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真本是揣愁而来,没想反倒是笑了一整日。

如此将近黄昏,方依依不舍地回到唐府,才略用了晚饭,就见小唐回来了。

怀真虽在家里没问出什么来……却有满腹的话要问小唐,见他今儿回来的早,便忙把他拉住,盈盈看他。

小唐早知其意,便握住手,还未开口,先轻轻地抚了抚手掌,方道:“我先前本想跟你说……只是你且答应我,不许先急了。”

怀真见他是这般郑重,就知果然另有事,忙点头。

小唐索性从头到尾,连浣溪去镇抚司跟着凌景深行事都说了……如此足足说了一个多时辰。

怀真惊惊怔怔,如闻天书,直听到那扶桑细作莫名身死、又听小唐一一推断这扶桑人跟应兰风之间那复杂不可言说的牵绊,早已是满心冰凉,双手不觉死死抓住小唐的衣袖,不敢放开。

良久,怀真才醒悟过来,忙定神敛思:“我爹爹绝不会跟扶桑人有什么牵连……”

小唐道:“放心,我也不至于怀疑岳父。”

怀真见他如此说,略微安心,忽地想到既然生出这样大事,为什么应兰风尚好端端地,只在今日却……怀真一念心动,忙看唐毅。

小唐见她这般眼神,便道:“你大约也想到了,今日之事,不过是个借口。”

怀真只觉得心一下一下,钝钝地跳,便问道:“这又是为什么?”

小唐道:“如此顺势停职查办,总比将那件事闹出去……要强过百倍。”——承认工程有失,最多不过是渎职,然而若是跟扶桑人有牵连的事儿张扬出去,那便是叛国的大罪,且不论是不是能洗清,只要跟这件事沾染上一点儿,只怕也是毕生的污点难消。

怀真十分难过,却不知要说什么好。半晌道:“我替爹多谢你……”

小唐叹道:“你不必谢我,我也并不只是为了私心才这样行事,只是谨慎起见罢了,只因此事若先张扬出去,必然又是满城哗然,弄得人心大乱,对时局自然有碍……然而你也要有数,镇抚司仍在追查此事,只怕如今的安宁也不过是暂时的,以后还会如何,不是我所能控制……倘若……”

小唐说到这里,忽地见怀真看着自己,双眸之中,隐隐透出恐惧之色,小唐忙停口,转而道:“不过也不必就往坏处想,或者……很快就能洗脱罪名呢?”

怀真双眸含泪,心中似有万语千言,却不知要说什么,谁知因她担了忧烦,肚子竟隐隐疼了起来……她虽不肯言说,但小唐见她脸色微白,又微微躬身,面有痛色,他便早猜出来,心中不免懊悔……即刻叫人去传太医。

第299章

这会子唐夫人已经歇息了,忽地听说传太医,吓得不知如何,忙复起身来看。

一时敏丽也惊动了,也出来看望。小唐不免一一安抚,说了许多好话,唐夫人兀自不肯回房,到底陪着坐等太医来到,太医仔细诊了一番,却说只是略有些动了胎气,并无大碍。

唐夫人这才放心,却仍又叮嘱了几句,尤其嘱咐小唐留神照料,方才扶着丫头,自回房去,敏丽随之也去了。

这许多人散了之后,小唐才回到榻前,便看怀真,却见她因身劳神倦,此刻微蹙眉心,却已经睡了过去。

如此,不觉两个月已过。

这一日,张珍又来到唐府。

只因怀真有了身孕,自然不得碰香,亏得冬季里她先前曾调过几种,又卖了个满钵。如今又是入了夏,昔日那风靡一时的驱蚊香自然又派上用场,倒是应付得。

何况去年怀真因这香触动,曾想制一种花露,虽然艰难,但试过数次后,到底略有所成,暗中把方子给了张珍,只叫他去料理罢了,是以同百香阁的生意,竟仍是风生水起。

然而今日张珍来府内,除了送钱给怀真外,更还有一件大好事——原来是容兰前日生了,且生得是一对儿龙凤胎,张珍喜不自禁,便亲自来给怀真报喜。

自从小唐告诉怀真应兰风那件事后,怀真镇日里无法忘怀此事,虽不便外露,生怕引唐夫人担忧,心底却始终压着一块儿石似的,总不得开怀。

今儿见张珍来报喜,怀真听得说是一对儿龙凤,早喜得失声,合掌笑道:“阿弥陀佛,果然不错……”

张珍因喜不自禁的,也没听出她话中的另一重意思,便也笑说道:“容兰一早儿就催促我,叫我快来跟妹妹报喜加送喜蛋喜饼呢,让妹妹也高兴高兴。”

怀真果然喜欢,便又忙道:“是了,我还没好生恭喜哥哥呢,明儿也叫人把贺礼送去,这两日我身上不自在,等略好了些,也还亲自去探望姐姐跟两个好孩子呢。”

张珍抓了抓脸,也笑了两声,忽地问道:“说起来……我先前去应府,听太太说妹妹也有喜了?如何一直没告诉我……我竟也笨,来看过妹妹几回,竟也没察觉什么……回家去跟容兰一说,她也笑我笨呢。”

怀真如今也已经六个月了,然她天生单弱,倒是不算太显怀,张珍先前虽相见,她妹妹长衣大裙的,张珍又是个没心计的,竟没往这上头想。

怀真便笑道:“又有什么可特意说的,如今倒是好,可以沾沾你们的喜气了。”

张珍也笑着拍手道:“很是,妹妹也快生个龙凤胎,跟我们家的倒是一对儿了。”

