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沉舟双眸微寒,冷看应兰风:“应大人好算计,做泰州的知县委实是屈才了,如此善于经营,大可似我们一般行商,必然博得家财万贯……”

应兰风搓了搓双手,笑道:“过誉过誉,那这银子是否还要多些?”

林沉舟磨了磨牙,又向着小唐使了个眼色。

小唐无奈,摸了摸袖子,掏出一张银票,欲给不给,眼望着应兰风,说道:“应大人你可要想好了,休要只顾眼前,忘了退路……”这自然是小唐好心,旁敲侧击地提醒应兰风。

应兰风不明其意,林沉舟却心知肚明,便重重咳嗽了声,笑说:“小唐的意思是……这么大笔银子,大人留神一口吞不下……噎住了,那便不大好。”

应兰风这才笑了起来,拱手道:“两位大可放心,应某必然吞的顺顺利利,干干净净。”他说完之后,便匆匆道了失陪,忙不迭出门去了,看那姿势竟像是迫不及待拿着银子逃走似的。

也幸亏应兰风走得急,他前脚刚出门,后面小唐死死拉住林沉舟,低声道:“恩师忍耐!”几乎是与此同时,只听屋外应兰风高声叫道:“招财进宝!快来!快快!”一叠声地叫嚷,声音里喜气洋洋,情难自禁。

林沉舟对小唐道:“你可瞧清楚了,此人贪得无厌,厚颜无耻,再看他这些家奴,叫什么招财进宝,唯恐他人不知其贪婪成性,真真是妙极了!”

小唐也是无可奈何,之前本想深问应兰风是否另有缘故,只可惜没得机会。

林沉舟思忖片刻,不怒反笑,道:“实在有趣的紧,办过这么些贪官污吏,就没有似他这般急不可待想要撞到手心里来的,既然如此,便成全他!你速速去传人进衙门,我要即刻把这昏官拿下,定斩不饶!”

小唐见他怒意勃发,也不敢劝,只好行了个礼,领命出门。

第10章

小唐跟林沉舟以商贾身份来访应兰风,自然行事低调,一干随从侍卫们都在县衙外头候命。

小唐出了衙门,拐到旁边的巷口,即刻有人迎上前来。小唐正欲吩咐,忽然看到县衙门口有六七个人出来,头前的是招财跟进宝,后面几人都身着常服,众人分别上了马儿,又赶了一辆马车,乱糟糟飞快地往南去了。

小唐凝视队伍离去的方向,眉头一皱,便道:“派两个人跟上,看看是往何处去,所为何事,切记别让他们察觉了。”侍卫领命,挥手一招,身后不远处等候的两名下属跃上前来,各自骑马不紧不慢地跟了上去。

侍卫又问:“大人还有吩咐么?”

小唐犹豫道:“你……”正沉吟间,忽然见从衙门内又出来数人,边走边说,十分热络。小唐飞快一想,便道:“稍等片刻。”撇开那侍卫,负手往前而行,装出个刚从外头往回走的模样。

快要到县衙门口,就跟那群人撞个正着,只听有人道:“我即刻回去叫大家伙儿动作起来,你们也各自勤谨着些。”另一个道:“谁能想到知县大人果然这般能干,真是我们的造化。”忽然有几人看到小唐,便都慢慢地停了鼓噪。

小唐咳嗽了声,举手道:“列位有礼。”

众人见他相貌堂堂,举止温文,便也慌忙回礼,当前两人问道:“这位爷是?”

小唐道:“鄙姓唐,是前日来到泰州的,如今住在县衙里。”

小唐说罢,便有人惊呼道:“莫非正是唐大爷?”

小唐一怔,又有人道:“这位爷可是救了我们大小姐,且要买柿子跟枣子的唐大爷?听闻同伴还有位林爷的?”

