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佩正在诧异,却见怀真自走上前,原来她手中握着一个锦袋,此刻便打开,掏出了一块儿宝塔形状、色泽淡红的香。

此刻丫鬟们都退下,院内寂静,再无他人。

怀真便那宝烛上将香点了,就放在那香炉之中,此刻近晚无风,只见一道灰白色的烟气袅袅而上,起初还有些摇曳不定,半晌,竟是如一道直线一般,直冲天际。

应佩看的怔怔,鼻端便嗅到一股香气,嗅来,竟隐隐地带些微微地暖意似的,令人心神舒泰。

怀真见状,便从袖中又掏出一物,竟是个狭长的盒子,也并不打开,只端端正正地放在香供之前。

怀真退后一步,这才合掌垂眸,默默地念道:“林伯伯,我虽不知……您所留那些话究竟何意,然而于我心中,您始终都是一位可亲可敬的长者,不管如何,昨日之种种,尽都已去。如今,怀真只望林伯伯在天之灵,能安详宁静,再无任何疾苦……”

应佩在后,隐隐听见,便也忙合掌,暗中祈祷逝者往生。

两个人便站在庭中,见那信灵香香气冲天,仿佛能将所有祈念都带到天上,托付逝去之人得知。

一刻钟的功夫,那颗香才逐渐地燃尽了,然而满庭异香,久久不散。

应佩这才敢做声,便问道:“妹妹,这是什么香,为何之前我从未见过?”

怀真道:“这是我特意给林伯伯调的,原本唤作‘信灵香’。”

当初小唐人在沙罗、生死不知之时,怀真本来想做此香,只因传说“香气能达天帝居所,通鬼神”等语,她想祈愿保佑小唐……又或者,倘他当真不幸,或许也可借这香力得见一二,只是因当时心绪不宁,也不肯就信小唐遇难,故而犹疑抵触,百般耽搁,竟不能制成。

应佩只知道是极好的,便道:“妹妹真真儿是有心了,林大人在天之灵,必然喜欢。”

怀真点点头,才把那供桌上的盒子好生地又收了起来。

应佩见了,不免又问是何物,怀真只道:“是一样故人之物。”并不打开给应佩看。

应佩倒也明白,便点点头道:“既然如此,且好生收藏。”

两个人回屋,吉祥才又令小丫鬟们把供桌等物都收起来。

怀真自进了屋内,就把那盒子小心放在柜子之中,这物件儿,自然便是竹先生那日来送的,所谓“故人所赠”的楼阁金钗了。

竹先生当时虽然并未透露什么,但怀真心思通透,见他为林沉舟之死感念非常,已经猜到了一半儿。

偏竹先生因悲感之际,又念出“狂儒醉剑铁八卦”之语,怀真自然记得,当初林沉舟冒雨前来探望,临去之时,也曾有同样的话念出来。

怀真虽不知道所赠的这金钗到底有何来头,是何用意,却也感念林沉舟长者之心,又加上竹先生叮嘱过不能给外人看,知道必然非凡,自然倍加珍惜收藏。

而怀真又因不能亲去林沉舟灵前祭拜,这几日里,便调制了这一颗“信灵香”,选在今日,对天祈念,以尽自己一片心罢了。

如此,七七月半之后,小唐依旧便去城外给恩师祭祀。

骑马行至半路,忽然见一人迎面而来。小唐一怔,却见那人一身灰衣,仍是奴仆打扮,头戴着一个破旧毡笠,乍看去很不起眼,但小唐自然认得,这人正是应公府跟随应兰风的仆人招财叔。

小唐不由放慢了马儿,眼见招财走到了跟前,似并未察觉他在,仍低着头,默默无声,踯躅而过。

小唐微微蹙眉,待要唤住他,想了一想,又且罢了,只是转头目送招财远去,见他身形依旧伛偻,看着就如一个迟暮老者一般,毫无异样。

小唐瞧了会子,才又打马往前,到了林沉舟墓前,翻身下马,走到近前,正要祭拜,忽地见地上一片湿润。

小唐单膝跪地,细看过去,却嗅到淡淡地酒香传来,小唐轻嗅片刻,脸色微变。

林沉舟一生清明,从不近酒色,然而小唐身为弟子,自然知道,在林沉舟愁怀无绪,或者独坐落寞之时,会浅酌上一杯,他只喝一种酒,名唤“桑落”。

而此时此刻,在地上洒了的,便是桑落酒。

——黄莺乱啼门外柳,雨细清明后。

能消几日春,又是相思瘦。

梨花小窗人病酒。

小唐蓦地起身,惊回眸看向来路,自然早无招财叔的影子了。

只凝望半晌,却见有一匹马也缓缓而来,小唐细看,却见正是凌景深。

景深也看见小唐,上前下马,便道:“我本想……约你同来,又怕不便,没想到你竟先来了。”

小唐只点头,淡淡一笑。

凌景深看他一眼,又扫见地上的酒渍,便问了一句:“你已……拜过了?”

