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唐说到这里,便拧紧浓眉,透出几分恨恨之意。

怀真又惊又笑,便举手打了他一下,啐道:“瞎说什么?多大人了……”才打了一下,目睹小唐忧心忡忡的模样,怀真心底一个闪念,便迟疑着问道:“这些日子你……都规矩的很,莫非是……”

原来自打敏丽那夜犯了腹痛请了竹先生后,这段日子以来,小唐均是安安分分,从来不肯厮缠怀真……

怀真还以为他是体恤自己照顾敏丽辛劳……或者是他担心敏丽故而分神……如今看来,却是另有内情。

果然,小唐见了她问,虽不回答,却只是目光之中带着忧色,默默看她,半晌才闷闷说道:“我不舍得怀真受这般的苦楚。”

怀真闻言,心中暖意洋洋,便主动抱住小唐,在他耳畔低低笑道:“你别担心……唐叔叔这样的好人,若真的有了孩儿,他也不会舍得我受苦的。”

小唐听了这话,无端竟觉得眼中一热,便试探着低头,又吻住她的双唇。

唇齿相交,幽香甘甜,小唐只觉得又回到那一夜春雨绵密,耳畔响起沙沙地响声,仿佛洒在心头,让十万朵的心花都在顷刻绽放似的,于这份甜香彻骨之中,所有的忧患疑虑,都被抛到九霄云外。

此时此刻,天地之间,唯她罢了。

话说这一日,怀真正看着敏丽喝了药,又看着她安歇了,才觉着略微神乏。

怀真便要回房歇息会子,谁知门上忽然来报,道:“少奶奶,不知为何,有个詹民国的骋荣公主来拜访。”

怀真闻言诧异,自打她嫁来唐府,因小唐地位之故,隔三岔五,倒也有些京中的权贵内眷来拜访,怀真都也习以为常,且她得闲,也会去别人府上拜会,逢年过节,亦或者是什么诰命夫人的寿之类,人情来往,自要做到妥妥当当。

然而这什么詹民国的公主……却是头一次来到府上。

怀真虽也隐隐地听说詹民国有几个公主王子,就在京城内,似乎也跟皇族中人有些交往,可他们跟唐府从来都无交际,然而既然人家到了门上,自然不能慢待,怀真忙叫请进来。

恰好此刻唐夫人过去大房那边,怀真便一边命人去通报,一边儿换了衣裳,才到厅上见客。

怀真重整了妆容来到外间之时,见那詹民国的公主已经在厅上落座了。

一眼看到,果然跟舜人的打扮不同,头上戴着镶嵌宝石的冠子,两边儿却垂着珍珠璎珞,看来十分的珠光宝气,只是打扮的也很利落,宝蓝色的长甲衣,罩着里头月白色的缎子衫,脚下也并没有穿绣花鞋,而是一双黑色麂皮的靴子,瞧来少了娇弱之意,反带几分英气似的。

怀真又细看她的模样,却见生得倒是跟舜人没什么大的差别,只是鼻梁略高一些……眼睛略深一些,长得倒是并不难看,别有一丝异域风情。

而怀真打量这位公主之时,这人却也正在细看她,只见这位传说中的三少奶奶,看来身段芊芊婀娜,竟不过是个十五六岁的少女似的,而生得清丽出尘,面似芙蓉,目若秋水,唇似最新鲜的娇嫩花瓣颜色……然而脸容虽然精致动人,可仍透出几分柔弱稚嫩,只是双眸无比清澈,光华隐隐,仿佛能看透人心。

两个人彼此打量了会儿,骋荣公主笑说:“这位就是大名鼎鼎的三少奶奶了,骋荣有礼。”

怀真听她一口中国话,说的十分流利地道,如果不是这身奇装异服,只怕要把她当成土生土长的舜人了。怀真心道:“不知她来意如何,只是倒是不能让这外邦人士小瞧了我们。”

因此怀真敛容,便道了个万福,口称:“不敢当,怀真见过公主殿下。”

骋荣公主一步上前,将怀真的手轻轻握住,道:“我才是不敢当,只是闻名前来见识的,哪里能受得起这一拜?”