小唐笑道:“不敢当,我的确有位同伴姓林,也确实跟应大人谈过买卖。”

众人闻言,哗啦啦围上来,一瞬间小唐满耳都是赞溢之词,有说他生得出色,一看就是个贵相的,有说他风度不凡,今年定会发财,许多声音响做一片,十分热情。

小唐正无所适从,只听当前一人道:“真真是多亏了两位救星……就如应大人一般,都是我等的大恩人了。”也有人说:“等果子采摘好了,必然要好好地请两位吃上一顿。”

小唐好不容易插嘴道:“原来应大人已经把此事吩咐了诸位吗?”

众人道:“那是当然,我等这便要去准备了。”忽然有个老者出头说:“我们别围着唐爷了,或许人家有正经事,改日再好好地请两位罢了。”大家伙儿听了,这才举手告别,一哄而散。

小唐回望众人远去,转身进了县衙,正走间,迎面见到林沉舟前来,小唐正欲说话,林沉舟见他身后左右无人,一把握住他的手腕,道:“跟我来。”

小唐心知有异,便不急开口,跟随林沉舟回到居所,才问道:“恩师,是不是出了何事?”

林沉舟不答反问:“你为何没带人来?”

小唐道:“我只是觉得此事另有蹊跷。方才在门口见到招财进宝带了若干人众赶着马车匆匆离开,看样子是出泰州,却不知奔向何处所为何事,我便叫张忠他们跟着了。”

林沉舟道:“原来如此。”

小唐道:“另外我回来之时,看到若干村民打扮之人,在议论的也是应兰风卖枣子柿子之事,且口口声声说咱们是他们的大恩人,又盛赞应兰风,所以我才大胆叫张忠暂时按兵不动,想回来再问问恩师的意思。”

林沉舟轻轻一笑,道:“我前日赞的果然不错,你真个是谨慎老成了许多,我方才出去,就是想拦下你。”

小唐忙问缘故,林沉舟道:“我也略知道了些内情,这应兰风钻营行商,好像并不是为了中饱私囊而已。”

原来小唐外出之后,林沉舟心中不快,便自屋内走出来,信步而行,他本想压下心气儿,仔细再去问问应兰风,探探他到底是否有什么未说的隐情,不料走到后院,就看到丫鬟吉祥端着盘子进了一间房,屋内有人道:“熬好了么?”吉祥道:“按照奶奶吩咐,熬了两个时辰,奶奶看看。”

片刻吉祥便出来了,林沉舟知道屋内的是应兰风的内室李氏,正欲离开,便听李贤淑道:“阿真,过来喝汤了。”

应怀真小声道:“我不喜欢,有怪味儿。”

李贤淑笑道:“乖女儿,别不知好歹,这鱼胶燕窝都是你小表舅大敬意送的,很是名贵,你爹想给你买还都买不起呢,前日你又病了,正是长身子的时候,快乖乖地喝了,好让爹娘放心。”

林沉舟听了,微微一笑。想必应怀真喝了两口,便道:“我喝足了,娘也喝。”

李贤淑道:“这话跟你爹说的一模一样,唉,我哪里用得着喝这些?有你们这样儿我就很好了。”

应怀真撒娇道:“娘喝嘛。”

李贤淑无法,道:“好好好,真是个小磨人精。”

林沉舟听到这里,便想到头前应兰风为了答谢他们两人所送的那虫草燕窝,这才想到或许也是郭建仪所送,他的心底本还有些火儿在烧,此刻在稚女慈母的对答声里,不知不觉却都消散无影了。

林沉舟心内一叹,迈步又走,只听应怀真问道:“娘,爹叫招财叔去做什么了?”

林沉舟忙停了步子,屋内李贤淑道:“你这小人儿,倒是知道挺多事儿的,你怎么又知道招财出门了?以后不许乱跑知道么?”

应怀真答应,李贤淑才说:“你招财叔跟人办事儿去了。”

应怀真问:“做什么?”

李贤淑道:“真是个打破砂锅问到底的性子,你这性子是像谁呢?人小鬼大的,跟你说你又哪里会懂这些?你爹啊,被逼的偷偷跟人做买卖,弄了些钱,让招财他们去别的府县买粮食去了……懂吗?”

