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怀真瞧在眼里,就也低下头去。

应玉把心一横,又道:“先前倒也罢了,如今……既然翠姐姐定了,少不得我要找个机会跟娘说明……只看爹娘他们的意思罢了,他们准我那自然是极好的,若是不准……”

应玉说到这里,便红了眼眶。

应怀真听了,一时有些惊心,忙劝说:“快别只是胡思乱想,且不说到底如何,就算不成,只另寻别的好的就是了,何必先想不开?”

应玉摇了摇头,道:“你又没喜欢过一个人,又哪里知道我心里的苦楚?我不怕跟你说,我既然打定了主意,我的终身若是他才好,若不是他……活着也是没意思了。”

怀真听到第一句话,心中咯噔一声,不由苦笑:那种求而不得的折磨苦痛,谁又比前世的她更明了?而听到最后,一面儿深明应玉的心情,一面儿又后悔自己多提了这件事,反招惹出她这些话来。

只不过纵然是不提,应玉心中自也是如此想的,于是只叹了声罢了,当下再也没有说话。

如此马车出了城,沿着大路走了七八里路,便在城郊的洢水河边儿停了下来,遥遥地望见前方一片绯红若云,又有屋宇若干,正是一片桃林在望。

当下便驱车前往,在那屋舍之外停下,早有小厮前来告诉,说应侍郎携家眷来此,让不相干的人暂且回避,只留下使唤的人若干。

由此丫鬟们下车,先伺候奶奶姑娘们入内暂时歇息,李贤淑赶过来,便也陪着女孩儿们往内而去,怀真抬头看了一眼,见写着“桃林观”三个字。

原来每年春日,便有许多王孙公子出城踏青赏花,这桃林观,正是因为这偌大一片桃树林而得名,春日之时,每天也要招待若干达官显贵,并接受香火布施之类,早已习以为常。

且说李贤淑送着怀真跟应玉等进内,稍微歇脚吃茶,左右看了眼,并不见谷晏灏,当下便走了出来,本以为她落了后,谁知竟总找不见人,问了个丫鬟,才说谷晏珂并未进门。

李贤淑本不放在心上,才要回屋,心念一动,反倒是也出了桃林观,站在那门口往两边一看,却见右手的桃林边儿上,有两个人并肩站着,似正说话,定睛细看,果然是谷晏珂跟应兰风两人。

李贤淑当即皱了眉,慢慢往那处走了几步,隐隐地听到应兰风笑了两声,然后谷晏珂笑道:“这一首虽然好,但所谓‘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我只有些恼它太轻狂了,倒不如另一个洒脱自在……”

应兰风便道:“又不知是什么?还比这首更妙?”

谷晏珂点点头,便曼声笑道:“半亩庭中半是苔,桃花净尽菜花开,种桃道士归何处,前度刘郎今又来……岂不有趣?”说着,便掩口而笑,目光盈盈看着应兰风。

应兰风抚掌笑道:“果然有趣的很,表妹通今博古,委实叫人佩服。”

谷晏珂轻声道:“哪里就算得上通今博古了?只不过略记得几首歪诗罢了,算不得什么……哪里比得上表哥文采风流,满城……”

李贤淑在后听着两人相谈甚欢,又见谷晏珂是这般脉脉含情的情形,一时便吃起飞醋来,气得便要上前打散,忽然身后一人过来,笑道:“哥哥好兴致,也不进去歇脚,倒在这里说什么,让我跟嫂子好找。”

李贤淑回头一看,却是应竹韵,笑着冲她使了个眼色,李贤淑会意,便也笑说:“找他又做什么?这么大人儿,总不能是丢了呢。”

这会儿谷晏珂也回过身来,笑微微地行礼,道:“表嫂,三表哥。”

李贤淑瞥她几眼,越看越是不顺眼,总想在她那桃花似的脸上抓上几道似的,却见应兰风也走过来,便道:“可不是呢,又找什么?不过我见此地景色甚好,一时流连不舍罢了。”

李贤淑忍不住冷笑道:“景色倒也罢了,不过这会子是在野地里,若是不留神被别的什么精什么怪的迷住了,那才叫好笑呢。”

