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唐略有些意外,若在平日,听闻他来到,景深即刻便要出来相见,今儿竟一反常态,自然是因有要事绊住脚了,而目下,这所谓“要事”……只怕……

小唐便自在厅上坐了,只随意问那下人道:“你们大人可在?”

那人陪笑道:“在呢,此刻正在问事,只怕不得脱身,待会儿便出来跟尚书大人相见。”

小唐道:“他倒是越发忙了。”便坐了吃茶,心中暗自思量。

顷刻间,果然见凌景深出来,小唐微笑道:“如今要见镇抚使一面儿,也是难得,不知在忙什么?”

凌景深自知道他的来意,便开门见山问道:“你是为了你那义妹而来?”

小唐笑了笑:“先前她匆匆回应府……我正好在场,瞧她那神色,倒像是有话跟应大人说,不知是什么要紧的事儿?你们的人竟追命似的把她追了回来……方才你又耽搁了这会子才出来,只怕如今已经水落石出了?”

两个目光相对,景深见他已经猜着一半儿,便叹说:“不错,正是追命似的事儿呢,也有些水落石出,只是我倒不知该如何跟你开口了。”

小唐淡笑道:“简单的很,若是方便开口,便只照实说就是了。”

景深微微蹙眉道:“若让我说一句实落话,——你且听我的,别问,也别管,就当什么都不知道的。”

小唐心中又且惊动,便道:“你的意思是……”

凌景深抬眸看他,缓缓道:“咱们多少年的交情了,这王浣溪又是托你之力……送来相助的,你该明白我不会瞒着你什么,倘若瞒着不说,便是为了你好罢了,免得你瓜田李下,徒惹嫌疑不说,且夹在其中,难做人。”

小唐越发惊心,亦看了景深片刻,方正色道:“你不必为难,更不必特为了我做些什么,可知咱们交情再好,我也只是想你以公事为重?”

景深沉吟道:“我自然耽误不了公事,可原本这件公事,也该先跟你透露,大家仔细商量,只可惜……”摇了摇头,抬手便按在眉心处,十分犹豫。

小唐见他如此为难,便站起身来:“既然如此,罢了,我且去了就是。”

景深见状,才也站起,道:“且住。”说着走到他的身边,便道:“我是不愿你为难,故而不敢轻易告知,但于公于私,却都该把这件事先告诉你……”

小唐笑问道:“不是怕我难做、故而不想告诉的?”

景深点头叹道:“你如今还可笑得出,只怕我把实情告诉你,你便再没笑的心思了。”

原来,自从王浣溪来至镇抚司,虽说表面上只是陈基从中牵引,但景深又岂能不知,一来王浣溪是应兰风的义女,二来陈基是礼部的人,倘若此事没有小唐的背后授意,陈基是万万不敢私自而为的。

因此凌景深便正眼打量王浣溪,又问了一番,知道她扶桑话很是平常,但新罗语却是一流,景深思忖一会儿,便明白唐毅的意思了。

只是见王浣溪这般娇嫩的一个少女,景深生怕不顶用,便故意试了她一番……只先领着她,到诏狱走了一遭儿。

要知这镇抚司的诏狱,又跟刑部的天牢和大理寺的牢房不同,其阴森可怖,更加比别处厉害些,若是胆小心虚的人,见这般地狱似的场景,只怕即刻就要吓得腿软……

不料王浣溪虽然害怕的脸上发白,却仍无退缩之意,这也是难能可贵了,因此景深才正经起来,那数日里,王浣溪只留在镇抚司,景深命人着实好生地调教了一番。

上回景深亲临礼部,曾同小唐说起,要用那移花接木的计策,诈那扶桑的细作,只是找不到合适之人,因此不敢轻举妄动。

谁知小唐让陈基把王浣溪送来,她又偏会新罗语,倘若让她乔装成新罗人,倒是比舜人更容易取信,何况王浣溪十分年轻,通身的气质又极能骗人的,却正是合适人选。

调教了数日之后,便把王浣溪关押进那扶桑细作的旁边牢中,自打露面之时,便只是满口的新罗话,捏造了个相应的身份,只说她的兄弟是新罗细作,却给扶桑人效力的,事发后跑了,故而把她关了进来,当作人质罢了。