她走到跟前儿,怀真才觉得骋荣公主竟比自己高出许多,先前竟没觉得。

怀真不习惯人初次见面的人如此亲昵,便不动声色地微笑敛手,示意公主落座,才又问道:“先前虽听闻公主大名,只是素无交情,不知今日前来,是有何事?”

骋荣公主笑道:“少奶奶不必诧异,我只是特意来结交的罢了,我先前也跟舜的几位公主驸马……以及官员们互有往来,也早就知道武安侯的大名,只是一直没有缘分相拜,因此才贸然来到府上,还请莫怪才是。”

怀真听她的口吻,仿佛别有内情,便只看着骋荣公主。

骋荣对上她的眼神,笑道:“少奶奶大概是没听说过,我哥哥莽古,曾得罪过武安侯……所以武安侯一直对他避而不见,我心里一直过意不去,始终想亲自向武安侯致歉。然而我知道你们舜人的规矩,女人是不可以出入朝堂的,因此我也不敢就直接去礼部拜会,只大胆来到府上罢了。”

莽古之事,小唐从没跟怀真说过。怀真听骋荣这般说,自然有些不解,面上却仍滴水不漏,只道:“公主不必这般,我从未听闻此事,何况我们三爷从不是个心胸狭窄之人,只怕也早淡忘了。倒是劳公主记得……也罢,待三爷回来,我自向他转告公主之意就是。”说着,便一笑垂眸,端方庄重。

骋荣将她上下打量了一番,笑道:“多谢少奶奶的美意,这样我就放心多了。对了,骋荣听说,少奶奶有一种调香的本事,十分神乎其技?”

先前说过,怀真自嫁了后,便久不弄香,只曾给平靖夫人调了两块香料罢了。

又因近来敏丽回来后……对一切异样香味都会有些不适,故而怀真也更加不敢调弄香料。

这会儿听骋荣说起来,怀真便道:“不过是雕虫小技罢了,且早就扔下许久,不值一提。”

骋荣目光炯炯看着怀真,还待要说,丫鬟报唐夫人回来了,因此两人便停了口,起身相迎。

且不说詹民国的公主忽然造访唐府,只说小唐退朝之后,回到礼部,将近正午时候,忽地有一封疾奏来到,小唐打开看了会儿,便微微地吁了口气。

小唐思量许久,便撇下手头其他诸事,出了礼部。

此刻小厮早备了马,小唐翻身上马,却是王熙王府而去。

这几日,熙王府可谓是车水马龙,热闹非凡。只因成帝虽还未曾昭告天下,但人人皆知,熙王会被立为储君,已经是铁板钉钉之事了。故而前来交际拜见之人,络绎不绝。

然而这些日子里,小唐却是头一次来,门上往内一报,还未进二门,就见熙王亲自迎了出来,隔着老远便朗然飒飒地笑道:“这些日子来,总算有个我想见的人来了。”

小唐上前,一笑行礼,熙王握住他的手臂,道:“这会子来,必然是没吃中饭了?正好儿留你陪我一块儿喝酒。”当下不由分说,就吩咐底下,叫快快布置酒席。

小唐也未推辞,两个人来到厅上,分列坐了,小唐环顾周遭,却见此处的布置……竟跟几年前熙王才上京时候的差不多情形,依旧是没什么奢华惊人的陈设,古旧简单,桌椅等也一如昔日。

顷刻酒席布置妥当,熙王叫伺候的小厮们自退了,起手亲自给小唐斟了酒,道:“知道你这段日子忙,只是为何一次也不来府里了?我以为你是要离弃我了。”

这话自然是说笑的。小唐微微一笑,道:“将来自然是君臣之别,殿下何苦只是玩笑?”

熙王听了,才敛眉说道:“如何又说这些没意思的话?”

小唐抬手端起酒杯,略吃了一口酒,说道:“说的是实话罢了,殿下莫非不爱听?”