谷晏珂只当没听见的,便同应竹韵先回屋去了,应兰风笑看李贤淑一眼,并不说什么,只也一块儿回去了。

如此略吃了两口茶,家人已经在桃林之中安排了桌子果品,并席地的毯子之类,众人便赶赴桃林里头,赏花吃酒,十分和乐。

不知不觉,过了晌午。日光微暖,众人都有些醺然醉意,应兰风跟应竹韵谷晏灏三人早四散走开,赏花吟诗,十分流连。

怀真懒懒地便趴在桌上,见此情此境,心想若是有琴在此弹上一曲,必然绝妙。

正在幻想,忽然听到桃林外马蹄声连响,奔到外间,却又戛然停了下来,因桃树掩映,自然看不清什么,众人便不以为意。

谁知顷刻,便听脚步声响,竟是应兰风匆匆自外头而来,身后还跟着一个人,应兰风满面地喜不自禁,先对应怀真道:“怀真,你瞧是谁来了?”

应怀真不解,便歪头看去,看到那人之时,顿时怔住了。

许久不见,昔日的瘦弱小子,如今已经生得高大威武,一张脸也脱去昔日的稚气,因在军中历练,面上更带几分刚毅之色。此人居然正是李霍,看似风尘仆仆地,手中抱着头盔,兀自穿着一身儿戎装。

怀真一看,先跳了起来!只因李霍跟着扬烈将军孟飞熊,这两年更一直都在外头驻扎操练,连过年都不曾照过面,怀真忙跑上前去,李霍双目一亮,却也急忙从应兰风身后奔出来,跑上跟前儿,待要把怀真抱起来,又是当着许多人的面儿,只好按捺激动,唤道:“妹妹!”

怀真跑到李霍跟前儿,此刻她的个头才到李霍的胸前,需要仰头才能跟他好生说话,怀真心中又惊又喜,眼中便湿润了,道:“表哥,你怎么来了?”说着,又打量他一身戎装,拉拉衣襟,又扯扯胸前的锁子甲扣子,心中十万分欣喜。

李霍笑道:“正好儿今儿我们在前面的洢河大营驻扎,先锋官报说应公府的车驾出城,我便猜是姑父带你出来了,便赶来一见。”

怀真听了,不由担忧道:“贸然就来了?可跟长官说过?别又因我们而违令了呢?”

李霍见她如此关切自己,便道:“放心,特跟孟将军讨了半个时辰,只见你们一面儿,即刻就要回去呢!”

怀真见他行事如此妥当,便欣慰点头。此刻应玉也早起身来,忍不住竟走上前来,只因对李霍朝思暮想,如今见果然就在跟前,一时红了眼眶,便唤了声:“李家哥哥。”

李霍转头看去,认得是应玉,便笑道:“玉儿妹妹也在,向来可好?”

应玉见他一身戎装,英武飒爽,十分心仪,一时目不转睛看着,便道:“好得很……你、向来在外头可也好呢?”

此刻应蕊跟应翠,谷晏灏等也在场了,怀真生怕给人看出端倪来,便拉拉应玉的衣袖,应玉才忙擦擦眼睛,忽然想到一事,情急之下,便从怀中掏出一物,偷偷放在应怀真手里,低低对她道:“帮我交给他。”应玉说完,就转身跑了回去。

怀真待要还给她,她已经跑了,无法,只好对应兰风道:“爹,我跟表哥说几句话。”说着,拉住李霍便往旁边走开几步,隔着几棵桃树站住了。

李霍也察觉方才应玉有些古怪,只不理论,忙着问怀真道:“近来可还好?我只顾在外东奔西跑,连京城都少回,心里虽然着急,只是毫无法子。”

怀真点头,因知道他只有半个时辰,来回儿只怕也是紧赶的,便抬起手来,却见手心是个绣鸳鸯的红荷包儿,见上面的针线,知道是应玉所做,怀真便道:“表哥,这是玉儿姐姐亲手做的,托我交给你……你、你且收着罢了。”

李霍愣了愣,疑惑问道:“是她?可、无端端给我这个做什么,我又用不着?”

