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口那些葱葱翠翠的竹子被雪压着,黄昏里透出一股深深苍翠色,大红灯笼被雪打了一半儿,倒觉着趣致。

景深正呆看的功夫,忽然门被打开,一个小幺儿钻了出来,见了他,喜的跳到跟前,勒住缰绳道:“我们姐姐敢情有千里眼?我正在屋里守着炉子,便赶着叫我快开门,我还摸不着头绪呢,原来是爷来了。”

景深便笑道:“你们姐姐屋里没有人?”边说着,边翻身下马。

那小幺儿也笑着回答道:“姐姐屋里没有人,心里才有人。”

景深挑眉道:“好猴儿崽子,说的什么鬼话?”

小幺儿便道:“姐姐心里自然有人,爷也知道是什么人。”

景深便笑了笑,说话间,里头又有个丫鬟出来,满面堆笑地接了景深入内。

凌景深到了屋里,因生着炉子,扑面一股暖意,把外头的那股寒给驱散开来,小幺儿们一地乱跑,捧上各种果品菜蔬,又拿了酒来要烫着吃,却并不见胭脂姑娘露面。

又等了一刻钟,景深已经吃了两杯酒,才见胭脂一身红衣,徐徐下了楼来。伺候的小幺儿跟丫鬟们见了,便尽数识趣地悄悄退下。

红衣如火,佳人如玉,景深不由抬头看去,见胭脂眉眼带春含媚,走到跟前儿,含笑坐下,也不说话,先举杯自饮了一杯。

景深望着她,说道:“你是怎么知道我在你们门外的?”

胭脂便道:“我每日都在楼上张望,今儿一大早眼皮便跳,料想是你会来,果然给我猜中了。”

景深笑笑,道:“你为何不去摆摊卜卦,一定日进斗金。”

胭脂媚眼如丝,道:“日进斗金却不能了,我只要你一个客人,你偏又是这样穷。”

景深听了,就笑着低了头吃菜,胭脂亲自捡着他爱吃的几样夹在他跟前儿,才又说道:“以为你得了个娇妻,便把我抛在脑后了,今儿又是如何肯来了?莫不是拌嘴吵架了?”

凌景深一笑,道:“我近来不便跟其他人会面,要拜托你同殿下说一声儿。”

胭脂听了,娇笑道:“原来果然是这样……无事不登三宝殿。”嘴角依然带笑,眼底却隐约有几分失望之意。

凌景深扫她一眼,又道:“上回那件事,王爷如何说的?”

胭脂垂了眼皮儿,又喝了一杯酒,才说道:“本来是王爷跟太子一起参奏应兰风,不料你却劝说太子改弹劾为保荐,又有那些御史的南行记录……反而诳了王爷一道,太子自以为胜了王爷一步棋,又向应兰风施了恩,自然便信了你……王爷的人虽在朝上碰了一鼻子灰,但长远看来,这笔将计就计的买卖,却甚是划算,因此王爷自然十分满意。”

凌景深笑了笑,见胭脂的酒杯空了,便替她也添了一杯。

胭脂见状,眼波闪烁,瞅了景深半晌,忽然叹道:“你也知道……我原本并不想你如此,在王爷底下已经很是艰难,如今你更跑到个更不好相与的太子跟前儿去……我只怕……”

景深淡淡道:“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胭脂听了他这一句,欲言又止。终于低低说道:“你说的也是,只不过……我私心觉得你不该如此搏命才是。”

景深仍是淡声道:“为王爷办事,自然要尽心竭力,何必说其他的呢,如今我已经取得太子信任,将来一步步地到他身边去,自然更能为王爷做更多事了,将来王爷有了所成,你我皆是功臣。”

胭脂闻言,双眉微蹙,到底是并没有再说什么,只说道:“我真的……猜不透你。莫非你先前娶了林御史的小姐,也是为了王爷办事不成?”