熙王皱了皱眉,笑叹道:“好好,你总是爱噎我,我偏拿你没有办法。”见小唐吃了一口,他也举杯一敬,同吃了口。

两个人喝了一杯,熙王不免问起敏丽的事,小唐想到敏丽,一时又有些食不知味。

熙王瞧着他面上不安,忙不提此事,只说道:“我只是听闻竹先生曾去过府上,必然无碍……是了,竹先生如今在太子的旧宅陪着烨儿住了,那孩子终究回心转意了,倒是妥当的很。”

小唐闻言,便颔首道:“此事你做的很好。”

熙王疑惑看他,小唐抬眸说道:“当时众人都疑心张烨的来历,独你在皇上跟前儿,一力想要认他保他……这个,只怕是皇上最愿意看见的。”

熙王才也笑道:“这是自然了?什么皇家骨血,你想想看,此刻从里到外,剩下几个人了?我自己也觉着凄凉,好歹多了一个,自然要快些认回来。”

小唐定睛看熙王,却不言语。

当时竹先生进宫揭破张烨的身份,成帝传召众人进宫,问询各人的意见,其实并不是看文武百官的意见,只是看熙王罢了。

而熙王果然也不负所望,他的表现,在众臣看来,不愧是皇族贵胄,天家风范,委实地磊落大方,彰显的心胸宽和,又且血脉情深,俨然明君之相。

在成帝看来,自然也是心中甚慰。——试想此刻倘若是肃王,只怕肃王也会竭力怀疑张烨的来历,哪里会做到如熙王这般不计一切?

张烨,也算是成帝用来试探熙王的一步棋罢了。

熙王的表现,却不由不让人心服口服。

小唐思量片刻,道:“其实……你明知道皇上绝不会立张烨为太子的。”

熙王一愣,点头说:“其实我也猜不透父皇想什么,然而因太子哥哥出事,我只想着,若能弥补一些……自是好的……”

小唐忽然唤道:“永慕……”

熙王应了声:“怎么了?”

小唐唇角微挑,低声说道:“你可知道……有时候你说假话的时候,会以假乱真的……连你自己都相信是真的了。”

熙王隐隐一震,面上笑意微敛。他目不转睛看了小唐片刻,才又恍若无事似的笑道:“你有没有想过,或许是我是真心想要如此,所以连自己才信了的?”

小唐停了杯,垂眸不语。熙王起身,复给他将酒斟满了,道:“你特意来这一趟,就是为说这个?不管你以为我说的是真话假话,然而我对你,却是……”

小唐不待他说完,便道:“淑妃娘娘曾想暗害怀真……你可知道……是为什么?”小唐说着,便抬起头来,双眸直视熙王。

熙王对上他肃然带冷的眼神,举着杯子的手势僵了僵,喉头微动,却竟无声。

第238章

且说小唐问道:“你可知道淑妃娘娘欲害怀真之事?”

熙王一怔之下,缓缓落座,蹙眉问道:“我不曾听说此事,你从哪里知道的?”

小唐道:“你且莫问。你只同我说,淑妃娘娘想害怀真,是为了什么……你可明白?”

日影淡淡地从门口照进来,日光微黄,有些温暖之色,然而两个人的心底,却都微微地有些凉意浸浸。

熙王将杯子放下,他自然懂得小唐绝非无缘无故问及此事,因苦笑叹道:“你为何这样问我?”

小唐眸色沉静,道:“只因我心中知道一个不能告人的秘密,然而我想此事毕竟同你相关,你未必不知。”

熙王沉吟片刻,才道:“你不同我直说,自然也是怕我不知道,你贸然说出来,只怕反而泄露了消息,——实话同你说明,我大约猜到你指的是什么,然而却只是在心里存疑,不敢乱想罢了。”

小唐暗中深吸口气,并不言语,忽地有些后悔。

果然,熙王看他一眼,垂眸笑了笑,道:“然而你如今特意跟我提起这一句,倒是让我的疑心有些着落了。”

小唐的手微微拢窝起来,紧紧盯着熙王,此刻竟不知要说些什么。

按理说,熙王不会如他一般,将应兰风的底细窥破,毕竟熙王并没似他一样,从怀真处发现那金钗,然而小唐又深知熙王并不似外头看起来这样简单,京城之中,也是不乏他的人手眼线,倘若查微识末……未必不知真相,是以绝不能轻视低估。

