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还没说完,凌景深忽然幽幽地叹了口气,面上大有惆怅之色。

林明慧一怔,问:“你在故弄什么玄虚?”

凌景深这才看向她,叹道:“我方才看到一条不错的锦鲤,不料姑娘才过来,他看见姑娘的影儿,就立刻跑了。”

林明慧有心找茬,此刻更气道:“你的鱼跑了关我什么事?”

凌景深却笑微微说道:“不是这个意思,我只是忽然间想到一句话。”

林明慧斜看他道:“什么话,必然不是好话。”

她以敌对之心对凌景深,自然也便猜凌景深不会有好言语。

却听凌景深说道:“不提防……沉鱼落雁鸟惊喧,则怕的,羞花闭月花愁颤……”

林明慧一听,先是愣怔,旋即睁大眼睛问道:“你也知道《牡丹亭》?”话音刚落,忽然之间掩口不语,面红耳赤。

凌景深却奇问道:“什么《牡丹亭》?这句子我只是听我弟弟有一次念了起来,我觉得好听耳熟,无意中就记住了,此刻觉着倒有些适合姑娘,才念出来,是不是冒犯了姑娘?”

林明慧狠狠看他一眼,忽然说:“只懂贫嘴贫舌,胡言乱语。”红着脸转过身,脚步匆匆地自回房去,只不过这时候,林明慧心中却已经恼意全消,连先前跟女伴们相会受得恼怒也都烟消云散了。

林明慧回到房中,坐在桌前怔怔发呆,不由呆呆地念道:“恰三春好处无人见,不提防沉鱼落雁鸟惊喧,则怕的羞花闭月花愁颤……”反复几遍,情难自禁。

这原来正是《牡丹亭》里杜丽娘思春时候,顾影自怜所念之词,竟被凌景深念出来形容了她……虽有些唐突,只是竟正合了林明慧此刻的心绪情景。

林明慧呆呆地念了几次,忽然越发心跳,竟有些口干舌燥起来。

如此京内诸事太平,时光悠悠,转瞬间两年又过。

第60章

这一年暮春时候,西南山上,来了一队人马,几十人在那蜿蜒的山路上缓缓而行,走到那极崎岖地方,便尽数翻身下马,小心牵着马儿前行。

渐渐地山势越高,再往上半山腰的雪犹未化去,往上也是一片雪白,在太阳的反光下金灿灿一片,若久盯着看,眼先受不住,厉害的便会害了盲症。

然而头顶的日光虽刺目的很,风偏却极冷,刮在脸上如小刀子割着一样,又加空气稀薄,令人呼吸维艰。

众人无瑕言语,只是在土人向导的带领下,闷头仔细赶路。

如此走了小半个时辰,前方有一片平坦地方,又有山石矗立,挡住大半的山风,头前向导便做了个手势,拉着马儿慢慢停下来,示意大伙儿就地歇息。

土人向导叫手下少年把马儿停住,自己往后走到中间一人面前,那人披着黑色绣金的斗篷,风一吹,把罩在头上的帽兜吹得鼓了起来,他索性举手把帽兜拂下,抬头一笑,只见华容光润,玉颜神飞,令人见之忘俗,陡然生钦敬之心,正是小唐。

那土人便抬手抚胸,微微躬身行了个礼,说:“大人,过了这山,就是舜的地界了。只是山上气候多变,要加倍小心。”

小唐微微一笑,道:“有劳你了。”抬手在那土人胳膊上轻轻一拍,颔首示意,转眄间流光敛彩。

那土人向导为他的气度容色慑服,竟不敢直视,只垂头躬身道:“大人是天朝使者,山神必然也是庇佑的,能为大人效劳,这也是我的荣幸。”

如此歇息片刻,复又赶路,不料才翻过山梁,忽然不知从哪里来了一片乌云,将半个山顶笼罩。

那土人见势不妙,早忙先叫让马儿卧倒,又招呼大家伏底身子,果然才将就着藏好,一阵风忽悠悠吹来,裹着凌厉的雪片,风中竟有呼啸之声。

刹那间晴空万里已经不见,人人连眼睛都睁不开,面前只有乱舞的飞雪夹杂着山石,那风越大,仿佛要把人刮起来卷走一般,大家伙儿只得拼命地抓住身下能抓住的任何东西,祈祷这场风暴赶紧过去,不敢分毫懈怠。