又为求逼真,不免打了王浣溪数下,那身上血迹斑斑的,她又生得这样娇嫩,哭起来撕心裂肺,让人一看便心生怜悯。

那扶桑人起初不以为意,尚且有些警惕,过了几日后,听王浣溪只说新罗语,又百般地哭叫嚷骂,且是这样楚楚可怜的,不免留了心。

王浣溪因得了景深吩咐,开始之时也不理会那扶桑人,且叫骂之时,时常把他也骂在其中,仿佛受了天大委屈,举世之人都是仇寇。

那扶桑细作见是这般,早就信了七八分,于无人之时,便主动跟王浣溪搭讪,用生硬的中国话问她到底是犯了何事等等,王浣溪还假装以为他是中国人,复大骂一番……做戏做的十足。

但凡是开了口,则万事好办了。

一来是王浣溪资质非凡,二来有凌景深从旁指点,很快地,这扶桑人便对王浣溪这所谓的“新罗细作”起了同病相怜之意,两个人私底下说话,便隐隐透出些端倪来。

这一日,凌景深先命人把那细作拷问了一番,丢进牢房,王浣溪不免上前,只用新罗话问他如何,才问两句,便被人拉出去……

到了外间,景深因又叮嘱了几句,末了便道:“浣溪,你忍着些……”便举手按在肩头,微微用力,嗤啦一声,竟是撕破了她的衣裳。

王浣溪猝不及防,立时厉声尖叫起来,不知他为何如此。

凌景深不动声色,只低声道:“不错,再骂两声更好。”浣溪一愣,才知道他的意思。

半晌,狱卒才说笑着,把王浣溪连拉带拖,扔回了诏狱。

王浣溪再如何狡猾,毕竟也是个年轻女孩儿,虽然知道景深是计策,然而那惊恐毕竟是真的,便掩面大哭。

那扶桑细作见她衣衫不整,头发散乱,知道发生了什么,等狱卒去了,便上前询问。

王浣溪大哭了会儿,才颠三倒四地说道:“我不想活了,被这样侮辱,倒不如死了的好。”

扶桑细作早就信了他们跟自己是一路的,便用半生的新罗话道:“不用着急,只再忍一忍,不多日我们就出头了。”

王浣溪越发泣不成声,道:“你骗我,我哥哥都不知道逃到哪里去了,他都不管我了,我自然是死定了。”

扶桑细作思忖了会儿,便低声同她说道:“你哥哥是听谁所命的……我并不知情,然而我们在京中也是有大人在的,只要这位大人成了事,连整个大舜都会是我们的。”说到这里,眼中透出狂热之色。

王浣溪心头一动,便止住泪,道:“你又是胡说,什么大人物,倘若真的有,为什么不早点救我们出去?”

扶桑细作微笑道:“大人如今不便露面,总之你放心,迟早有一日,会把这些该死的舜人都捏在掌心,他们怎么对待我们,我们就百倍地还回去。”

王浣溪见他说的信誓旦旦,便又抽噎数声,才复问道:“既然这位大人物有你说的这般厉害,为何我哥哥从未说起过,我们丝毫也不知道?我不信……”说着又哭起来。

扶桑细作忙道:“大人的身份自然是绝密,连我也是偶然有一次才知道的……”说到这里顿了顿,便靠近王浣溪,几乎贴着耳畔说道:“你虽然不知道大人是谁,但总该知道,这京城内有个姓应的舜国大官……”

王浣溪听了,陡然色变,差点儿失声叫出来,只瞪圆了眼睛看他。

这细作却偏偏停口,只含笑说道:“现在你可以信我了么?”