怀真笑道:“总之是她一片心意,你拿着就是了。”说着,便塞在他的手中。

李霍握在手心里,半晌笑了笑,道:“这样精致的东西,给了我,迟早晚弄坏了,或者弄丢了……罢了,既然给了我,我便收着就是了。”他在军中多年,性情豪爽,于这些儿女小性上并不多心思量,说笑着,便揣到怀中去了。

当下,两人便又略说几句话,怀真拉着李霍回去,又同李贤淑寒暄片刻,见时候不早,忙告辞众人,又跑出桃林,上马去了。

李贤淑因为不舍得外甥,便同怀真一直送出了桃林,应玉却也跟在身边儿,依依不舍看着,泪眼汪汪。

正只顾呆看,忽然身后有人拉了拉她,应玉回头,却见是姐姐应翠,只听应翠道:“你给我回来。”便把应翠拉走了。

应怀真回头看了一眼,心中一叹,并不做声,见李霍去的远了,就劝了李贤淑几句,李贤淑擦干了泪,忽然想到谷晏珂在里头,生怕她又作怪,便要回去。

应怀真往回走了几步,忽然想到应翠大概跟应玉有话说,于是便放慢脚步,只说自己在此看看花儿再走。李贤淑便叫吉祥陪着她,自己先回去了。

怀真便在桃林之中,且走且看花儿,心神被这样的春光美景所迷,便把所有的忧愁思绪都放下,只专心一意地细看这大好春色罢了。

不料才看了一会儿,忽然又听到马蹄声急促响起,由远及近,怀真一愣,只以为是李霍去而复返?可是有什么事情不成?当下忙转身向着声音传来的方向而去。

如此奔了片刻,便出了桃林,定睛一看,果然见前方有一队人马,当前一个人,离开众人,正一马当先地纵情狂奔,却并不是李霍,也看不清究竟是谁。

那人马速甚快,仔细又瞧了会子,等看清是谁之时,一人一马距离此处已经不足百米,居然是熙王赵永慕。

怀真见了,便欲抽身返回,不料脚下才一动,就听见赵永慕厉喝了声,声音大非寻常。怀真忙又看去,见熙王胯下的马儿忽然像是发起疯来,拼命地跳来跳去,且又歪歪扭扭,仍是跑的极快。

怀真见状,吓了一跳,不知究竟是怎么了,又看熙王在马上摇摇欲坠,险象环生,不由捂住嘴惊呼了声。

熙王身后的众随从打马追赶,也都大声鼓噪起来,纷纷让熙王小心。

怀真正倒退一步,这会儿功夫,那马儿忽然向着她的方向,竟不偏不倚,奔雷闪电似得冲来。

怀真大惊失色,急忙要躲闪,不料吉祥正也拉着她要走,两人各自张皇间,失了章法,吉祥竟一脚踩在她的裙子上,当下便将怀真绊倒了,再也躲闪不及。

马蹄声如雷,很快到了近前,马蹄溅起的泥土仿佛都落在身上似的。

怀真转头,只顾看着那匹马发疯似得向着自己冲来,而马上的熙王盯着她,双眸中起初还是有些慌张之意,不知为何,一瞬间竟翻做刀锋似的冷意,仍是死死地看着她的双眸。

怀真倒吸一口冷气,此刻已经完全忘了那匹马儿,只顾眼睁睁看着熙王,全然想不到如此的眸色竟出现在他的脸上。

眼看着那马儿要踏过来,万劫不复,忽然间听到应兰风声嘶力竭叫道:“真儿!”

几乎是与此同时,熙王也拼命地大喝一声,拉着马缰绳,用力往旁边一扭身子,那一匹白马长嘶一声,前蹄抬起,膘肥体壮的身躯往旁边斜歪出去,只听得轰然一声,马儿竟重重地侧跌了出去!

而熙王就在白马倒地的瞬间一跃而起,向着旁边也跳出去,整个人也跌在地上,连滚了几滚才停住身形,顿时身上头上沾满泥尘,十分狼狈。

此刻应兰风已经惊心动魄地冲了出来,急跑到应怀真身边儿,先将她打横抱在怀中,而熙王的随从们也纷纷抢上前,拉马的拉马,扶熙王的扶熙王,忙得不可开交。

应兰风正抱住怀真,颤声地问长问短,却见那边儿熙王由随从扶着,一瘸一拐地过来,道:“怀真如何了?可有伤着?”