忽然之间,听到一声尖叫,原来是跟着那土人向导的少年身轻力薄,被风卷的双脚腾空,那土人向导距离他有十几步远,想要来救,只怕还未到跟前就已经被风卷走,只能眼睁睁看着,一边儿大声呼喝。

那少年身子随风而起,已经抓不住任何东西,手一松,身子如断线纸鸢,腾空而起!眼看就要被卷入万丈深渊,忽然一道人影飞身跃起,将那少年用力抱住,脚下在地上拼命一勾,划着地上的杂石想借机稳住身形,却挨不住风里强大,推挤着两人往那深壑边儿而去。

原来这起身救人的却是小唐,生死一刻,小唐喝道:“抱紧我!”

那少年已经不顾一切抱住他的腰,小唐腾出手来,猛然从腰间拔出匕首,奋力往地上一插,只听金石之声,那匕首深深扎入身下石上,好歹止住了两人下滑之势。

此刻风雪狂舞,已经是对面不见人了,小唐只听有人大叫自己,知道是属下们担心,生怕他们冒险来救,便喝道:“我在这里,都不许妄动!”

风吹的两人摇摇欲坠,那少年怕的双眼紧闭,已经抽噎起来。

小唐只能尽量将他压在身下,拼命支撑。

如此将近一刻钟时候,风雪才缓缓平息,很快地阴云散开,重显晴天。

梁九回头一看,心头一颤,忙抢过来相救,却有一人比他更快,两人拉着小唐的手臂,将他们两个拉了起来。

那向导也跑过来,抱住那少年哭了起来,原来这少年是他的儿子,方才只以为是必死无疑了,却做梦也想不到会被小唐相救,顿时千恩万谢,感激不已。

梁九后怕,忍不住说:“大人这样,太过冒险了!”

小唐道:“山上的风雪来得快,退得也快,我理会得。”

梁九叹了声,说道:“咱们这些人跟着您,好不容易才平安出了那狼窝,大人却要保重才好。”

小唐拍拍他的肩头,示意自己知道了。

此刻所有人复整装待发,梁九又道:“沙罗国那样的情形,也不知公主可应付得?”

小唐眼中有些许忧色,道:“沙罗的情形的确复杂,几个亲王又各怀野心,只怕也安稳不过多久,然而公主聪慧机变,我已经同她商议过,也嘱咐了让她各处留意,好生应付……只是,毕竟……也难保会有几年的平安……”

梁九笑道:“怪不得临走的时候公主那样不舍,一再想大人留下来相助呢……沙罗距离大舜又是这样路途遥远,就算互相传个信息最快也要一年时间,唉……公主再聪慧,毕竟也是个女孩儿。”

小唐也淡淡一笑,眼中已经一片清明,道:“可谁叫她生在皇家呢,这便也是她的宿命罢了,逃是无法的,只能接了,再见招拆招……”

小唐欲言又止,缓缓抬头看向天空,却见不知从何处飞来一只鹰,于头顶天空盘旋长啸。

小唐看了片刻,长吁一口气道:“个人皆有缘法,然而我们好歹将回到故国了!诸位,启程了!”

下属们听了“故国”两字,想到久违的故土,家中的亲人们,一瞬皆热血沸腾,才把方才那场惊魂都抛到脑后去了,人人喜气洋洋,精神倍增准备赶路。

那土人向导回头看看几人,便仍头前带路,走了会儿,竟扬声用土语唱起歌谣。

小唐只听那曲调悠扬,歌声似饱含情意,却不明究竟,那向导的儿子因小唐方才相救,便一直跟在他身旁,见他流露思索之色,便说:“大人,这是我们族里赞美英雄的歌。”

说着,就给小唐一句句地解释,原来唱得是:

他单枪匹马与敌交锋,左冲右突势不可挡

傲慢之众纷纷退避,直杀至暮色笼罩大地

而风雪必将在冰川上铭刻他绝世之战绩

那向导见少年向小唐解说,就又回头用土话说了一句什么。

少年听了,便笑吟吟地对小唐说:“父亲说,这是献给大人的歌。”