凌景深微微一怔,嘴角动了两下,才又笑着说道:“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

胭脂看着他,道:“那唐三公子……毕竟是你最知心之人,如此待他,莫非你丝毫也不觉着心里……”

才说了一句,景深双眸微微眯起,冷冷地说道:“住口。”

胭脂的话便戛然而止,四目相对,景深喉头几动,一伸手握住胭脂手臂,猛地便将她拉到怀里。这动作甚是粗鲁,胭脂猝不及防,红衣的袖子轻轻一扬,如一片红云当空,却又徐徐落定,被死死地压在一抹如渊墨色之下。

第116章

是夜,林明慧用过晚膳,自去给凌夫人请安,坐着说了会儿话。

不多时,外头报说大爷回来了,说话间,就见景深自外头进来,额前鬓发上顶着的雪片遇热,便化作水珠儿,钻到发间去了。

凌景深上前行礼完毕,凌夫人便道:“正经这样的天气,夜深路滑的,还是尽量早些回来罢了,不要一味地只在外头跟人吃酒,忘了你家里还有人等着。”

林御史名动天下,朝野敬重,锦宁侯府如今却是式微,凌景深又是庶子,故而林明慧嫁到凌家,其实也算是低嫁了,凌夫人不敢对林明慧稍微怠慢,林明慧又是才嫁过来,也当她是母亲似的敬重,双方都是客套有礼,彼此谦让,婆媳两个倒是相处甚佳。

凌夫人说一句,凌景深自然应着,林明慧在旁笑道:“按理说吃酒应酬,倒也不妨事,官场上哪里不要结交人呢?总闷在家里也没有进益。譬如我爹先前忙的时候,整日里见不到他人……只是有一点,得须是正经儿的应酬场合才好。可知这样的天气又晚归,我跟太太心里头都惦记牵挂着呢?”

凌夫人见她如此说,就也微微点头。

凌景深少不得也答应了,凌夫人便笑对明慧道:“罢了,如今人总算是回来了,你也不用留在我这里,夜寒天冷的,且同他回去早些安歇……”

说着,忽然又对凌景深说道:“你再去看看你弟弟,叫他别只顾看书,身子要紧,我们说了几遍,他只不听。”

凌景深又应了声,林明慧也起身来,向着凌夫人行了礼,才同凌景深一块儿出了房中。

才出了门,景深便对明慧道:“你且先回房去罢,我去看看小绝。”

林明慧就道:“小绝比你妥当的很,整日里只在书房里读书……委实是勤勉,我叫人送了几次汤水,每每顾不上喝,都凉了。弄得我倒是怪心疼的,虽然过了年立刻要准备科考,可也不用这样拼命呢?你去说声也是好,谁叫他只听你的话呢。”

景深听了,便握住明慧的手,道:“我白日里难得在家,自然照顾不到,小绝又是个古怪性子,若真的专心看起书来,就万事也不会管,你若不提醒他,他只怕连口水也不能喝,如今你这样为他上心,我心里着实感激。”说着,便拉起她的手,在唇边亲了一亲。

因丫鬟们在身后,明慧就把手抽出来,抿嘴笑道:“当着人呢!不过……我倒是喜欢小绝的脾气,他偏又生得这样可人疼,你快去罢,只别耽搁太久。”

景深因此便去了,到了书房内看了一遭,果然见两个丫鬟仍在屋里外间伺候,凌绝却在里面,正拿着一卷书在思忖什么,直到凌景深走到桌边,才发觉他来了。

凌绝便皱眉道:“你才回来?”

凌景深道:“外头有些儿应酬,今儿下雪天冷,还是别忙看书,早些安歇是正经。”

凌绝摇头道:“你好不容易才回来,何必在我这儿耽搁时间,快回去罢了。”

景深笑道:“我已跟你嫂子说过了……她也不放心你,叫我过来劝你早些睡。”

凌绝闻言,一时把书放下,就看景深,道:“虽然如此,哥哥却还要在家里多留些心思,毕竟嫂子才嫁过来不多久,外头有那些应酬……能减则减最好。”

景深一怔,凌绝看了他一会儿,又催他道:“罢了,你别站在这里,没得扰了我的心思,只快回去罢。”

景深知道他的脾气,不好一意违拗,便道:“好好,我就要回去了,只是你且别大意了,最多再看半个时辰,快安歇罢?”

