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真心中一顿,只点了点头:“多谢公主吉言。”

这会儿,凌霄一边儿吃着,一边儿抬头看怀真,极亮的眼睛晃来晃去,仿佛有话要说,却仍是不曾出声。

顷刻间,唐夫人便扶着小丫头也出来了,清妍公主跟林明慧两个人忙起身相迎。

唐夫人落了座,看了两人一会儿,因知道凌景深带人前往长平州去了,又知凌景深跟小唐打小的交情,唐凌两府素来又好,才撑着出来相见。

彼此略说了几句话,唐夫人便问道:“景深去了数日了,可有信回来么?”

林明慧道:“只怕兼程赶路,还没有来得及回信呢。”

唐夫人也知道不大可能,只是毕竟老人家爱惦念,一丝儿的希望也不肯放过罢了,闻言道:“难为他了,抛下你们母子的,亲自跑去那么远的地方。”

林明慧忙道:“太太不必这样说,这无非是他们兄弟的情分,义不容辞的,只盼哥哥平安无事,虚惊一场,大家一块儿回来,好歹也天下太平。”

唐夫人听了“大家一块儿回来”一句,忍不住又潸然泪下。

众人见状,忙又安抚。

唐夫人勉强止住了,却因触动心事,悲伤难禁,便对清妍公主告了罪,仍旧回房歇着去了。

当下三人又落坐了会儿,两人便欲告辞,不料要拉凌霄的时候,他竟不肯撒手,只抱着怀真。

林明慧笑道:“又闹起来了?快乖乖地放手,跟娘回府了,若不听话,留神我打你。”

凌霄嘟着嘴,只是不肯。怀真也哄了一阵儿,凌霄才道:“我要留下来陪婶婶。”

林明慧大为诧异:“你说什么?”

凌霄将头靠在怀真肩上,又道:“霄儿不回府,要跟婶婶一起。”

怀真也哑然失笑,清妍公主在旁看着,便道:“霄儿乖,你婶婶近来甚忙,你休要给她添乱了。”

凌霄只是摇头,林明慧无法,便使出杀手锏来,故意地说:“你二叔还在家里等着你呢,快些跟我回去,不然二叔要生气的,以后再也不能陪你玩儿了。”

谁知凌霄听了,便笑道:“二叔不会生气,二叔跟霄儿说了……”

明慧心底“咯噔”一声,不等凌霄说完,便喝道:“霄儿,又开始胡说了?”

怀真未及听清,见林明慧喝住凌霄,不免一怔。谁知清妍公主已经明白了,当下就变了脸色。

凌霄捂住嘴,像是做错了事一般左右看看,便又一声不吭地搂住了怀真的脖子:“总之霄儿不回去。”

清妍公主似是想笑,却又笑不出来,嘴角抽了两下,终转过身来,对林明慧低声说道:“我今儿才知道,霄儿为何跟她这样亲了。”一语说罢,拂袖快步往外而去。

林明慧叫了声,清妍公主却停也不停,径直去了。林明慧大急,便又来抱凌霄,凌霄却总是不听,林明慧气得伸手拍了他两下,凌霄吃痛,又见母亲是这般凶狠,顿时也放声大哭起来。

林明慧见他哭的如此,便不敢再打他,怀真正有些不知所措,忽地见小孩儿在自己怀中哭的脸红身颤,是这等不顾一切撕心裂肺似的,怀真便觉得心头一颤,竟也有一股悲伤之意涌动,大有无法遏抑之势。

怀真不由抱紧了凌霄,眼中的泪亦不由自主掉了下来,恨不得也随着凌霄一块儿放声大哭。

林明慧察觉,见她是这般……当下讪讪停手,不敢太过造次。

毕竟当着林明慧的面儿,怀真忙敛伤拭泪,强颜欢笑道:“霄儿别哭了,乖乖跟你娘回府去……改日再来也是使得的。”

不料凌霄边哭边说:“我不要回去,娘坏!”