小唐听了,哈哈大笑,道:“世间竟有这样的英雄么?必然只是在传说中罢了,我心向往之,然而是不敢当的。”

一阵风悠悠地掠过,裹着几片清雪,便吹在身后的冰川壁上,古老的雪山同风迎合,发出奇异的呜呜声,忽然一声尖锐清啸,令人精神一振,小唐抬头,望见头顶的那只鹰转了个圈儿,铁翼张开,越飞越高,逐渐不见了踪影。

小唐自不知道,这首歌对他来说究竟有何意义,此刻他心之所系,已经是阔别了近四年的故土跟家人,却不知这么多年过去了,那些他牵挂的人究竟如何?

与此同时,在京城之中,三辆马车一前一后在路上而行。

最前面的一辆马车中,有人叹了声,悄声道:“也不知道林大人究竟是病的如何……这几日林姐姐都不得空,还好有你,叫我不至于落单。”

说话之人,容色越发秀婉出挑,赫然正是小唐的妹妹唐敏丽。

而在敏丽对面那人,容颜还未十分长开,仍略有些稚嫩,但却已经初露绝世之姿,就如一朵半绽的花苞,而花开必将倾城,而此即看来,其清丽出尘,却更叫人想好好地保护起来,却正是应怀真。

原来这两年多来,应怀真同唐府里时常来往,一来二去,竟渐渐地同唐敏丽成了无话不说的闺中密友。

唐敏丽喜她年纪虽并不大,却一派的平和恬淡,最是知心知意,有时候同她说起一件事来,她每每都有不凡的见解,让敏丽意想不到,因此敏丽竟格外另眼相看,渐渐地对待应怀真比对林明慧还要亲密上三分。

应怀真也欣赏唐敏丽性情温柔,又毫无小唐一样的深沉心机,不必费心猜测,相处起来格外轻松,因此也爱跟她来往,因此两个竟成了无话不谈的好友。

今日,唐敏丽陪着母亲唐夫人去香积寺进香还愿,原本林明慧是要相陪的,不料这些日子,林大人忽然病了,林明慧侍奉父亲,无瑕分神。

可喜应怀真知道了,怕敏丽一个人陪着母亲,未免孤单,便一早就来了。

果然敏丽见了她,十分喜欢,道:“我本来想请你来,又怕你嫌我是因为明慧不来才又叫你的,且又怕你自己有事,所以竟不敢说,没想到你自己倒来了,你这小精灵古怪,莫非是我心里的虫子不成?”

应怀真笑道:“我虽不是精灵,也非虫子,却是个包打听,因我哥哥昨儿说了林大人病了,我就猜明慧姐姐不会来陪你,我倒是怕来的唐突,你嫌我多事呢。”

敏丽便挽住她的手臂,口中笑道:“我是嫌你,嫌的都不肯放开你了。”

唐夫人带着贴身丫头便乘第二辆车,第三辆上是敏丽跟应怀真的丫头们,很快到了香积寺,那先来的小厮便迎上来,有些焦急说道:“小的正想回去跟太太说,今儿是熙王爷在此礼佛……门口都被人拦住了。”

此刻唐夫人已经下了车,闻言一怔,原来他们前来还愿是早一天就派人来说好了的,那时候也并没没有提熙王来礼佛的事儿,如今却又是怎么了?

正好唐敏丽跟应怀真也下了车,被丫鬟们簇拥着过来,见小厮跪在地上,便问怎么了,唐夫人便说了熙王在此。

三个人面面相觑,唐夫人便道:“既然如此就罢了,改日再来就是了。”

敏丽也说:“正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明儿再好好地问问这寺里的主持究竟是怎么回事呢。”

母女正商量着回去,忽然见寺门口有个侍卫跑出来,问道:“敢问来的是唐府的人?”

