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沉舟知他是京内的出身,恐怕通晓商号,不敢肆意糊弄,便笑道:“是祖传的小买卖罢了,怎么,大人感兴趣?”

应兰风面露喜色道:“不瞒先生,今年我泰州大旱,稻米不足,然而枣树耐干旱,是以产的极好,也并不贵,好些还烂在山中无人收拾……若先生有意,倒是一桩好买卖。”

林沉舟越发意外,却不动声色道:“莫非大人有意要做这桩买卖?”

应兰风道:“如果先生有意做这笔买卖,自然是极好的!我可以全力促成此事!”

林沉舟跟小唐听了这话,均都暗中皱眉,林沉舟呵呵笑了两声,便道:“大人如此热衷,倒是好事,不过小民还要先看看枣子如何,才能定夺。”

应兰风见他不言语,隐隐地有些失望,听他如此说,才又笑道:“是是,那先生就多费心了,如果要看枣子如何,我可以派人领两位去,不知两位原先打算要多少?”

林沉舟见他市侩之气四溢,并不像是个英明的清官模样,心中已经不悦,面上却还是笑微微地,只是这笑却已有三分冷意。

小唐在旁做玩笑般问道:“林大人对这买卖好似十分心切……莫非是急等银子用么?”

应兰风居然一口答道:“可不是着急么?简直是火烧眉毛……”

窗外假山后,应怀真竖起耳朵,听到应兰风说起绑匪之事,以及两只狐狸越来越莫测高深的眼神,感觉抽抽的已经不仅是嘴角,而且连她的心也吊在半天里晃动。

一直到听到后面,应怀真默默地举起两只小手捂住脸,心里叫苦不迭:“爹啊爹,你这是把自个儿往老虎嘴里送呀。”

正不知该如何是好,忽听有人笑说:“小怀真,躲在这里是做什么?”

应怀真吓得抖了抖,回头却见唐毅不知何时踱步靠近,负手浅笑。

应怀真定了定神,叫:“唐叔叔……”

正当黄昏,夕照洒满庭院,一道刺目的光芒直射过来,唐毅脚步微动,竟正站在那道光芒中,他脸色有些暗淡不清,应怀真眯起眼睛,耳畔依稀听到他的笑声,而这略带三分熟悉的笑声,就像是一道极寒坚冰,从她头顶插下。

连这一刻的时光都好像被寒冰狠狠冻住,应怀真手足僵硬,无法动弹,甚至呼吸都梗住。

她以为自己记起了小唐的身份,那就已经是所有。

可并不是。

事实上,她跟唐毅的缘分,并不仅仅是权臣之女跟朝中大臣偶尔惊鸿一瞥间的关系,他们之间,更有一层极为亲近而直接的关联。

元嘉七年,有双绝之称的凌绝高中一甲第三名的探花郎,拜在礼部唐尚书门下。

——唐毅,是凌绝的恩师。

第8章

极耀眼的那道光在唐毅头顶一闪而没,原来是他躬身下来,双眉之下凤眸带笑,和蔼又亲切地看着她。

可是,能成为凌绝恩师的人,会和蔼亲切到哪里去?

应怀真只觉得手指尖都冰冷着,白着小脸不发一言。

唐毅见她面色有异,便问:“怎么,莫非吓着你了?”忙小心地伸出手去把她从石头上抱下来,放在地上,又嘘寒问暖。

那双手挟裹住她,应怀真机伶伶地打了个寒战,醒了神,然而大概是在这儿站了太久,双脚落地,里里外外的寒意顿时交相袭来,冷得那脸越发地白了,小唐试着握握她的手儿,只觉那软软地小手如冰棱子一样,不由惊道:“这是怎么了?”还好此刻应兰风也已出了门来,见状只以为她不舒服,忙着先抱回后院去了。

当夜应怀真大做噩梦。

一会儿梦见凌绝狞笑着,举刀向她劈来,一会儿梦见应兰风披枷带锁,被林沉舟跟唐毅两个踩在脚下。

次日一早,李贤淑在房里帮应兰风整理袍服,应兰风道:“今日我得先去处理了公事,林兄跟唐贤弟两人,还劳烦娘子代为招呼。”

李贤淑道:“昨儿晚你已说了,我理会得。”

应兰风笑看她说:“我知道你能干,我不过也是白唠叨罢了。”又问道:“真儿还睡着么?昨儿睡得可还安稳?”