小唐便并不说招财叔之事,只道:“不曾。”

两个人便不再多言,洒扫祭拜了林沉舟,又化了若干纸钱。

凌景深望着那火舌吞噬了黄纸,便说道:“明慧病了……叫我多烧些纸钱给林大人。”

小唐问道:“可请大夫看过了?”

凌景深垂眸,微微一笑,道:“并没什么大碍,只是……倒是个好事,索性也跟林大人禀明一声,明慧又有身孕了。”

小唐略觉意外,却也无言,只点了点头,道:“恩师在天之灵,必也喜欢庇佑着的。”

凌景深应了声,跪在地上,慢慢地磕了三个头,才道:“大人待我恩重如山,您放心且去,我会谨记您的嘱托,不会有失。”

小唐在旁见状,不免想到林沉舟遗书里所言“后事我已交付景深”,若林沉舟所说的是简单的身后事,自然不至于告诫小唐“不可轻举妄动”,只是……林沉舟到底还有何事要凌景深去做?

风飒飒,小唐不由问道:“恩师临去……可跟你说过什么不曾?”

凌景深磕罢头,缓缓起身,闻言沉默,过了片刻,才说道:“并没其他,你不必担心。”

小唐见他果然守口如瓶,便略一笑:当日在大牢里,他问景深,在太子府的所为究竟是无意……还是被人指使,景深仍是不告诉他真相。后来还是林沉舟主动告知。

可见,景深的确是很忠于林沉舟的……这个,却也是件好事。

然而,林沉舟所嘱托的所谓“后事”,若是一般等闲,就不至于不许小唐插手,但倘若是什么惊天之事,以凌景深的为人性情,也必然是会办到的,只不知到时候……又会是何等的情形局面呢?

小唐心中自忖,却并不说出来。只道:“你如今……有妻有子,还有嫡母跟小绝……你且、多加留心罢了,万万不可再出事了。”

林沉舟遗书上说“倘景深有失”……可见他要行之事仍是凶险万分,只小唐不能窥探,便只好叮嘱罢了。

两人目光相对,景深原本冰冷的双眸中,也隐隐透出几分暖色来,便温声道:“我知道了。你放心。”

小唐心中忽地又是微酸,便忙转开目光,想了想,问道:“你身上的伤……可如何了?送去的药膏用了不曾?”

景深道:“多谢,已经好了许多了。”

小唐便点了点头,长长地吁了口气,道:“也罢。”

此一刻,竟然不知道再说什么……山风吹来,青草簌簌抖动,地上烧化的纸灰飞扬起来,竟盘旋着往空中而去,小唐抬头看去,凌景深也仰头,两人便看着那飞灰,似是黑色的蝴蝶展翼,忽忽悠悠,便不见了踪迹。

如此之间,便到了五月,眼见就是小唐的生辰。

然而因林沉舟之事,小唐不愿操办,唐夫人也不勉强,只稍微请了几个家中亲戚,相聚着吃一餐饭罢了。

这一日,敏丽跟世子赵殊自然也回家来相贺,小唐意兴疏懒,但却又不忍拂了母亲跟妹子的好意,就强打精神,陪着吃了几杯。

午后,小唐应酬片刻,便自回了书房内去,正坐了会儿,翻看了几页书,便听门口有人道:“好不容易回来一趟,也不多陪着人说会子话,只管躲了是如何呢?”

小唐听是敏丽的声音,便笑道:“快进来罢。”

果然是敏丽迈步进门来,笑看小唐,道:“又在用什么功呢?方才母亲还抱怨了一阵儿,说要你换个差使,省得整日家不见人。”

小唐挑了挑眉,淡笑道:“也没什么,只是看一看书罢了,你不陪着母亲,跑来这里做什么?”