那小厮忙回话,那侍卫远远地站着行礼道:“请恕小的们不懂事,方才熙王爷听说了有人来礼佛,特把我等训斥了一番,叫不许拦着,唐夫人跟小姐们请。”说着便退到一边,不敢抬头乱看。

唐夫人见状,便微笑道:“还是不必了,我们不便打扰王爷礼佛,改日再来也是使得的。”正说了一句,就见里头一个内监跑了出来,见了她们,便双膝跪地,道:“见过夫人跟小姐们,王爷听闻是唐夫人来到,特叫奴婢前来好生迎接着。”

唐夫人见行此大礼,未免有些惶恐,当下不好再推辞,看看敏丽跟应怀真,便道:“既然王爷这样和善,我们如此走了反而拂逆了他的好意了。”于是便一并入内。

才进了门,将到了一重大殿,就见有个人正从佛前起身,一身素白的袍服,肩头绣着龙纹章,镶玉的宽革带束腰,大袖轻拂回过身来,身姿看来倒是格外潇洒。

唐夫人见状,不免走上两步,便欲行礼,敏丽也只好随母亲而行,应怀真虽然不想跟陌生人照面——尤其是这位熙王爷,此刻却也是骑虎难下,只好尽量低着头,半跟在唐夫人身后缓步上前见礼。

熙王却是跟小唐一般年纪,皇家子弟,生得面容白皙,眉目清俊,器宇非凡。一看唐夫人见礼,他便快走几步,赶忙扶起来,笑微微说道:“何必行此大礼?快快请起。”

唐夫人见熙王如此谦和,含笑道:“委实不知王爷在此,多有唐突冒犯了。”

熙王眼中带笑,道:“夫人万别这么说,是本王唐突了才是,因昨夜得了一梦,今儿才忙忙地赶了来……来了才知道夫人也是今日来的。可是凑巧了……若要真细说起来,倒是小王的不对了。”

唐夫人连称不敢,熙王却又看向唐敏丽,微笑道:“这必然就是敏丽妹妹了?可还记得我?”

唐敏丽些许愕然,却也微笑着轻声道:“原来殿下还记得敏丽。”

熙王气质本极高雅,此刻笑起来倒有了几分单纯孩气,望着敏丽道:“小时候三郎常带我去府里玩耍,那时候敏丽还只是个小丫头,只这些年我在外头,竟不曾见……才回了京内,偏又听说三郎去了沙罗国,倒不好贸然去拜见了。”

应怀真在旁边听着,心头恍惚,却并不敢抬眼看面前之人,只听他们寒暄了几句,熙王便看向她,道:“这位又是……”

敏丽忙说:“这是应公府的二小姐,是怀真妹妹。”

熙王将应怀真打量了一番,忽地笑说:“我早听说平靖夫人对应公府的一位姑娘很是另眼相看……就是怀真妹妹了?嗯……看来倒有几分眼熟,像一个人。”

应怀真只觉心跳加快,仍是不敢抬头,也不愿做声。

敏丽见她不似平日一样应答如意,还以为她见了陌生男子怕羞而已,便替她说道:“又像是什么人呢?”

熙王想了半晌,却又笑道:“一时倒是说不上来。”

熙王只说自个儿已经拜了佛,当下就陪着唐夫人跟敏丽随行,可见熙王是个随和善谈之人,敏丽起初还对他有些隔阂,相处了片刻,又想起小时的情谊,便也放宽了心怀。

应怀真只勉强随着走了一会儿,就拉住敏丽,悄声说:“姐姐,我忽地觉着有些头疼,不如你们在这儿,我先回去……”

敏丽果然见她脸色微白,便忙问:“可疼得厉害么?怎么忽然犯了头疼?”

两个人在这儿说话,不妨熙王听见了,便走过来道:“怎么了?”