应怀真喏喏道:“不懂。”

李贤淑噗嗤一笑:“亏得你不懂,你才四岁,若真的懂这些,可要吓死爹娘了,好了,才喝了汤,乖乖地坐会儿玩儿吧。”

林沉舟听到这里,心中一震,半晌才举步离开。

林沉舟把自己所得跟小唐说了,两人才明白这事情的内里缘由。

小唐道:“原来应兰风做此事果然是有缘由的,他不同我们说,大概是怕解释起来也说不清罢了。”

林沉舟道:“赈灾之事本来该朝廷所为,如今应兰风居然冒险私底下行事……”

小唐道:“我看应兰风此人,虽然不按常理出牌,但他做事必然事出有因,只怕府衙上面……有些说不得。”

两人目光相对,林沉舟缓缓点头,道:“也亏得你自有主张,未曾轻举妄动,不然……唉。”心绪复杂。

小唐安抚道:“我瞧恩师此番急躁,恐怕也是因先前对应知县期望甚重的缘故,如今知道应知县并非贪官,岂不是一件大大地幸事?恩师何必苦恼。”林沉舟哈哈一笑,释然大半。

两人正说笑间,却见外头如意来到,说道:“大人派我来看看两位爷是否出门,若是在,请两位过书房说话呢。”

林唐两个随着如意来到书房,应兰风正把一个帖子放起来,忙迎了两位又奉了茶。

林沉舟瞧了瞧,这里的茶却不是上回给他们喝的龙井了,看色泽香气,不过是最普通的花茶罢了。

此刻小唐说道:“方才我出去遇到几个人,原来大人同我们做这笔果品买卖,是另有内情的?”

应兰风见他已经知晓,便答道:“这件事有些不好启齿,我身为朝廷命官,的确不好私下做这些事,然而泰州大旱粮食减产甚多,眼看就秋冬了,弄不好便会闹出人命来,故而才不得不如此。”

林沉舟抬头,故作惊奇问道:“咦,难道朝廷不肯拨赈灾粮食么?”

应兰风苦笑道:“我已经写了十几封公函到府衙,上峰只说今年受灾的地方太多,得缓缓而行……我看那个意思,这一缓的话,年前怕是排不到我泰州了。”

小唐皱眉道:“这是怎么说?我们虽不在本地,却也知道泰州的旱情是最为严重的,怎能不理不管?”

应兰风摆手道:“罢了,不提这些……然而天无绝人之路,两位真是应某跟泰州的大救星。”

林沉舟不由也笑了笑:“应大人,难道是府衙里也嫉贤妒能?或者于你有什么仇怨?若是如此,你可要留神你太过能干,会更遭人嫉妒,你私下行商给他们知道了,怕不与你甘休。”

应兰风道:“可不是么,上次烧死黑天牛,上司就很是恼怒,本来还想治罪来着,碍于民声还过得去,便才放我一马,然而今次若不与两位做这买卖,等过冬的时候饿死了人,岂不还是我的罪名?所以索性就做起来罢了。”

小唐也忍不住笑道:“应大人,真有你的。”

应兰风忽地有些赧颜,咳嗽了声道:“我看两位是可交之人,才肯跟两位说恁么多,另外还有一件,索性也跟两位说了……本来我泰州的枣子极为有名,每年也有人来收,但今年因粮食减产,乡民们急欲将枣子出手,因此一个个把价格放低,最后竟怕卖不出去,价贱得令人发指不说,因此还引发了好几次的斗殴,我见这情形不是好的,便勒令他们不许胡乱压低价格贱卖,正好两位来到……给两位的价格,虽比市价低那么一点儿,却比他们自行乱卖要好多了……还请两位莫怪!”