王浣溪还待再问,这人却再也不肯往下说了。

原本他两人说话,暗中都有人窥听,然而这细作是贴在耳畔低语,是以潜藏的人自听不见。

此后凌景深叫人带王浣溪出来,问起那人说了什么,浣溪却矢口否认,并不肯据实相告。

今儿她偷偷跑回应府,凌景深命人将她带回之后,亲自逼问了一番。

浣溪起初仍是支吾不肯说,奈何景深自是审讯的高手,又哪里是浣溪这样的女孩儿能抵得住的,何况又加上浣溪私自跑回应府的举止……早让景深有所怀疑,于是旁敲侧击、软磨硬施之下,浣溪到底撑不住,便哭着跟景深吐露了实情。

此刻景深说罢,便看小唐,道:“你可明白了?我因何不想同你说的原因。——倘若这细作说的是真的,那么,这潜藏京内的扶桑首领,只怕要跟应大人脱不了干系了……”

小唐深吸一口气,断然道:“这不可能。”又试着问:“会不会是这细作看穿了王浣溪是你们安插的人,故而……”

景深笑道:“你没见过那丫头哭的模样,若不是我亲自安插的,只怕连我也信了,……你倒是果然慧眼独具,的确给了我一个得力之人。”

小唐却并无逗趣之心,拧眉想了会儿,道:“那人只说是姓应,也未必是指我岳父,毕竟……应公府内做官儿的多着去。”

景深挑眉道:“我也想过,奈何如今风头最健的,便是贵岳父,且偏偏的……”

小唐问道:“偏偏什么?”

景深一笑,深深看他,道:“你是关心则乱呢,还是真个儿忘了?前些日子,应尚书不是参奏了江浙的守将王赟?你想想看,那件事倘若不是你拦着,果然让他参奏成功的话,后果如何?”

小唐耳畔“嗡”地响了一声,看着景深的眼神也有些变。

景深对上他难以言说的眼神,忙道:“你放心,此事我还并没有对别人提过,且方才是我私下问的浣溪,你却是知情的第三人了。”

虽得了这句,小唐心中却丝毫不觉得轻松,半晌才道:“你说的没有错,若先前果然把王赟弹劾成功了,这对扶桑人来说,的确是一件极大好事,如今这细作偏生又是这般说辞……”

任凭他智计百出,此刻也觉得头大。

景深微微眯起双眸,忽地沉声说道:“放心,只要你一句话,我可以……”

小唐不等他说完,便已经明白这意思,忙喝道:“胡说!”

两人目光相对,小唐死死盯着凌景深,终于咬牙说道:“我自然不会相信应尚书跟扶桑人有牵连,然而此事,我仍只一句话,你且要公事公办,不可昧心行事。”

景深双眉紧皱,道:“那么,我便要如实禀告皇上了……皇上如何处置,我却不知道……”

小唐的心怦然乱跳,竟再也说不出一句来,思来想去,终究说道:“我要亲自见见那细作……”

景深点了点头,道:“也罢。”当下转身,便领着小唐往诏狱之中而行。

两人走到半路,便见一名狱卒迎面而来,看见他两人,便闪身靠边,低头行礼。

小唐因心事重重,景深也并未在意,便仍往内去……不多时,便来到那关押扶桑细作的监牢之外,却见那人垂着头蹲在墙角边上,动也不动。

景深拍了拍栏杆,想惊动他起来,谁知那人仍是静静地,景深才要再唤一声,小唐忽然脸色一变,道:“不对!”

此刻景深也察觉异样了,忙叫了狱卒过来,开了牢门,闪身到了那细作身边儿,轻轻一拍肩头,那细作闷声不响,木桩子似的往旁边倒下……

小唐跟景深对视一眼,各自心惊胆寒,电光火石的这刹那,小唐忽地想到方才来时遇见的那狱卒……便看景深一眼,景深早掠出牢房,如风似的往外追去!