林明慧因见清妍公主已经去了,又见凌霄闹得不像,恨得咬了咬牙,不免又打了凌霄两下,正想好歹硬拖了去,却听怀真说道:“姐姐,不如且让霄儿在府里留一夜,明儿再叫他回去。”

明慧呆了呆,道:“这……只恐怕他年纪小,若是不懂事,晚上闹腾起来……”

凌霄哭的身子一抽一抽的,却仍道:“娘坏,霄儿不会闹。”

明慧见他哭的着实可怜,到底是心疼的,便道:“罢了罢了,真是冤孽!我倒是成了坏人了!”只好又对怀真叮嘱了两句,便急急地也出府去了。

不提林明慧跟清妍公主两人自回凌府,且说两人去后,且喜下午无人再来唐府,凌霄也甚是乖巧,只是跟着怀真,也并不闹事。

怀真走到哪里,他便也跟着,宛若小尾巴一般,怀真也自喜欢他,便领着先去探望过唐夫人,又去探望敏丽。

凌霄望着敏丽的孩儿,越发笑起来,道:“跟弟弟一样。”趴着又逗了一会儿。

傍晚时候,吩咐丫鬟们分别给唐夫人和敏丽送了晚饭,怀真自回房中,近来她不思饮食,又因大家晚上不在一处吃饭,无人管束,故而她每每便把晚饭省了,笑荷夜雪等劝说也自不听。

然而今儿因凌霄也在,自然是使不得的,当下便陪着凌霄吃了两口,便停下来,只看奶娘喂凌霄吃饭。

凌霄被喂了两口饭,自己却也拿了个汤匙,舀了一口鸡蛋羹,便如法炮制地送到怀真嘴边儿。

怀真虽看着他吃东西,心思早不知飞到何处去了,听得奶母笑,才反应过来,见凌霄眼巴巴看着自己,道:“婶婶也吃……”

怀真难以推辞这般情意,只张口也含着吃了,凌霄高兴起来,又喂了她两口,才罢休。

两人吃了饭,因凌霄在,怀真倒是比平日多用了点东西,笑荷夜雪等暗中念佛。

是夜,怀真陪着凌霄,又略说了几句话,便叫奶母带了凌霄自去客房安歇,不料凌霄拉着手,竟不肯走,只嚷说要同怀真一块儿睡。

怀真见他小人儿如此,也不忍违逆,便留了他在房中罢了。

凌霄竟十分开心,穿着中衣,在床上走来走去,小大人儿一般,着实可爱。

怀真啼笑皆非,道:“快睡了罢,你平日在家里是几时睡的?”

凌霄便坐在怀真身旁:“霄儿陪着二叔,二叔几时睡,霄儿就几时睡。”

怀真一怔,忽地想到白日里凌霄那没说完、就给林明慧打断的一句话,便问:“先前……你娘叫你家去,你为何说是你二叔对你说什么了呢?”

凌霄见她问,便犹豫着不回答,怀真便问道:“霄儿可是有什么话瞒着我?”

凌霄到底是个孩子,被怀真如此一问,便红了脸,低头想了会子,便道:“是二叔……对霄儿说,婶婶不高兴,让霄儿留在身边,陪着婶婶……”他到底年纪小,只期期艾艾,颠三倒四,说了这两句话,怀真却已经明白了。

怀真意外之余,不知为何,心中那压着的难过竟仿佛被人狠戳了一下似的,便低下头去,一声不吭。

凌霄凑到跟前,便道:“婶婶为什么不高兴?”

怀真本不想回答,毕竟是个孩子,又懂什么?然而……这许多日子来,人前人后,都只是一副没事人的样貌,竟把那些无情的真相统统都压制心底,又能对谁说去?此刻心潮起伏,怀真一摇头,静了会儿,毕竟又低低道:“因为婶婶喜欢的人,出了事了,所以婶婶……很难过。”那“难过”两字才出口,泪已经晃落下来。

凌霄看得分明,便抬起手来,给她拭泪,又奇道:“可是、二叔好好的……”

怀真眼中带着泪,满心悲怆,听了这一句,却无奈笑了:“霄儿浑说,不是你二叔。”

凌霄歪头看着她,十分不解似的,怀真索性把他抱入怀中:“霄儿不懂……婶婶喜欢的,自然是你唐叔叔了,他是婶婶的夫君……如今他出了事了,婶婶心里……”

怀真说不下去,便将下颌抵在凌霄头上,只是扑簌簌地偷偷落泪,仿佛连日来挤压心底的泪,都在这会子如破闸洪水一般,倾泻而出,那些压抑着的难受,便如水底尘沙,翻翻涌涌,每一次的涌动,都带着沙沙的痛楚,无休无尽。

原来并不是不难过,也并不是忘了难过,这份难过始终都在,只在一个特定的时候,便现身出来,扬伤舞痛,肆意折磨。

怀真正情难自禁,泪落不停,只差一线便欲嚎啕,身子因压抑而阵阵战栗。

不料凌霄默默地抱了她一会儿,喃喃道:“可是霄儿看见了,婶婶喜欢的是二叔……”

怀真朦胧里听了这句,自然觉着这孩子竟胡言乱语起来,便流着泪随口应付:“霄儿哪里看见了?”

