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杉问她:“什么时候准备出海?”

“年后吧,到时候自然有人来与你交接。”

林杉诧异:“你不来?”

许慈嗯了声:“我忙。”

“好吧。”林杉道,“珍重!”

许慈拱了拱手,在林杉的目送下,越走越远,眼看着看不到人影了,林杉才缓缓的将手按在心口位置,听着它惆怅的叹息。

第三一章

齐州府衙内的人对太守大人口中的财神爷有种讳莫如深的味道。小何氏让贴身丫鬟询问了个遍,只知道对方被众人尊称为‘许当家’,是个豪商,亲朋满天下的人物。再多的,就问不出了。

眼见着自家夫君每日里掰着手指头倒数对方回来的日子,小何氏对这个人物的好奇心也升到了极点。奇怪的是,太守魂不守舍还情有可原,毕竟他所有的暗中‘生意’全部靠着这位大当家来牵线,可成氏兴奋个什么劲啊?今儿换个新娥眉问她美不美,明天挂个新丝绦问她颜色艳不艳。她是正妻,你一个妾室跑到她跟前问自己是不是貌美如花,不是找抽吗?

更奇葩的是,她来了好歹也快三个月了,衙门里的那些人一反整日里懒懒散散显得无所事事的模样,一个个早出晚归不是抓贼就是剿匪,再不济,还拖着衙门里的杂役去外面扫大街,说是要清理一下齐州城的城镇风貌。

往日里是堂堂太守夫人跑上跑下嫌弃这个偷懒那个耍滑头,到了年前的最后半个月,小何氏反而成了最为清闲的人。

年二十八,天还没亮,衙门里就灯火通明。小何氏在皇城本家学的规矩,习惯了从众,只要老太太醒来了,她就必须赶在之前去伺候。所以,听得隔壁正房老爷起了,她也急急忙忙穿衣吃饭,然后跟着夫君一起等候在正厅里。

一等就是差不多两个时辰,在快天亮的这段时间,杂役把昨天的残雪都扫得一干二净,枯枝落叶早就被掩埋成了花肥。李齐也早早的来了,带着打着哈欠的差役们出去绕城跑了一圈,回来又在练武场打了群架,一个个热得脑袋冒汗,听说许当家还没到,又领着那群孙子去城里的困难户挨家挨户送米和肉。

眼看着日头爬上了树梢,府衙大门终于传来了熙熙攘攘的人群声,一个个‘许当家’‘大当家’的声音不绝于耳。

成氏早就颠颠的跑了出去,太守倒是稳得住,只是那望眼欲穿的模样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他在等自己的小情人。

不多时,正厅前的影壁后走来一群人,众星捧月似的围绕着个消瘦的少年。唇红齿白,剑眉星目,一袭大红的滚毛长袍随着动作划开霸道的圆弧,使得人一眼望去除了对方再无它物。

小何氏暗赞一声好相貌,视线微移,就看到成氏半个身子挂在对方的胳膊上,嗲得人发腻的道:“当家的你回来得也太巧了,再晚上一日,我就将你的年礼转手送人了。”

“哦,看样子我运道不错。不是我说,你亲手缝制的东西也就我用得,可别便宜了某些外人。”

成氏笑着打了对方一下:“那你今晚记得来我房里。”

小何氏眉头一跳,下意识的去看自家夫君。哪知道,也不知道是穷怕了还是如何,大庭广众之下看到得力属下跟最宠爱的妾室打情骂俏时,太守大人也依然一副欢欢喜喜的模样,说有多怪异就有多怪异了。

再看周围的衙役们,连同参事欧阳顺,还有赶来没多久的李师傅,好像早已习惯了两人的眉来眼去,浑然不觉的一个妩媚的女人邀请一位风流倜傥的少年郎三更半夜去自己的闺房有什么不妥的地方。

难道自家夫君早就将成氏送给许当家了?所以,许当家才会一心一意为自家夫君的私产劳心劳力。

或者,自己没来之前,他们三个人早就滚做了一堆,自己夫君左拥右抱……不对,或许是许当家左右逢源,男·女·通吃?