小唐见他已有所反应,自己便并没有动,只静立原地,垂头看着那死去的细作。这会儿,心中的忧虑之意更重一层了。

——试想,这细作临死之前吐出的线索,跟姓“应”的大官儿有关,偏偏王浣溪先前不顾一切去过应府……如今这细作立刻死了……再加上凌景深方才说的那些……

这诏狱之中的气息甚是难闻,竟隐隐地叫人有些窒息。

且不说小唐正在镇抚司之中,胆颤惊心。此时此刻,在唐府内,怀真正也有些愁困难解。

原来今儿,将近晌午之时,长房内的唐婉儿忽然来到。

怀真只当她又是来闲聊说笑的,不料唐婉儿脸上有些气恼之色,也不似往日般爱笑,落座之后,便蹙眉低着头。

怀真不免问她是怎么了,唐婉儿忍了几番,终于叹息般说道:“小婶婶可劝劝三叔罢。”

怀真见忽然说出这一句来,不觉敛了笑,因问道:“这是从何说起?”

唐婉儿道:“我倒是也不明白呢,今儿才听说……原来前日三叔在我家里,跟父亲很是争执了一番,仿佛闹得不欢而散呢。”

怀真诧异起来:“又争执个什么?如何我不曾听闻此事?”

唐婉儿咬唇道:“三叔自然是最疼小婶婶的,哪里会说了叫你烦心呢……”

怀真哑然失笑,唐婉儿却嘟起嘴来,道:“然而这事,仿佛也是跟婶婶有关。”

怀真一笑未了,又是一重意外:“跟我又有什么相干?越发不懂这话了。”

唐婉儿揪着帕子,皱眉愤然道:“婶婶可还记得……上回元宵节上,在我们家的事儿?仿佛是三叔恼了,说我们没有照料好小婶婶似的……因此向着我父亲兴师问罪来着。”

怀真身上一震,只顾看唐婉儿,暗怀惊诧,竟不知要说什么。

唐婉儿瞅她一眼,见怀真不言语,她便赌气又说:“小婶子大概不知道,三叔因年纪小,素来对我父亲跟二叔的话言听计从,哪里有红过脸儿的时候?这一次却不知是犯了哪门子的邪魔,闹得那样儿呢,底下人都惊动了……我因私心想着,唐家之所以如此兴旺鼎盛,正是因为家族和睦之故,如今却又是闹什么呢?这还是自个儿家里知道此事,倒也罢了,倘若传扬出去,叫外人知道是因为小婶子的缘故,让他们兄弟争执起来……可又怎么说呢?一来笑话咱们家里不成个体统,二来……小婶子岂不是成了那……”

唐婉儿因心怀恼怒,只顾尽情说着,也不理怀真的脸色渐渐变了,谁知才说到这里,便听门口有人喝道:“婉儿还不住口!”

第298章

话说唐婉儿正在愤愤说着,却见敏丽前来,尚未进门,便已呵斥了一声。婉儿忙起身,唤道:“姑姑。”

敏丽扫了她一眼,也不落座,只望着道:“我还没进门,就听见你在这儿高谈阔论的,说的都是些什么?!”

唐婉儿见她含怒似的,浑然不似平日里那温柔的样貌,她微微诧异,便低声道:“姑姑不知道,原本是因为三叔在我家里……跟我父亲闹了龃龉,我才特意来跟小婶婶说知的,也是为了大家的体面着想。”

敏丽哼了声,道:“原来你是好意,只单听你方才那一番话,还以为你是来争吵打架的呢!”

唐婉儿红了脸:“姑姑怎么这样说?我方才也是一时嘴快,然而到底是为了唐家好。姑姑岂会不知道?先前三叔叔跟族内众人何等和睦,哪里曾红过一次脸的?这会子竟这样,难道姑姑竟觉着是不该提的?”