李贤淑道:“我起来看了两次,没什么事儿!”

应兰风叹道:“没事是最好的,昨儿不知怎么了,一个人在院子里,冻得脸都那样了,问她也不支声,若不是唐贤弟发现,这傻孩子不知会怎么样呢,刚又出了那件事,这会子可要用十万分精神看紧了些,她若再有个三长两短,我的命也就给折腾没了。”

“呸呸,咱们家闺女的命大着呢!大清早说这些没道理的话!”李贤淑笑着打他一下,又道:“不过可真的要好生谢谢这两位,若不是他们,还不知阿真要给拐到哪里去呢?”

应兰风思忖道:“我也正是这么想,故而先多留他们住上几日,只不过咱们这家里的情形,也没什么可拿得出手的东西相送……”

李贤淑细想了想,道:“你忘了前些日子你那小表弟送的补品?我看真儿一个孩子也吃不了那许多,不如分些虫草燕窝做人情,岂不又体面又便宜?”

应兰风道:“你说那些,我也知道真儿吃不了太多,然而我本来还想你也吃些的……”应兰风说到这里,声音渐低:原来李氏自嫁了他,也不曾享受过什么,反倒里里外外操劳,此刻应兰风想到这个,心里不由有些难过。

李贤淑看一眼应兰风,便晓得他心里所想,当下反而一笑,道:“嗐,你又唠叨些什么,我好端端地又补些什么,再说我也不爱吃那些东西……你就别惦记着了!别说这些,只是昨儿我担心阿真,拧了你的耳朵,你可别怪我才好。”

应兰风握住她的手,道:“照我看是拧的轻了些,谁叫我没听娘子话呢。”

应怀真夜间噩梦连连,到早晨才睡了过去,因此未免起来的晚。李贤淑抱她起来,穿衣穿袜,洗脸梳头,又把朵新掐的粉白花儿簪在髻上,最后捧着那粉嫩的脸蛋亲了两口,娘儿两正腻歪,有人丫鬟如意在外叫道:“张家奶奶跟小少爷来了。”

李贤淑一听,忙转身迎接,却见帘子打起,走进来一位银盘脸儿的貌美妇人,手中牵着张珍,款款进了门来。

张珍一看应怀真,便挣手先跑过来,叫嚷道:“妹妹,你没事吗?那恶人有没有打你骂你?”

此刻李贤淑便起身迎了,道:“怎么你亲自过来了,说了是有惊无险,让你们放心的。”

张家奶奶道:“我倒是想让怀真再休养些时候再过来看,可元宝等不及了,昨儿晚上若不是他爹强压着不许乱跑,早就过来了。”

李贤淑笑着让了座儿,张家奶奶看看榻边的两小,压低声儿对李贤淑道:“我们老爷打听到了,据说那贼是冲着元宝来的,那时候元宝正在你们这儿,他就发毒心把真儿给掳去了,所以这件事儿,还是真儿替了元宝的祸,唉……亏得真儿有菩萨保佑,平安无事归来,不然的话……”说到这里,便举手拭泪。

李贤淑自也后怕不已,昨晚已经抱着应怀真念了千百遍的菩萨保佑,今儿听张家奶奶说起此事,也甚是感念,便也湿了眼。

张家奶奶又道:“我这次来还想跟妹妹说,这段日子里要多看着怀真些,我家里也多派了人看管元宝,等闲就别叫他们出门……免得又给别的歹人盯上……”

两个妇人在旁边说话,旁边张珍拉着应怀真,忧心忡忡地道:“爹说以后不许我出来乱跑,我很怕他不让我来见你了。”

应怀真听着他关切的问话,耳旁又传来张家奶奶的只言片语……

她模模糊糊记得前世在泰州这段时候,李贤淑把她圈在家中好久不许外出,而她也不曾见到张珍,仿佛是很长时间后才重又见面,而再往后的零星记忆中……张珍的一条腿就是残了的。

或许,有那么一种可能,真的是……

应怀真将张珍上下看了会儿,道:“你是该多听听你爹的话,对了,你的腿不疼么?”

