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真不解,转头看他:“还有何事?”

凌绝怔怔望着,喉头动了两动,终于说道:“方才我听恩师说起……你小时候在泰州,如何还有拐子之事?”

怀真见他问起这个,意外之余,不由笑笑,道:“你自然是不知道的,不过都是小时候的旧事而已。”

凌绝见她并不细说,便也不便追问,只道:“便是在那个时候遇见唐大人的?”

怀真不由又是一笑,便低下头去,含笑道:“正是。”

凌绝见她含笑垂眸,竟笑得如许之甜,显然是因为他提起了唐毅,故而才如此罢了……瞬间心头乱颤,竟是难受的紧。

正在此刻,小丫头便拿了药走来,怀真便拦住了,道:“给凌公子罢。”

凌绝却并不接,面上竟是冷冷的。

怀真诧异,不明白他为何忽然又是这个模样,当下便说:“给我罢了。”从丫头手中接了药过来,因对凌绝道:“又出什么神?那手上很不好,且快上药罢了。”

凌绝听了,双眸冷冷看她一眼,道:“你心里不是恨极了我的么?我若是伤的厉害,你很该幸灾乐祸才是,何必在此装好心?”

怀真愕然,呆看了凌绝半晌,——若按照她先前的脾气,只怕立时就要把药扔了,甩脸而去,然而此刻,心火一动,却又慢慢熄了,反而笑着说:“你原来还记得我那些不懂事的话,倒也无妨,只不过我却也记得你说过的……你不也说不会放过我的?倘若你伤的厉害,引得大不好了,却又拿什么来发狠呢?若真的有恨人之心,倒是该先保重自己才是。”

怀真说着,便看凌绝一眼,把那盒药膏放在旁边的栏杆上,道:“你若亏待了自个儿,可并没有人替你心疼。”说完,便领着丫鬟,自回东院去了。

凌绝双眉挑起,死死盯着怀真,嘴唇微动……却来不及说什么,她就转身而去。

凌绝往前一步,双手不自觉的握紧,却忘了手上的伤,顿时疼得又低呼了声。

那边怀真将出廊门,闻言脚步微微一顿,仿佛将停步,却终究并没有回头,仍是头也不回地去了。

凌绝放手,拧眉闭上双眼,额头已经渗出冷汗,心中更是滋味难明,——他方才叫住怀真,本是想好生言语,却偏情难自禁,竟总说出那些生冷生硬的话来,不料她竟然并未计较。

凌绝心下又恼又恨,有且后悔,还有一丝莫名的委屈之意,只得生生地按捺。

回头时候,却见那盆兰草旁边儿静静地放着那一盒药膏,凌绝举手拿了起来,却觉得玉盒微温,仿佛也沾染着一缕幽香。

凌绝垂眸看了半晌,缓缓地将盒子握在掌心,半晌,才又轻轻地吁了口气。

话说怀真自回了东院,却又有些坐立不安,只叫丫头过去探听,看郭建仪走了不曾,倘若要走,便请到这儿来说话。

不料因她回来了,李贤淑跟韦氏便先也回来相见,怀真见了母亲,却才想起来,——因这次着急回来打听,竟忘了拿那笔银票。

不多时,王浣纱王浣溪姊妹也都来到,李贤淑便自同韦氏暂离,只王氏姐妹陪着怀真闲话。

王浣纱因道:“前些日子母亲去唐府,原本我们也想同行去探望妹妹,只怕有些唐突,虽然不曾亲去,心中却也时时刻刻挂念。”

怀真道:“姐姐不必这般见外,倘若得闲,便时常走动才好。”浣纱一笑点头,口中称是。

浣溪看向浣纱,便也对怀真道:“如何我听闻,昨儿姐姐像是去了那詹民国骋荣公主的府上?听闻那公主却是个有趣之人,不知姐姐所见如何?”

怀真笑道:“果然正是昨儿去过,那位公主倒是颇好相处的,只毕竟是异邦人士,行事举止等,跟我们大为不同……妹妹也知道了?”