敏丽这才在怀真身旁坐了,道:“此事我并不曾听说,纵然你今儿说了,我却也不想理会,只因我知道,哥哥在外头行事,自然是大有章法的,他一言一行,只怕都自有个必要可为的缘故,我们在后宅里,又懂些什么?又能左右他些什么?只怕反是自作聪明,白坏了他们男人家的事儿罢了。”

唐婉儿张了张口,被她这几句堵住,倒说不上来。

敏丽又道:“我有这份自知之明,尚如此知道分寸进退,婉儿你一个小女孩儿,又懂什么?又何必硬来插嘴什么?何况此事你三叔既然不曾同我们说起,可见他不想叫我们知道,你却巴巴地跑了来,跟你三婶面前嚼了这许多话,却又是何意?她素日人是好的,但纵然同你再好,她也毕竟是你的长辈,那些教诲似的言语,又几时轮得到你说出口了?”

唐婉儿越发不自在,此刻便隐隐有些后悔方才嘴快,低头想了想,小声道:“我是好心办坏事了不成?我也因念在跟小婶婶素来亲厚,故而才不避着她罢了,倘若有个言差语错的,也是好意。”

敏丽冷笑:“你果然是好心办了坏事,你三叔把我们瞒的密不透风,你家里却如何叫你知道了?纵然叫你知道了倒也无妨,难道是大哥哥或者大嫂子的告诉你,让你来教训人的么?倘若他们果然这般同你说了,我倒也没有话。——只怕他们想的高远,不会如你这般不懂事。”

唐婉儿被敏丽训斥这许久,窘然无地,赌气低了头。

敏丽知道她被纵容惯了,那府里老太太还不常斥责呢,如今被她说这几句,必然不服。

敏丽便冷道:“你三叔的脾气你也不是不知道,素来是个最知道体统、最会容人的性子,这多少年来,别说是跟族内,纵然是对京城内的人,又同哪个红过脸来?如今他竟然这样反常,你为何不好生想想,叫他动怒的到底是什么?是不是你们府里有什么对不得人的差错……”

怀真从始至终都只是淡淡地,听到这会儿,便轻轻咳嗽了声。

敏丽因心中怀怒,竟一时未曾按捺,听见怀真轻咳,也知道不能真的撕破脸皮,当下才又说道:“罢了,我只是想同你说明白,如今你小婶子怀有身孕,太太一再叮嘱不许惹她不快,更不许叫她生恼呢,你却巴巴地来说这番话……叫太太知道了,也还不知怎么样呢!”

唐婉儿目瞪口呆,转头看向怀真,道:“怎么……小婶子有身孕了么?我、我哪里知道的?”

此刻怀真才笑了一笑,若无其事道:“头三个月原本是不该同人张扬的,是以才一直都没告诉……你不知道也罢了。”

唐婉儿不免过意不去,便赔礼道:“小婶子,我因一时着急,有些话说的太过了,你看在咱们素来好的份儿上,可别放在心上,别恼我才好……我知错了。”

怀真微笑道:“不知者不罪,只是你既然维护唐家的体面,总该也知道,以你三叔的性情,哪里是那种等闲会昏了头的人呢?你很该信他才是……纵然他们兄弟们有个言差语错,也是他们男人间的事儿,又怎是我们能理会的呢,何况只怕他们争执归争执,其实仍是自有章法的,故而你就不必乱着急起来了,除非你不信他们会比咱们能耐会算计呢。”

唐婉儿不敢违逆,忙点头称是。

怀真又轻声叮嘱道:“你姑姑说你两句,也是为了你好,方才你说的话,我并不放在心上,可你姑姑说你的,你能听进耳中的则听,若是觉得不中听的,就只忘了罢了,明白么?”