应兰风方才看得明白,是熙王拼着一命才将马儿带翻过去,救了怀真的,当下对着他一躬身道:“多谢王爷方才相救。”

熙王笑了笑,脸上兀自有些发白,却道:“不妨事,这匹马儿素来温驯,不知为何竟忽然如此……差点连累了怀真。”

说话间,便回头看一眼那马儿,却见马儿眼睛发红,口吐白沫,熙王暗中竟打了个寒噤。

这会子,应怀真才缓过劲来,慢慢转头看向熙王,却见他双眸一片明澈温暖,哪里有什么刀锋似的寒凛之意?方才生死一刹时候所见,仿佛幻梦一场。

只是不知为何,只看了熙王一眼,竟无法再面对他这张脸,怀真忙转开头去,压着心中那股惊跳寒意,轻声道:“多谢殿下救命之恩。”

熙王哈哈笑了两声,道:“罢了,你无碍便是了……倘若真的伤了你,只怕有人要不放过我的。”才说了一句,忽然“嘶”了声,伸手扶着腿,面露痛色,原来他因情急之中跳马滚落,到底是伤着腿了,随从们便搀扶着他先回了桃林观疗伤去了。

一直到熙王去后,怀真才叫应兰风放下自己来,查看了一番,幸喜身上并无伤损。

熙王疗伤完毕,又来看过怀真,同应兰风叙了会儿话,便才先行返回城中,因见时候不早,应兰风便也叫众人收拾,随之回城,进府休整安歇。

将近傍晚时分,春晖应佩等皆都回来,因听闻今日之事,便来探望怀真,怀真只笑说无碍罢了。

春晖见她果然好端端地,便道:“其实还有一个人担心着你呢,只是怕你不喜,故而不敢贸然前来。”

怀真便问是谁,春晖同应佩对视一眼,便笑道:“自然便是凌修撰了。”

怀真听了这个名头,方觉陌生,即刻却又反应过来是凌绝,当下皱眉道:“我好端端地,又叫别人担心什么?”

春晖道:“并不是这样说,毕竟都是从小认得的,今儿我还没出衙门,他便来拉着我要回府,吓得我以为是出了什么大事儿呢,路上才说你差点被惊马伤着了……”

怀真皱眉,急忙问道:“这是何意?他也来了?”

春晖道:“正是,本要来探望你,又怕造次,此刻在叔父书房内叙话呢。”

怀真想了想,便淡淡道:“倒是多谢一片好意了,只不过我无事,不劳想着,哥哥替我带话罢了。”

谁知是夜,应兰风竟又留了凌绝吃饭,足见深爱这位弟子之情。

怀真也并不说什么,只在房中抚了一会儿琴,又因想到白日熙王那一刹的眼神,半晌,只觉得指尖微凉。

正默默揣摩,忽地听外头丫鬟匆匆说了声,隐约听道:“是大人来了!”

怀真正有些神思恍惚间,听了这个声音不免一惊,只以为必然是凌绝来了,当下忙起身,扬声冷道:“我已经睡下了,不见人。”

话音刚落,外头便一片地鸦雀无声,怀真微微松了口气,才又缓缓坐下。

谁知才方坐定,只听丫鬟小声说道:“唐大人,我们姑娘已经睡下了……且请改日……”

怀真猛然听到“唐大人”三个字,如响了一声焦雷在耳边,忙又站起身来,想也不想,便叫道:“且等一等,我并没有睡……”

话一出口,忽然察觉自己的口吻之中竟有些急切之意,当下满面通红,便羞愧的掩住口,无法再说一个字。

正在心如鹿撞,无地自容之时,丫鬟搭起帘子,外面的人便迈步进来了,一眼看到她坐在琴桌后面,低着头,双手握着脸。

小唐望着怀真这幅模样,便站住脚,笑了笑,问道:“到底是怎么样?为何一会儿睡了,一会儿又没睡?”