张珍一愣,然后低头踢了踢两只脚,又跳到地上,十分灵活地蹦了两下:“不疼呀?好端端地怎么了?”

应怀真看着张珍呆呆的模样,透过他清澈的眼睛,却仿佛看到那个在法场上拼命想冲向前的身影,他焦虑忧痛,血流满面……那于人群中的身影摇曳,逐渐远去消散。

应怀真抬手在张珍的头顶抚过,粲然一笑:“不疼就好,没事啦!”

张家奶奶这遭儿过来,随身的几个丫鬟又捧了好些吃食之物,并不贵重,然而看着却十分丰盛,李贤淑有些过意不去,再三推辞,张家奶奶道:“听说你们这儿也有客在,还是救了怀真的大恩人,故而对我们自然也是有恩的,知道知县大人得避嫌,故而只送了点吃的东西过来,寻常邻里照应也是如此……另外,我们老爷说了,改日还要亲恩人们请过府饮宴呢。”

闲话了半个时辰,张家奶奶带了张珍便先回府了,张珍虽想留下,然而张家经历这遭,果然把他看管的十分严厉,加上他娘说应怀真得多休息,故而也只好恋恋不舍地家去了。

送走了人,李贤淑把应怀真安置在屋内,不叫她乱跑,便拉上门出来,正巧吉祥如意从廊上来,说说笑笑地,见了她,忙止步行礼。

李贤淑道:“林爷跟唐爷都起了吗?”

如意道:“刚去看都起了,按照奶奶的吩咐,我们正要备饭呢。”

李贤淑一挥手道:“都利落有眼力价些,别怠慢了贵客,快去吧。”两个丫鬟齐说“知道了”,往厨房去了。

李贤淑县衙虽不大,但人更少,两个丫鬟都给李贤淑派了用处,招财进宝也各有活计忙碌,因此空荡荡地,十分寂静,隐隐听到树荫里传来鸟鸣。

应怀真在屋内翻来覆去了会儿,闷得头晕,出来闲走了会儿,想到林沉舟跟小唐都在,不免犹豫,有些不敢到处乱走,生怕撞上。

正神游太虚,忽然听到扑簌簌一阵声响,应怀真闻声抬头,那响动却是从头顶树上传来,她暗自心惊:莫非又是一个贼?

呆看间,却见满树细碎黄花洒落,绿油油之中露出一个毛茸茸的头,一只小奶猫向着她“喵”地叫了声,有条不紊地顺着树干往下,轻轻跃落地上,跑了个无影无踪。

应怀真不由莞尔,鼻端却嗅得甜香之气阵阵袭来,原来是这一树桂花,翡翠样叶片间簇簇堆金,那花儿香气沁人心脾。

应怀真看得欢喜,忍不住又深深地呼吸了两口,只觉心情也都愉悦起来。

且说林沉舟跟小唐清早起身,应兰风便先来打过招呼,请他们在偏厅用饭。

早饭都已经备好,琳琅满目地摆了一桌子,无非是些小米粥,白米粥,腌的嫩黄瓜,扁豆,咸菜,豆腐干之类,看起来摆弄的十分干净,吃起来也清脆清甜。

林沉舟跟小唐微服私访间也吃惯了民间饭食,却没尝过这样的新鲜风味,应兰风只陪着起了筷子,说已经吃过了,又道:“这都是内人亲手所做,林兄跟唐贤弟不嫌弃就好。”

两人还未吃完,外头就有人击鼓,应兰风告了失陪,匆匆而去。

林唐两人将桌上饭食吃了大半,吉祥跟如意便上前收拾,林沉舟看着两个丫鬟,道:“想不到你们奶奶有这种手艺。”

吉祥善谈,便道:“先生不知道,我们奶奶会的可多了,这县衙里全靠她一个人撑着呢。”

林沉舟挑眉:“这是什么意思?”