唐婉儿见她不疾不徐,有理有据地说了这许多,且又始终和颜悦色,并无恼恨之色,她心里又是感激,又是愧疚,便道:“婉儿知道了,姑姑又训斥的有理,自万不敢责怪姑姑什么。”敏丽一笑。

唐婉儿因碰了一鼻子灰,又被教训这多时,只又略坐会子,才讪讪地去了。

只等她去后,敏丽才重重地叹了口气,道:“这丫头真是被那府里纵的不知天高地厚了,竟公然跑来说那许多不中听的话,亏得哥哥不在家,若给哥哥知道了,她哪里就能这么轻易走了,必要叫她哭出来。”

怀真笑道:“姐姐是怎么了,何必跟她一个小丫头生气呢?更别对三爷说这事儿才好,婉儿今儿能来兴师问罪,可见那府里自有些透了风声出来,倘若三爷再因此不悦,我岂不是真成了她口里那什么红颜祸水了?”

敏丽嗤地笑了出来,便摇头道:“我倒是想不到,你的涵养这般好……方才真真儿的想打那丫头几个巴掌。”

怀真道:“哪里是涵养好,我也知道她的脾气是这般绷不紧罢了,又何必理她,何况此事原本是他们家里闹得不像……才惊动了她这急性子。”

敏丽闻听,敛了笑,便皱眉道:“我也正想跟你说这个,婉儿方才说什么顾全唐家的体面,然而他们又哪里真个做到了?只顾着他们自己罢了!连婉儿这一次过来,也不过是给她父亲抱不平而已,若当真众人一体,先前哥哥在新罗那一段,且看他们是怎么相待咱们的,若不是上梁不正,下面的人又怎会兴风作浪?”

敏丽说到这里,又道:“我们这三房里,早早地分家出来,父亲又亡故的早,若不是哥哥能干,一力撑着,让他们另眼相看的……这会子,只怕竟成了那乞丐叫花子,越发在他们的眼里不成东西了。”

怀真见她含着气愤,又隐隐伤感,便道:“真真儿的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外头看来,这偌大的唐家,只是花团锦簇人人羡慕罢了,又哪里知道里头仍有这不为人知的苦楚?然而如今横竖咱们也不必仰他们的鼻息而活,倒也罢了。”

敏丽听她宽慰,忍不住红了眼圈,半晌才说道:“先前他们给我气受,倒也罢了,如今……竟还要压你一头,我如何能忍……母亲素来好性儿,哥哥又从不跟他们龃龉,故而叫他们以为这房里都是绵软可拿捏的,因此这一次哥哥不知为什么跟他们闹了,他们才这般不受用……哼,且瞧着看,他们若还是这般对咱们,以后不受用的日子还有着呢。”

敏丽说了一番,又怕惹了怀真不快,因此又转开话锋,只说些别的好话去了。

怀真也按下这宗事不提,只在敏丽去后,私底下思忖起来,便想:“三爷如何竟跟大爷起了争执?倘若只是为了那底下人诋毁敏丽姐姐……只怕不能,总不会是知道了那日……我在大房内的事儿罢。”

原来自从唐婉儿提起之时,怀真便想到了这一宗,然而那件事,说起来只有她跟唐绍知道,她为了不另生事,且又因为后来出手教训过了,是以并没跟小唐说……难道是唐绍告知了他?

至夜间小唐才回,怀真已经昏昏欲睡,听了动静,便翻身起来,正小唐盥漱了,更衣上榻来。

怀真揉揉眼睛,便道:“怎么这早晚才回来,还以为你吃了喜酒,早早地就回来了……莫非礼部又开始忙了么?”

小唐欲答不答,只是将她搂入怀中,道:“睡得好端端地,如何又醒了?”他新换了中衣,衣上还有一些沁凉。

近来倒春寒,这午夜之时不免有些冷峭清寒之意,怀真便向着他胸前紧了紧,嗅到他身上那淡淡香息,很觉受用,便道:“我心里有事……本想等你回来问一问你的……偏生你这般晚,可累了么?”

小唐抚过她的如缎青丝:“并不累,你心里又有何事?”

怀真定了定神,才问道:“听闻你跟长房的大爷有些争执?这却是为何?”