应兰风举手行礼,小唐还礼:“大人给的价格算是公道的,故而我师父才也肯答应同大人做买卖。大人不必在意。”

林沉舟看他一眼,笑而不语。

林唐两个又在县衙住了一夜,次日用了早饭,才出厅来,就见李贤淑抱着应怀真从廊上来,应怀真穿了件新的红缎子衣裳,脖子上戴着明晃晃地银项圈,看来如蓓蕾发在枝头,娇憨明艳。

小唐随口说道:“小怀真今日打扮的这样好看?”

应怀真瞅他一眼,低头去拉扯自己的袖子,仿佛不懂他说什么似的,小唐略觉尴尬,不由自主地伸手抓抓眼角。

却听李贤淑笑说:“这孩子想是害羞,怎么不理你唐叔叔了?”又喜洋洋地对小唐说道:“今儿是阿真的生辰,正好两位也在,咱们要好好地热闹热闹才是。”

第11章

不多时,张家的人也来了,少奶奶带了些丫鬟仆人来帮手做中午要吃的菜,又跟李贤淑商议菜色,大家忙碌起来,刹那满园人影纷乱。只有小公子张珍最闲,满面喜色,拉着应怀真远远跑开,才道:“真真妹妹,我娘让我把这个给你!”

应怀真道:“什么?”伸手接过张珍手中一个方方扁扁的匣子,打开来一看,满目辉煌,金光灿烂,竟然是个沉甸甸地金项圈,做工也十分精致,一看便知价格不菲。

应怀真吃惊道:“这是给我的?”

张珍点头,道:“你喜欢么?我来给你戴上吧!”

应怀真心道:“这样贵重的东西,我收了怕是不好,将来万一被人翻出来,说是张家给爹行贿那就不好了。”当下便道:“我不要,你快放起来。”

张珍惊道:“难道你不喜欢么?这个是很好看的,我给你戴上试试看就知道了。”

应怀真不知怎么对他说,见他伸手要给自己戴,便躲开去,张珍急得叫道:“你别躲呀,你试试看,娘说让我给你……”

张珍一急,叫的大声了些,远处小唐跟林沉舟便看过来,应怀真本不想惹事,偏又给那两个紧要的对头看到这幕,顿时小脸通红,便赌气住脚:“你再叫嚷,我就不和你玩了。”

张珍这才蹑手蹑脚停下,小声说道:“我不敢了,那你戴上好么?”

应怀真见他鬼鬼祟祟的样子,又觉好笑,又气又笑道:“不好……我、等我问问爹再说。”扫一眼小唐跟林沉舟,趁机拉着张珍便跑开了。

应兰风忙于政事,无暇奉陪,县衙内每个人又各有其事,除了张家来人,且更有些地方乡绅之类也鱼贯而来庆贺,里里外外果然难得地热闹。

小唐同林沉舟见如此,便出了衙门,在县内闲逛。

两人看这泰州县城,虽然不算富庶繁华地方,但街面干净,店铺也颇多,来往的百姓虽然不着绸缎绫罗,可一身布衣也十分整洁,很少蓬头垢面的,街头上连乞丐也不见一个。

林沉舟渐渐肃然,道:“这应兰风果然并非泛泛之辈。”

小唐正走神间,蓦然回头:“恩师何出此言?”

林沉舟道:“这泰州本属偏僻,四年前应兰风未到任之时,我行经此地,满眼所见多是破屋烂舍,哪里似现在这样屋宇整齐?而今年泰州大旱,粮食减产,本来该民不聊生哀鸿遍野的,但是我们一路走来,这些百姓们个个神情泰然,并不张皇,你猜他们因何如此?”

小唐道:“自然是应兰风治下有方,百姓们才遇饥馑不慌。”

林沉舟叹道:“不仅如此,一个地方的官长如何,一个地方的百姓就会如何,地方长官的品性精神,往往会直接影响百姓们的品性精神,应兰风那人……虽然有些行事不羁,但他在泰州这四年,所作所为在不知不觉中已经深入民心,若说之前百姓们还是无知无觉地受他影响,那么自他烧黑天牛,得罪应公府,如今又担着干系解决粮食问题,无形中在百姓们心中已经觉着,泰州有应兰风,就意味着一切会太平无事。这个人,才是让泰州到目前为止仍旧安泰的原因。”

小唐若有所悟,道:“那恩师是认可了应知县了吗?”

