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敏丽十分愕然,又隐隐地有些失望,可既然来了,少不得要去探望一番凌绝。

丫鬟领着进了内室,凌绝本还在床、上静养,听闻是她们两人来了,满心诧异,早已起身换了衣裳。

两下相见了,敏丽自然便嘘寒问暖地说了几句,凌绝道:“谢谢姐姐还牵挂着,我已经好了……”说话间,就扫向旁边的应怀真,心中仍是讶异她竟也会来。

正好应怀真也看他,目光相对,应怀真明白凌绝的意思,便道:“敏丽姐姐去我家里,跟我说起来,大家就一块儿过来看望了,如今见你没事就大好了。”

凌绝心中虽惊讶,面上仍是没什么表情,只点头道:“多谢了,不妨事。”

敏丽就又问凌绝近来凌景深如何,凌绝叹道:“哥哥虽然不说,我也知道他近来很是不快,唐哥哥是有心人,来硬拉着他出去了,散散心却是好的……”说到这里,胸口有些气不顺,便轻轻咳嗽了声。

敏丽点点头,心不在焉,就起身来走到外头,微微地四处看去,心想着凌景深是否曾在此处做过什么……一时又有些痴痴发呆。

应怀真回头看看,见敏丽出神,却也明白。又见小丫头都站在门口,她心中略想了想,便对凌绝道:“我有一件事,大概唐突,却也很想问一问,希望你不要介意。”

因为始终心怀芥蒂,当面儿连他的名字也不能叫一声。

凌绝挑了挑眉:“何事?你说就是了。”

应怀真暗中吸了口气,放低了声,问道:“我听说……你跟郭家的白露姐姐是有过婚约的?此事可真?”

凌绝听了,微微色变,见左右无人,才道:“你怎么知道?”

应怀真见他如此回答,已经认定是真了,心中冰凉,镇定片刻,才又问:“既然是真的,那么我不明白,为什么你们两家竟都不说,别人都一字不知?”

凌绝只是盯着她,问道:“你到底从何处听来的?你……你可对别人说了?”

应怀真见他隐约紧张,口吻中竟还有几分提防似的,仿佛担心她已经泄露了什么重大机密一样,便微微皱眉,并不做声。

凌绝见她微冷的模样,略想了想,知道她虽然跟自己不对脾气,但却也不是个爱弄舌之人,凌绝暗中松了口气,便道:“不错,是有此事,然而我不想现在就叫世人知道……我现在并无功名,何必就急着去把人家束缚住了?等功成名就了再说不迟。何况此刻说出去,让郭家以为我是个以此为要挟之人了……对了,究竟是谁跟你说的,莫非……是白露姐姐?”

原来想到她曾跟郭白露相处甚好,不由微微露出几分急切,心中又隐隐喜悦,竟是想:若是郭白露把此事说给了应怀真,那么岂不是证明郭白露心里也记挂此事的?

应怀真看着他,将凌绝双眸中的神色看得一览无余,于是并不回答,只顺水推舟地问道:“话虽如此,可如今郭家有许多求亲的,你难道一点儿也不担心?”

凌绝微微一笑,道:“我担心什么?她……总之,就算一万个人去提亲又如何,且比比看罢了。”面上是一股少年自傲。

应怀真无言以对,记忆中的种种缓缓涌出,似水流将她包围其中,暗中用手指甲掐了掐掌心,便又问道:“那么……假如有人家向你提亲,你又如何?”

凌绝见她今日只说这些,越发诧异,便冷笑道:“能入了我的眼的,也是少的很!”言外之意,自然已经是认定了郭白露了。

应怀真缓缓地点了点头,不再言语。

凌绝却又不舍问道:“你还未曾告诉我是谁跟你说的……”

四目相对,应怀真越发看清楚凌绝双眼中的期盼:原来他对郭白露动了意了,所以才露出这种略带渴望的凝视神情。

前生他何曾这样看过她?到最后还以为他只是一味地无情,不料此刻见了才知道,原来他不是无情,只是对她无情罢了。

然而这样倒也是好,毕竟这世间会有一人……能叫他也尝到患得患失、被人折磨的滋味?