凌霄道:“从爹爹的……爹爹的碗里看到的。”

怀真越发不解,暗中深吸了几口气,好歹止住了心头伤悲,便擦了擦泪,道:“霄儿看的不对……婶婶只喜欢你唐叔叔……”

凌霄闷闷地钻在她怀中,小声说:“霄儿没看错,婶婶把香包、香包丢了……二叔……捡回来了。”

怀真见他竟越发说出详细来,就止住了泪,把凌霄的小脸儿一抬问:“什么香包儿?”

凌霄拧着细细的小眉毛望着怀真:“有……小鸭子的荷包,在水里的……”

怀真却不记得自己哪里有过什么小鸭子的荷包,还是在水里,若说香包,跟凌绝相关的……近来却有个莲花香包,却又跟小鸭子、水有何干系?

怀真听了这两句没头没脑的话,盯着凌霄的眼睛看了一会儿,心中不由涩涩失笑,因想:“我是疯魔了不成?竟同个三岁的孩子当真?”

因此怀真便不再问下去,又见凌霄仿佛有些困倦之意,便哄着他睡。

凌霄白日跟着她东走西走,又闹了半宿,果然倦了,当即挨着她,倒身而睡。

怀真又给他细细地盖了被子,不多时,凌霄果然便无知无觉地睡着了。

怀真见凌霄入睡,才叫丫鬟打了水进来,自己洗了一把脸,方又回来。

静静端详着他的睡容,望着这样眉清目秀的模样,本来心无旁骛,谁知看了许久,蓦地惊心,却觉着凌霄的样貌,实在跟凌绝太过相像了,原本没想到此宗,倒也罢了,猛然想到……顿时不自在起来。

怀真因坐起身来,一时再也没有睡意,思来想去,便抬手,从床头的小抽屉里头,把噬月轮拿了出来,又放在手底仔细打量。

如此看了半晌,仍是毫无征兆,又因连日累了,此即,见身边儿小孩儿睡得甚是乖静,未免也有些倦意上涌,本想合一合眼的,谁知竟也如此沉沉地睡了过去。

正睡得恬静,忽地便听到有声音在哭叫,怀真心中明白自己是在做梦,然而却也觉着这梦境似曾相识一样,如先前曾做过般。

果然,才走两步,就见到前方不远,有个小孩子正坐在地上大哭。怀真依稀记得上回梦里见过他,不由叫道:“凌霄!”

那小孩儿闻声,果然回过头来,看眉眼竟正是凌霄!怀真便忙跑到跟前儿,问道:“你做什么又哭了?”

“凌霄”看着她,忽地哭道:“娘不要我了!”

怀真心头一酸,只以为他说的是林明慧,便忙将他抱住:“不是这样儿的,你娘怎会不要你呢?”

凌霄听她温声安抚,竟破涕为笑,便也抱住怀真的脖子,道:“真的么?”

怀真望着他的笑容,只觉得浑身暖洋洋地,甚为受用,便笑说:“自然了,你是好宝宝,你娘一定也很喜欢你……”

凌霄便咯咯地笑了起来,怀真心里喜欢,也便随着笑。

谁知那笑声十分清晰,逐渐地竟从梦境转到真实,怀真猛然一震,睁开眼睛,——却见灯影下,凌霄手中握着那噬月轮,一边看,一边儿欢快地笑着。

第279章

怀真见状,吓了一跳,忙抱住凌霄道:“霄儿做什么?”

凌霄举起手中的噬月轮,笑着对她说:“爹爹的碗。”两只小手拍着那噬月轮,仿佛发现极好玩儿的东西。

怀真起初倒是没反应过来,忽然间想到昨夜,凌霄说“看见二叔喜欢”的时候,她问他从哪里看见的,他便是说“从爹爹的碗里”。

那时候怀真还只当是小孩子的胡言乱语,如今听凌霄说噬月轮是凌景深的“碗”,先是一惊,细细一想,竟有些毛骨悚然。

若不是这点干系,还可以当凌霄是胡言乱语的。然而这噬月轮先前偏偏是在凌景深手中,也不知凌景深曾做过什么,凌霄偏说那些情形乃是从这东西上看来的……再加上竹先生曾说的话,不由不让怀真心惊魄动。

凌霄仍在把玩那噬月轮,怀真便抱定他,颤声哄着,道:“霄儿……霄儿……这会子可还能从这里头看见什么?”