凌绝挥手道:“知道了。不用只管啰嗦。”

凌景深见他微微不耐烦,却笑了笑,偏在他头上摸了一把,凌绝歪头横他一眼,景深就转身出了里间,又吩咐丫鬟道:“看着少爷,最多让他再留半个时辰,便叫他去睡。”丫鬟们少不得也答应了。

景深出了书房,便自回屋中去,却见林明慧在灯下做针线活,走近了看,见绣的是一条絩带。

丫鬟们见他回来,便打水进来,景深洗了手脸,才回到桌边,道:“才叫我劝小绝收敛些,你自己倒是不怕费眼呢?”

明慧道:“我见你的衣裳都是旧的,不然就总是一套,偏我的针线并不出色,少不得先练练手儿,日后也可以给你添件儿衣裳之类。”

凌景深心中一动,便轻轻握住她的手,把针线拿了过去,放在桌上。

明慧抬头看他,目光相对,景深并不言语,俯身在她额上亲了一口,便搂住腰。

丫鬟们见状,早退出去了,明慧面上微红,略挣了两下,便罢了,景深将她拦腰抱起,便走到床边儿。

明慧正有些意乱,微微闭上双眼,忽地嗅到一股异样香气,正是从景深身上而来,明慧一怔,便睁开眼睛,轻轻嗅了嗅,便皱眉推开景深,道:“你身上怎么有一股脂粉香气?”

景深愣住,道:“什么脂粉香气?”

明慧撑着手起身,凑近他的怀中,果然觉着那股香气更浓,顿时生了怒,便皱紧眉头道:“你还说没有?你、你是去的什么应酬?难道真的在外头胡天胡地的了?”

景深望着她,忽然笑道:“哦……原来是这样。”

明慧不解,正要问他为何竟还能笑,景深便道:“本来不想跟你说,便是怕你生恼,今儿是跟几个班中弟兄吃酒,你也知道他们都是些粗人,席上竟叫了两个唱曲儿的女伶调笑,因她敬酒洒了我一身,便为我擦拭,这什么脂粉香气,多半是那时留下的,我自个儿竟没觉出来。”

明慧闻言,心中仍是狐疑,景深将她抱入怀中,温声道:“你也太小看了自己,我家中有这样如花似玉的娇妻,外面那些庸脂俗粉,又如何看得上眼?”说着,便又放出那种种温存手段,小意款款。

明慧起初还并不能全信,待要继续质问两句……又抵不过景深如斯手段,又有无限动人的蜜语甜言,竟将她哄得意懒神驰,也动了情……渐渐地便任由他摆布罢了。

又过数日,便是新年,阖府欢庆。这一日,应怀真正在老太君房中,跟众姊妹们聊天,应蕊也俨然在座,虽然仍是面有憔悴之色,却仍是在调养之中。

却听谷晏珂道:“得亏是好了,不然正是新年,正是热闹时候,独你病着,叫我们也心里惦记不安。”

应蕊便道:“多谢二姨……就是我自个儿不争气,请了两三个大夫,每日又花费银子吃药,竟还是拖了这样长的时候才好转,非但二姨才进府的担心我,最叫我过意不去的的便是我母亲了,她本耗心费力地想我好,偏巧我这会子病了……父亲又是这会子回来,见我病着,倘若因此误会母亲对我不上心呢……可真是我的罪过了。”说话间,便扫了应怀真一眼。

老太君听了,便笑道:“偏你这孩子又爱胡思乱想?二奶奶待你好,是她的本分,你父亲也不是个多心的人,你只管放心,把身子养好,再好好地报答他们就是了。”