浣纱也扫了浣溪一眼,便笑道:“她素来是不安分调皮的,外头的那些事儿,她打听的最清楚。只因为她这脾气,同她说过多少次。”

怀真道:“浣溪妹妹的性子活泛外露,倒是跟姐姐不同。”

浣溪便对怀真道:“可不是呢?姐姐因为这个,训斥过我不知多少回,生怕我闯了祸似的……”

怀真见她这般,便笑说:“到底姐姐的见识跟我们不同,我看姐姐知书达理,所见所识,却比我们都胜一筹,妹妹毕竟年纪小,倒是要多听听姐姐的话,她横竖大有道理,不会害你的。”

浣溪闻言,笑容一僵。

浣纱便轻轻笑说:“你听见了?怀真妹妹都这样说了,你还敢磨牙?”

浣溪只得笑叹低头,道:“你们两个都压着我,我还能说什么呢?谁叫我是最小的,就只听着罢了。”

怀真不以为意,浣纱却点头道:“可知不是因你是最小的才要听?凡事只脱不过一个‘理’字,谁有理,自然就听谁的。”

怀真起初还以为是两姊妹斗嘴罢了,听到此处,便早已经听出两人话语中各有机锋,当下便不再插嘴,只笑看两人。

两姊妹却也不再说此事,只又谈些时下之事,终究不免说起应兰风的事来,三人一时都有些黯然无语。

顷刻,还是浣纱先开口,对怀真柔声劝道:“妹妹不必忧虑,我觉着是义父如今身居高位,树大招风的,自然引了一帮子小人不忿妒忌,然而义父的为人,从来都是最清正明白的,先父生前,每每提起,都是多有推崇之意……何况如今朝中各位大人,也多是跟义父交好的,所谓‘得道多助’,故而你也很不用担心,必然很快就会有惊无险地过了。”

怀真听她句句宽慰,便也笑说:“姐姐从来都有真知灼见,就顺姐姐吉言。”

两人陪坐片刻,便听到外头小丫头道:“表舅爷来了。”

怀真心中一震,此刻王浣纱王浣溪都也站起身来,不多时,果然郭建仪迈步进来,两个女孩儿忙向着郭建仪见礼。

浣纱早知道怀真回府后,就去了应兰风书房,此刻必然有话同郭建仪说,当下便拉了浣溪,告辞而去。

话说两姊妹出了院中,浣溪回头看了一眼,便道:“这表舅爷跟怀真姐姐的感情可真是好。”

浣纱轻瞥她一眼,也不做声。

不料浣溪又道:“我听闻这郭侍郎先前也心仪于怀真姐姐,竟还派人上门提亲过……只不知为何竟没成。”

浣纱皱了皱眉,淡淡道:“这些旧事,你倒是都打听的一清二楚。”

浣溪笑道:“又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儿,自然常常有人说呢,我无意中听见又有何稀奇。”

浣纱略止步,回头正色说道:“如今怀真妹妹早嫁给唐大人,这些陈谷子烂芝麻的事儿,倘若不是有心去问,别人如何还要提起?又是哪个丫鬟这样多嘴,你同我说,我自禀告母亲处置。”

浣溪听了,便吐舌道:“姐姐何必这样一本正经的,不过是玩笑话罢了。”

浣纱冷笑了笑,又看浣溪,却终究没说什么,只抬腿又走。

浣溪叹了声,跟着走了两步,终究忍不住,便道:“姐姐何必防贼似的防着我?我什么也没做,只说一句话罢了……姐姐就如临大敌似的了。”

浣纱闻听此言,便站住脚,回头道:“你说什么?”

浣溪不悦,嘟嘴说道:“我不过是说众人都知道的事,姐姐何必又训斥我,如何自打进了京,到了应公府里,姐姐便待我不比从前了,隔三岔五地就板起脸来训人,以前也不见你这样。”

浣纱皱了眉,道:“你也知道是进了京?当初在家里,你若做的不对,自有父亲训斥罢了,自然不用我……然而如今,又哪里是在家里?是在别人府里,行事自然更要有些分寸才是!又没有父亲管着你,自然得是我来操心。”

浣溪便有些委屈,低头说:“我难道不知道今非昔比了?长姐如母,姐姐操心些自是使得,只不过也不必总是骂我,如何不对我好些?”