凌霄摇了摇头,怀真无端竟松了口气,抱紧了凌霄,满心惊颤无言。

凌霄抬头看看她,举起噬月轮,天真无邪地问道:“婶婶从哪里找到的?”

怀真只得说道:“是……你爹先前给的。”

凌霄才又笑逐颜开起来,翻来覆去地看这物件,竟乐此不疲般。

怀真见他如此,静默片刻,才又问:“霄儿……还曾从这里头看见过什么呢?”

凌霄呆了一呆,却又低下头去,只顾翻着玩,也不回答。

怀真见他分明是个想到什么的光景,只是不说,就又问道:“霄儿可真的还看见别的了?跟婶婶说说可好?”

凌霄蹙起细细地眉毛,微微摇头。

怀真心中一动,便问:“你可……看见你唐叔叔了?你见过你唐叔叔的,他是婶婶的夫君,那日……在郭府太太大寿的时候,你……”

凌霄也不知听没听懂,只是怔怔地,怀真顾不得,便道:“当时他抱着婶婶,你跟着你娘、你还忽然大哭起来……”

凌霄听到这里,脸色微微一变,转头看了怀真片刻,眼中竟慢慢地聚了泪。

怀真心头一颤,握着他的手急忙问道:“霄儿,你看见过他呢?他……他又怎么样?他可好不好的?”

凌霄呆呆愣愣地望着她,忽然之间,毫无预兆地闭上眼睛,扁着嘴大哭起来,手中的噬月轮也丢掉在被子上。

怀真不料竟是如此,一惊之下,只是百般哄劝,亏得凌霄哭的快,止的也快,被怀真柔声细语地说了几句,便才抽抽噎噎停了下来。

怀真见他这样反常,不敢再问他什么,只是默默地,一手搂着他,一手把噬月轮拿起来,放在眼底又细瞧了一会儿,却见中间那白色的团圆,就如一只冷静非常的眼似的盯着自己。

怀真顿觉头目森森,不由打了个寒噤,忙把此物仍放回了小抽屉之中去了。

此刻已经过了二更,怀真便搂着凌霄,复又沉沉睡去。

次日一早,夜雪笑荷前来伺候,见两个人依偎着,睡得倒是很香甜的模样。

丫鬟们知道怀真连日操劳,都是巴不得她多睡一会子,正要悄悄地再退出去,不料怀真因连日里养就的浅眠,当即竟醒了,一时见天明,又知道今儿林明慧必来接凌霄,便忙起身收拾。

怀真一动,凌霄也惊动了,当下便一同起身,拾掇整齐,又同他吃了早饭。

果然不多时候,林明慧便果然来了,凌霄一夜不见,此刻见了母亲,倒觉着喜欢了,才蹒跚过去握住手。

林明慧低头看他一眼,叹了声道:“若还是使性子,就留你在这府上,再不许你回去了。”

怀真忙道:“少奶奶别吓唬着他,他小人儿,只怕就当了真了。”

林明慧这才复一笑,蹲下身子,问凌霄道:“昨儿可是乖乖的?可烦你婶婶了不曾?”

凌霄道:“霄儿乖乖的,不曾烦。”

林明慧捏了捏他的脸蛋,才起身对怀真道:“劳烦妹妹了,我这便带他回去。”

怀真答应,忽地发觉林明慧的眼皮有些微微地红肿,仿佛哭过似的……她心中诧异,却不便问,只得相送。

如此前脚才送了林明慧去了,一刻钟功夫,却又有人来到,报说是户部的郭侍郎。

怀真听是郭建仪来到,不免心头沉重,竟隐隐生出几分避而不见之意。

先前许多别的人来,怀真自不便尽情悲感,只是掩住心绪,按照规制、谨谨慎慎地招呼众人罢了,然而郭建仪自不比别人,乃是打她从小儿就看着的,虽后来隔阂了,但怀真心底始终当他是可敬可亲之人,因此听他来了,还未如何,眼圈儿先红了。

因又担心当着郭建仪的面儿,未免真情流露,岂不是徒增伤悲?正在忐忑之间,外间郭建仪已经进来了。

郭建仪还未进门,就见怀真站在厅中,却是背对着自个儿,郭建仪也是心下一沉,便进门道:“怀真。”

怀真听他唤,才忙转身行礼,低着头,温声道:“小表舅来了。”