了不得啊!

小何氏越想越觉得事情的真相就是其中一种,否则也没法解释众人那奇怪的反应。

可怜的她这位深闺妇人,哪怕早就听闻过世家大族的那些腌臜事,到底是第一次亲眼所见,视线控制不住的看一下自家夫君,又看一下成氏,然后将那位传闻中的许当家左看右看上看下看。

最后,诡异的生出了一股子惋惜的感情。长得这么俊俏,配成氏勉勉强强可以说是郎才女貌,可我家那胖汤圆,怎么看都配不上他许当家啊!

小何氏自觉自己好歹是大族出身,天生就觉得自己比别人高人一等。她还在可怜许慈出卖色相呢,等回到前厅,她那一腔自我为是就全部被许慈的豪迈大方给击溃得支离破碎了。

众人叙说离别后的要事后,许慈就让人抬来了不下十抬箱子。

一抬箱子里面码着整整齐齐的首饰盒,檀木的,松木的,黄梨木的,描金的,刻金的,金线镶边的,琉璃镶刻的,珍珠镶嵌的,碎宝石点缀的,就盒子都让人看得眼花缭乱。

许慈先挑了镶珍珠的那盒给成氏,成氏乐于炫耀,当庭打开一看,红珊瑚镶珍珠凤冠、珍珠累丝芍药花对钗,坠东珠的步摇,耳环、项链,还有一条可以缠绕三圈的珍珠腰带。

小何氏暗自估价八百两。

给参事欧阳家的媳妇白梨是一盒黄宝石头面,最贵重的是那顶被无数琉璃珠子拱绕,足有拇指大小的那颗黄宝石发冠。小何氏估价也有将近八百两。

最后,小何氏自己还得了一套,许慈笑道:“小地方挖的宝石,我见它艳丽,就让人精雕细琢了,回来的路上还琢磨着有谁能够压得住它的荣华呢,见到夫人后,方觉冥冥之中它早已选定了主人。小小见面礼,夫人务嫌弃。”

小何氏道了谢,有心要与成氏计较一番,打开的瞬间,满堂华彩,居然是一套九色碧玺双层宝石项链。项链分两层,每一层又有五条细小的碧玺穿成,外面用金线裹了,中间是一枚璀璨夺目的碧玉玉牌。任谁看了,都觉得这东西一出,方才所有的宝石珍珠都被比了下去。

秦朝安道:“这太贵重了。”

小何氏立即盖上盒子,也不交给丫鬟,自己搂在了怀里,笑道:“的确贵重了,弄得我回礼都拿不出手了。”

许慈道:“礼物不在价值,心意到了就成。”她也没问小何氏回礼是什么,转头就继续开其他的箱子接着送礼了。

整个衙门加上早已赶来的乔村女人们,差不多两百多号人,人人有份。

那些箱子里,有的是绫罗绸缎,有的是胭脂水粉,有的是各种奇·淫·技巧之物,有的是各地吃食特产,举不胜举。

每一个人都满载而归,男人中李齐是大赢家,得了一块削铁如泥的玄铁宝剑,他当场就把自己的旧伙伴给抛弃换了新欢了。

秦朝安眼巴巴的听许慈一个个喊名字,箱子里的东西越来越少,眼看着就要见低了,他终于忍不住开口:“我呢?”

许慈拍了下额头,从怀里掏了几张纸出来。众人以为是房契地契或者田契呢,怎么说秦朝安也是太守不是,以前他收贿赂就最爱这种东西,即好隐藏又数额巨大,没银子花了随便抽一张卖出去就是白花花的金子。再说了,连太守夫人的见面礼都可以估价上千,给太守的怎么也不能少于这个数吧。

结果,秦朝安心情激动的接过东西一看,不是各种契,而是一套图纸。正是许慈远行之前秦朝安特意嘱托对方设计的宝石饰品图样。

许慈问:“如何,高兴吗?”