浣纱原本并没动恼,听到这里便有些气不打一处来:“你还敢说要对你好些?我要如何对你好,你瞧你做的那些事!”

浣溪扭开头去:“我又做什么了?”

浣溪忍着气,见左右无人,便厉声低喝:“起先你跑出门去做的那种事……横竖是我死命劝着,好歹向着义父说明白了,也是义父宽容仁慈,才不计较,若是换了别的什么人家,你当你还会在这里好端端地?这倒也罢了……你……你很不该,生出别的心思来。”

浣溪垂着头,脸上微微有些发白,嗫嚅道:“我又什么心思了?”

浣纱瞪着她:“你还要我说?上回怀真妹妹回来,你做什么不离她左右,又缠着她说东说西,我从未见你对任何人这样反常……你那心思别人不知道,我当姐姐的难道不知?上回母亲说要去唐府探望妹妹,若不是我一力拦着,你早也跟着去了……我原本同你说过,你且收着点,别太忘了形!如今只是我瞧出来了,倘若是给母亲瞧出来了,你待如何?”

浣溪咬着唇,半晌小声说道:“又怎么样呢?我也没想如何……退一万步说,这些高门权贵……三妻四妾的多着呢,何况我又没奢望着想……”

话音未落,只见浣纱举手,“啪”地一声,狠狠一掌掴在浣溪脸上。

第266章

且说王浣纱听了浣溪那些话,忍无可忍,一掌掴下去,竟把浣溪打得一个趔趄。

浣溪浑然想不到会如此,捂着脸站住了,回头看向长姐,又惊又气,不信道:“你竟打我?”

浣纱因一时气急,想也没想便动了手,此刻望着浣溪不敢置信的脸色,又自觉手掌发麻发颤,也自有些震惊。

王浣溪瞪着她,咬牙说道:“因你是姐姐,我便不把你当外人,才把心里的话跟你说,你反动手打我?”

浣纱定了定神,才道:“你只问你方才所说的那些话,可该不该打?若是爹爹还在,只怕也容不下这等混账话!”

浣溪道:“可惜爹爹如今不在了!你不是也曾说过,若非义父,只怕如今咱们早不知流落到哪里去了?为奴为婢都不足为奇,何况当妾?何况我并没有对天下人说出这话!”

浣纱听说“当妾”两个字,脸色雪白,指着她说道:“你、你还不住口,越发说出更好听的来了!”

浣溪竟昂首道:“不然又怎么样,你还要打我不成!”

两姊妹你言我语,说了这两句,忽地见李贤淑同韦氏领着几个丫鬟遥遥地过来,见她们两个在此,便笑道:“这是在做什么呢?在拌嘴不成?”

两个人见李贤淑等来了,早忙着停了口,浣溪低着头,赌气一声不吭。

浣纱忙垂首笑道:“母亲勿惊,不曾拌嘴,只是妹妹又顽皮古怪的,我因说她两句,她就不乐意了。”

李贤淑便笑吟吟地说道:“她年纪小,自然还有些不大懂事,你也不用尽管着她,免得惹出她的性子,越发不听话了。”

浣纱苦笑,李贤淑又看王浣溪,也是笑说道:“浣溪也是,你姐姐到底比你大几岁,横竖是为你好,她说话你且听着呢,别只跟她犟嘴赌气的。”

浣溪听了,抬头看了眼,想要说话,又停了口。

李贤淑看看她两个,倒觉着两人这样别扭的模样颇为有趣,便叹道:“我亲生的只怀真一个,偏偏是个最体贴懂事的,自小到大,除了因她身子弱叫人操心外,竟从未跟我别扭过一回,委实省心的很,佩儿也很好……因此我竟忘了你们小孩子家管会左犟的……然而拌嘴归拌嘴,可别动真气呢?”

