男儿气概?你说我不是真心疼爱元敬吗?那你呢?因为你不肯放手,元敬就夹在你和我们之间难以做人,跟你走,他的孝道和责任何存?你要明白,我是绝对绝对不会同意元敬退婚的,除非我死!难道你要元敬杀祖灭母吗?你真心爱他,为什么要让他为难?让他做小人?你要我成全你,你又为什么不成全他呢?就是为着你,他才会不得安生。你若真心爱他,就该让他脱离这苦海,因为他是绝不能看着我和他祖母活活气死的。照你的意思说,真心爱一个人,不应该是为着他好吗?”

戚夫人不去参加辩论会真是太可惜了,真会把正确的道理唱歪呀。可是……小光真的那么为难吗?现在真的很憔悴吗?他们的坚持,真的造成了这么大的伤害吗?爱情本来就是脆弱的东西,经得起这样消磨和折腾吗?假如他们的爱让他那样疲惫,不惜对抗生活中所有的一切,到最后就算胜利了,这份情还剩下多少呢?她想努力表现大方,让他今后想起这段就疼爱她。可她从没想过,这样艰难的一场战争,如果最后造成的伤害很大,小光再想起往事,会不会心力交瘁,觉得付出得太多呢?会不会后悔呢?

是她把爱情想得太浪漫、太纯粹了吧?爱情可能是两个人的事,但是婚姻……确确实实是两家人的事情。她现在不肯放手是值得的吗?她是在促成一段美好的姻缘,还是消灭一段曾经刻骨铭心的爱情?

她不明白了。她糊涂了。纵然戚夫说表面上说的是正理,其实全是歪理,可却真的击中了她的心。因为戚夫人有一句话说得好,爱一个人,不是应该为着他好吗?怎么舍得他痛苦?

而说到底这场争夺,最痛苦的就是小光吧?她、白凝若、戚家长辈、所有矛盾,逼的都是小光啊。亲情,他不能舍。恩情,他报不了。爱情,他不能辜负,那么……他还能怎么做?

那她,爱小光到了什么地步,真的为着心疼他……可以放弃吗?

如初心乱如麻,以至于都不知道怎么出的戚府,怎么回的客栈,把八重急坏了。

“小姐,你到底和戚夫人谈的什么?”八重拉着似乎离魂了的如初,“是说的不好听的话吗?小姐你就告诉我一句,你这样很吓人的。”

“我没事。”如初虚弱一笑,在床上躺了下去,“只是有很多事我一时想不明白,也不能决定。你不要吵我,让我好好想想。”

八重看她的样子,也不敢再多说什么了,心里只是焦急,却一点办法也没有。

而就在戚夫和如初交谈的同时,戚继光正在想办法给如初传点信息。如初一个人住在客栈这么久,他根本放心不下,可现在局势又僵住了,他无法很快解决这件事,必须让如初先回家才行。而且,他必须让如初明白他坚定的心意。他很怕时间拖长,如初会误会,如果她为此离开他,结果是他无法承受的。

他太爱她了,不知为什么这份情就深入了他的骨髓,也不知为什么可以喜欢一个人到这种地步。他也不知道还要面临多少困难,不知道执意只守着这份情要经历多少艰难,他只知道,他不能没有如初。

其实这就够了,因为一个人要彻底的、真正的明白自己的心意是很难的。而他,从未这么清楚的知道自己想要的是什么。他想在今后的人生中跟她一起走,一直到人生的尽头,也要和她在一起,坠入无渊轮回,还是要和她在一起。

第六回 继美的信息

“继美,来一下。”他看到弟弟在门前路过,立即叫住。

“哥,你别让我为难,我知道你要我做什么。”戚继美很警惕,“我不会给你传递消息的,虽然母亲和奶奶不会怀疑我,但我不会背叛她们。”

“你以为我背叛了她们是吗?”

戚继美想了想,不客气地点头道,“是。咱们家的情况你也知道,母亲和奶奶维持这个家很不容易,现在你这样违逆他们,实在是很不孝。哥,我一向崇拜你,觉得你什么都能做得好,可这次……你错了。”

“我错了吗?”戚继光轻轻摇头,露出苦涩的笑容,“继美,你年纪还小,如果你没打从心底喜欢一个姑娘,怎么能说我的对与错?”

“凝若姐姐不好吗?”戚继美虽然决定不帮助哥哥,却不知不觉踏入哥哥的房间,“那个女子我偷偷看过,是挺漂亮的。可是娶妻娶德,长得美有什么用?再说,为着她,你把母亲和奶奶都得罪了,还让她们生气,这值得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