秦朝安环视了周围人一圈,默默的折好图纸,咽下喉咙里的血水:“高兴。”

“喜欢吗?”

“喜欢。

“那你怎么不给我一个笑脸?”

秦朝安都要哭了。别人是实打实的好处,不是吃的就是玩的,不是穿的就是戴的,他倒好,屁都没有一个,她还逼着自己露笑脸。

他亲耳听得欧阳顺跟李齐嘀咕:“许当家最是大方,我看啊,我们这些人手上所有的东西加在一起可能都抵不上大人手上一张地契。”

呸!哪里来的地契,是图纸,是一张不能让外人看到的图纸。

“看样子是我东西没选得好,大人不喜欢的话可以退给我。”

秦朝安真的要吐血了,几乎是咬牙切齿:“别胡说,我喜欢。”说罢,硬是抬起双手,将自己的脸蛋扯出一个笑意来。

“怎么样?”

许慈赞赏:“孺子可教也。”

第一次见面,小何氏彻底明白许当家为何被自家夫君称之为财神爷了。

“人好脸又俊,有钱还大方,可惜,眼瞎。”怎么就看上了成氏那个狐媚子,还有老爷那只野猪呢?

小何氏照着镜子,怎么看自己都比成氏温柔贤淑,端庄有礼啊!

年三十的时候,眼瞎的许当家又大发红包,只要来跟她贺岁的一概有红包拿。小何氏的两个丫鬟还跑去凑了热闹,一人得了一两银子,可把人高兴坏了。

小何氏几次想要出门,又想遇见那少年郎,又怕遇见那少年郎,犹犹豫豫。身后的丫鬟们还各种宣扬许当家的慷慨事儿,自从对方成了老爷幕僚后,以朝廷的名义建了学堂来,让穷孩子免费读书啦;逢年过节给孤寡老人老弱病残的穷苦人家送东西啦;扩建码头开商铺,给齐州的老百姓们谋生计啦等等。

小何氏越听越嫉妒,都不知道自家老爷从哪里挖来的宝贝,便宜了他们那一对奸·夫·淫·妇。

对,现在她已经推翻了最初的看法,不是许当家为了权势委身何玮这头野猪,而是许当家年少不更事,被自家野猪给骗了。骗身骗心还被骗了银子,多么可怜的小白兔啊!

小何氏每次见到自家老爷拉着许当家的嘀嘀咕咕的样子,就恨不得冲过去一把揪住老爷的猪耳朵,大吼:“滚远点,别带坏了他。”

现实是,秦朝安问:“你怎么还穿着男装啊?虽然挺好看的,可你是个女人,女装多婀娜啊,保准让天底下的男人都拜倒在你的石榴裙下。”

许慈哼哼:“男装方便,日后我行走在外就要穿男装。再说了,男人有什么用?一群赔钱货。老娘要女人,女人才是我乔村的基石。”

秦朝安要哭了:男人是赔钱货!我也是男人,我是赔钱货中的倒贴货?

齐州城中人都知道何玮这位太守年后就要出任夷州,故而今年的新年大家都赶在人还在的时候各种宴会,官场的,商场的,还有当地世家大族新贵们的,贺年筵和送别筵都一起上了。

秦朝安每天喝得烂醉如泥的回来,就连陪同的欧阳顺也醉翻了几次。

白梨是绝对不容许醉鬼进门的,所以,从年三十开始到中元节,欧阳顺有好几次都是跑去跟秦朝安同榻而眠。小何氏每一次看到欧阳顺从隔壁出来,就忍不住去安慰许慈,就连成氏也在与小何氏几次八卦后,忍不住怀疑秦朝安与欧阳顺的清白起来。