应怀真想拦着敏丽,敏丽却果然就先说了,熙王听了,眉头一皱,道:“怕是被风吹了也是有的,只不过如此的话再去乘车,车马颠簸岂不是更难受了?这寺内自有香客住的厢房,不如在此歇息片刻,我再叫他们熬点汤水,必然片刻就好。”

敏丽听他说的如此详细,便也点头,道:“我正也是这么想的。”

熙王闻言,便叫了内监来,吩咐说:“好生伺候着二小姐,别的厢房怕不洁净……就去我那间房里歇会儿,她的头疼,你再叫僧人熬点汤药送上。”

应怀真怔怔听着,心中好生后悔提起自己“头疼”,如今竟更是坏了事,她本想借口头疼先离开这里,确切说来,是离开熙王……不料此刻,却更是难以脱身了。

内监们小心引路,敏丽陪着应怀真往熙王素来歇息的那厢房去,一边温声问长问短,应怀真几乎不知自己可回答了她,又回了什么……满心里只是又恍惚,又有些隐隐地难过:叫她怎么说呢?此刻,面对前世曾下旨斩了应家满门的人,竟要怎生应付、又要以如何面目面对?

第61章

应怀真想不到,今生竟然在这种情形下跟熙王照面。

——熙王爷赵永慕,自然就是将来的新帝,也是最终阻断了应兰风仕途,一纸诏书叫整个应氏派系大厦倾覆之人。

敏丽陪应怀真入了香房,见她有些儿神不守舍,便不放心,应怀真只得打起精神来,笑说:“本是我来陪姐姐跟伯母的,如今竟叫你来陪我了?你快些去,不要在这里耽搁,不然我也一来不得清静歇息,二来更于心不安的。”说着,便笑着把敏丽往外推。

敏丽也有些担心母亲,毕竟不能只叫熙王陪着,又见有内侍在此,便叮嘱说:“那你自在歇会儿,若有什么不妥,就让他们去叫我。”

应怀真答应了,敏丽便出门去了。

敏丽退了后,应怀真只得进了内室,打量着这房间收拾的果然干净清雅,倒也不觉得如何不自在,她便到榻上坐了,手拄着旁边的小桌,仔仔细细在脑中回想有关熙王的事。

不料所得居然极为有限,除了有一次曾照面过,其他据应怀真想来,这熙王原本竟是个无声无息、没什么印象之人,只是在最后那场巨变中,他的名字才蓦地横空出世似的……被她牢牢记住了。

然而倘若熙王真的是个默默无闻的寻常之人,又怎么会历经太子倒台,肃王谋反等事,最后却给他平平坦坦地登上皇位了呢?

而那一次的相见,也并不寻常,因为应怀真跟熙王的那次照面,是在宫内。

那次应兰风带她入宫,皇帝见了她,又是格外高兴,特意叫她同座用膳。

正谈笑中,忽然外面内监来报说:“熙王爷进宫请安来了。”

皇帝淡淡地说了声宣,应怀真抬头看去,就见一个清俊风雅的年青人缓步踱了进来,上前躬身行礼,姿态倒是极好的。

然而她只是看了那么一眼而已,当时的熙王对她而言,还不如面前那一盘新鲜的菜色更吸引人。

耳畔隐隐约约倒是听了几句话,如今搜肠刮肚地回想,只模糊记得皇帝曾问他关于熙王妃之事,而熙王道:“她的身子虚……近来越发欠安,便不曾进宫……”而后皇帝也没说什么,只叫好生调养保重,如此之类。

应怀真思忖了半天,又想给前生的自己几个耳刮子:能别忙着吃东西么?竖起耳朵仔细听听这些说话该多好呢?不至于现在一团儿空白。

但当时怎能想到呢,这个看似很不起眼儿、也并不如何受皇帝宠爱的熙王,最后竟会是坐上九五至尊皇位的那个?

正想着,内监放轻了脚步进来,躬身问道:“汤水备好了,请二小姐慢用。”

应怀真正也有些想的头疼,便接了,吹了吹,尝了一口,觉着味道清淡,倒也可以入口,便慢慢地喝了。

一碗汤药喝过之后,不知不觉身上就有些倦意。

那内监在旁看着,见她有些困倦,便轻声又道:“二小姐可去那榻上歇息片刻,被褥都是崭新的,王爷还没进来睡过呢。”

应怀真答了声,却并不动,毕竟这是熙王休憩之地,进来暂歇已是破例,怎么好再大喇喇地去躺了睡呢?