先前小唐虽有揣测,只不敢先行开口,因明白熙王是个什么性子……生怕他原本不知,给自个一提醒,反立刻就举一反三。

然而因听了竹先生那句话,今儿又接了新罗方向来的密报,因此一时无法按捺,便来了熙王府上。

见熙王如此说,小唐心中悸动,越发后悔自己有些冲动行事了,本来自收藏那支金钗之后,便打定主意将这秘密埋藏心底,谁知因关心情切之故,竟有些自乱。

熙王望小唐面色有异,他便道:“你放心,我只是乱想的,毕竟也没有真凭实据,当不了真的。何况就算是真的,又能如何?”

小唐涩声道:“你从何处开始疑心的?”

熙王想了想,回忆着说道:“起初,只是觉着平靖夫人待她太过好了些,平靖夫人本是个不爱管闲事的性子,那次竟为了这丫头,跑到应公府跟应老太君对上……再往后,就是林大人……”

小唐听熙王这般开口,心中那最后一丝希望也如灭了,一时更是懊悔。

却听熙王继续说道:“林大人素来跟应大人很不对付,说来也怪,林大人的性情向来是公正严明的,然而有目共睹,应大人乃是个能臣良才,人人称赞,换作别人如此,林大人只怕会另眼相待,很是器重,然而对应大人,却素来冷淡疏离。”

小唐听他说了这几句,却觉着莫名起来,因问道:“这又能说明什么?”

熙王看着他的双眼,便笑了起来,道:“你不懂这情,然而……总该知道何为——‘近乡情怯’罢?人也是如此,比如失去挚爱之人之人后,又遇到别的同其相似之人……你会是何种反应?”

小唐仍有些不太明白,然而在心中一个转念,却也不想去探其究竟,——只因他连想也不肯去想,倘若失去了那人,对他而言竟意味着什么。

因此小唐只皱眉道:“你且说明白,何必问我呢?”

熙王倒是很明了他的心思,便嗤地一笑,道:“按照人的脾性不同,大致会有两种反应,第一,多半会大生亲近之感,恨不得再续交好;然而第二,则会觉着遇到赝品,心生厌憎抵触之意……但属于这第二类的大多数人,只怕虽然心生抵触之感,却并不知这抵触从何而来,因为他们尚未发觉,这新人之所以不见喜于己,是因跟心中记挂那人十分相似而已。——只是本能地或厌憎不喜,或畏惧疏远罢了。”

小唐睁大双眸,这才明白熙王所指:“你是说,恩师之所以疏远应大人,其实并不是真的不喜他,只是下意识地觉着他跟……”

熙王点了点头,双眼之中微微迷离,道:“这叫做当局者迷,只可惜林大人聪明一世,却在这上头入了迷津。”

小唐心中惊诧,一来惊异于这真相如斯,二来,却是惊异于熙王竟能如此洞察心思。

小唐定了定神,问道:“你还有下文?”

熙王敛了目光,才又道:“自然还有下文,这些也是我后来才推测出来的罢了。林大人素来疏远应兰风,却在那日,忽然造访了应公府,并且见了怀真。”

小唐心中凛然,——这件在别人看来只似寻常的事,落在熙王眼中,竟也成了他抽丝剥茧窥知真相的一大破绽。

果然,熙王道:“林大人如何会一反常态?这其中自然是意味深长,而后来,我见他竟是处处有意针对太子,跟他昔日的作风大相径庭,人人都知道太子的地位等闲动摇不得,他却偏是一副不顾一切去撩虎须之态,在我这旁观者看来,竟……似恨不得要触怒太子……把自己性命送上的殉道之态。”

小唐忽地周身微冷,慢慢地低下头,端起酒盏,又饮了一杯。

熙王道:“再后来,我从景深的口中得知了,林大人临去,曾托付他两件事。”

林沉舟托付凌景深的到底是何事,小唐也曾问过景深,然而他却三缄其口,并未告知。

此刻小唐抬头看向熙王:“他同你说了?”