两个人你看着我,我看着你,凌绝双眸隐含情切,急欲得一个令他心安的答案,应怀真的双眼里却是一片烟花绽放后的灰烬,从天徐徐降落在寂寂荒原上。

半晌,应怀真淡淡地笑了笑,挪开目光,慢慢起身。

她缓步走到外间,对敏丽道:“姐姐,咱们走罢。”

凌绝见她竟然不答,心中不免失落,只好相送,敏丽忙对他说:“你且歇着,让底下人送就是了,不要因我们来了一趟,反让你再受累。”

凌绝只好答应,在门口止步,却看向应怀真,一看之下,却见她正仰头看着前方天际,神情无悲无喜,只是一片淡漠清寂。

因凌府跟唐府较近,敏丽便请应怀真去府里坐会儿,应怀真只推辞了。

敏丽知道她禁足中,也不敢苦留,如此顺路先到唐府,敏丽先下了车,正要吩咐小厮好生送她回去,便见到有个人骑着马儿遥遥而来,到了门口,翻身下马,道:“妹妹去哪里了?”

原来正是小唐回来了,敏丽倒是欢喜,便说:“方才跟怀真去了凌府探望小凌公子,哥哥去喝酒了?”

小唐颔首,又望着马车道:“怀真也在?怎么不进府去?”

马车里应怀真听了动静,便略掀起帘子,点头致意道:“唐叔叔,恕我失礼,不能下车相见了。”

小唐看着她笑道:“怎么不下来呢?莫非是看我回来了,故意躲着?”

敏丽便说了应怀真要家去,又说:“哥哥回来的正好儿,我正担心他们不能送的周全,你便替我送怀真回府岂不妥当?”

应怀真听了,正要拦住,小唐已经翻身上马,回头笑道:“妹妹纵然不说,我也是要送她的。”

第73章

敏丽满心里其实想问凌景深之事,见状只好作罢,目送车马离去,便转身进了府。

且说小唐骑马随车而行,走到半路,忽地见车帘子微微一动,小唐低头看去,却见应怀真正在看着他,似有话说。

小唐忙一牵缰绳,将马儿靠近了些,便问道:“小怀真,是有何事?”

应怀真看了小唐一会儿,便小声道:“唐叔叔,我……有件事想要请教你……”

小唐闻言便笑道:“请教……倒是什么事儿?你说,我听着呢。”

应怀真有些难言,便说:“这样不好讲话,唐叔叔你且上来说话可使得?”

小唐便笑道:“真真儿是人小鬼大。”

果然就叫赶车的小厮停了下来,自己过去交代了两句,才也跃上马车。

小唐进了车厢内,一抬头,便见应怀真端端正正坐在左侧的车壁旁,瞧来分外规矩,小唐便到她对面儿坐了,盘膝说道:“到底什么话呢?”

应怀真看他一眼,欲言又止,低头思忖片刻,才说道:“唐叔叔,只因我前儿看了一则话本,里面有个故事,我瞧着很不明白……我想着你的见识高明,故而想请教请教。”

小唐闻言挑了挑眉,便笑问:“难得竟又给你夸了一番,高明却不敢当,只比你痴长几岁罢了,究竟什么故事?你说说看。”

应怀真抬眸看他一眼,才道:“是我偷偷看的一个故事,我如今跟你说,你可万万别跟别人说好么?”

小唐瞧她说的认真,便笑道:“好,我答应你,在此间说的话,出去我便忘了,如何?”

应怀真这才一笑,想了会儿,才垂了眼皮儿,道:“这个故事……说的是一个大家子的小姐,她、她喜欢一个少年公子……”

说到这里,脸上已经泛了晕红,便低了头,目光四处乱看,心想幸亏是他,若换了第二个人,也是无法出口的。

小唐听她说了这句,已经忍不住要笑,然而见她满面羞赧难以掩饰,却又忍着不笑,反而郑重其事地点了点头,道:“然后如何呢?他们最后必定是有情人终成眷属了?”