那内监见她手拄着桌子,微微闭了眼睛有些打盹儿之意,便悄悄把药碗端了起来,又看应怀真,见她渐渐地地趴在了桌上,竟是睡了过去。

内监便不再做声,只轻手轻脚地便又出来,把碗交给小内侍拿走,自己便站在门口。

片刻,就见熙王摇摇摆摆而来,到了门边,便问道:“人可还在?”

内监点头道:“方才喝了药,有些睡着了。”

熙王应了声,又思忖着自言自语道:“不知好些了不曾?”

内监见他是个要进去的光景,便把门轻轻推开,熙王果然迈步进了室内,才走一步,又回头道:“开着门便是。”

熙王转到里屋,一眼便看到应怀真坐在榻边儿上,歪着身子趴在桌上睡着呢。

他微微一怔,走近了几步,望着应怀真闭眸熟睡,长睫动也不动的光景,静默片刻,便缓缓伸手探过去。

修长的手指往前,将要碰到应怀真的脸颊之时,忽然一停,熙王打量着她的眉眼神情,半晌,才低低地笑说:“我忽然记起来……你究竟是有些像是谁了……”

一梦沉酣,应怀真醒来之时,却见自个儿正歪倒在榻上睡着,慌得忙爬起来,正有些不知所措,转头却敏丽正在小桌对面儿坐着。

敏丽见她醒来,便笑道:“真真是个睡美人儿,看你睡得这样好,我都不舍得叫醒你。”

应怀真本正震惊,见她也在才心安,揉揉眼睛道:“我睡了多久了?熙王爷呢?”

敏丽看着她懵懵懂懂之态,越发笑道:“别怕,其实也没多久,大概半个时辰罢了,殿下也是方才才回去的,我就来看看你,才坐了一刻钟不到呢。”

应怀真脸上有些微红,忐忑问道:“姐姐,我可是失礼了么?”

敏丽笑道:“什么失礼呢,不必在意那些……我同你说,这位熙王殿下,原本跟我们是早就认得的,他小的时候,我哥哥常常带他回家一块儿玩耍,是最熟悉不过的……他人也极好,性情最是和善亲切,毫无皇子的骄奢之气,后来他出了京,彼此才远了,如今再重逢,我见他的举止神情,却好像是还没有变,跟小时候一样似的。”

应怀真只是听着,不敢多嘴,是试探着问:“姐姐,他毕竟是位王爷……真的有你说的那样好?”

敏丽道:“王爷也是分人的,你瞧肃王,便无人敢招惹他……至于太子,更是人人敬畏了,只是永慕哥哥不一样……其实我也知道他回京来了的消息,也零零散散地听人说起来,虽然皇上不是很宠爱永慕哥哥,但却是个难得的好人,底下人人称赞的。”

应怀真琢磨了会儿,忽然记起一件事来,便问说:“那他成亲了不曾,王妃又是谁呢?”

敏丽听了,歪头想了会儿,说:“本来是成亲了,王妃……隐约记着是礼部员外郎之女……然而前两年竟病死了。现在还并没再娶呢。”

敏丽说着,忽然吃吃笑了起来,看着应怀真道:“你这鬼丫头,怎么竟问起这个来了?莫非是看永慕哥哥人生得清俊,就……”

应怀真本一头雾水,想来熙王很快就会再有一位“王妃”了,只不知道究竟会是谁?

忽然听敏丽又打趣自己,一时红了脸,便啐道:“姐姐比我年长,再怎么也先轮不到我的。”

敏丽听了,便也适可而止,只笑说:“罢了罢了,知道你脸皮薄,我便不招惹你了。”

两人斗了几句嘴,应怀真却又暗暗在心中自省,方才问的的确是唐突了些。

又说了会儿话,应怀真喝了几口水,两人挽手出来,乘车回府。

因应怀真在外耽搁了大半天,便没有再在唐府久留,回唐府略坐了坐,就出门乘车回家了。

才回了应公府,进了二门,就见有个丫鬟笑迎着说:“二小姐可回来了,春晖少爷找了你一上午!”

应怀真惊诧道:“春晖哥哥找我做什么?”