熙王挑了挑眉,道:“他竟没同你说?”

小唐点头道:“他说叫我无须理会。”

熙王道:“以你的聪明,只怕他不说,你也已经知道了,只是你仍不敢说出来罢了……也罢,既然咱们都说开了,我索性也跟你说……”

小唐暗中屏息,却听熙王道:“林大人的遗愿,是要太子跟肃王两个人的性命。”

小唐听了,微微闭眸皱眉——果然给他料中了!

噬月轮从竹先生手中落到了景深手中,景深人在肃王手底行事,千夫所指——太子是肃王命人除掉的。

不管除掉太子的命令是不是肃王所下,但是肃王所属的人动手,却是毫无疑问了。

或者是景深顺水推舟,借机行事。

所以当淑妃命景深对怀真下手之时,景深不惜用噬月轮来表白心迹、跟应兰风结交,只怕景深也担心倘若肃王倒了,牵扯起来,波及太大,他无法脱身,而噬月轮从他手中落到应兰风手中,倒果然是明智之举,如今竹先生回了京,倘若追究起来,此物已经易手,景深竟是双手清白。

小唐半晌无言,熙王道:“你别误会,景深也不是事事都同我说的……”

说到这里,熙王意味深长地看了小唐一眼,道:“这件事,也是在肃王起事之前,他才说明的,我虽然知道,但一来我们三个从小儿一块长大的,二来,又牵扯你的恩师林大人,故而我也只能藏在心中罢了。”

小唐点了点头,道:“是。”

熙王看他杯中空了,便劝说道:“你喝的忒急了些,留神吃醉了,回家后小怀真不喜,连我也怪罪起来。”

小唐默默无语,熙王于是又给他倒了一杯,徐徐又道:“先前那金飞鼠越狱之后,咱们不是私底下说过么?说是牵扯到永福宫德妃的事儿,当时毫无头绪,然而自打林大人遇难,景深又跟我说了此事后,我才想起来,莫非这件事跟林大人有关……?偏我又知道,林大人出事前一日,竹先生去过他的府上,林大人出事之后,竹先生又去了应公府,单单见了怀真。”

小唐哭笑不得,道:“我还是小觑了你,你竟连这些都掌握的分毫不差?”

熙王点头道:“惭愧,我只是结交的闲人多罢了,所以知道的杂乱事情也多一些,其实毫无作用,让你见笑了。”

小唐哪里会笑,道:“你还没有说完。”

熙王“嗯”了声,道:“我查到林大人跟德妃有些交情,林大人至死都念念不忘太子跟肃王,只怕也是因德妃之死相关。再后来,就是你说的淑妃的事了……”

那日因含烟病危,怀真不惜跟淑妃相抗,淑妃情急之下失态,这件事,熙王却也是知道的。

小唐听完,道:“说来说去,你果然没有什么真凭实据,只是疑心而已?”

熙王打量着他,若有所思地说道:“你先前说我扯谎的时候太真,真的连自个儿也信了,我跟你快三十年的交情了,先前你疑心我,我都不恼,然而你……”

小唐蹙眉,两人目光相对,熙王道:“我答应你的话,不会更改,你问我的话,我能答则答,绝不会骗你。不错,此事我没有真凭实据,以上也全是胡思乱想的,然而还有一个人,至关重要。”

小唐竟有些无法直视他的双眼,便垂了眼皮说道:“还有谁?”

熙王慢慢说道:“你我虽然无缘见过德妃娘娘,但是有个人,是见过德妃娘娘,也跟怀真颇为熟悉的。”

小唐的心怦怦而跳,竟然想不到会有什么人……难道熙王说的是招财?或者……

正在猜想,熙王道:“我既然说了不会瞒你,就会同你交底,这个人,不是别个,是杨九公。”

此话一出,小唐蓦地抬起头来:他千猜万想,却是没有想到杨九公这个人!