郭建仪却径直走到跟前儿,将她轻轻扶起来,低头打量了会儿,却见脸是雪色,双眼却微红,只神情仍是温和沉静,并没有那等悲戚无主之态。

郭建仪从小看着她,此刻见是这般,心中滋味难以形容,便道:“在我跟前儿,就不必做这些礼数了。”

怀真听着他的声儿,那泪竟来的格外急些,却又不想一见他的面儿就掉泪,便只是紧低了头,说道:“小表舅如何这会子来了……”

郭建仪岂会不知她的心意,既然知道,自然便不会叫她难堪,因也做无事状,回身落座,才说道:“前两日便想来看看,只不得闲。”

怀真仍是垂着头:“又看什么呢。”

郭建仪并不答话,过了片刻,才说:“我跟唐侍郎虽然有些心结,但素来敬佩他的为人,何况我更知道你的性子,他如今生死未卜的……我自然是要来看看你。”

这一字一句入耳,似把苦海掀起惊涛。怀真满心里只想大哭一场,偏低低道:“我好端端地,不必牵挂。”口中如此说,眼中的泪却无声坠落。

郭建仪看在眼中,那将要出口的种种言语便停住了,凝视了怀真半晌,见她端然坐在旁边,垂眸低眉,面上虽无悲戚之意,也并不曾出任何声响,只是那泪滴却顺着眼中,一滴滴的,缓缓晃落,倘若当真能滴泪成珠,只怕如今已然满地皆是。

郭建仪望了怀真片刻,便站起身来,竟走到怀真跟前儿,脚下往前一步,与此同时,抬手在她背上轻轻地一拢……

怀真并没有看郭建仪,因痛彻心扉,外头种种反倒麻木起来,还只当自己仍是自持如常,全不知那泪早就如珠滚落。

此刻被郭建仪一揽,竟身不由己地往前倾身,满是泪的脸颊便贴在他的胸前。

郭建仪的手抚过怀真肩头,便又落在她的脸颊上,手指碰到一片湿润,似沁凉,又似灼热。

两个人都未曾出声,半晌,郭建仪才道:“倘若早知道……会有今日,当初我无论如何,不管用尽何等手段也好,也绝对不会……放手……”

如同叹息似的声音传来,怀真微微一震。

郭建仪又道:“我知道他是个世间最难得的,故而他娶了你,我心服口服……只是我却想不到,竟会有今日……不管他生、他死,可知……只因你如此伤心,我也都无法原谅他。”

怀真睁大双眸,郭建仪闭了闭双眸,道:“既然得了你,就该护你平安喜乐,而不是叫你这样为了他哭,为了他苦……”

怀真听到这里,便抬手在郭建仪身上一推:“小表舅……”

郭建仪却不由分说,将她肩头一揽,并不放开:“你或许不喜欢听这话,然而却是我心底的话。——早知害你这般,当初倒不如归我。”

怀真抬手将泪拭去,又用力推开他,便仰头看向郭建仪,拧眉道:“我是心甘情愿的!不管他是生,是死,叫我落泪,还是叫我喜欢……可知都是我心甘情愿的?!”

郭建仪同怀真对视片刻,眼中泪光隐隐,他终究也忍不住,转过头去,只当是扶额似的,抬手在眼底悄悄擦过。

缓缓地吁了口气,郭建仪轻笑了声,才又道:“我从小看着你长大,岂会不知道你的性子?看似极好相处的人,却偏是个最死心眼的,倘若是谁入了你的眼,只怕一辈子也要钻在里头,从此便不肯对别的人看上一眼……”

——不管是别的人再怎么对她掏心掏肺也好,深情似海也罢,她的眼中心里,都只有最初的那个人。

而郭建仪这一句感于肺腑的话,却无端触动了怀真的心事,眼前忽地掠过那一日昏厥时候……在唐府花园听海月清辉之时所见,而心中所念最多的,却是在海月清辉之后的唐毅,那双眸之中若有似无的忧感伤怀之意……

怀真定定地看着郭建仪,心头忽地悸动,那一日唐毅的眼神,同此刻郭建仪……

怀真不敢再想下去,也不敢再看下去,忙摇了摇头,仿佛要将方才那一丝“错觉”从心中挥走。

她定了定神,才终于温声说道:“小表舅……你说的很对,可知我的心极小,倘若有了谁,便只是谁,就再也容不下别的人了。——故而三爷不论是死,是生……我这一辈子是他,就只是他了。”

郭建仪回过头来,凝视怀真:这真真儿的是他这辈子所听见的……最深情的表白,最残忍的拒人千里。

日影偏移,因将入冬,寒风凛冽,自厅外阵阵灌入。

郭建仪此番前来,本想跟她说新罗来的一个消息,然而听了这一番话,那消息竟说不出口了。

还是怀真先起身,已经恢复平静之色:“我知道新帝登基在即,朝中诸事只怕也离不开小表舅,还是不必在此耽搁了。”

郭建仪垂眸,片刻才道:“你可知,太子登基之后,所做的第一件事将会是什么?”