丫鬟笑道:“佩少爷也来找过呢,不过佩少爷这会子出府去了,姑娘只去春晖少爷的书房就知道了。”

应怀真不知究竟发生何事,便同吉祥往应春晖的书房而去。

因应春晖性子单纯活泛,又有些不拘小节,这两年内,两人之间也比别的姊妹亲近些,多半是春晖跑来找应怀真,或送些小玩意儿,或说些外头的趣事,偶尔应怀真也来寻他,要一些书看、给陈少奶奶请安顺便见他之类。

应怀真也知道春晖有时候最喜欢无事生非,虽然着急找她,未必就会有什么要紧的事儿,只是前去看看倒是无妨。

顷刻便到了春晖的书房,见两个丫鬟站在门边上,见她来了,便喜道:“二小姐到了。”

应怀真才在门口露面,一眼就看到应春晖从书桌后头跑出来,手中拎着一张纸,火上房似的叫嚷说道:“妹妹你可回来了!快来看这个!”

应怀真忍着笑,道:“又有什么了不得的?竟这么着急似的给我看?”

应春晖欲言又止,只跺脚说:“你只是快看,只说这诗写得好不好?”

应怀真听了这句,更加认定他是在“无事生非”了,便忍着笑道:“以后你的房子着了火,我可也是不理会的,谁让你平日里总叫‘狼来了’呢,次数多了,真的也当做假的了。”

一边奚落着,一边果然就取了那纸在手上,端着仔细看去,只见上面写得是:

江南有丹橘,经冬犹绿林。

岂伊地气暖,自有岁寒心。(注4)

应怀真一看,陡然惊心,不由说道:“好诗!果然是写得好……”忽然又疑惑起来,便先不去急着乱夸,只问应春晖道:“这是谁写得?”

原来这两年里,应春晖因上学,不免跟一些年纪相仿的少年厮混的极好,只因他性格好,所以很得人爱,而这些少年里头,也有一个叫做“凌绝”的冤家对头。

先前应春晖也夸奖过几次凌绝写得好诗,只不过那些诗多半都是应怀真早就滚瓜烂熟,甚至可以倒背如流的,于是每次听了,只是哼一声罢了。

前生已经为此疯了一次,那时候,每看到凌绝的大作,都要用尽万千言语夸奖才好,几乎想要每个自己认识的人都也倒背如流……真真痴狂的无法自拔。

此刻今生,报之的无非是一声冷哼,一个白眼,其他,就算再为此说上一句话也都嫌多。

因此此刻见应春晖雀跃至此,而这一首诗偏偏是她从未听过见过的,于是便起了疑心,怀疑是不是凌绝的大作,倘若真是他的手笔,那自然是不能夸的,要“呸”一声才好。

不料应春晖笑道:“你也说是极好的,可是不是呢?”

应怀真打定主意不开口,先要问出是谁所做才好,见应春晖这个模样,认定了八分是凌绝所做了,毕竟评心而论,这诗做的的确是极好,不仅工整,且意蕴极佳,如果说是出自凌绝的手,也不出奇。

应怀真就道:“这也分人的,若是人品欠佳之人所做,那……”

应春晖不等她说完便哈哈大笑起来,笑了会儿,才道:“你敢说嘴?你道这诗是谁写的?正是二叔父的手笔!你可说好不好呢!”

应怀真呆了呆,本以为耳中听见的会是“凌绝”两字,陡然换了“二叔父”,一时竟转不过弯来,不知应春晖的“二叔父”是谁,隔了会儿,才浑身一颤,道:“你说的莫非是我爹?”

应春晖看着她呆怔的模样,越发大笑起来:“你可是傻了,我的二叔父,不是你父亲又是何人呢?”

应怀真震惊不已,仔仔细细又把那首诗看了一遍,看着“江南”两字,又看到“经冬”,“岁寒心”等词,岂不是正合了应兰风此刻身在南边儿的处境?一时忍不住,眼中热泪便涌出来,怕滴落在纸上,又忙擦去,喃喃地说:“真的是我爹爹所做?”

应春晖才止了笑,道:“我骗你做什么,这是我从外头抄回来的,如今京内已经是传遍了!听说是二叔父写给病中的林御史大人的,林大人一见便连声称好,是他身边儿的人传了出来……才一上午的功夫,外面人人皆知了,还能有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