应怀真见他接了口儿,并不曾取笑自己,才松了口气,就道:“他们的确是成了亲,只不过……这位公子很不喜欢这小姐……甚至憎恨她,最后竟害了这小姐的全家。”

小唐本以为是个“才子佳人鸳鸯蝴蝶”的寻常故事,听到这里,才露出几分讶异之色,道:“好奇异,竟还有这样的话本儿?”

应怀真微微点了点头,道:“后来这位小姐才知道……原来这位公子早先,曾同另一家的姑娘有过婚约,只不知这小姐并不知情罢了……”

小唐面露思忖之色,微微颔首,道:“所以?”

应怀真停了一停,便问道:“唐叔叔,我只是不明白,莫非就是因为此事,所以这公子就恨极了这小姐?所以竟害了她全家来报复不成?”

小唐听到这里,才道:“你所说的这位小姐,家中是否极有权势的?”

应怀真吃了一惊,抬头问道:“你怎么知道?”

小唐笑了笑,道:“听你这故事里,这位公子却像是个有点儿气性的,只是走了邪路。既然害了她全家,像是个不肯屈身的意思,且你又说他早有婚约……所以我推想他当初答应这门亲事必然是迫不得已,或许于他看来,是被权势所迫,故而不甘心呢?”

应怀真怔怔然地听着,眼前微微发花,忙定神,又问:“可是他自始至终并不曾提及自己曾有婚约……何况,那小姐也不知他有婚约在身的,因此惹祸,何其无辜?”

小唐笑道:“你也说着小姐家里权势极大,必然是个被娇养成性的了,纵然她真的一无所知,莫非她家里人也真的一无所知么?只怕是明知而瞒着?”

应怀真听了这话,细细一想,似醍醐灌顶,往后一靠,生生地咽了口气,竟不能言语。

小唐又道:“不过……只因为被棒打鸳鸯就害了人全家,这似乎又有些说不通,以我的想法,——若这公子本性极恶,想借机攀龙附凤,他害了这位小姐全家必有好处,背后或许又有人指使……”

小唐说到这里,忽地哑然失笑:原来他竟开始以朝堂上的权谋之争去推测此事,而应怀真所问的明明是个小女孩儿爱看的“鸳鸯蝴蝶”故事,真真是风马牛不相及了。

因此小唐便停了口,不料应怀真颤声问道:“若他真的得了好处呢?”

小唐有些愕然,凝视着她的眼睛,却见应怀真的双眼微微泛红,他便慢慢说道:“若真如此,只能证明此人狼子野心罢了。”

应怀真听着“狼子野心”四字,想到今生凌绝挺身护着她跟应玉之态,又想到前世最后的那绝情面孔,微微摇头,仍是犹豫道:“我、我也说不清了……”

小唐心中一动,便说道:“若他真个儿本性不坏,那么必然还有其他更深重的原因叫他如此,只是你跟我说的只有这么点儿,我也难想到别的,再说也只是瞎猜罢了。唉……究竟你是看的什么话本呢?竟是这样离奇古怪的故事?寻常故事不都是……”

应怀真忙低了头,小唐笑道:“总不会是敏丽给你的什么书?回头我可要训她的。她先前跟明慧两个时常偷偷地乱换些稀奇古怪的书看,还打量我不知道呢,你可也别给她们带坏了?”

应怀真极快地压下心中翻腾之意,抬头一笑,道:“当然不是了,是我自己……闲着乱翻看见的。”

小唐见她虽然是笑着,但双眸水光闪烁,这个笑竟是悲喜交加似的,他心中微动,面上仍只做若无其事状,说道:“那么,你问了这么些,莫非书中竟都没有提的?”

应怀真小声道:“并没有提……所以我不知此中究竟……才问唐叔叔你的。”

小唐温声道:“傻孩子,看看就罢了,何必又想得这样儿?又不是你亲身经历了的。”

应怀真听了这句“亲身经历”,只觉一颗心好像又给人撕开了一样,忙转开头去。

正此时,外头一阵呼喝,马车忽然颠了一颠,应怀真不留意,身子不免微晃。

小唐举手将她双肩握住,却见她双眸之中泪光一摇,悄无声息地两滴泪就没入衣袖上了。

小唐忙扶着她,一手掀开帘子往外看,沉声问道:“发生何事了?”