因为欧阳顺的缘故,许慈倒是趁机找白梨说了一回正事。

她对白梨是绝对的信任,也从来不会隐瞒利益相关的事儿,所以直接开门见山的问:“你是先蜗居后院,终日相夫教子度过余生呢,还是准备赌一把,赌你能够去得更加广阔的天空,开辟更加宽广的疆土,为你自己,为你的孩子博得一个不一样的前程。”

白梨笑道:“对于我们乔村的女人来说,只有相妻教子,没有相夫教子。当家的有什么事,尽管吩咐吧。”

许慈当即展开一副地图,中间是大楚的疆域,左边一半是海,海中有无数的岛屿和弱小的岛国。

“这片海域中有四个最大的岛屿,连成一线,大部分袭击夷州海湾的海匪均出自此处。岛上有天皇,或者是幕府,也就是相当于大楚的皇帝。他们也有皇族,有自己的军队,有自己的物产,金矿铁矿非常的出名,还盛产珍珠。”

“当家的想要我去剿匪?”

“不,”许慈摇头,“我要你带兵去攻了它。”

白梨仔细看着地图,犹豫道:“恐怕不容易。”

许慈道:“我会给你一千兵力。其中五百是出自大楚的海兵,一小半是招募的私兵,余下就是我们的商队。另外,还额外配备水手,武器是手擂。一颗手擂丢到陆地的人群里,人越多的地方死伤越多。当然,这是最下策。上策是,你带着大楚的茶叶丝绸瓷器等,去那边做买卖,高价卖,一斤茶叶一两银子,你在那边要卖出一百两。用银子打通他们皇室的关卡,引发内乱,然后扶持傀儡,等到我们掌控整个琉球的商业和兵力,再取而代之。”

白梨眼中泛着光:“取而代之?”

“对,我要让琉球成为我们乔村的本家。”

“这可是个难啃的骨头。”白梨道,“我怕,这一去,可能就没法回来了。”

“不用担心,我会持续不断的输送商队和兵力过去支持你。能够用计谋的时候就用计谋,计谋搞不定的时候就动用武力。非我族类其心必诛,他们敢反抗,你就揍得他们反抗不了。”

白梨问:“曹帮主知道吗?”

许慈收起地图:“这是我们乔村的事儿,跟一群山匪头子有什么关系。”顿了顿,“而且,这事毕竟不是短期能够达成,兴许倾尽你我底下三四辈人也无法掌控呢。所以,它只可能是你我的退路,是我们最后的活路。这条路,你我知晓就够了。”

猪肉正好醒了,白梨进去抱了孩子出来,一边摇晃一边道:“事关重大,既然当家的你信任我,我自然拼尽全力去办。只是,哪怕是乔村的女人,也需要一个继承人。当家的,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许慈摸着猪肉毛茸茸的小脑袋:“放心。天下三条腿的□□不好找,两条腿基因良好的小处·男还是很多的。这次我去夷州,就发现了个好目标。”

白梨了然:“想来那小处·男不当身强体壮有勇有谋,还有一张出类拔萃的好皮囊。”

许慈点头:“是啊,貌比潘安,很是让人心动呢。”

*

民间一片欢腾,皇宫里也是人声鼎沸。小皇帝虚岁过了年就要十五了,整个后宫的人都显得有些蠢蠢欲动。

因为宫里没有女主人,摄政王自己也没有娶亲,导致后宫各种小势力明争暗斗,时不时闹出一些乌龙事来。谁也没有想到,就在三十晚上宫宴散了后,皇宫里爆出了一件捉奸的丑闻。

捉奸者摄政王,被捉奸的奸夫自然是年轻气盛血气方刚的小皇帝,而女方,一届小小宫女而已。

就这么一件小事,居然引发了皇帝与摄政王的第一次骂战。

第三二章

十五岁,在历朝历代少时登基的皇帝中,大部分在这个岁数就已经接管朝政,最晚的也不过是到十八。

小皇帝登基虽早,他比其他皇帝们的日子过得更加艰难。朝堂上,兵部、户部和吏部被摄政王把持,一个是兵权,一个是国库,一个是官员升迁,别说是皇帝要看摄政王的脸色,就连满朝文武大半的人对他也是俯首帖耳。余下的工部、礼部和刑部里面大部分是佘太师的门生,佘太师是实打实的保皇党,每日里忙活得最多的事情就是从摄政王手上□□。