如意谨慎些,便对吉祥小声说:“你别多话,留神奶奶知道骂你。”

小唐便一笑道:“是啊,你们奶奶看来是个厉害的人。”

两个丫鬟看着他玉面生辉,不由脸热,吉祥便说:“我们奶奶就是这样,刀子嘴豆腐心罢了,其实是个极能干的人,不然大人那点儿薪俸,怎么能养得起这家子呢!”

林沉舟一震,小唐仍是笑笑地,问:“是吗?我也觉着应大人真是个大大地清官……若是其他当官儿的,哪里至于这样呢?”

如意看一眼他,到底是女孩儿有些羞,便也不再出言,只默默地把碗盘撤了下去,吉祥见她走了,才又说:“这一次多亏了两位救回了小姐,不然我们真不知怎么办了,我们大人是不是清官我可不清楚,只知道外头百姓都叫他青天大老爷呢。”向着小唐一笑,扭身出门了。

林沉舟跟小唐两个见人都去了,便双双站起,走到门口,两人沉吟片刻,林沉舟想到方才外头击鼓,便道:“咱们兵分两路,我出去看看发生何事,如果能看他审案则再好不过,你在这衙门里转转,我看着你在这里面打听消息比我要容易的多。”

小唐听出林沉舟话语中的戏谑之意,自然是说方才两个丫头被他一笑迷倒的情景,当下一笑,两人分开,林沉舟往前,小唐则信步往后院而行。

这县衙看来已经有些年岁,墙皮不免斑驳,然而收拾的十分整洁干净,且三五十步就见花花草草,勃勃生机中显出幽然之趣,小唐且看且行,心道:“能把庭院收拾的如此雅致,主人必然也不至于是个大奸大恶之徒罢。”

走到廊下,一墙之隔,便传来人声,似是方才的如意跟吉祥。

小唐放缓步子,听如意道:“方才你多嘴的事记得别跟奶奶说。”

吉祥道:“我也没说什么别的,不过是些实话,奶奶知道又如何?总不会就骂我。”

如意道:“我是说,咱们得顾及大人的体面,想咱们这县衙穷得这样,得奶奶领着咱们种菜吃……你在那两位客人跟前说大人没钱,人家一来瞧不起大人,二来,或许还觉得咱们是在哭穷呢!想这两位是救了小姐的大恩人,咱们自然要尽心尽力地对人家……要不然奶奶怎么会特意地弄那么一大桌子的菜……这话怎么能叫人知道呢。”

吉祥听了才明白:“好姐姐,果然是我又多嘴了,你万万别告诉奶奶,我以后一定把自己管的牢牢地,唉……都怪那唐爷,笑得真真好看,我一瞧他笑,就着了魔似的总想说点什么才好。”

如意吃吃地笑起来:“你哪里是着魔,明明是犯花痴了!”

吉祥不肯饶人,道:“只说我,难道你不是么?方才我瞧你的脸都红了。”

如意含羞忍笑道:“你够了,再说我我就跟奶奶告状去了,赶紧打水,奶奶说了,那秋黄瓜再不浇水可就长不起来了。”

两个丫鬟说说笑笑,声音渐渐远去。

墙壁这边,小唐听得发呆,半晌才又迈步往前,一阵北风徐徐吹来,风中竟有朦朦胧胧地甜香,小唐身不由己循香而去,才进月门,便发现一株破粗的桂花树,挨墙而立,枝叶散开如一蓬大大地伞,点点桂花落一地金黄,颇见雅趣。

小唐正看,忽然幽幽地一声叹息,似是从树上传来!小唐盯着那花枝掩映处,半信半疑唤道:“小怀真?”

才说完,只见桂丛一阵簌簌地抖动,自花叶之中探出一个乌溜溜地小脑袋,圆圆地双眸中满是惊慌。

第9章

小唐看着她张皇的小脸,啼笑皆非,便问:“小怀真,你在树上做什么?”又打量那棵一人多高的树:“你是如何爬上去的?”