应蕊起身答应了,应怀真虽察觉她看了自己一眼,却只当没看见,也并不语。

原来这两日,怀真也听说那天应兰风去探望过应蕊之事,特意问过如意,如意虽不愿她担心,却隐隐地透出几分意思来,也好叫应怀真自己心中防备就是了。

此刻见应蕊如此做派,应怀真只不闻不问,正好儿她旁边的应玉不爱听应蕊谷晏珂她们说的那些,就只拉拉应怀真,低低说道:“你可听说?今儿大爷二爷请了小凌公子进府,听说他近来新写了一首诗,简直惊艳叫绝。怪不得他的名字里有个‘绝’字呢。真真儿是对应极了。”

应怀真便咳嗽了声,道:“别说这些不相干的。”

应玉见她对此不感兴趣,眼珠一转,便又问道:“眼见要过年了,你那表哥怎么也不来府里探望你……再拜见他的姑姑呢?”

应怀真知道她说的乃是李霍,偏装作不知道的,只问:“我的表哥也多,你说的是哪一个?”

应玉见她眼带狡黠,便轻轻啐了口,道:“自然就是先前到城外头跟着操练的那个……除了他,你还有哪个表哥不成?别弄鬼了。”

应怀真便掩口而笑,低声道:“‘他’……又是谁?你叫的这样亲密,我竟也糊涂了。”

应玉恨得伸手去挠她痒痒,应怀真忍不住笑了两声儿,便闪身微微躲避。上面老太君见了她们打闹,便笑道:“玉儿跟怀真在说什么这么热闹呢?”

应玉见问,生怕说出来……岂不是要羞死?便冲着应怀真大使眼色。应怀真冲她一笑,故意慢慢地便道:“玉儿姐姐在跟我说一个人呢……”

应玉脸上顿时飞红,便要拉住应怀真,老太君笑问:“说什么人呢,这样好笑的?”

应怀真便说道:“自然是在说春晖哥哥……前日不知从哪里听说了一个笑话,巴巴地回来跟我们讲……只是却毫无趣味,反而是他自己乐得手舞足蹈,因此想到了才又发笑。”

老太君闻言,也呵呵笑了起来,道:“春晖就是这样的脾气……别人以为是有趣的,他反觉得无趣,别人以为是无趣的,他倒像是看到了什么好的似的,反上了心……”

如此说了一回,就撂开了。应玉暗中松了口气,又向着应怀真做鬼脸,道:“回头仔细算账。”

应怀真就不理她。

应蕊在旁见了她们两个如斯情形,便垂了眼皮,谷晏珂对她说道:“方才你说二奶奶,我倒是又听说,近来二奶奶又给你送了若干东西过去,是为什么呢?”

应蕊温声便道:“母亲嫌我房内太冷清了,便叫人重给我布置了一番,只是先前也曾给过我若干东西,我只怕我受不起,就都退了回去……”

谷晏珂道:“上回我去你那里,也觉得冷清的很,委实该好好收拾收拾,这也是二奶奶的贤明。你便不要拂逆她的好意了。”

应蕊点头道:“二姨说的很是。”

在老太君房内坐了半晌,终于各自出来,应蕊赶上几步,唤道:“妹妹。我有话跟你说。”

应玉正挽着应怀真的手,闻言回头问道:“有什么话,我能不能听呢?”

应蕊微笑道:“玉儿妹妹又在说笑了。”

应玉果然便笑道:“姐姐别怕,我自然知道你有悄悄话说,不会这么没眼色。”因此就跟应怀真分别,自回三房去了。

应蕊便走上前来,应怀真问道:“姐姐有什么话呢?”

应蕊看了她半晌,便道:“我知道妹妹是个聪明人,有些话,趁着父亲回来了……便同你说开了好。”

应怀真垂了眼皮儿,并不做声。

应蕊便道:“昨儿父亲前去看我,我便同父亲说了我亲娘含冤而死的事儿。”

应怀真听了这个,倒是有些意外,就看应蕊。应蕊对上她极明澈的双眸,道:“这件事儿我从不敢对别的人说起,不管是母亲还是你……只偷偷地埋在自己心里罢了,只因父亲不在家这几年的情形,你我都知道,纵然我说了此事,也是无用的,总算熬到父亲回来,才大胆说了。”

应怀真便问道:“姐姐到底是什么意思呢?”