怀真抬头看他,虽然此刻于她而言,其他诸事都不放在心上,然而郭建仪既然提了,怀真便问:“是什么?”

郭建仪道:“太子已经决定了,登基之后,便要命此刻陈兵边境的十万大军……同新罗开战。”

怀真虽对政事不感兴趣,何况如今正是这个非常时候……然而听了此事,却不由惊了惊:“要开战?”

郭建仪点头道:“原因你自也知道,太子认定是新罗人害死了唐毅,故而想要以灭国之势,为他报仇。”

郭建仪简单说了这句,怀真心中震动,却偏听出他的弦外之音。

怀真便走到跟前儿,仰头盯着他道:“太子为何会下这样的决定?不是说凌大人绍哥儿他们赶去长平州了么?……不是说还有待查证的?太子如何这般着急?难道是太子已经得了什么确凿的消息?”

郭建仪心头一凛,他本来不想对怀真说明那个中内情,谁知只一句话……却叫她听出端倪,一句句逼问起来。

郭建仪避开怀真的眼神,涩声道:“你……不必乱想,我对你说这些,是想告诉你,太子已经决心出兵,连我也无法劝阻,然而此刻出兵,绝不是好时机,只会引发两国不必要的战乱,甚至还会叫别有居心的……”

怀真不等郭建仪说完,便拧眉道:“我不听这些!我不管什么好时机不好时机,谁爱出兵不出兵,我不懂那些,也不管那些……你只告诉我,太子凭什么觉着唐叔叔已经死了!”

郭建仪皱紧眉头,无言以答,只迈步走到门口,怀真一步跟上,紧紧拉住他的袖子:“你是不是知道什么?小表舅,你快同我说!”

先前所有的得体仪态,端庄应对,此刻竟荡然无存,怀真满脸泪痕纵横,死死地盯着郭建仪,哑着嗓子厉声大叫:“唐叔叔到底如何了!你快告诉我实话!我想知道他到底如何了!”

这几日,支撑她到此的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小唐未死的一线希望。如今听郭建仪口风之中竟透出几分不祥,那原本矗立的信心摇摇欲坠,渐渐地透出了坍塌之势。

郭建仪望着她,不知该不该把今早上所得的那消息同她说了,然而倘若开口,只怕是雪上加霜……

不料,怀真见他犹豫不答,便索性不再问,只是把心一横,转身往内堂而去。

因泪眼模糊看不清楚,又加跑的太急、慌不择路,竟狠狠撞在桌子上,匆忙中抬手一挡,只觉手心一阵剧痛,却也顾不得。

郭建仪不料如此,忙唤了声,上前欲扶住她,怀真置若罔闻,甩开他的手,一路上跌跌撞撞地去了。

郭建仪见她如此反常,有心跟去,然而毕竟是唐府,有些不便,正在犹豫,忽地见桌子角上竟沾着一丝鲜明血迹,郭建仪心惊,知她伤了,生恐有失,这才忙追了上去。

且说怀真一径转回卧房,丫头们见了,才要上前,怀真喝道:“都出去!”

众人见她神色大不如常,顿时齐齐退后。

怀真扑到床边,从抽屉里掏出那噬月轮,捧在手心里,此刻泪落不止,乱乱地打在上面,竟如泪海似的漾动。

怀真死死握着:“你到底有什么用,有什么用……求你救救唐叔叔,求你救救他!”那噬月轮却毫无动静,怀真大恨,举手将它摔在地上,噬月轮于地毯上滚了两滚,忽地起了一阵妖异的微光。

第280章

却说那噬月轮被摔在地上,陡然有光。

怀真泪眼模糊,尚未留意,忽地耳畔听到模模糊糊的声音,道:“你不必怕……”那样温柔低沉,竟是小唐的声音!

怀真猛然抬头,循声看去,却并没看见小唐。此刻定睛细看,却见眼前水波涌动,陡然之间仿佛变了光景,已经并不是在卧房之中,而是在小唐的书房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