林沉舟双眉紧锁,复长长地叹了一声:“他虽则是能干,但是用的法子也不是正统法子……处处挑着险处,这种剑走偏锋的性情,对他将来的仕途可算不上是好事。”

小唐把这两句话琢磨了会儿,说道:“恩师,像是应兰风这样的官员,的确是有诸多瑕疵,譬如他受郭家的馈赠,也受张家的好处……自然算不上是两袖清风的清官,但是他为百姓着想敢于不拘一格,甚至冒险而为,对百姓而言,可也称得上是一名好官了吧?”

林沉舟皱眉想了会儿,忍不住笑道:“是啊,我虽仍不很喜欢他的脾性为人,然而无法否认,他身上也的确有些叫人不忍毁掉的东西……为难,为难。”

小唐忽然想到一件要紧的事,便问:“是了,本以为那应兰风是贪官,我们可以把银子分文不差拿回来的,如今却怎生是好?”

林沉舟更啼笑皆非,道:“我方才恼的也正有此事,想这应兰风,自己跳脱乱为不说,如今更拉上你我下水,唉,真真想不到,你我生平第一遭做买卖,竟然是要赔了。”

小唐大笑,林陈州也笑着摇头不已。

正行走间,小唐忽然脚步一停,往旁边店铺斜了几步,林沉舟回头,却见他站在铺子门口,仰头正看什么,林沉舟问道:“怎么?看到什么好东西了?”

小唐笑道:“也没什么……”转身离开,林沉舟看着他的神情,狐疑地扫一眼那铺子,却见原来是个专门卖银饰的小店。

中午时候,加起来也有七八桌的来客,多亏了张家少奶奶带来的人手帮持,才得周全。

应兰风本不善饮酒,因为高兴,便多吃了几杯,一时便有三四分醉意。

应兰风去后,同席的张大官人便向着林唐两人举杯,说了些感激的话,又道:“还不知两位恩公高姓大名?”

林沉舟笑道:“张爷客气了,我姓林,林心斋。这是我的徒弟,唤作唐不二。”

应兰风在旁闻听,笑道:“我也是今日才知道两位的姓名,两位行事非同一般,连名字也很不同凡响。”

李贤淑一直留神着应兰风的举止,见他如此,情知醉了,便忙指使人把他扶了回里屋休息。

应兰风兀自挣扎,口里说道:“不必着急,我还要跟林兄和唐贤弟多喝两杯……”

李贤淑在屏风后狠狠地咳嗽了声,应兰风耳朵一抖,顺势便趴在小厮的肩头,喃喃道:“我醉了,各位,暂且失陪了……”

应兰风离席之后,张大官人笑着端详林沉舟,道:“心斋先生相貌清奇,这位不二小哥,也委实的一表人才,听闻两位是从京内而来么?”

林沉舟目光微转,不动声色道:“张爷谬赞了,我们正是京中而来的。”

张大官人道:“帝都而来的人物,都是这般出色,两位是怀真跟犬子的救命恩人,我有意请两位过我府内住上一段时日,不知肯赏光否?”

林沉舟道:“您客气了。承蒙应大人不弃,许我们住在衙门内,已心满意足,他日等果品准备妥当,便要启程了,是以就不劳烦。”

张大官人也未多言,只仍道:“既然如此,那我便不强求两位了,倘若两位在此地有什么需要,请尽管开口,我会尽力而为。”说着,便起身拱手行礼,态度竟极恭谨,林沉舟跟小唐起身还礼,张大官人便离席回家了。

此人去后,小唐同林沉舟两人也顺势离席,廊间,小唐便问道:“恩师,方才那几句话中颇有试探之意,他是否知道你我来历?”