小唐挑了挑眉,垂眸看了她半晌,这府内他自然是不曾透风,只有唐夫人常常过去请安,然而长房虽然不喜,也不至于就跟唐夫人说知,何况纵然唐夫人知情,但她却是个极慈爱的婆婆,自然不会不识相到跟怀真说此事。

小唐便皱眉:“总不会是婉儿那个丫头多嘴多舌了?”也只有唐婉儿跟怀真来往略密切,且那丫头又是绷不住话的,因此小唐一猜便准。

怀真本不愿提,如今见瞒不过,不免略说了。因道:“都过去了,何况她是个不懂事的丫头,倒是不必跟她计较,且今儿敏丽姐姐都说回去了,那丫头哑口无言,一鼻子灰地去了。”

小唐叹了口气,沉默半晌,才道:“你大概也猜到我因什么跟哥哥动怒了,这件事……是绍儿没忍住,告诉了我的。”

怀真见果然是唐绍,便笑叹道:“我只想着,原本都过去了,何必又大动肝火……”

小唐看向她,眼神变幻,终究欲言又止,只抱着怀真笑道:“你说的是,都过去了,不管如何,不再理会就是。”

怀真莞尔一笑,低声道:“婉儿有句话却也没说错,我知道三爷必是为了我着想,才跟大爷争吵的。”

小唐听了这句,心头无端一酸,怀真却不再说话,只伏在他胸口上,十分柔静。

小唐在她背上轻轻抚着,只顾心中谋想,如此不知过了多久,才说道:“怀真,我尚有一件事要同你说……岳父他……”

小唐暗下决心,竟深吸了口气,道:“岳父他……近来或许、会遇上些事儿……”他生怕怀真着急,便忙又道:“只是你不必担心,我已经在想法子……”

小唐踌躇着,千难万难地说完之后,却并没听见怀真答应,小唐忙定睛看去,却见她合着双眸,呼吸沉静,竟已经恬淡睡去。

小唐张了张口,抬手握在她的肩头上,才要用力,却又停下来,最终只仍顺势在她背上轻轻抚过,半晌才道:“罢了,听不到倒也好,可知我宁肯你什么也不知道,只仍是这般安心欢喜地睡在我身边儿?”

怀真在睡梦中喃喃了两声,却仿佛是答应了他一般。

如此半月之后,春汛来时,南边儿因有一重堤坝坍塌,淹了几个村子,死了数百人。

因这堤坝是工部于年前才修建的,如今出了事,自然责任无法推卸,一日早朝,工部尚书应兰风出班上书,竟是欲引咎请辞。

原本出了事故,工部虽然该担起职责,自也会追究主事官员之责,或许尚书会上请罪书,但决不至于连尚书之位也要不保,因此百官都有些诧异。

谁知应兰风才开了口,殿上新帝道:“应爱卿自从入主工部,素来兢兢业业,最是妥帖不过的,如何今日竟犯下如此过错?连累这许多百姓性命,实在罪无可赦,朕念在你素来劳苦功高,这回又是用人不当所知,便从轻发落……”竟龙颜大怒似的,命停职查办。

群臣越发惊诧,有人才欲求情,应兰风却已经山呼万岁,谢主隆恩了。

退朝之后,众大人都围过来,问长问短,不解皇帝为何竟这般处置。

应兰风被围在中间,无法脱身,只远远看了一眼,却见不远处,唐毅也正看着他,两人目光相对,应兰风一点头,跟众人去了。

小唐仍是目送着,正在相看,却见有个人走了过来,道:“到底……出了何事?”

小唐早就看见他来到,定了定神,便道:“郭侍郎此言何意?”

原来来到跟前儿的正是郭建仪,此刻看着小唐,徐徐说道:“南边春汛破堤之事,户部也是最早得到消息的,我也早派过人前去调查,实则只淹没了两个村子,死的不过几十人罢了,如何殿上的说辞不同?又如何连累应尚书……”

小唐见他果然谨慎知机,却不回答,郭建仪端详着他,又问道:“是不是另有什么事儿?”