应蕊见左右无人,便把她拉到那靠水的栏杆边儿上,道:“我知道你是个心里明白的人,下毒的人绝非我娘,也不是三奶奶,因为若要我娘死,很不用大费周章如此,所以他们是想要害你或者二奶奶,是不是?”

应怀真看了应蕊一眼,便道:“然后呢?”

应蕊道:“我知道你定是跟我一样的想法,故而也不瞒你……我私心觉着,那下毒的人……是你我、甚至母亲都惹不起的,何况纵然我有心说,母亲也未必相信,纵然相信,也未必能理得,倘若我贸然闹这件事,自然便是活不出来的了,如今好歹父亲回来,总算有了个能做主的人,。”

应怀真听到这里,便问道:“你心里已经知道是谁了?”

应蕊便只看着她的眼睛,却见应怀真双眸之中一片平静无波,应蕊心中一动,忽然道:“你……心里也知道是谁?你……莫非早就知道是谁?”

应怀真见她神情有几分激动之意,便慢慢地摇了摇头,只说道:“不管我心里跟你心里所想的是谁,这件事无凭无据,只靠推测,却有什么用?你都也说了,这人是你我甚至母亲都惹不得的,如今父亲虽然回来了,只要若要行事,也是千难万难……”

应蕊听她如此说,心中便猜到怀真必然早也心中有数了,一时浑身发颤,道:“难道就要按下不成?我娘难道就白死了?当时你也是差点命悬一线……难道就不追究了?”

应怀真听了,便又垂下眼皮,心中只想:这人的命数,委实是奇怪的很,应蕊自然不知道她当初是故意以身试毒,来镇住这府内的魑魅魍魉,不料虽果然奏效,可杨姨娘却仍是身故了。

应怀真当时毕竟经验尚浅,只以为李贤淑再去求一求,自然就保下杨姨娘无事了,只想不到杨姨娘竟又上吊死了。

事后,应怀真想起此事,每每喟叹,却又悚然而惊,只因在前世之时,先是李贤淑“因病而亡”,而李贤淑去后不到两年,杨姨娘却也“病死了”。

算来,竟也不比今生长命多少。

同时伴随这段记忆的,却还有另外一个人,就是今次跟着应兰风一同上京的谷晏珂。

前生,是在李贤淑病情垂危的时候,谷晏珂跟谷晏灏两个才上京来的,对当时的应怀真来讲,这位谷二姨,委实是个温柔体贴的女子,当时她因为李贤淑的去世而痛苦不已的时候,谷晏珂每每将她抱在怀中,细心安慰。

后来不知从何时开始,她听到有人隐隐提起,说是谷晏珂大概会成为自己的继母。

当时应怀真并不以为意,虽然失去了心爱的母亲,但是毕竟父亲年纪正盛,若说要一辈子不再婚娶,自然是不能的,再加上觉着谷晏珂性情温柔可人,又很会照料人,若是父亲得了这样一个女子为继室……对父亲而言,应该也算是好的罢?

再往后……却不知是什么时候,谷晏珂忽然便从府内销声匿迹了,连谷晏灏也不知所踪。应怀真曾问过应兰风,他只是淡淡地笑说:“乖,不要再问了,她家里有事,回南边儿故乡去了,一辈子也不会再回来。”

谷晏珂终究不曾当成自己的“继母”,应怀真还略有些遗憾,毕竟是那样好的女子……如果配了父亲,该多好呢?

一直到前儿,应兰风对她说:“爹只想你喜乐平安,不管用什么法子,也不计较用何种手段。”