浣纱忙答应了一声“是”,又看浣溪,浣溪也垂着头,勉强答应了。

李贤淑又笑说:“太阳底下呢,别站久了,晒得头晕不说,也都把脸晒黑了,都快回房去罢。”

两个人便向着李贤淑行了礼,双双去了。

两人去后,韦氏因看着,就对李贤淑道:“浣溪脸上红红的,倒像是给人掴了一巴掌。”

李贤淑却也看出来了,便点头道:“浣纱那孩子倒是知事的,只是她素来好性儿,何况向来疼浣溪……却不知浣溪做了什么,竟惹她这样动怒。”

韦氏思忖了会儿,道:“如何我听闻上回,就是唐大人来辞行那次,浣溪丫头好像私下里跟唐大人见过呢?”

李贤淑心中一动,回头问道:“是谁说的?”

韦氏道:“是大奶奶房中一个小丫头远远看了一眼。因对我的丫头说了句。”

李贤淑眼神微变,思忖了会儿,却又笑道:“罢了,无凭无据的,你别叫他们浑说,免得传出去,更不像话了。”

韦氏笑道:“我也知道这个理,早叮嘱过她们呢,今儿若不是见了她们姊妹这般,也更没想跟婆婆说呢。”

李贤淑歪头看了看东院,点头道:“听说建仪去见怀真了,这会子怕还在说话,咱们还是先去大奶奶房中坐坐罢了。”两个人商议妥当,相携而去。

且说在东院之中,怀真迎了郭建仪,两人落座。

因不知从何说起,怀真就只说道:“多早晚儿不见,郭侍郎素来可好?”

郭建仪听她以“郭侍郎”称呼,心中一颤,低头因笑了笑,道:“怀真你心里怪我呢?”

怀真见他直说这一句,便低下头去,道:“又哪里敢怪什么?”

郭建仪道:“你必然也是听闻了言官弹劾表哥之事,怪我并没有在朝堂上替他分辩?”

怀真轻声道:“并不敢,这些外头的事儿,我哪里会懂得,何况只怕……你们行事自有分寸考量,又哪里是我这般无知之辈能够管窥蠡测的。”

郭建仪本就担心她误会自己、暗自生气,如今听她说了这几句,虽句句看似冷静,却分明是句句赌气,郭建仪心中转念,便不由一笑。

怀真虽故意作势不理会郭建仪,实则留意着他的举动,如今见他竟轻描淡写似的笑了笑,也并不解释,心中更是生了气,便禁不住冷道:“郭大人如今也算是位高权重了,行事自然大有章程不比从前,故而要考量的事也更加多了……如何还有空在这种僻狭腌臜的地方闲坐,还是速速且去,休要耽误了你的正经大事……”

郭建仪听她说了这几句,眼底越发有了几分笑意,听怀真说完,便道:“你嫁了唐毅,也学他那种拐弯抹角地骂人了不成?”

怀真想不到他竟说出此话,吓了一跳,便忍笑含怒道:“乱说什么?谁又跟他学了?”

郭建仪目视她,似笑非笑道:“怎么也不叫‘郭侍郎’了?薄言面斥本侍郎,岂非失礼?”

怀真听他促狭说了几句,不由满面通红,竟无言以对。

恼羞成怒之下,怀真蓦地站起身来,想要离了他,谁知脚下才一动,便听郭建仪道:“其实怀真不说,我也自明白你的意思。”

怀真闻言止步,微微转头看他。

郭建仪道:“你自是觉着,我是个薄情寡义的小人,只顾自保,故而不理会表哥了……或许,不仅只是自保,还是想要不牵连太子跟我那当太子妃的妹妹,所以宁肯舍弃了表哥,是不是?”

怀真见他把这种种难言的都说出来……可不正合了先前自己胡思乱想的那些?顿时咬了咬唇,便道:“难道……不是这样儿的?不然的话,为何明明是你们做下的事,却叫我爹背这污名?倘若是君子,就该坦坦荡荡地应了,如何连出头都不敢呢?”