怀真脸上热的厉害,不敢抬头,暗暗后悔此刻让他进来了,却又不好再赶出去,少不得按捺心中乱跳之意,低眉垂眼,微声答道:“元不知道是你……”话才出口,忙止住了,又轻轻咳嗽一声,方问道:“唐叔叔怎么这会子又来了……”

灯影之下,小唐忽见怀真面如桃花,眼眸流光,那等欲说还休、含羞带怯之态,一时心中猛然跳了一下,竟也有些不自在起来。

第136章

两个人各自定神,半晌,小唐才说道:“我今儿因听闻熙王殿下的马惊了,差点伤着你,故而特来看看。”

怀真仍是站着,垂手答道:“并没有事,只是略受了些惊吓,不想又惊动了唐叔叔特意来看。”

丫鬟们进来奉了茶,便躬身后退出去,小唐走前一步,在怀真桌前的花梨木椅子上坐了,看着她道:“坐着说话罢。”

怀真这才又行了礼,也退后一步,对面儿坐了。

两两无言,小唐看看那架琴,便道:“方才可是在练琴?有这兴致,我便放心了。”

怀真知道他琴技甚好,自己技艺微末,不值一提,便仍是垂着眼,微微笑道:“不敢说练,只是胡乱玩耍罢了。”

小唐见她答得甚是有礼,一时竟不知该何以为继。

忽然怀真略抬起头来,问说:“唐叔叔从外头来,可不知熙王殿下如何?”

小唐才方答道:“他并无大碍,只是腿上受了点伤。”

怀真心中想到白日熙王骑马而来之时的那一瞬狂态,沉默片刻,又问道:“那却不知……殿下的马无端端怎么惊了呢?”

小唐听她问起这个来,不知该不该说实情:原来熙王的马的确不是无端惊疯了的,事后细查,才发现是被人投喂了能致惊疯的番木鳖,因此事不能大肆张扬,自然也不便告诉怀真。

怀真见小唐不答,双眉轻蹙,知道有隐衷。她沉吟片刻,便又道:“必然是不能说的,唐叔叔不必为难,只是……听闻唐叔叔从小便跟熙王殿下相熟,却不知……他是何等样的人呢?”

小唐一怔,定睛看向怀真,心中一转,便笑道:“我跟他相识,的确是从极小时候开始,大概是五六岁的时候,有一次姑奶奶领我进宫,才无意认得他的……后来便常请他到我们府里玩耍,年轻时候,也跟景深……三个人一块儿走马射猎的,咳……一来二去,便熟识了。”

小唐说到这里,又道:“若说永慕的为人,也算是……”话到嘴边,却仿佛找不出一个词来形容,半晌笑笑,道:“外头多是赞他不拘一格,性情豁达,天家风范,然叫我看来,他心底有些事儿自然是不足为外人道的……”这话随着含蓄,却也有几分意思了。

怀真静静听着,并不做声。小唐问道:“怎么忽然问起他来了?”

怀真因白日那件事,心底难解,难得小唐前来,若是跟他说明,只怕他会为自己指点迷津,也未可知,然而他毕竟跟熙王意气相投,就如上次肃王府的事一般,若贸然如此说,也不知会不会让他跟熙王之间生出罅隙。

怀真便试着说道:“唐叔叔,也不知为何……我觉着……熙王殿下,仿佛对我……有些敌意似的。”说到这里,便笑了笑,并不是十分肃然认真的模样,免得小唐惊心。

小唐听了,有些意外,望着怀真双眸,心底蓦地想到熙王同他也说过类似的话,比如那一次,只道:小怀真仿佛并不待见我。

小唐便哑然失笑起来,道:“这是从哪里说起的?”

怀真只怕自己先前看错了,并不肯说,只道:“我只是……如此感觉罢了。”

小唐心里想了会子,便道:“你这孩子,不过是会胡乱多心罢了……照我看,永慕对你却是很好,先前还特意跟我说了此事,托我也向你赔不是……怎么你会这样说?”

怀真就低下头去:的确,她不过只是瞬间看见了熙王的眼神罢了,除此之外,又有什么?何况千钧一发之时,熙王也是拼了命地掀翻了马儿,堪堪才救了她……这件事应兰风也是亲眼目睹,此后应兰风还对熙王盛赞有加。

且看小唐的意思,他的马儿必然有问题……却像是有人要害他,而她不过是顺便的无妄之灾罢了。

小唐见怀真又不做声了,便温声说道:“且不说是永慕,只说我……上一回在我家里,我并不是真的慢待你,你心里反觉得是我故意……殊不知我的心思,却是……”

小唐徐徐说到这里,声音里有一抹轻笑,低低道:“你自想一想……”

怀真听他提到上回的事,不觉又红了脸。

小唐恰好提到此事,怦然心动,见丫鬟不在里头,不免又目不转睛地凝视着她,问道:“那一次,我同你说的,你可懂了?”