当时应兰风唇边眼底皆有笑意,只是眼眸深处,那叫她今生陌生的一抹微冷,却正是她遗忘了的,前世应兰风曾有的细微表情。

譬如他对应怀真说:“她回南边儿故乡去了,一辈子也不会再回来。”那个时候,那种虽则是笑,骨子里却渗着寒意的感觉,一模一样。

只是前世的应怀真并无任何所觉,只是习惯罢了,然而今生,她终于看了出来,父亲的脸上有许多种笑,其中的这一种,却是令人心底发寒的。

应怀真一直知道应蕊或许别有用心,却没想到这么多年,应蕊一直惦记着杨姨娘的死。并且终于怀疑到上面去了。

只是前生今世,母亲李贤淑虽然保住了,杨姨娘却仍旧是走了一条死路。

如今谷晏灏也来了……此后她的命数,将又是如何呢?如今李贤淑好端端在,“继母”是绝对不能够了……那么其他呢?应怀真却并不能预测分毫。

此刻面对应蕊的质问,应怀真想到前世种种,一刻恍惚,轻声说道:“我们也只能是尽人事,听天命罢了。”

应蕊一愣,看着应怀真默然的神情,忽然反应过来自己拦住她是为了什么,当下深深呼吸,镇定心神,便歉然说道:“方才是我一时情急,语气重了些……妹妹莫怪。”

应怀真看向她,点头说道:“我何尝有怪什么?姐姐不必如此。”

应蕊见她这般回答,心里略松了口气,才道:“我只想妹妹……知道,我并非故意跟母亲作对,只是……想替我亲娘讨个公道罢了。”

应怀真听她的意思,仿佛隐隐有让自己去跟李贤淑说情之意,她想到之前李贤淑跟应兰风之间那种不冷不淡的情形,难道不是有应蕊的功劳在其中?

于是应怀真便道:“姐姐若真的这样想,何不自己去跟母亲说?这么多年来,你总也该看出,我娘不是个有心计会使坏的人,只瞧她是怎么对待佩哥哥的就该明白,只是……倘若姐姐有心要跟我们生分,纵然我娘有无限好意,却也是没有法子了。”

应蕊张了张口,也听明白了她的意思,知道怀真是不会替她说情的,当下慢慢垂下头去,道:“我明白了……”

应怀真点了点头,见她衣着单薄,便又道:“天冷,姐姐出来该多穿两件衣裳才好,毕竟刚病了一场。”

应蕊便也答应了,应怀真见应蕊无别的事,便告辞而去。

同小丫鬟回了东院,见父母皆不在家,怀真就问吉祥,这才知道,中午应梅夫跟应兰风相请凌绝留下吃饭……李贤淑在督促菜单呢。

吉祥不免又道:“小凌公子如今还没科考呢,在京内已经有这般名头,大爷爱的什么似的,恨不得收他当义子……春晖少爷本也是个出色的,竟生生给比下去了。”

应怀真便哼道:“谁说的,我觉着不管是春晖哥哥还是佩哥哥,都比他强许多,就连大元宝也比他好的多呢。”

吉祥捂着嘴就笑道:“这是什么话!满京城谁不盛赞小凌公子,可见姑娘是帮亲不帮理的。”

应怀真听了,不免又露出些许眼白来,也不再跟着丫头拌嘴。只自己转到书桌后,看那架琴还在,便抬手抚了两下儿,是“阳关三叠”的那阙曲,只是因心绪不宁,那琴声里也隐隐透出几分焦躁,曲不成曲,调不成调。

正焦焦躁躁地,鬼使神差忽然想起在唐府时候的情形,耳畔却听那熟悉的声音,清清楚楚,说道:“……起手的时候,这里的音须得是一拂之后,按住才好……”

应怀真恍惚想着,手底果然如法炮制,耳畔便响起那熟悉的音调,古韵绵绵,令人心悦,应怀真得了几分真味妙趣,不由露出几分笑意。

这一瞬浸然之中,鼻端竟似又嗅到透骨玲珑的香气,伴随着琴音袅袅悠然,除此之外,还有那人很近地靠在自己身侧,探臂抬手,如同半抱,于他身后,是若干盛盛绽放的木芙蓉花,妖妖烁烁,而他俯身低语的晏晏笑容,历历在目……

忽地听吉祥道:“姑娘在发什么呆?”