小唐心头沉甸甸地,却只一笑:“又能有什么?”

郭建仪见他总不肯说,心中因想起在王浣纱成亲之日……浣溪匆匆回去,然后镇抚司的人追随而至……再往后,隐隐听说镇抚司内出了事,只仍没打听明白,然而事发之时,唐毅却也正在……郭建仪心中隐隐有些不好的猜测,却又不敢细想,又见小唐不言,就只也淡淡地行了礼,自去不提。

应兰风被停职查办之事,极快传遍京中,怀真自也听说了,竟立刻坐车回了应府来看端倪。

父女相见,应兰风却是一脸从容,笑道:“今儿怎么忽然回来了?可知你回来的正好儿?你姥姥前日也来探望,带了好些新鲜的瓜果之类,昨儿正跟你娘合计,想着要不要给你也送些过去,顺便探望探望呢……你这丫头,敢情是有千里眼顺风耳?”

怀真见他劈面便只说这些没要紧的话,竟像是没事人似的,便拉住道:“爹,怎么还笑呢?我听说是南边出了事,你又被革职查办了?”

应兰风兀自笑道:“哪里便这样了?只是停职查办罢了。”

怀真不知该哭还是该笑,只好说道:“总是一件大事呢……皇上到底是什么意思,要查到什么时候……”

应兰风不待她说完,便道:“好真儿,你如今不比从前了,很该保重身子,何苦只是担心爹?何况这些外头的事儿,爹很有分寸,我尚且不怕,你怕什么?只别管这些闲事了,爹早就想好了,这官儿不好当……大不了就不当是了!倘若再连累你为我操心,可叫我怎么好呢?”

说话间,便见李贤淑来了,拉住怀真道:“我还以为是他们瞎说呢,果然你回来了?快跟我进去,你姥姥盼着你呢!你舅妈跟准儿也来了!”

怀真仍看应兰风,应兰风含笑冲她一点头:“快去罢,好生跟你姥姥表弟们自在说话是正经。”

怀真见他这般淡然,倒也无法,便随着李贤淑出门,忍不住问道:“娘,爹不是被皇上斥责了么?怎么你们都像是没事儿发生似的?”

李贤淑道:“你这孩子,真是个无事忙,又有什么大事儿?破了天你爹不做官就是了!你可不许操心,好好地跟我进去。”因走了会儿,又问道:“你忙忙地来了,姑爷可知道?”

怀真道:“三爷还没回府呢。”

李贤淑道:“以后不许这么毛毛躁躁了,若真有事儿,家里也早给你送信去了,不许你乱跑。可记住了?”

怀真啼笑皆非:“怎么反倒是我的不是?”

李贤淑笑着,因见她来了,便又派人去请应玉过来。当下拉了怀真进内宅,相见了徐姥姥李舅妈等,自有一番欢喜。

怀真又看李准生得越发高大了,面貌英俊,气质英武,丝毫不输给李霍,只是多了些少年郎的羞涩,见了怀真,脸儿红红地上前来行礼,倒不是小时候那个拖着棍子乱院子舞练的顽皮行径了。

怀真不由夸了两句,李准越发红了脸,竟羞得跑出去,自寻应兰风去了。李贤淑在后笑道:“准儿眼见也大了,再过两年便好说亲了。”

徐姥姥笑道:“哪里等到过两年?这会子已经许多上门说亲的了呢。”

顷刻间,应玉果然抱着狗娃来了,当下越发热闹。

大家坐着自在说了一会子,徐姥姥又跟李贤淑商量着包饺子,大家洗了手,围坐在炕上,一边儿说笑一边儿忙碌,怀真见众人都是其乐融融的,心底那份担忧便也不觉烟消云散了。

中午吃了饭,众人又围着闲聊说笑,所谓“三个女人一台戏”,如今这许多家人聚在一块儿,更是欢喜热闹的无法言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