果然,杨九公伺候成帝身旁,自然跟德妃相熟,杨九公又是个最能察言观色的,又善知道成帝心思,只怕他从旁看出端倪,也未可知。

小唐看了熙王许久,问道:“杨九公跟你……”

杨九公那人,是最忠心于成帝的,故而这几十年来都是成帝的心腹,纵然太子跟肃王多有拉拢,他却对谁也不曾表态,然而却谁也不曾得罪,没想到竟跟熙王交情如此:肯把这最机密的消息说给他知道。

熙王明白小唐的意思,便笑道:“别看九爷爷甚是油滑似的,然而他对我却是极好,我自小在宫内、没遇见你的时候,被人欺凌,也多亏九爷爷照顾着我,倘若不是这样,只怕我也没有命等到遇上你了……”

熙王眼圈儿微微一红,却偏又一笑,道:“小时候,我被人欺负,每每就有不想活了的念头,九爷爷会偷偷跟我说,说我是个有福的,我只是不信罢了……然而一路至此,说来我倒果然是个有福的,有九爷爷暗中关怀,也有你一路陪伴。——你们都是我最不能背弃之人,你可以疑心所有,我只盼你别疑心我的……心意。”

小唐无声一叹,低头喝了口酒,又问:“杨九公跟你说了……什么?”

熙王道:“九爷爷虽然疼我,但到底是谨慎之人,又且对父皇忠心,故而并没有跟我多嘴别的,只在我跟他说起怀真的时候,他无意中提过一句,……他说怀真身上……有昔日德妃娘娘的影子。”

——而对熙王这样七窍玲珑的人来说,一句话已经足够了。

小唐笑了笑,道:“原来如此。”

熙王见他浅笑,便问道:“好了,我已经把我所知的尽数都告诉你了,那你……又是如何知道的?”

小唐见问,却有些不能答。

然而熙王把自己的秘密都告诉了他,他却瞒着,倒像是有些……可若真的把金钗的事儿说出来,确认了怀真跟应兰风的身份,谁知道以后……会不会另有后患。

小唐犹豫的当儿,熙王明白了,因笑道:“我倒是多此一举了,你跟小怀真如今是夫妻了,只怕她有些破绽之处给你知道,也未可知。你不同我说也罢,我不问了就是,免得你为难,——说了半天,菜都凉了。”

熙王说着,就叫丫鬟来,把菜拿下去热,又叫上几道新鲜菜色。

小唐耳畔听着他吩咐,便道:“你可知,此事皇上知道与否?”

此刻丫鬟都退了,熙王回头,淡淡道:“九爷爷都觉着像,只怕父皇也心知肚明了。然而父皇始终都不肯明示,这自然是个不想揭破的意思了。”

小唐原先也是这样想的,所以就算知道了内情,也始终不敢对任何人开口,这些皇家密辛,绝不是什么绯闻八卦一般,说说就算,动辄便是性命攸关。

成帝既然不肯明示,自然有其缘故,谁又敢乱翻腾?

何况太子肃王连续出事,倘若再弄出个真假皇子来,让国何以为国?

更加不必说竹先生又把个张烨带回来了……好不容易才认回了皇太孙,倘若还有别的事儿发生,整个皇室颜面何存。

而且皇族骨血这种事情,小唐当真宁肯应兰风不是,在他而言,肃王太子都倒下了,别说应兰风的身份可否有证,就算真的证实了……那立储之事,该怎么议论?没有人能接受一个横空出世的“皇子”登上大统,何况这皇子原本是位令人敬仰的重臣。

就算是这重臣的身份曝露,只怕也要引得群臣哗变了。

退一步言,熙王早就是众望所归,其实早在太子出事之后,虽然看似肃王在前,但群臣都是善观风向之人,暗中早有一半儿的臣子看好熙王,只有那些鲁钝不堪的,才一力地巴结肃王。