敏丽走到跟前儿,见果然是一本瞧不出什么文字的书,便啧啧了两声,倒也不理会,只说:“我来,自然是找你这寿星公了,今日毕竟是哥哥的好日子,也该放开胸怀,别只郁郁的……”

小唐笑说:“谁郁郁了,只是我这把年纪了,不免要沉着些才使得,免得又说我轻狂。”

敏丽听了“轻狂”二字,不免捂着嘴笑了起来。

小唐见她笑得有几分古怪,便道:“鬼丫头,又笑什么?”

敏丽咳嗽了声,道:“哥哥,你且跟我招认,你心里是不是有了人了?”

小唐心中一动,面上仍不动声色,道:“可又在胡说呢?”

敏丽便哼了声,故意道:“你不跟我说,倒也罢了……不过,我这里可有个好东西,你若不把我哄好了,我可不给你。”

小唐听了这一句,便嗤地又笑了声,道:“你是跟世子学的?这样刁钻起来,又有什么好东西?再说……先前不是给了我贺礼了么?”

敏丽抿嘴笑道:“我的当然给了,这个是别人的,你且猜猜,是谁要给你的。”

小唐微微蹙眉,不是很明白这话,敏丽道:“猜不出……可见你没心,正好儿我爱着,岂不是不用给你,我自己留着就是了。”

小唐闻言,蓦地想到昔日一件事,便眯起双眸道:“不许胡闹,快些说正经的,是什么东西,谁……给的?”

敏丽笑吟吟说:“你当真的猜不出来?”

小唐凝视着她的眼睛,心中又转了一转,那个名字已经呼之欲出,终于按捺不住,便道:“怀真?”

敏丽听了,便掩口笑了起来,小唐见状,情知无误,便才坐直了些,道:“果然是怀真?给我什么?”

敏丽笑了一会子,却又看着小唐点头,半晌叹道:“罢了,不逗你了。”说着,就从怀中掏出一个玉白色的物事来,道:“你猜的不错,正是怀真……她说,先前那个荷包污脏了,拿着不祥,让我告诉你扔了便是……这个是她补给你的,算是给你的生辰贺礼。”

小唐闻言,身子竟一阵酥麻,忙接了过去,却见是个羊脂玉的镂空御制荷包,匆匆看了会儿,便嗅到一股很淡的香气,浸浸而来。

小唐不由闭了双眸,通身被这香缭绕之时,仿佛能察觉怀真便在身旁,一时又不由地有些心神摇动。却又知敏丽在忙,便忙敛容正色。

不料睁开眼时候,见敏丽正笑看着他,点头道:“如今我才信了他的话呢。”

小唐一怔,先把这玉荷包收了,才问道:“‘他’是谁?又是什么话?”

敏丽见室内无人,便看着小唐,道:“先前世子同我说……你多半对怀真有意,我还斥他多想……如今,才知道哥哥你的心。”

小唐微微一惊,此刻才蓦地回想起来,昔日他从沙罗回来……正好怀真在陪着唐夫人,赵殊跟敏丽也在座,说话间,只怕他神不守舍之际,形容举止中便透了些异常出来……没想到赵殊竟是个有心人,自然看了出来了。

小唐瞬间面上便红了,一时无言以对。

敏丽眼见如此,心中越发诧异,道:“果然是真?!哥哥,你是几时有了这份心意的?为何我竟从不知道?然而……你可也明白的,怀真那丫头,是赐婚,不是闹着玩儿的……”

小唐听到这里,便微微咳嗽了声,道:“我明白。”

却也不知道要从何说起……敏丽还要再问,外头却又有丫鬟来到,禀告说:“太太那边请爷跟世子妃过去说话呢。”

两个人听了,只好停了话头,就往外而来,小唐又问敏丽道:“怀真既然给我贺礼,为何不亲自来……反给了你呢?”

敏丽笑着叹道:“这个还用我来说?哥哥难道不懂的?可见果然是……为情所迷,只有我们这些人旁观者清了。”

敏丽说到这里,忽地又暗笑起来:原来,从小到大,小唐都是个最正经严谨的,昔日敏丽在家的时候,爱看些闲书,对她喜欢的那些男女情意故事,小唐素来是嗤之以鼻,每每训斥……却想不到,这正经不动心的人一旦动起心来,才叫了不得呢。

敏丽虽对此事喜闻乐见,但一想到怀真尚有赐婚在身,不免又替小唐忧虑起来,好歹抽空子劝了他几句,无非是叫他不可造次,免得闹出火来等话。

小唐却也一一答应了,然而敏丽知道他素有主见……只怕别人说千道万,他心中仍是故我,敏丽一则喜,一则忧,然终究没有良策。

之后,敏丽私下同世子赵殊商议此事,赵殊却笑道:“你哥哥自有主张,必会做的妥妥当当,你们反倒替他着急起来。罢了,你且安心,只等着瞧就是了,我却觉着这是个好姻缘呢,何其有趣儿。”