应怀真微微侧开头去,长睫抖动,过了许久,才终于说道:“唐叔叔,你可记得……上回你才从沙罗国回来,我们在雪中说的那些话?”

小唐一怔,隐约便想到了,——当时他打趣怀真要配良婿,她只说是终身不嫁的,当时他还以为是顽话。

小唐思来想去,必然是这一句了。便问道:“这却是为什么?你年纪又轻,好端端地为何有这种想法?”

怀真听了如此,心想他果然是记得明白,便点了点头,并不搭话。

小唐略一思忖,忽又问道:“莫非……跟你所说的那话本有关?”

怀真心头一颤,猛然抬头看他,脸上的红便极快淡了,越发显得双眸黑白分明,乌黑的眼珠儿宛若点漆。

小唐心中暗叹,便轻声道:“怀真,可记得我曾同你说过,你若愿意,大可再同我说……”

怀真见他心思敏锐,竟从自己三言两语里窥知端倪所在,不免惊心。然而小唐虽然曾说过并不介意,然而此事委实离奇,又如何开口?连自己的父母都不敢透露一个字,又何况是他?

小唐见她神情微见黯然,端量片刻,只一笑道:“我并不是逼你立刻就告诉我……你既然不愿意,那就罢了。对了,你近来这样用功,不如且弹一曲给我听听如何?如今你越发大了,我来见你一次也是不易,不知赏不赏脸?”原来小唐因见怀真一时半会儿心结难开,便故意引她移情罢了。

怀真闻言才又一笑,只是本不想班门弄斧,何况心绪有些凄清,然而小唐说的可怜见儿的,倒是不愿就拒绝他,当下便柔声道:“我只是胡乱弹的,难免贻笑大方,唐叔叔既然不嫌,我便献丑了。”

小唐点头,怀真便复坐正了,略垂眸将心绪平静了片刻,才起手抚琴。这一次所弹的,却是那一首极有名的“高山流水”。

第一个音入耳,小唐已经明白她所弹的是什么,心里一动,当下便端了那杯茶过来,目光仍只是紧紧地盯着她一举一动,颦眉垂首,慢慢地饮了一口清茶。

甘美过喉,小唐只觉得一股醉人甜意,悠悠然漫过了五脏六腑。

而怀真知道他是名家,越发心无旁骛,只顾一意抚琴,琴音自指尖儿流出,淙淙咚咚,倒也十分动听,更兼小唐心中醉翁之意不在酒,听了片刻,只觉那纤纤地手指也似抚在自己心头上,一阵阵儿地随着琴音高低起伏,一时也是情难自已,黯然销魂。

怀真抚的入神,听着琴音入耳,隐隐也有些“巍巍乎高山,汤汤乎流水”之意,口中不由曼声念道:“他日趋庭,叨陪鲤对;今兹捧袂,喜托龙门,杨意不逢,抚凌云而自惜;钟期既遇,奏流水以何惭……”

原来这首“高山流水”,自然是指的俞伯牙钟子期之间,高山流水遇知音的故事,然而小唐写下的那句,却是名篇《滕王阁序》里的一句,指的却也正有此意,因此竟是浑然天成的契合。

怀真因记得真切,一时兴起,不由念了出来,慢慢地将“奏流水以何惭”之句念罢,心中蓦地醒悟了,便欲停手。

小唐听她吟出这一句来,早将茶盏放下,便起身缓步走到桌子旁边,垂眸望着她,眼底尽是温柔笑意。

怀真正停了手,待要说话,不料小唐抬手过来,便轻轻地将她按在琴弦上的手握住了。

琴弦“嗡”地抖动了一下,从指尖传出的音颤,把两个人的心也震的酥酥然。

怀真心头大震,忙要抽手,却不得法儿,略抬眸看去,正对上小唐的眼神,只听他道:“是看见我留的字了?”