皇帝,在朝堂上看摄政王脸色,回到自己的朝安殿又要看佘太师的脸色,更加郁闷的是,眼看着他就要十五了,不管是摄政王还是佘太师,都没有提过要归还权柄的意思。

作为一个敏感脆弱又正值叛逆期的少年天子而言,他渴望获得与皇帝名号相称的权柄,他渴望朝堂上的大臣们对他言听计从,他更加渴望能够独揽大权,掌握天下人的生死权柄。

宫女的勾·引,说好听的点是宫女妄想一步登天,借机迷惑了小皇帝;说不好听的,那就是小皇帝饥不择食,淫·乱后宫。

更加可悲的是,他前脚才把在宫女身上尝到一点销·魂的滋味,后脚宫殿大门就被人踹开了,摄政王拎小鸡崽子似的把他从宫女肚皮上拉扯了下来,直接丢在了一群阉割了的太监脚边。

再没有王权,他也是皇帝!现在,这位皇帝就浑·身·赤·裸的砸在了朝安殿的大堂上,双腿之间还一·柱·擎·天,长牙舞爪的对着蜂拥而来的内侍们。那一瞬间,冲在最前方的太监们几乎都瞧见了小皇帝扭曲的脸。

“秦寒羽,你欺人太甚!”

摄政王根本不在乎小皇帝的叫嚣,直接挥手让人把宫女拖下去:“心思叵测的贱东西,拖下去五马分尸。”

“你敢!”

摄政王直接走到小皇帝的跟前,蔑视的瞟了一眼对方的龙·根:“皇上别忙着保下别人,还是先琢磨琢磨怎么跟你的太师大人交代吧。毕竟,年后就要宣布封后的诏书了。这个节骨眼上你还忙着跟宫女颠鸾倒凤,明晃晃的打了佘家的耳光,也不怕佘太师另选佳婿。”

皇帝冷笑:“他的孙女能够嫁入皇家是她的福分,是佘家的荣幸,太师怎么敢对朕有意见?全天下,唯一敢跟朕作对的人只有你福王。擅闯朝安殿,你该当何罪!”

摄政王似笑非笑的注视了小皇帝一会儿:“既然如此,皇上你尽管治我的罪就是。”

小皇帝仿佛等着就是这句话,当即跳起来大喊:“来人,把福王给朕绑了!”

殿内的太监们你看我我看你,方才心急火燎拖着宫女出去的两个太监更是缩在了人后,头都没有冒出来。小皇帝早就对这群势利眼恨得咬牙切齿,挥开众人,直接跑到殿门口喝住执勤的御前侍卫们:“福王目无君上,藐视皇权,给朕把他拖下去,关入大理寺水牢。”

御前侍卫们原本就是守在殿门口,对于摄政王闯殿的原因那是心知肚明,谁也没有想到原本对摄政王敢怒不敢言的小皇帝突然之间发起了羊癫疯似的,要把摄政王治罪。

您是皇帝,你可以这么胡作非为。他们可是侍卫,哪里敢冒着砍头之罪去整治当朝权王。

小皇帝眼见着亲卫们也无动于衷,干脆站在殿外花园里声嘶力竭的喊‘来人’。

年三十的夜晚,小皇帝还在变声期的嗓音与宫外民间的烟花爆竹声交相辉映此起彼伏。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当中,只有那时明时暗的残烛在寒风中摇曳。

少年帝王的身子从愤怒喷张到形消立骨只是短短的一炷香时间,无数的人沉默着听着他的吼叫逐渐低落下去,再看着他挺直的脊梁逐渐望去,悲凉的夜风捶打着他的每一寸肌肤,彷如刀割。