敏丽闻言,又惊又笑,但赵殊身子虽弱,却是个很有主意之人,当初也是他一眼看破小唐心事,因此他说的话,自有一股令人信服之意。

第171章

这一日,因李霍来到府内拜见姑姑,身边另有唐绍相陪。

应兰风回府之后听说,便命安排中饭,春晖应佩正好也自回来,一听此信,都纷纷来相见,这几个都是认得的,又都是出色少年,因此竟毫无隔阂,恣意快活,说笑起来。

应佩见李霍比先前越发出息,心中又叹又喜,因念今日大家来的齐全,独独张珍不在,未免可惜,于是应佩特意派了小厮去请张珍过来,叫他跟李霍相会。

果然两个人见了,立刻先互相抱着捶打了一番,又叙旧情别情,更添热闹。

应兰风见一干小的在跟前儿,均出落的如此齐整,心中喜欢,便索性也叫了人去,把凌绝请来府中。

如此一来,这般青年才俊团团地围坐一桌儿,放眼看去,真真是宝刀美玉,琳琅生辉,锋不可当。

诸人意气相投,略坐片刻,便又饮起酒来,一时觥筹交错,眼憨耳热,能说的越发大说,情热的越发亲近,聒聒噪噪,不绝于耳。

应兰风因怕自个儿在场,反而叫他们小辈儿的忌惮,未免不得尽兴,因此只嘱咐好生吃酒,就退了。

中间偶尔过来看一眼,见众人都兴高采烈,挥洒谈笑,他心中更是欢喜非常,又催底下人奉酒奉菜,不可缺了他们的。

李贤淑早知道他们在此热闹,生怕不知收敛喝醉了,又特意叫个小丫头来叮嘱了一番。

却说别人倒也罢了,在座之中,唐绍因心仪怀真,却没想到中途横空出世一个凌绝,竟把怀真抢了去,虽然唐绍也曾同凌绝照过几回面儿,但交情上很是一般,又因怀真之故,心里难免对他有些别扭。

因众人都喝起酒来,独凌绝只沾了沾唇似的,并未尽兴。

唐绍看在眼中,很觉不快,便趁着酒兴故意道:“为何大家伙儿都吃的这样高兴,凌兄却是滴酒不沾?未免太不够意思了罢?”

凌绝听了,面上仍无表情,只道:“我不擅饮酒。”

春晖在旁噗嗤一声,笑道:“哥哥不知道,小绝吃不了酒,上回在琼林宴上,才吃了皇上赐的御酒一杯,便醉得不知如何了。”

当时应佩也自在场,闻言便也笑了起来。张珍隐有耳闻,他本是个爱说话的人,然因为事关怀真,就按捺着不做声。

李霍却因为久在军中,并不知道还有此等事,便问究竟。

春晖绘声绘色地笑说了一番,末了道:“我们这一伙儿人,当时都被他吓呆了……放着公主不去要,也不知暗中看上了哪家的女孩儿……都也好奇着呢,后来因沙罗之事,唐大人金銮殿上那么一讲,才知道不是谁家的,正是咱们的怀真妹妹,可巧不巧呢。”

唐绍听了,越发刺心,微微冷哼了声,幸而众人都未留心。

李霍目瞪口呆,盯了凌绝半晌,终于说道:“凌兄弟……是几时留神了怀真的?”

凌绝见问,便淡淡一笑,说道:“大概……是在表哥于军中历练之时。”

李霍被堵了一堵,又见他总冷冷地,不由也有几分不顺眼。

张珍见气氛有些不对,忙说道:“小绝才气诗情却是一流,应伯父很是欣赏他呢。”

李霍跟唐绍对视一眼,他两个都是习武之人,自然有些瞧不惯那些文绉绉的。

唐绍便笑道:“我也时常听说凌兄文采风流,只是……古人常说,酒能助兴,因为一杯酒,引出多少绝世好句来,只是可惜了,你偏不能饮酒,何其古怪。”

李霍觑着凌绝,也道:“别是人家不屑跟咱们喝酒罢了?”