郭建仪点了点头,此刻笑意温和,却并不似先前一般戏谑促狭。只道:“你说的对,倘若是直言君子,就该站出来,替表哥分辩。”

怀真皱眉,疑心他又是取笑自己,便道:“你这话何意,莫非我又说错了?”

郭建仪摇头:“这是正经好话,你别会错意。”

怀真弄不清他到底是何意思:如果他也觉得自己说的对,如何不照着做?难道……当真是为了一己之私而撇下了应兰风?

怀真因又想起前世的事,不免心惊心凉罢了,当下只是看着郭建仪。

郭建仪亦看着怀真,两个人各怀心思,四目相对片刻,郭建仪道:“实则你想的对,我并没出声,的确有为白露跟太子考量之意。”

怀真倒吸一口冷气,郭建仪自顾自又道:“然而主因却不是这个,可知如今表哥在朝中的势力,已经大非从前?朝中过半以上的官员,竟都跟他有些私交,你又可知如此之声势,在皇上眼中……意味着什么?”

怀真双眸微睁,蓦地想到先前她跟小唐说起前世应公府满门抄斩……小唐所提“功高震主”等话。

郭建仪看她脸色微变,便明白她是懂了,因说道:“言官何以把这件破绽百出的事特意翻了出来?竟也分毫不把我夹杂在内,矛头只对着表哥……”

怀真听他说言官针对,便急着问道:“到底是怎么样?难道是有人暗中想对付我爹?”

因涉及的都是朝廷之事,尔虞我诈,非同等闲,郭建仪不愿叫怀真太过沾染,便委婉道:“所谓树大招风,如今太子殿下的势力,竟都不及表哥……这个时候,表哥很该暂且熄一熄风头才好,怀真你且想,我跟太子有亲,跟表哥也有亲,倘若在朝堂之上,我出面给表哥说话……若是皇上信了,表哥自然无碍,但是于太子有何益处?何况在皇上看来,我竟肯为了表哥舍了太子不成?你父亲的势力本已经叫人不容小觑,倘若我再站在他这一边儿,你让皇上如何想?”

怀真的心怦怦乱跳,涩声问道:“你的意思,莫非、莫非是皇上有意的要打压我爹?”

郭建仪默然无语,心中另想到一事,只此刻却不是跟她说的好时机。

怀真呆了呆,后退一步,复落了座,静静垂眸。

重臣结党独大,对帝王而言自是忌讳,何况如今太子根基才稳,假如真是成帝果然留意到了,想要打压……然而郭建仪也一力为应兰风出声,果然不妙,反而是害了应兰风了。

怀真思来想去,幽幽地叹了口气。

郭建仪见怀真如此,怕她多心忧虑,便又道:“索性一发跟你说了……叫你宽心也罢,其实除了这个,或许还有别的原因。”

怀真转头问:“什么原因?”

郭建仪见室内无人,却略倾身靠近怀真,怀真见他如斯机密,就不免也略近了些。听郭建仪低低道:“近来皇上因身子不好,有意想叫太子监国……故而此刻用件小事震慑一下表哥……将来太子监国之后,再……”说着,便又低语数句。

怀真听了这两句话,倒是果然略有些安心,却仍半信半疑,问道:“当真?”

此刻因说悄悄话,两个人未免靠的近了些,虽隔着一张小桌子,然而怀真身上那股幽幽甜香依稀浸扰,越发沁人心脾似的。

郭建仪竟无端地有些恍惚,听了她问,便又正色说道:“这是是我一点猜测罢了。总之你且放心,我因知道此事未必能掀起大浪,又知道不能强为表哥出头,索性才隐忍不言,然而倘若真有那无法开解之处,我自然不会坐视。”

怀真闻言,方才心中那股冷恼之意才陡然散了,便抿嘴看着郭建仪,眼底也带了几分笑意,道:“这样说,果然是我先前误会小表舅了……且看在我向来无知无识的,小表舅可别认真恼我。”

郭建仪听了,眼底的笑也若春风拂过春水,闪闪烁烁,竟不由自主地说道:“可知不管你做什么,我都绝不会恼你?”