怀真羞得转开头去,小声说道:“唐叔叔快放手。”

小唐把她的小手团在掌心里,爱不忍释,又极想放在唇边亲一亲才好。怀真羞得无法,又轻声唤道:“唐叔叔……”

小唐见她委实羞了,才也回过神来,便慢慢地放开,后退一步。

怀真双颊又是红了一片,才袅袅站起来,垂首道:“班门弄斧,不成体统,唐叔叔莫笑。”

小唐望着她,不由便道:“你既有心,连我信笔所写都记在心里,又何必总是……”

怀真无言以对,只是不言语。

小唐盯了她片刻,心头意动,然而虽然不舍得离开,但毕竟时候不早,何况再相处下去,只怕他情难自禁,不知又作出什么糊涂事来,因此只得敛神说道:“我、该去了。”

怀真抬眸看他,心里左右为难。

小唐转过身往外,才走一步,便回头过来,对怀真道:“我虽记得……那日雪中你所说的话,那不知你是否也记得我所说的?当时只以为是彼此戏言罢了,如今看来,倒像是冥冥中自有缘法。”

小唐说罢,便向着怀真一笑,才真的出门去了。

怀真见他已去,兀自站在原地,便想到那日的情形,她曾说道:我真的是不嫁的。

而他道:好,你若不嫁,那唐叔叔也不娶亲了。

当时他跟林明慧尚有婚约,又哪里会想到如此?怀真一念之间,心中愁闷起来,又见屋内空空,那人已去,竟有些无端心慌。

怀真转了一圈儿,抬手压在胸前,只觉得心跳着厉害的很,忽地想到方才他握着自己手儿时候的情形,忙把手自胸前甩开了去,一时竟有些窒息。

当下便索性迈步出了里屋,一径走到院子里,怀真慢慢往门口走了几步,还想看看他是否走远了……正呆呆地无所适从,却见门口有一个人影出现。

怀真一惊,又且一喜,只以为是小唐又回来了,忙往前走了几步,不料还未开口说话,那人紧走几步,一眼看到她,便怔住了。

怀真猝不及防,方才涌起的一抹喜悦如狂风漫卷,顿时不见了踪迹。

原来这进门而来的,竟然是凌绝,乍然相见,怀真几乎无法反应,倒是凌绝见她在此,便上前来行了礼,道:“妹妹怎么在外面?”

怀真哑然,便道:“凌公子怎么来了?”

凌绝笑了笑,说:“先前跟恩师在书房内说话,不料唐大人来此,说是探望妹妹,我正也担心着,本想一块儿过来的,偏恩师又留着说了会儿,才得空呢,便赶紧过来了。”

怀真淡淡地只道:“我并没有事,凌公子记挂了……还请回罢了。”

凌绝见她如此冷淡,不免一愣,继而说道:“唐大人已经去了?”

怀真点了点头,道:“自然,时候也不早了……”

凌绝见她转身欲走,便唤了声:“怀真妹妹。”

怀真回过头来,暗影之中目光相对,怀真并不知他要做什么,只是望着这张熟悉的脸,仍是心里不安。当下定了定神,便又淡声问道:“凌公子,才学出众,被众人所盛赞,为何竟然选投在我爹的门下?岂不是屈才了?”

凌绝见她说起这个来,便道:“我素来敬佩应大人为官清正严明,且又文辞通达,笔力深厚,若非今次高中,竟也不敢投在门下的。”

怀真不免想到那首“天下谁人不识君”,倘若凌绝是因为这而起意的,那可真叫人哭笑不得了。

怀真便笑了笑,道:“罢了,也随你。”

凌绝见她一笑,只是仍有些不愿跟自己多谈之意,便道:“妹妹想必也知道了,在琼林宴上皇上欲给我赐婚之事?”

怀真见他主动提起这个来,不由笑道:“听是听说了。”

凌绝道:“妹妹可觉着如何?”

怀真想不到他竟问起自己来,当下挑了挑眉,便道:“这跟我何干?也轮不到我来说什么。”

因不想沾手郭白露跟凌绝之间任何事,便道:“时候也不早,凌公子请回罢了。”说着,便转过身去。

凌绝见她欲走,口中道:“妹妹不知我欲求皇上赐婚的女子是谁么?”

怀真笑想:“这个怎会不知道。”面上却道:“平白无故的,何必只管问我呢?”迈步仍是要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