应怀真手足乱动,弄得树叶哗啦啦作响,小唐吓得伸手制止,道:“行了,不要乱动,掉下来不是好耍的。”

应怀真咽了口唾沫,道:“那……你别跟我娘说。”

小唐差些儿笑出来,怕她着急,只得应承:“好好好,那你先下来再说吧。”

应怀真答了声,把头缩了回去,小唐不错眼地看着,见树枝摇晃片刻,密叶里探出两只小脚来,在树干上乱蹬了会儿,又停下。

小唐不解,便问:“怎么了?”却听里面传来闷闷地声音:“我下不去了。”小唐忍笑:“那你原先如何上去的?”

隔了一会儿,应怀真才答:“你在下面看着,我就不会下了。”小唐终于笑出声来:“那我不看就是了。”应怀真却道:“唐叔叔你先走吧,我一会儿再下去。”

小唐咳嗽了声,索性走到树边,仰头看看,笑说:“你休要乱动,我带你下来。”

应怀真大吃一惊:“什么?”话音未落,就惊叫一声,原来小唐双足点地,身形轻轻跃起,探手在她腰间一抱,旋即落下地来,一起一落,带动树上的金桂纷纷飘摇而下,甜香阵阵。

应怀真如在梦中,定睛看去,正对上金色的桂花雨中,小唐笑微微地双眸,眼角那一点滴泪痣若隐若现。

小唐笑道:“别怕,已经下来了。”

俯身把她放在地上,举手向她头顶摸去,本是安抚,手心却落了空,原来是应怀真转过身去,迈动小短腿,刹那间竟跑的无影无踪。

小唐十分愕然,想到昨日应怀真煞白的小脸,他百思不得其解,不由探手摸摸脸,自言自语道:“难道我生得很可怕么?”

小唐在县衙后院乱逛之时,林沉舟在县衙大堂,看了一场好戏。

这一次前来击鼓的人,报的是宗人命官司,而这案子中的死者,却并不是别人,正是之前出现过的黑婆。

而凶手也一同被四邻八舍解押来了大堂,分毫不费应兰风半点气力,只是让人惊讶的是,凶手居然也并非别人,而是黑婆的女婿。

原来,自从应兰风一怒烧杀了黑天牛,黑婆便失了心智,整天疯疯癫癫,却也不改骂鸡打狗的脾气,因此满村里的人越发嫌她。

黑婆的女儿早就出嫁,离得也不远,就在邻村,因此保长把黑婆送到她女儿家里,本来是想让她女儿照应着,不料黑婆的女儿性子同她娘一脉相承,极是个爱撒泼无事生非的妇人,寻常在家里就挑唆着汉子不去孝顺公婆,如今她自个儿的娘来了,伺候不上两日,也便生了厌。

其实黑婆虽然疯癫,但这么多年搜刮,家里也累积了不少的钱财,自打出事后,她这女儿就跟女婿一块儿风似的跑去,先把婆子的钱财搜刮干净,黑婆疯了住到她家后,她就顺势也把黑婆原来的房子卖了,得的钱自然都攥在自个手中。

本来有了这笔钱,也自养得起黑婆,可惜这妇人全没有半点孝顺亲娘的心,动辄高声训斥,打打骂骂,把她娘当猪狗似的对待。

只可怜黑婆先前那样尖酸不饶人,教导出个跟她不相上下的女儿,如今反被女儿欺压,果然也是一饮一啄,莫非前定了。

邻舍的人时常听见,虽然不平,但也不敢多管闲事,若是招惹那妇人,不免会被骂的狗血淋头,因此虽然很多人心里不平,却不敢多嘴,又想黑婆不过是自作自受……于是四邻八舍虽个个明白,却也视而不见听而不闻罢了。

前日里那妇人因嫌黑婆弄腌臜了一床被子,便指着鼻尖把黑婆骂了一顿,这还不算,又接连几顿没给饭吃,婆子晚间饿得难耐,便跑到厨下偷东西吃,正巧黑婆的女婿出来解手,看到黑乎乎一道人影鬼鬼祟祟,只以为是入了贼,拿了杠子上前,当头一棍……

此刻已经惊动了四邻,点灯了看时,才发现死者是黑婆,可怜嘴里还塞着半个馒头,大家伙儿见死了人,又见黑婆死状如此,不免觉着可怜,当下齐心协力,把那汉子跟妇人解来衙门。