外头的小厮说道:“爷放心,并没什么,只是没提防地上有块儿石头,颠了一下子。”

小唐点点头,放下帘子,此刻应怀真往后挪了挪,便又靠在车壁上端然坐好了。

小唐回头,便道:“其实人心实在难说,比如……但凡得不到的,总觉得是至好不过的,那最终到了手的,却可能觉着并不珍贵,每每弃若敝履,喜新厌旧……你这个故事倒也好玩儿,不落俗套,只是这小姐一家子未免太惨了些。”

应怀真听了,便笑了笑,悄声说道:“都是她鬼迷心窍,没有带眼识人。”

小唐叹了声,道:“其实也不能这样说,有时候造化弄人罢了,何况你道是‘痴男怨女’这四个字是凭空捏造的么?自然是有人做得出……又连欧阳公也说‘人生自是有情痴,此恨不关风与月’,连文豪大儒尚且如此……”

小唐说到这里,忙停住了,自悔道:“我还说敏丽和你,连我也差点儿给你引的邪魔了,竟跟你说起这些来……你只当没听见,即刻忘了,知道么?”

应怀真正呆呆听着,忽然见小唐自悔失言,她反倒破涕为笑了,便道:“我自来也没听过唐叔叔说这些话……倒觉着有趣。”

小唐见她笑得有几分促狭,忍不住抬手虚虚地点了她两下,道:“竟给你这小丫头戏耍了……罢了,你只管听了去,只不过别像你说的故事里这小姐一般痴妄就是了。”

应怀真复又默然不语。

小唐却又觑着她,慢慢说道:“然而也不用怕,还有唐叔叔呢……我总会给你仔细看着,不会叫人随随便便地就把你骗了去。”说着就又看着她笑。

应怀真的脸又慢慢地红了,似薄薄染了一层胭脂,道:“怎么说不上两句,就总拿我取笑呢,上次都说了我是不嫁的……也不劳你操心……”

含羞带恼地说到这里,忽然又抬头问小唐道:“是了,唐叔叔回来这么些日子了,怎么还没听说你跟林姐姐的好日子呢?”

小唐见她问,便道:“因才回来事儿多,又是年底这时候,未免杂乱,家里头已经在商议了,过几日大概就先订亲。”

应怀真便含笑问道:“唐叔叔都这个年纪了,还先订亲?”

小唐瞧着她狡黠的眸光,又大笑道:“好好,你总算又找着机会,总算拿我取笑回来了?”

应怀真掩口而笑,便不再说下去,一时也把方才的惊心伤怀给全忘了。

马车骨碌碌而行,两个人便一时都没有说话,应怀真这才嗅到车厢内有一阵微微地酒气,就又问道:“唐叔叔,你方才是跟凌大人喝酒来着?”

小唐忙举起袖子自己嗅了嗅,道:“可是的呢……是不是熏着你了?若没别的话,我先出去罢了。”

应怀真道:“不碍事,这气息倒是不难闻,你喝的什么酒?”

小唐道:“是罗浮春,你可尝过?”

“罗浮春?我并没有尝过,只是听说过……”应怀真嫣然一笑,心头微动,轻声念道:“我今身世两相违,西流白日东流水。楼中老人日清新,天上岂有痴仙人,三山咫尺不归去,一杯付与罗浮春……”

小唐见她竟知道这诗,又听她娇声嫩语,念了一遍,只觉魂魄动摇,不由愣怔住了。

应怀真因听了这个酒名,又因此诗触动心事,念罢之后,见小唐定睛看她,便有些不好意思,怕小唐以为她故意卖弄,便咳嗽了一声,道:“只是无意中忽然想起来,唐叔叔别笑话我……”