林沉舟道:“张家原本在京内为官,或许在机缘巧合里曾看见过你我也是有的,然而此人极聪明,并未点破,想必就算是知道你我来历,也不会张扬。”

林沉舟想去看应兰风,小唐陪他走了会儿,经过月门的时候,不经意转头,便看到隔着一丛花,露出两个毛茸茸地头,正是应怀真跟张珍。

小唐便道:“恩师,您先行一步,我稍后过去。”

林沉舟点头,举步离开,小唐便拐到月门里头,正要叫应怀真,就听应怀真对张珍道:“我说了多次,不许你对我太好。”语气像是很不高兴。

小唐挑眉,心道:“这两个小家伙拌嘴了呢。”一时兴致上来,便不靠前,只是听着。

却听张珍道:“我不懂,这是为什么呢?”

应怀真道:“你为何总问为什么?你对我这么好做什么?”

张珍笑说:“真真妹妹,你怎么傻了,我当然要对你好,不为什么也要对你好啊……还有这次,你被贼掳走,我爹说还是我带累你呢,我加倍对你好也是有的呀,你就别恼了,你看这个金项圈是不是比你之前那个银的好看呢?”

应怀真索性举手把金项圈摘下来,道:“是我爹让戴的,如今还给你了。”

小唐见了那个晃得人眼瞎的精致华美金项圈,不由探出手指,摸了摸自个儿的衣袖。

那边张珍吓道:“妹妹,你不要这样……我做错什么你打我就是了。”

应怀真不耐烦地说:“我没说你做错,你不会去找别人玩么?”

张珍道:“我为什么找别人,我喜欢找你。”

应怀真道:“那……那我迟早是会离开泰州的,到时候你找谁去?”

张珍呆了呆,道:“你去哪里,我就跟着去哪里罢了……”

应怀真倒吸一口凉气:“你说什么?”

张珍似是真的怕了,声音里带了哭腔:“大不了我求我爹,让我跟着你一块儿走……”

应怀真大叫一声:“你别胡说,你哪里也不许去!”

张珍道:“为什么?”

应怀真尖声嚷道:“因为我怕你离开这儿后会出事!”

小唐起初还觉得两小无猜,赌气似的话十分有趣,渐渐听到最后,却不由地震惊起来,心底竟有种说不出的感觉,他想打断两个小孩儿的对话,却又不知该不该在这时候出声。

正在这时,应怀真转过身,从花丛后跑了出来,她一边跑,一边似个低头擦泪的样子,竟然没看到小唐站在月门口,小唐躲闪不及,顿时撞个正着,应怀真往后一退,跌在地上!

小唐因为震惊,未曾及时抱住她,见状忙抢过去将她扶起来,握着她肩头问:“怎么了,摔坏了哪里不曾?”

应怀真一声不吭,小唐单膝半跪,低头看着她,却见晶莹的泪滴不断地掉落下来,有的打在他的衣襟上,纷纷如雨,但偏偏不言不语。

小唐胆战心惊,尽量让声音变得温和,道:“小怀真,你是受委屈了么?别怕,叔叔……”

小唐还未说完,应怀真忽然扑到他的怀中,竟放声大哭起来!

第12章

应怀真嚎啕大哭。

起先她是被张珍逼的急了,情急里竟把真心话嚷了出来。自打重生,她处处留心,每每偷偷算计思量,这份心思却是谁也不能说的,也自然万万不能给旁人知道。

面对张珍,这个前世里被她彻头彻尾忽略的好人,只盼他不要再如前世一样为她所累就好。

然而张珍小孩儿执拗心性,全不解应怀真不理他乃是好意,如今更说出“跟着你一块儿走”的话来,无形中就跟应怀真最担忧之事相契合了,让她十分刺心,才口不择言说了心里一直忧虑着的实话。