怀真一怔,原来她因高兴的缘故,便有些露出昔日的娇态来,听郭建仪这样隐含情意的话,才又惊觉失态,因此忙敛了笑,仍回过头去,一时又有些不大自在。

郭建仪察觉她脸色变化,便也垂了眼皮,低头一笑,淡淡道:“毕竟你肯叫我一声‘小表舅’,我身为长辈,自是要多疼惜爱顾,难道还要同你见外不成?”

话虽如此说,心中却仿佛吃了一颗新剥的莲子,咬开那莲子心,清绿新苦,于心头唇间慢慢地漾开。

郭建仪说了正经事,便又问起唐府中事,又因听闻怀真跟骋荣公主有些接触,又问起此事来,怀真因去了心结,便同他尽数说了,笑道:“都是些琐碎事,只怕你不爱听。”

郭建仪长长叹了口气,只转头把屋内各色陈设都打量了一遍,道:“自从你嫁了,我便极少得以来此,也许久不曾跟你这般说话了。”说到这里,便想到小唐——若是那人如今在京中,知道他跟怀真私下里自在说了这许久,只怕又不知打碎了多少的醋坛子醋缸子了。

郭建仪说罢,因想到小唐,便不由笑了。

怀真倒是不好接话,郭建仪自知来了许久,本该去了,怎奈想到跟怀真见一面委实是难,一时倒不愿就离了她,又怕她察觉,便故意问道:“听说唐侍郎近来,已经到了边界处了?我虽听说了,却不大肯信,这走的倒是极快的。”

怀真听他说起小唐,就笑说:“这是真的,家里头也接到信儿了,敏丽姐姐跟太太都高兴着呢,因想着到的这样快,只怕回来的也快呢。”

郭建仪见一说小唐,她便满脸喜色,双眸有光似的,果然是一心向他……心中竟不受用,有些后悔又提起唐毅来。

然而面上却仍是温文含笑,又同怀真说了会儿话,忽然外头说二爷来了,两人站起身来,果然见应兰风自外而来。

原来应兰风因见郭建仪去了半晌,不见消息,他便担心怀真赌气使性,怕闹僵了,便亲自来看。

不料见两个人都是喜喜欢欢地,并无恼色,才笑说:“已经无事了?”就看怀真。

怀真哼道:“又有什么事儿呢,爹这话说的古怪。”

郭建仪也一笑,道:“我正要去跟表哥说声呢,可巧便来了。”因自忖来了半日了,便趁机告辞。

父女两人送至院门处,目送他远去,应兰风才回头问道:“你小表舅都跟你说明白了?”

怀真心下仍是有些忐忑,便轻声问:“爹,倘若当真是皇上忌惮爹的势力,这可如何是好?”

原来自从上回应佩结亲,竟闹得那样盛大声势,文武百官竟来了十有八九,这等殊荣,满京城内也只有唐家可以比拟了。

怀真虽然高兴,但高兴之余,心中隐隐有些担忧罢了,总觉得这般鲜花着锦的势头,隐隐有些像是前世应兰风最鼎盛之时的光景……故而叫她暗地里揪心,总担心有朝一日也……

然而毕竟今生跟前世大为不同了,何况还有小唐……怀真便把那心底一丝儿的隐忧死死地压住。谁知小唐才走这月余,忽然又冒出这等事来。

应兰风见她说出这话,便笑道:“他果然不避忌你,什么都同你说了。”

怀真歪头看他,轻笑道:“什么时候,爹也什么都不避着我就好了。”

应兰风看着她娇嗔之态,禁不住在她鼻尖上轻轻一刮,才又说道:“我自是问心无愧,不过以后行事再收敛些罢了,你放心,爹自有数……大不了,就辞官不做如何?”

怀真吓了一跳:“这可是能玩笑的?”