小唐见她转开脸去,就也只是一笑,道:“我也很喜欢这首,也因了这一句,才喝得此酒……”说到这里,忽然觉着不太妥当,就也不言语了。

车厢内散发着淡淡地酒气,合着一股清香,氤氲暧然。

小唐因多吃了几杯,进了车内,被暖气温香微微一熏,不由地有些困倦,见应怀真不言语,就也往后靠了靠,微微地闭目养神。

如此走了片刻,马车慢慢地停了下来,应怀真见他双眸微闭,长睫动也不动,光影在他面上闪闪烁烁,那眼角一颗泪痣也是似有若无,瞧来万般安宁。

应怀真见他似乎睡着了,就不惊动他,只轻轻地掀起帘子往外看了一眼,却见果然是将到了应公府,只不过并不是在门首,而是在街头上。

应怀真正疑惑着,小唐睁开双眼,望见她的神情,便道:“不妨事,我特意吩咐他们停在这里的……”

应怀真仍是不解,小唐伸了伸胳膊,道:“我先下去了……”

应怀真听了这句,才明白小唐的用意:他在此处下车换乘了马儿,免得到了门首给人看见了,又多一些奇异古怪的言语。

应怀真心中感念,见小唐到了车厢旁,忽地说道:“唐叔叔,我还有一件事……”

小唐便停了下来,回头道:“何事?”

应怀真道:“敏丽姐姐跟我说……她问起凌大人的事儿,唐叔叔不甚喜欢,反噎了姐姐……这却是为何?”

小唐凝视着她的眸子,半晌一笑道:“你这丫头倒来问我?不是你提醒我的么?”

应怀真本正猜疑是因为她旁敲侧击了几句所致,没想到小唐果然直认了,不由心慌,忙道:“我哪里提醒你了?快不要乱说。”若给敏丽知道,她恐怕就活不出来了。

小唐见她慌张,便笑道:“好罢,是我说错了……只是我自己多心如何?我自也觉着敏丽也渐渐大了,是该给她找个正经的良婿了。”

这话却正是下雪那日应怀真隐约说过的。应怀真心中一叹,咬了咬唇,索性问道:“唐叔叔如此,是担心敏丽姐姐同凌大人……可是你不是同凌大人极好的么?难道觉着他不好?”

——她是因为知道凌景深并不长命,所以才想劝阻敏丽的,小唐却又如何?

小唐笑微微地看着她,道:“我的确是同景深极好,只不过……景深那个人,做兄弟自然是不错,可当人家的夫君么……”

说到这里,就自顾自一笑摇头,道:“景深性情不羁,只怕并非敏丽的良配。”

应怀真听着这话,半是意外,待还要问什么,却又适可而止罢了。

小唐见她懵懵然瞅着自己,便忍不住伸出手来,在她头上摸了一把,笑道:“鬼丫头!”这才回身跳下车去了。

应怀真猝不及防,捂着头时,小唐已经下车去了,她心中又恼又笑,忽然想起一事,便掀起帘子,轻声道:“唐叔叔,你吃了酒身上热,留神被风扑了害病。”

小唐正要翻身上马,闻言道:“不妨事。”

正要赶车往应公府去,忽然听到旁边有个声音啧啧地两声,有人便道:“你叫他‘叔叔’?不对不对,叫错了叫错了!”

小唐闻言便看过去,应怀真本放下了车帘子,闻声心中诧异,也又轻轻掀起来,微微侧面往外看去。

且说小唐跟凌景深先前在兴泽楼喝了酒,小唐见他有些醉意,便想叫他回家休息,不料凌景深有事需去林府,小唐就把自个儿的马车叫他乘着,路上也好歇息歇息,自己却骑马回了家。

凌景深到了林府,自进了门,到了书房里,却并不见林沉舟,因问了底下的小厮,便说林沉舟才出了门,竟去了监察院了。

只因凌景深近来闹了那一件事后,林沉舟迫于一时压力,便叫他暂时在家歇息,凌景深此刻的身份,却也去不得监察院,于是别了那小厮,便要先行回家。

不料才出书房,就见林明慧迎面而来,也并没有带丫鬟,见了他,便笑道:“我道是谁,原来是凌大人,如今总算是丢官罢职了,可如你的意了?”