春晖跟应佩隐约有些瞧出端倪,两人便相视一笑,春晖便开脱道:“霍弟,话怎可如此说,你同唐侍郎远征沙罗,又封爵又升官,建立不世功业,谁敢不给你面子呢?委实是他不能喝。”

李霍便道:“哥哥休要为他说话,众人都喝的高高兴兴,独他冷冷地,却是什么意思呢?退一万步说,将来怀真妹妹嫁了他……难道他也是这般冷冷的?那妹妹岂不是要哭死了?我把话撂在这儿,纵然今儿他不肯赏脸喝这酒,等他们成亲那日,却也不能放过他。”

唐绍见李霍发怒,一喜,听到说“成亲那日”,胸口又发闷,便也笑说:“凌兄怕是对着我们才冷脸,对别人难道也如此?只恨我们脸面不够大……又不是那御赐的酒,还是罢了,休要强人所难。”

凌绝见他两人一唱一和,一黑一白的,到底也是年少,受不了同辈相激,便道:“倒不是不能喝,表哥既然开口了,我当然是恭敬不如从命。”说着,竟倒了一杯酒,便站起身来,道:“多谢表哥吉言,这杯我便先干为敬,等我跟怀真成亲之日,再行尽兴。”

凌绝说着,便举起杯来,一饮而尽!

春晖应佩见状,目瞪口呆,张珍看看凌绝,又看看李霍唐绍,不知要说什么才好。

李霍见凌绝吃了,却叫一声“好”,道:“这才是豪爽男儿呢!”一笑,自己也举杯吃了。

唐绍见凌绝饮了,便也举杯道:“凌兄吃了霍儿那杯,我这一杯,可赏脸么?”

凌绝是个机敏之人,早察觉唐绍仿佛有些针对自己,如今四目相对,又想到先前怀真每每前往唐府……只怕……

凌绝隐约有些明白,横竖已经饮了一杯,此刻更不肯示弱,拿起酒壶自斟满了,举杯便道:“承蒙唐兄看得起,请了!”一仰脖,痛快又喝了。

李霍见了,便笑对应佩跟春晖道:“哥哥们还说他不会吃酒,可见是骗人的!”

凌绝连吃了两杯,便坐了回去,顷刻间,脸便红了起来,看人的眼神依稀有些不对了,只是仍竭力撑着。

春晖跟应佩先前见凌绝面不改色,还以为他酒量见长,双双地松了口气,当下众人又推杯换盏,吃喝起来,谁知才又开始说闹,凌绝忽然抬手,猛地一拍桌子,“啪”地一声,顿时之间,桌上的杯盘碗盏都跳了跳。

此刻应佩春晖手中举着酒杯,正在敬李霍,唐绍在旁笑吟吟看着,被如此一震,面前的酒也洒了出来,张珍正夹了一筷子荷包里脊,才送入口中,冷不防听得一声巨响,吓得便掉了出来,只瞪眼看着凌绝,不知发生何事。

众人一时都鸦雀无声,均看着凌绝,却见他蓦地起身,醉颜酡红,指着唐绍,咬牙切齿说道:“你尚未喝!”

唐绍略觉诧异,便挑了挑眉,道:“方才已经饮过一杯了。”

凌绝道:“你扯谎,快些喝了!”说着,便拿起杯子,竟走到唐绍跟前,扬眉冷笑道:“如何?莫非你怕了?”

唐绍越发愕然,春晖一惊之下醒悟过来,笑道:“小绝……是醉了不成?”

应佩忙也起身照应,谁知凌绝才说了那句“你怕了不成”,眼前一花,双腿发软,身不由己地往前栽倒下去。

唐绍“哎哟”一声,又给酒水洒了一身,忙将他扶住。

正好应佩赶来,好歹从旁也搀扶着,又惊又笑,道:“果然是醉了。”

唐绍啼笑皆非,道:“这样快就醉了?稀罕!”回头看一眼李霍,两个头一次看凌绝喝醉,都觉好笑。

应佩跟春晖便左右扶着凌绝,商议了会儿,春晖便道:“先送到二叔父书房去可使得?”

应佩一想,便道:“不可,倘若给父亲知道了,怕怪罪我们把小绝灌醉了,再说那书房里人来人往,叫人看了也不像……不如先送到我房内去妥当。”

春晖点头,两人便先把凌绝扶着,果然就送往应佩房内,又叮嘱丫鬟们好生看着,便才回来席上。

此刻李霍跟唐绍笑个不停,正跟张珍说道:“今儿才知道他醉了是这个模样,还说以后再行尽兴呢……这般如何尽兴?三杯不到就倒下了。”

张珍说道:“土娃,你只管高兴,留神给怀真知道了,怪你灌醉小绝。”

李霍想了一想,道:“妹妹会因他怪罪我么?”