应兰风含笑看她,道:“先前在泰州的时候,不也曾这样想过?谁知竟一步一步,造化至此,爹还记得当初你大病初愈,叮嘱我‘不能做奸臣’,小小的孩儿,怎么想到这些话呢?”

怀真心跳口干,说不出来,应兰风也不逼问,只叹了口气,道:“如今你可放心了,爹可并没有做奸臣,皇上派人去泰州重查此事,泰州也算是你爹的出身之地,这许多年过去了,不知当地的百姓,可还记得不曾。”

怀真听应兰风口吻中有些叹息之意,便往前一步,靠在应兰风身上:“应公渠可还在呢,爹又是这样的贤臣……必不会有事。”

当初才重生醒来之时,只想让应兰风避开上一辈子的“奸臣之路”,不至于重蹈覆辙才好,没想到如今,贤臣的名头远播,人人称赞,却仍是见疑于皇帝,这可真真是君心难测,叫人哭笑不得。

怀真此刻也才知道,毕竟是当初自己稚嫩懵懂,见识尚浅,并不明白这其中道理:倘若上位者有翻云覆雨之意,哪里管你到底是水清水浊?

父女两人说了会儿话,怀真因惦记着来之前敏丽叮嘱的话,便要回唐府去。

不料还未出门,就见外头有丫鬟来到,禀报说:“唐府来人,说是宫内派了内侍……相请少奶奶进宫呢。”

应兰风正也在场,闻言眉头微蹙,便看怀真。

怀真心中虽然也诧异,却笑说:“只怕是含烟姐姐又想我了,故而传我进去说话呢。”

应兰风沉吟,这会儿李贤淑闻听消息,也自赶来了,因外头催的急,怀真便也不敢耽搁,当下辞别。

应兰风一直送出府门口,却见招财也在马车边上等着,见应兰风出来,忙上前行礼道:“二爷。”

应兰风向他点了点头道:“真儿要进宫了,招财叔好生替我看着罢。”

第267章

且说怀真先回了唐府,忙忙地换好了衣裳,才又随着内侍往宫中而去。

唐府的车驾经过街头,正好儿有一队巡城兵马路过,当前一人,仍着深蓝如墨的麒麟袍,端肃马上,双眸漠然凝视,一直目送那车辆消失在街头,才又打马往前。

正走不多时,却有一名手下前来,跪地道:“禀告凌大人,已经知道二爷人在何处了。”

凌景深当即叫一名副手,领队前去巡城,自己却打马沿街而去。

不多时已离开了官街,到了那闹市之处,凌景深翻身下马,牵着马儿走了片刻,果然看到一顶青呢软轿停在前头。

凌景深牵马到了跟前儿,转头往那店铺里瞧了一眼,隔着红木几架,隐约瞧见里头影影绰绰有人。

正端量间,里头小伙计迎了出来,一眼看清凌景深的官袍,那招呼的话就在喉头梗住了,忙僵笑着说道:“官爷您……”

凌景深扫他一眼,淡淡问道:“小凌驸马可在此处?”

明明是暑天,被他一扫,却叫人遍体生寒似的,小伙计磕绊着忙道:“是是是……正在里头跟我们少东家吃酒。”

凌景深闻言,才淡淡一笑,当下把马缰绳丢给那活计,自己走进门去。

里头的店掌柜早也看看清他的服色,当下也是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不敢怠慢,慌忙转出来哈腰相迎。

凌景深并不理会,自顾自转过那几架,果然见后面一张桌子,张珍跟凌绝两人两端坐着,不知在说什么,彼此都笑微微地。

凌景深见凌绝面上带笑,自也才温温一笑。

这会儿张珍也发觉是他,忙跳起来见礼,口称:“凌大人。”

凌绝抬眸见了哥哥,却一脸的波澜不惊,只问道:“哥哥如何来了?”

凌景深一挥手,那掌柜跟小伙计忙悄悄地退下,彼此暗中擦了冷汗,这才知道这位爷是小凌驸马的兄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