凌景深并不言语,只低头唤了声:“大小姐说笑了。”迈步就要走。

林明慧一怔,望着他淡漠的脸色,微微皱眉,见他将要从自己身边儿经过了,便喝道:“你站住!”

凌景深脚步微微一停,仍是垂着眼皮儿,八风不动似的,微微躬身垂首道:“大小姐可还有什么吩咐?”

林明慧盯着他,只觉一阵气往上撞。

原来自从上回凌景深对她行了那非礼之事,林明慧自不会对别人提半个字,但清醒过来后,便越发对凌景深冷若冰霜,退避三舍的,生怕他又胡作非为。

不料凌景深竟也一如既往冷冷淡淡,纵然偶遇,对她也是以礼相待,无一刻逾矩之时,就好似那件事从未发生过,林明慧意外之余,却暗暗放心。

又因小唐回来了,林明慧一颗心便又落在小唐身上,只是不知为何,看凌景深时候,虽然表面还冷冷地,心中对他却并没有昔日那种厌憎之意了。

后来因见了敏丽,察觉她言语之间对凌景深的那股钦慕之意,林明慧大惊,才知道敏丽素来是心系凌景深的……怪道昔日她百般地说凌景深如何如何不好,敏丽都只是软和带笑地出言替他辩解一二……并不会随着她大骂或褒贬之类。

林明慧又想起前些日子她病着之时,敏丽竟隔三岔五就来探望……本来以为敏丽实在是个知心体贴的,然而因为凌景深这一件事,不免就想:敏丽这样频繁而来,莫不是也为了常常见着凌景深的?一想到敏丽对凌景深居然用情至此,心中只觉着很是异样。

本以为凌景深是那种人见人憎的,没想到敏丽竟然对他十分青眼,又因为凌景深对自个儿的各种举止,林明慧一则觉着凌景深不配被敏丽所爱,二则却又想,被敏丽钦慕的凌景深,却偏曾对她……无端地竟有一丝惶惑窃喜之意。

偏偏自小唐回来,凌景深便极少在她面前露面,更因为近来的凌绝之事,凌景深竟不再府内了,林明慧见着他时,每每冷言冷语,如今见不着,反而有些莫名的念想了。

因听说驸马都尉上奏要处罚他,林明慧还忍不住在林沉舟跟前替他说了几句好话,惹得林沉舟有些诧异,还问林明慧:“你不是向来很仇视景深的?如何竟替他说话?”

林明慧只得道:“那也不是同一码事,我只凭道理说话罢了,这件事又并非全然是他的错儿,做什么就要对付他呢,我只是抱打不平罢了!”

今日忽然听说他来了,林明慧忙出来,本是想看他如何了,不料凌景深仍是这幅拒人千里的模样,让林明慧心中一片柔软温和顿时化成冰雪水。

林明慧便指着凌景深道:“什么吩咐?我有吩咐何必要你?自管看看你这幅模样……又去哪里浑吃酒了?……也是,如今丢官罢职了,也没什么好做的,只是没志气罢了!你只别说你是跟毅哥哥一块儿去的?你别缠磨好人!”

凌景深听了这句,脸色一变,转头看向林明慧,便上前一步。

林明慧吓了一跳,往后一步,忽然觉着退无可退,原来背后已经是墙壁了。

凌景深逼得她紧紧地靠墙而立,双眸狠狠地盯着她,脸也慢慢地靠近了,林明慧只觉心怦怦乱跳,唇舌发干,颤声问道:“你、你想做什么?”

凌景深眯起眼睛看了她一会儿,忽然冷笑一声,道:“你以为我要做什么?”

林明慧惊愕,仔细一看,却见凌景深一挥袖子,转身走开,林明慧醒过神儿来,含羞带气地便骂说:“凌景深!你这混账东西!”