别的人不说,只说是唐家,早在林沉舟着手对付太子的时候,就已经暗中跟熙王接洽了。

所以不管出自何种考量,应兰风的身份,绝不能变。

只能是稳。

小唐明白,熙王明白,成帝更明白,如今众人所做的,就是按兵不动,皇太孙认回,安顿于昔日太子府中,应兰风仍是辅国重臣,而熙王顺利登基,天下大治。

小唐端起杯子,不知不觉又饮了一口,烈酒入喉,有些烧心。

这机密,他本不想跟任何人说,然而如今却同熙王交待了。

而熙王既然知道了,那么小唐也已经没了退路。

他慢慢地喝着酒,眼底泛起思量之色,熙王也打量着他,仿佛知道他正忧心,因此竟一声也没有打扰。

半晌,小唐终于放下酒杯,说道:“你方才说我先前疑心你之类,我并非故意要疑你,只是你该清楚,你毕竟要登上皇位,到时候君臣有别……”

熙王敛笑拧眉,盯着他的双眼,道:“你说这话,那我素来的心意就白付了,你倘若怀疑我将来登上皇位,会对你不利,只要你一句话,——现在皇上并没有正式下旨立储,我有法子推掉这皇位。这并非说笑。”

小唐摇头笑道:“只怕你不肯登基,现在也是骑虎难下了。罢了,你听我说完……我先前虽疑心过你,但自从你替我挡过那一箭后,我便……”

毕竟那一箭,谁也不知生死,倘若在那样的生死关头,熙王兀自能够虚情假意,那么此人简直近乎妖了。

而以小唐的经验,战场之上,一箭飞来,人已经没有能仔细考量的机会,只是凭本能行事而已,所以熙王那时候,是真心的、不惜牺牲性命也要护着他的。

熙王听了小唐这话,眼中微微闪烁,才透出几分温和笑意来,便道:“你能这样说,我那一箭,也没有白挨,那许多挖心似的痛也都值了,罢了,今儿拼了给小怀真不悦,我也要多灌你几杯。”熙王说着,便又给小唐添酒。

小唐看着那清冽的酒水倾入杯中,此刻厅内格外寂静,甚至能听见酒水哗啦啦地清脆声响,日影斜移,照在桌子上,那透明的水滴便跳跃舞动,最终又归于平静,只剩一抹涟漪。

熙王握着袖子,重又坐稳,才欲举杯,小唐忽然道:“永慕,我虽知道你不会伤害我,但是,既然今儿已经说明了这秘密……只怕你心中有刺,将来,焉知你不会对应兰风跟怀真……”

熙王抬眸看他,顷刻,微笑说道:“原来你特意来,是为了这个?也罢,既然如此,我向你起誓,倘若我会伤害小怀真或者应兰风,就叫我……叫我再万箭穿心,如何?那种挖心之痛,我可不愿再领略一次了,这誓够毒了罢?”他举起杯子来,向着小唐含笑挑眉。

小唐也抬眼看他,点头道:“的确够毒了,然而,我想你换一换。”

熙王不解,端着酒杯大笑道:“还有比万箭穿心更毒辣的么?”

小唐笑道:“大约是有的。你只随我说……倘若你伤害怀真或者应兰风,就叫我唐毅万箭穿心,不得好死。”

熙王原本还笑吟吟地,蓦地听到最后一句,便紧皱双眉,冷看小唐,手中的杯子也“啪”地一声墩回桌上,酒水泼出大半。

小唐目不斜视,仍是面色淡然,道:“上回你替我挡箭,其实算是我欠了你一条命……倘若你真的违背誓言,对怀真跟应兰风不利,那么……便以我的命来抵了。”

熙王忍无可忍,起身道:“你竟为了那丫头……肯做到这个份上?你不信我也就罢了,何苦拿自己来赌咒!”

小唐道:“这也是因我信你之故。倘若你真的有你自己所说,待我至真,那么……你就永不会违背此誓,我自然也不会应誓,倘若你违背了,那么我就错信了你,应了这誓,也是公平。”

第239章

厨下将菜热好,又奉了几个新鲜菜色上来,熙王却毫无食欲,恹恹无味。

小唐因吃了酒,怕空心会醉,因此竟吃了几筷,又看熙王一脸如丧考妣,便道:“殿下如何不吃了?”

熙王抬头看他,目光复杂,欲言又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