那汉子一股脑叫屈,只说自己以为是进了贼,并不晓得是自己的丈母娘,妇人也慌神,在旁边作势哭泣,求大老爷轻判。

应兰风听了两人供词,微微沉吟,就叫人证。

因为当场围了许多邻居在,见老爷叫到,便一个个出面作证,把黑婆的女儿平素里如何虐待亲娘,她汉子不管不问之事都说个明白。

一时仵作上来,回禀查验过黑婆死状,确定是吃东西时候被打死,又说她衣衫褴褛,且又枯瘦,身上各处有些淤青,显然是被虐待良久……

围着的百姓们听了,一个个向着那两口儿撅嘴白眼,都等着看县老爷怎么判此案。

围观者之中,自然也有一个林沉舟。

“那到底是如何判的?”

县衙后院的客房之中,两人对桌而坐,小唐替林沉舟倒满一杯新茶。

林沉舟看着那碧绿的茶色,一股清香的气息缓缓缭绕,他点头,答非所问:“你看这茶如何?”

小唐挑眉,知道林沉舟如此问必有缘故,便道:“像是上佳的龙井?”

林沉舟微微一笑:“还是今年新出的,龙井价贵,尤其是新茶,只有富贵人家同官宦之家才能购得,另外他昨日拿出来相谢我们的那些燕窝,也非凡品,寻常的贫寒官员家哪里会有这些?”

小唐隐隐猜到林沉舟要说什么:“恩师的意思,莫非是说……”

林沉舟并不回答,反而说道:“黑婆这案件,应兰风判了那凶手斩监侯,那妇人流放,将家产一半充公。”

小唐再度挑眉:“过失杀人原本不必判死……是不是太重了?”

林沉舟一笑:“不,恰恰正好。若非她女儿女婿不孝虐待,她也不至于夜半做贼,自然不会被无故打死了,所以她之所以死,还是那两人所致。”

小唐微微点头:“既然应知县判的很好,恩师为何仍是心事重重?”

林沉舟目光垂下,看着那杯茶,轻声道:“为师只是担心……这应兰风,若不是个大智若愚的清官,就是个深藏不露的大奸之徒。”

小唐一惊:“这……此话从何说起?”

林沉舟道:“照你方才所说,他分明家徒四壁,穷得捉襟见肘,然而你看这龙井,一两的龙井,恐怕得有一两银子……这是一个穷官能有的手笔么?另外,今日中午他请我们吃的,瞧来也丰盛的很。”

小唐忙道:“今日中午的饭,我打听了那两个丫鬟,那叫吉祥的才告诉我,原来是那张大官人家早上送来的。说是为了答谢这一次小怀真为他家小官人替了祸。”

林沉舟沉吟不语,桌上两盏茶盈盈碧绿,水汽袅袅,模模糊糊,变幻莫测。

片刻,小唐才问:“恩师……莫非已经有了打算?”

林沉舟起身,往外看了看,庭院寂寂,花树寥寥,有麻雀在树枝上跳来跳去,十分自在。

林沉舟道:“既然他想同我做买卖,那么我就同他做一笔买卖。”那本来于枝叶间玩闹的麻雀“吱儿”一声,飞得无影无踪。

进宝头前领路,林沉舟同小唐拐过走廊,来到县衙书房。却见应兰风埋头在看什么,见两人来到,忙推了文书起身相迎。

三人落座,林沉舟道:“大人前日所说的贩卖枣子之事,我已经思虑过了,倒正是可行。”

应兰风有些不敢相信似的:“是么?那、那着实大好……不知两位要多少?”

林沉舟微微一笑,道:“不知大人有多少可以出手?”

应兰风见他口气颇大,精神一振,想了想道:“大概有二三百石,不不……大概四五百担也是有的。”

林沉舟跟小唐心中各自震惊,林沉舟似笑非笑:“这可不是个小数目。”小唐张了张口,终究没有出声。

应兰风笑道:“尚可尚可,不算太小,不过也不算太大就是了,毕竟先生两位乃是从京城来的……这枣子鲜吃最好,若是吃不了,还可以晒干备用,横看竖看都不是亏本的买卖。”

林沉舟呵呵道:“那么不知要价几何?”