没想到正好给小唐听了去。

自打记起了小唐的另一重身份,应怀真对他便更“避之不及”。

她前世是个不折不扣的娇养少女,懵懂无知。此番虽然重生,不再似之前一样无忧无虑,可却更加多了份自知之明:不管她如何地有些小小聪明,于唐毅这等注定一生于朝堂上覆雨翻云的人来说,也委实是太嫩了,她担忧的是,若跟唐毅多有亲近,他是否会察觉她的异样……弄巧成拙惹祸上身也不一定。

故而每次见他,都只露出一副呆愣的小孩模样,能避就避,话也不肯多说一句。

然而此次,却偏又在她忍无可忍真情流露的时候,被小唐见个正着。

昏头昏脑地跌倒,一抬头,猝不及防地就看到是他,那双凤眼里毫无笑意,而是震惊地看着她。

应怀真浑身发寒,心中忽然有极大的恐惧:她如今只是个四岁的孩子啊,她刚才说了什么?有多少是不该说的?他又听见了什么?

越是着急,脑中竟是一片空白,连自己刚才叫嚷过什么也忘了。

直到小唐上前,忙不迭地把她扶起来,轻轻握住她的肩头,温柔低问。

应怀真听着那温柔的声音,小唐掌心传来的温暖似有魔力,将包裹她全身的坚冰击碎。

这么多日子来的提心吊胆,担惊受怕,汇流交织,像是泪的长河,如今越闸宣泄而出。

或许此刻出现在跟前的并非小唐,就算是一个路人,也会叫她顷刻泪如雨下,暂时依顾。

她委实需要一个令她发泄的怀抱。

然而小唐呆若木鸡。

只是本能地把应怀真抱入怀中,手掌在她在她后背处护着,耳边听到小孩儿放声大哭,就像是受了天大的委屈,他愣了愣,终于轻轻地在她背上抚了两下,道:“乖,没事了……”

此刻张珍也跑来,呆呆地看着应怀真哭,自个儿的眼泪也扑簌簌往下掉。

应怀真自打出生也没这样大哭过,早就给路过的丫鬟仆人们听到看到,以为出了大事,飞快地向李贤淑应兰风通报了。

两夫妇不知所以,连忙鸡飞狗跳地跑来,猛然见女儿哭的上气不接下气,原本粉白的小脸通红,泪人似的,实在可怜的紧,李贤淑急忙把应怀真抱了过去,百般安抚,应兰风围在旁边便问:“怎么了,发生何事?”一边问着,一边看小唐。

小唐微觉窘然,道:“我……”

亏得张珍发声说:“妹妹跟我说话,我说错了话,惹她生气了……”说着眼睛更红了,“哇”地一声也哭了出来,叫道:“是我不好!妹妹别哭了!”

张家少奶奶先前正跟李贤淑安排诸事,跟李贤淑前后脚来到,见状急忙把张珍抱了过去:“你又哭什么呢?你打妹妹了?害她哭的这样?”

张珍哭着说:“没有打!”

在场的众人十分狐疑,看来看去,都看向小唐,小唐咳嗽了声,不觉有些心虚,便道:“我……没看见,小怀真撞在我身上跌倒了……想必是跌疼了……”

此话一出,大家伙儿的目光都有些不太友善,小唐忽觉脸热。

还是应怀真停了哭,抽噎地解释说:“不关唐叔叔跟哥哥的事,是我自己不好。”

李贤淑便问:“乖乖不哭,跌到哪里了么?”

应怀真摇头,又看张珍,泪汪汪地说:“哥哥也别哭了,是我不该对你乱嚷。”见张珍哭的伤心,一时也忍不住有些心酸。

李贤淑见她并未受伤,又如此说,情知多半是孩子们吵嘴赌气,她便松了口气,笑道:“好了,吓得我以为怎么了呢,哭得这样惊天动地的,都是小孩子家里吵嘴,珍哥儿也别哭了,你再哭,你妹妹也要跟着哭,今儿是她的好日子,咱们该开开心心的才是。”

张少奶奶也说:“就是的,你是男孩子,怎么也跟妹妹似的哭哭啼啼呢?她既哭着,你该去好生安慰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