应怀真猛然定睛,自回忆中抽离,却见是吉祥在跟前儿,手中捧着一盏茶,又笑着说:“我叫了两声儿了,怎么也都没听见?姑娘倒是在想什么好儿的呢,笑得这样高兴……”

应怀真听了这句,猛然间反应过来自己方才在想的是什么,一瞬之间,浑身如同火烧,脸上也飞快地大红起来,手指用力在琴弦上一抚,发出嘈然一声大响,竟也不说话,也不吃茶,只起身匆匆地便进了里屋。

第117章

如是,转眼间便过了春节,节下这几日里,除去应老太君应夫人等诰命进宫请安,其他数日,应公府的女孩儿们,便也要随着当家的太太奶奶们,每日里去京内各家府上拜会,同各家的诰命小姐们彼此交往应酬。

却说初三这日,府内诸人一大早便起身,仔仔细细地准备,只因早在年前,唐府便有发来请帖,说是世子妃初三之日会回唐府,府内大摆筵席,特请各位太太奶奶过府饮宴。

应怀真因惦记敏丽,自然也十分喜欢,李贤淑因是头一次去唐府,格外有些紧张,虽换上了四品诰命的装束,却仍忐忑,只问怀真如何。

应怀真便笑道:“娘,你不必如此,唐夫人是最好相处不过的,敏丽姐姐也是正经的大家闺秀,最温柔的人,绝不是那些习惯以貌取人没见识的,就算如今你不是穿着这身儿诰命服,她们也自会喜欢,何况如今是正经的诰命夫人呢。”

李贤淑听了“诰命夫人”四个字,心中百感交集,便把怀真搂过来抱住,道:“娘当初嫁给你爹爹的时候,虽然曾梦过有这么一日,可却怎么也想不到,如今竟成了真……此刻还总觉得是在梦中呢。”

应怀真听了,便紧紧地抱住李贤淑:前世李贤淑的确是没有机会等到这身诰命服,但是今生,终究如愿以偿了。

李贤淑见怀真如此,便轻轻摸了摸她的脸,道:“你当娘不知道么?纵然那唐府高看我一眼,那自然也是因为你的缘故,跟什么诰命与否都没有关系……”

应怀真仰头,看着李贤淑带笑的模样,便道:“娘,何必在意别人怎么想,只要你好端端地,穿什么都好呢。”

李贤淑哪里明白这话里头的意思?便也向着应怀真一笑,道:“可知娘心里也是这么想你的?”

母女两正在说话,应兰风从外进来,见状便笑道:“是在做什么?可收拾妥当了?老太君那边派人来问了。”

李贤淑才放开应怀真,道:“已经是好了。”

应兰风看看她一身装束,眼中透出满意之色,便点头道:“很好。”又招手叫应怀真过去,见她今儿也换了一身儿缎子新衣,头上戴着八翅招展的大凤钗,只因应怀真平日从不戴这些昂贵华丽的大首饰,忽然这般装束起来,竟脱去几分稚气,平添了一股大方雍容之绮美。

应兰风上下打量了一番,便笑道:“你也很好,跟你娘一块儿出去,可记得不许淘气。”

应怀真道:“我几时淘气过了?”

应兰风道:“在泰州时候,你张伯父做寿,你不是趁着你娘不留意,就撺掇大元宝一块儿爬树去了?结果又从树上掉下来,虽然侥幸没有摔坏,可你娘毕竟给气个半死,你都忘了?”

李贤淑听他忽然说到这件事,“噗嗤”便笑了出来。

应怀真脸上一红,道:“那是多早晚的事儿了,偏爹又记得这样!”

李贤淑走过来拉住手,道:“罢了,那时候是小孩子不懂事,难道现在还能如那时候爬树不成?”笑着跟应兰风对视一眼,便领着应怀真出门了。

如此便来至唐府,却见门口更是车水马龙,宾客盈门,早有小厮看到应公府的车轿来了,立刻就迎了过来。

今日应公府前来的女眷有应老太君,应夫人,陈少奶奶,以及李贤淑带着应怀真,只因应老太君心里也是明白,世子妃没出嫁前同应怀真好的那样儿,此番虽不是单请她一个,可事实上如何,大家心知肚明罢了。