张珍拧眉道:“毕竟将来妹妹要嫁给小绝的,自然会以他为紧要。”

唐绍听了,又哼了声,因见春晖跟应佩还未回来,便说:“此人性子颇冷,我倒是觉着怀真妹妹未必中意,嫁了他别是委屈了罢。”

一时之间,三个人各怀心事,就未再做声。

正在此刻,应佩跟春晖便回来了,应佩进来,便对李霍说道:“土娃,方才我们回来,遇到个丫头……说是怀真那边儿,叫你过去,似是有事呢。”

李霍精神一振,便道:“叫我这会儿过去么?”

应佩点了点头,道:“我也不好问是何事,索性你此刻便去,只记得……若不是要紧事,就赶紧回来,还等你吃酒呢。”

李霍便应承了,忙起身往内跑去,唐绍瞧着,心底惆怅,只恨不能同去……便低头闷闷又吃了一杯酒。

且说李霍听了应佩传话,急急忙忙便往内宅而去,走到门上,果然见个小丫头等候,瞧他来了,便笑道:“我才等了一会子,李爷这么快就来了。”说着,转身领路。

李霍便随她入内,不多时到了东院,便自进门去见怀真,不料进了屋内,却见怀真正跟一人在说话,正是应玉。

两人见他来了,双双起身,应玉上前行礼,李霍打量了她几眼,道:“妹妹也在这里呢?一向可好?”

应玉微微点头,双眼却有些泛红。

李霍还未细看,怀真忽地问道:“表哥,上回玉姐姐送你的荷包,你可还留着?”

李霍听了,微觉茫然,忙在身上摸了摸,想了一会子,便笑道:“我记起来了……上回去沙罗的时候本随身带着,不知何时竟丢了。”

怀真却并不追究,只道:“表哥,你且同玉姐姐坐会儿,大元宝从泰州回来,带了些东西,我有几样要你捎回幽县,先去整理整理。”

李霍本想跟她说凌绝喝醉之事,见状只好作罢。

当下怀真入内,这边只剩下他两人,李霍看一眼应玉,却不知要如何跟个姑娘说话,又见应玉不开口,他便捡着话头说道:“上回那个荷包真是费心了,不是有意丢了的,对不住。”

应玉道:“一个荷包罢了,算得了什么……”

李霍笑道:“好歹是一针一线做出来的,怪精致的,就是给了我有些白瞎了。”

应玉闻言,面上一红,道:“怎么说是白瞎了?”

李霍因吃了酒,便笑道:“我入了行伍,是个老粗……哪里用得着那风雅东西?要给也只给凌兄弟、佩大哥他们那样的人罢了。”

应玉咬了咬唇,便道:“那倘若……我只想给你呢?”

李霍听了这句,才觉有些异样,便定睛看应玉,道:“这话……我……”

应玉垂着头,轻声道:“李哥哥,我的心意……你难道……一直都不明白么?”

李霍闻言,浑身一震,便从炕沿上跳下地来,瞪着应玉。

此刻应玉便横了心,抬头道:“我的心意,早同怀真妹妹说起……只是你不知罢了,先前跟家里说过一遭儿,也闹了场。这一次和亲不成,我更是铁了心……偏偏家里要把我许配给别的人,我、我是非你不嫁的,只是……你可对我……有没有心呢?”

李霍自入行伍,便从未想过此等儿女之事,就算是先前曾对怀真有意,然而知道怀真于自己无心之后,便只把她当作妹妹看待,意图好生保护就是了。先前应玉虽送荷包,但他也并未放在心上,只觉得那东西怪香的,然而他一个武将戴在身上,倒是显得娘儿气,可那香气嗅的久了,便习惯了,因此便放在怀中,不料偏偏竟又丢了。

这会儿听了这一番话,才明白应玉的心思。

李霍却受惊不小:他虽然入尚武堂,后来跟了孟飞熊……一步一步,凭着自身之能到了现在这个小小武官的地位,然而他从未有过骄横之心,因从来知道自个儿的出身,更加不曾妄想如何……何况应玉,好歹也是应公府内的嫡出小姐,娇滴滴地如一朵花儿似的,对李霍来说,这种贵门小姐,自然也是一个无缘无分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