摄政王的脚步声铿锵的响在了冰冷的玉石路板上,他随手解开披着的大髦挂在小皇帝的肩膀上:“胡闹够了就回昭熹殿歇息,临睡前让人给你熬一碗姜汤。”

小皇帝身子簌簌发抖,不知道是气的还是冷的,沾着露水的额发垂着,遮盖了他所有的情绪。

哪怕是过年,宫里的消息传递得不是那么顺畅,佘太师还是在初一的早上知道了前一晚皇帝的荒唐事。也不知道是哪个爱嚼舌根的给未来的皇后报了信,小孙女背着人哭得稀里哗啦,当面还要善解人意劝慰对祖父佘太师:“皇上年少,难免做事随性了些,祖父您好好的开导他一番,可别让有心人离间了君臣之间的信任为好。”

佘太师看着跟前佘家最为出类拔萃的孙女,心里暗叹皇帝太过于自以为是,面上还保持着温和之色:“放心好了,祖父看着皇上长大,对他的性子比外人更加清楚。皇上本心不错,只是身边没有个暖心人,所以容易被虚假的温柔给迷惑,日后你进了宫,慢慢与他熟识也就明白他的苦了。”

听到祖父没有放弃后位的意思,佘姑娘终于放下了心,又羞答答的询问了一番皇帝平日里的喜好,哄得老祖父展颜后才回了房。

她到底只是一个小姑娘,别人传给她听的话也只有三言两语,浑然不晓地摄政王走后,皇帝是用何等语言大骂福王,又是用什么样的话语形容她这位佘家嫡孙女的。当然,她更加不知道愤怒至极的少年天子连佘太师也迁怒了一番,只差吼着对方老不死了。

齐州城内,再过一日就是上元节了。

贯穿城东与城西两头的主道上到处悬挂着各式各样的灯笼,准备迎接一年一度的灯会。更夫敲打着铜锤的更声直灌大城小巷,谁也没有注意到,此时此刻的官衙后门正悄无声息的打开。

一辆简单的马车随后出来,马头上套着笼子,车夫左右看视了一番,这才轻轻挥动马鞭,熟门熟路的往城门行去。

眼见着城门越来越近,马蹄的嘚嘚嘚声回荡在主道之上,所过之处陡然亮起一盏灯笼。这仿佛一个讯号,街道两旁逐渐有了亮光,从无到有,从一到十再到百,原本无光的街道倏地张灯结彩,与天上的银河相互辉映,熏得马车两边红的黄的,莹莹夺目。

坐在马车内的秦朝安原本还在闭目养神,似乎被车帘外的白昼给惊醒,耳边传来无数悉悉索索磕磕盼盼的细碎声音,他心底一惊,捏开一片帘子往外看去,一排排的执着灯笼的百姓们无声的目送着马车从他们身边行走而过。

“这是……”他钻出车帘,扶着车顶居高临下的看去,只觉得四面八方有无数的人影在晃动。

有人当街跪了下来,默默的磕着头;有人抱着孩童在对他挥手;有人相互搀扶着,苍老的面颊上老泪纵横,拱着手对他鞠躬。

“太守大人,一路平安!”

“大人一定要官运亨通啊!”

“大人有空再回来看看。”

秦朝安愣愣的看着人群,看着这些相处了两年的百姓,其中有不少面孔他见过不止一次。雪灾救助过的孩童,送过慰问品的孤老,在码头上搬过木头的劳工,还有靠着商铺一年暴富的商人,他亲手主持过和离的妇人等等。这些人多么的渺小,汇聚在一起却堪比年节的长龙,默默的出现在了他离任的必经之道上。

前所未有的激动,从未有过的感慨,无比振奋的雄心同时在心底滋长。

原来这就是为民效力最大的报酬,不能用金银衡量,不能用官职高低来比较。它是无价之宝,证明着几年间,为官者最真实的政绩,也代表着为官者所得的民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