一行人进了内宅,却见平靖夫人俨然也是在座,并有几位差不多年纪的诰命夫人们,应老太君见了,便也上前同诸位见礼寒暄,几个老太君才都坐了,又有应夫人带着陈少奶奶李贤淑等过来见礼,应怀真也跟在母亲身侧行礼。

平靖夫人早看见了她,等行过礼后,便忙招手叫她过去,应怀真见了她老人家,心里也自欢喜,忙也走到身边儿,平靖夫人便将她拉着手搂了一把,道:“今儿戴上这大凤钗,竟像是个大姑娘了。”

周围几个老诰命夫人们见状,知道正是平靖夫人心爱的那个孩子,纷纷也这个看那个看,一时赞扬之声不绝于耳,应老太君只好笑说:“得了平靖夫人喜欢已是她的缘法了,大家儿可不要把她夸坏了。”

那些老太君便呵呵而笑,仍是争着相看,又有许多老诰命见怀真生得灵透可人,又是这样的从容态度,很投了她们的眼缘,不免信手把身上带着的物件儿送了她当见面礼,其他众位的跟随人等,见主子喜欢,便忙也叫准备了许多礼物来,应怀真依次行礼应答,转了一圈儿,竟又得了许多礼赏赐物。

如斯半晌,平靖夫人也才笑道:“快别围着她了,留神看羞了这丫头……”又对应老太君道:“老姊妹,你整日在家守着,如今好不容易给我见了面儿,且让我跟她多说几句话,你可别怪呢?”

应老太君忙微微欠身,笑道:“哪里哪里,是这孩子的福气才是。”

于是平靖夫人又才叫了应怀真回去,握着手儿,问长问短。

唐夫人也自在侧,见平靖夫人拉住了应怀真,她便只跟李贤淑说话,李贤淑因知道这些都是高门大族里的人,最重礼节,因此也把素日的那种随意的姿态收起来,也学着恭敬谦良的模样应答罢了,虽然如此,言语之中不免仍有些粗鄙之处流露,唐夫人因瞧着怀真最好,自然爱屋及乌,竟全然不计较,反也对身边的众人盛赞而已。

一时又来了几家的诰命,满满当当,竟坐了一屋子,彼此坐着寒暄片刻,外头才报说世子妃到了。

当下除了平靖夫人,其他众人尽数站起身来,静静肃然等候,应怀真也站起来,便抬眼往外看去,顷刻间,才见侍女们头前带路,走到门边儿,雁翅似的分两边儿站定,过了会儿,才见宫女扶着一人现身,同样是凤冠霞帔内命妇的打扮,其庄严端丽,无法言喻,只见世子妃走到门口,略一抬眼,目光一一扫过在场中人,最终盈盈地落在应怀真面上,当看到她时候,才微微地笑了。

应怀真见状,又细看敏丽脸容,见她气色上佳,比先前未嫁之前越发丰润了些似的,便也向着敏丽一笑,此刻诸位诰命上前见礼,然后应怀真就也跟各家小姐一块儿请安行礼,又是一阵忙乱,半晌才又落了座。

因为有诸家的许多夫人奶奶们在,敏丽跟应怀真之间虽有千言万语,却不好就如往日一般放肆地执手相谈,只先同众人有一拨没一拨地说些场面话罢了。

一直等到饮宴完毕,众人才得了消散,敏丽自进内室休息,应怀真正跟平靖夫人一块儿,自有侍女前来,说是世子妃欲见。

平靖夫人早知其意,就道:“你快去罢……也有些日子不见了,多同你姐姐说说话儿。”

应怀真行了礼,就跟着侍女而去,片刻进了内室,却见敏丽早已经站在门边儿等候,应怀真见了,还要行礼,敏丽一把搀住胳膊,道:“快省省这些劳什子的,赶紧随我进来罢了。”

应怀真只好便随着敏丽入内,此刻室内无人,宫女们都在外间,两人便同在榻上坐了,敏丽细细端量应怀真,看了半晌,叹道:“模样仍是没怎么变,倒像是又长高了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