应兰风想了片刻,道:“按照市价行情的话……”他大概说了个数目,又问:“两位觉得如何?只是有一点最是要紧:银子万万是不能拖欠的。”

林沉舟见他句句不离银子,如此善于钻营,市侩兼铜臭,亏得先前他还跟小唐暗中商议,说应兰风是个“不凡之人”,此刻见状,不免大失所望,脸上透出几分愠怒之意。

小唐便咳嗽了声,低低道:“大人真的想做这笔买卖?我可是听闻……朝廷官员不能行商的。”

应兰风面露尴尬之色,随即呵呵笑道:“我何尝不知呢,只因为见两位是诚实君子,又委实是走投无路,才暂时出此下策……”

小唐听他仿佛有言外之意,正要问起,便见外头招财跑了进来,向着应兰风道:“大人,有人来找,还请您快快过去。”

应兰风道了失陪,他前脚去后,林沉舟叹气道:“这厮真是鬼迷心窍,竟如此可恶,果然是盛名之下其实难副。”

小唐道:“恩师,我们尚不知他为何急切间要如此,莫不是有什么难言之隐?”

林沉舟冷笑道:“不过是贪财罢了,现在泰州被旱情所苦,他不思勤政赈灾,却忙着大发横财,这等贪婪愚蠢,实在少见。”

小唐笑问道:“恩师多久都不曾犯恼了,怎么这一次竟这般动怒?”

林沉舟顿了顿,皱眉叹道:“或许之前因为听闻他种种不凡举止,故而对他暗怀期望,没想成想竟是这种人品,倒果然是金玉其外败絮其中了,岂不让人恼怒?”

小唐笑了两声,道:“照我看,反正他是逃不脱的,何不再缓一缓,细看看他意欲何为,再行动作?”

林沉舟思忖片刻,终于点了点头:“我好似真的有些急躁,那便如你所说,且再看看罢了。”

小唐见无人来到,又低声问道:“不过,要真的给他银子么?算来总也有两千两了。”他们两人微服出巡,虽然不缺银两,但一时也拿不出千两银子之巨来。

林沉舟一怔哼道:“之前在允州不是抄了几千两出来么?便先用着。横竖等他收了银子,治他的罪便是铁板钉钉,给了多少到时候我分文不差地叫他再吐出来,哼……偏偏这厮还说什么‘万万不能拖欠’,真是自寻死路。”小唐闻言,只得苦笑。

一刻钟的功夫应兰风便返回,两只眼睛撇着他们,不知又在寻思什么。

林沉舟怕事情有变,向着小唐使了个眼色,小唐起身,从袖子里掏出两张银票,道:“这是一千两的银票,以做定金之用,请大人收着。”

应兰风一看,两只眼放出光来,急忙接了过去,双手捏的紧紧地,道:“两位竟如此爽快!我方才已命人去采摘枣子,下午便会送来,两位可先看看成色,委实是甘甜多汁……”

林沉舟素来城府深厚,此刻却恨不得一掌拍死他。小唐虚与委蛇道:“我等自然是相信大人的,对了,方才大人说是急需银子用才出此下策,莫非是衙门中出了什么事?”

应兰风摆手道:“不曾不曾。”

小唐本是想看他是否有什么隐衷……见他一口否认,微微皱眉,正要再问,应兰风却又看向林沉舟,道:“林兄,说起来,我还有一事……”

林沉舟侧目看他:“何事?”

应兰风笑了两声,道:“我泰州除了枣子,更盛产柿子,不知先生有没有意思想要?”

林沉舟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双耳,连小唐也是目瞪口呆,独应兰风还满怀希冀笑容可掬地等候回答。

书房内一时寂静无声,应兰风见两人不答,便自顾自地又道:“这柿子也是极好的,个儿大,又香又甜……”

林沉舟忍无可忍,打断他的话头,道:“这一次大人又要多少银子呢?”

应兰风微微露出喜色,说道:“这个的数目不大,约略也有二三百担而已……”

林沉舟倒吸一口冷气,冷笑道:“果然数目不大。”

应兰风笑道:“先生果然有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