凌景深脚步一顿,林明慧忙捂住嘴不敢言语,凌景深回过头来,缓缓说道:“你最好不要再来招惹我,不然的话……”后面的话并没有说完,只深深看了林明慧一眼,便自去了。

第74章

凌景深快步出了林府,因已打发了唐府的马车回去了,便在门口站了片刻,就信步择了个方向而行。

原来先前他承蒙小唐举荐,到了林府,不料林明慧竟百般针对,凌景深起初并不理会,然而渐渐地被林明慧诋辱,便想戏耍一下这刁蛮小姐,他略施手段,果然引得林明慧心思大乱。

此后小唐回来,又加凌绝出事,凌景深便想收手罢了,横竖林明慧也略受了教训。

然而毕竟心中不快,此刻也不想回家,就只沿着路乱走,不知不觉中竟过了半个时辰,耳畔忽地听到一阵丝竹管弦之声,悠扬传来。

凌景深停了步子,转头看向声音来的方向,却见前方不远处的箱子里,一家的门首挂着偌大个红灯笼,门边上一旁深竹林立,于冬日茫茫中一抹苍绿,很见格调。

凌景深仰头看了会儿,一阵风吹来,那灯笼在风中摇曳不休,底下的穗子也簌簌发抖,伴随着依依婉转的丝竹之声,竟隐隐透出几分风情来。

凌景深不由迈步往那端走去,到了门首,却见两扇大门紧闭,他定睛看了会儿,上前一步,却又停下来,思忖片刻,转身就要走开。

正在这当儿,门却“吱呀”一声开了。

门内走出一个八九岁的小丫头子,一看凌景深,便笑道:“咦,是凌爷,多早晚不曾来我们这儿了……一大早那鹊儿就唧唧喳喳个不停,原来是应了这个。”

凌景深只是一笑,那小丫头却跑过来拉住他的袖子,道:“我们胭脂姐姐一向念叨着爷,只当爷是把我们忘了呢,这会子可来了!也是姐姐心灵,早上听到那喜鹊们叫,就让我们留心门口,果然是来了贵客……”

凌景深听她聒噪不休,便笑道:“你们姐姐莫不是在等别人呢?”

小丫头嘻嘻一笑,不由分说地把他拉到门内,便把门又闭上,才道:“除了爷,我们姐姐还念过谁来?我常伺候着难道我不知道的?”

一边儿说着,一边儿冲楼上叫道:“胭脂姐姐!你快看是谁来了?”

才叫了两声儿,就见二楼上有个淡紫色的身影缓缓出现,低头往下一看,红唇便微微挑起,道:“我当是谁呢?原来是凌爷……只管乱叫做什么,还不快请进来?”说着,向着凌景深嫣然一笑,腰肢一摆,入内去了。

凌景深入内,那些小幺儿们都知道他是贵客,一阵乱忙,飞快地就摆了一桌子瓜果菜蔬。

半天,胭脂姑娘才下楼来,此刻已经又换了一身衣裳,却是换了白色的绫子袄,下衬着石榴红的留仙裙,行动处飘飘若仙,走到凌景深身旁,便跪坐了在席上,笑道:“爷这许多日子都在忙些什么?每日盼着,都不见来。”

凌景深淡淡地道:“没钱,不敢来。”

胭脂听了,“噗嗤”一笑,便把他的杯子举起来,把原先小厮们斟的酒倒了,亲自又给他斟满,才笑吟吟地说道:“我不要你的钱,只要你肯来,我反给你钱……你觉着如何呢?”

凌景深凝视那杯酒,举手喝了,淡淡道:“你自己买个小倌儿,岂不是更容易。”

胭脂又给他斟满了酒,垂眸道:“我知道你心里不痛快,可又何必这样说来故意怄气呢?”

凌景深仍是默默地不动,胭脂凝视着他,忽然说道:“你比上次来之时,要瘦了些……是因为近来又出的这许多事?你弟弟可还好……”

凌景深神色一冷,道:“不许提他。”

胭脂便笑了笑,凝视他双眉间皱起的纹,便柔声道:“好……那不提他,提王爷如何?”

凌景深垂眸看去,胭脂却并不说了,只娇笑道:“且先喝了这杯,我同你说。”说着,纤指捏着杯子,送了过去。

凌景深终于接了过来,慢慢地也饮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