怀真见他说的格外有趣,便也忍不住掩口笑了起来。

两个人自在说笑了许久,外头便有太监来,原来又是传召敏丽入宫。

怀真因止住笑,叫人去请敏丽。张珍见状,便起身告辞了。

半晌敏丽才出来,怀真因知道了帝后的心思,生怕敏丽为难,本想若是她不喜欢,就想法子支吾过去……

不料敏丽出来时候,却见已经换了衣裳。

怀真诧异,敏丽走到跟前儿,见她双眸之中有些忧色,便微笑道:“放心,我自有分寸。”握了握手,便同太监自去了。

怀真目送敏丽去了,也是无法,先去她房内看了看小宝殊。原来这“宝殊”二字,也是小唐给起的,敏丽却是十分中意,素日只唤他的乳名“宝儿”。

这孩子十分的安静,素来极少闹腾,虽然是个小小地婴儿,可是瞧着这般性情,却很有世子赵殊那素日的温柔之风。

怀真在摇篮边儿上看了一会子,小婴儿还未睡,便睁着乌溜溜地眼睛看她,怀真见他这般可爱,便推着摇篮逗了他一会儿,宝殊便咯咯笑了起来。

怀真同他相处半晌,心情才又平复下来,宝殊也逐渐地困倦,奶母上来看了会子,对怀真道:“小公子要睡了。”怀真点头,这才起身出来。

中午用了饭,略小憩片刻,醒来之时,却听闻敏丽已经回来——先前也曾来看过她,因见她睡得香甜,便未曾打扰。

怀真洗了脸,便出来往她房中去。

果然敏丽正抱着宝殊在喃喃说话,小孩儿已经醒了,正张手舞脚地,十分活泛,双眸紧紧盯着敏丽,甚是欢喜似的。

怀真上前,唤了声“姐姐”,敏丽才把宝殊递给奶母抱着,方相请她坐了。

两个人说了几句,敏丽知道她的心意,便道:“我也知你担忧什么,只不过……从此以后,大不必再忧虑了。”

怀真不解这话,便只疑惑看她。

敏丽垂了眼皮,忽地说道:“我已经答应了。”

怀真一惊,几乎不敢就想她说的是什么,屋内一时鸦雀无声,顷刻,怀真方道:“姐姐……可是在说……”

敏丽抬眸,望着她嫣然而笑,道:“不错,正是你想的那件儿,我已经答应了皇后,愿意入宫为妃了。”

怀真倒吸一口冷气,愣愣地盯着敏丽:“可是……”

敏丽转头,看奶母抱着宝殊,正在外间窗户边上走动,敏丽沉默片刻,道:“我知道妹妹的意思,先前我是说过,不想入宫的……然而……”敏丽蹙眉,想了会子,才道:“前日婉儿来,是那个行径……再加上之前的那些事……倒是提醒了我。”

怀真只是看她,敏丽一笑道:“你劝我的那些话,我一一都记在心里,如你所说,住在这府内,太太跟哥哥、连同你在内,自然都不会亏待了我……可是、倘若有朝一日……”

敏丽看一眼怀真,那话虽不曾说出,却叫怀真心头一凛。

敏丽便又道:“你很该明白我的意思了,我自知以我如今的情形,再嫁是绝不可能的,宝儿又是这个身份,倘没有个十足的靠山,但凡有个万一,竟叫人怎么样呢?如今皇上跟皇后都有意,虽然我忖度着,他们如此,只怕也是因看在哥哥的面上……想要笼络,然而我若不去,对他们来说也无大碍,但倘若我去了……”

敏丽冷笑了声,道:“倒是让我好笑起来,想想当初肃王爷势力鼎盛的时候,人人见了我是什么样儿,先前又是什么样儿?故而我便想给自己铺一条路……自叫他们再换一张脸见我。”

怀真心中无端有些难过:“姐姐何必……为了那些人,勉强自己……”

敏丽收神,摇头道:“也并不是为了别人,我只是忽地想到而已……我入宫,一来为了将来我跟宝儿着想,二来,也是为了咱们家。你可明白?”

怀真握着帕子,咬唇不语,她又怎会不知这情?当初敏丽嫁到肃王府,那是没有选择之故,是为了唐家,被迫而为;如今敏丽要入宫为妃,却也是为了以后跟唐家这三房,这两次嫁人,虽一个是被迫,一个看似自愿……实则又有什么不同?

敏丽见怀真蹙眉,却又宽慰似的笑道:“其实不必担心,永慕哥哥……我自小儿也是认得的,他的性子温和,从来也甚是疼惜我,我若入宫,他绝不会薄待我。因此竟比其他什么归宿都要好许多呢。”

怀真微微地叹了口气:“姐姐……”

敏丽握住她的手,凝视她的双眸,低声道:“生在这样的人家,其实也是身不由己,只我想不到,上回本不是自己乐意的,却遇到世子那样的好人,曾跟他那样儿……我这一辈子已经别无所求了,如今若能再伴君侧,一来终身有靠,对宝儿好,二来对哥哥也好……我又何乐而不为呢?好妹妹,你却要替我高兴才是。”

怀真也想笑一笑,只是不知为何,心酸的紧,便喃喃道:“是……横竖,只要姐姐开心便是呢。”勉强一笑,笑容楚楚,眼中亦盈盈有光。

敏丽自然看出来了,却只当不懂的,笑道:“好了,我去看看宝儿。”遂放开她的手,起身走到外间,转身之时,那眼圈却也微微地红了。

复过数日,怀真果然便亲去了张府探望容兰,又看了张珍的一对儿龙凤儿女,却见两个孩子都是粉妆玉琢的,生得竟是一般无二的相貌,脸儿有些肥嘟嘟地,很像是张珍小时候。

怀真一看这一对儿宝贝,便乐得笑出声来,张珍也在旁站着看,便笑道:“妹妹,你觉得他们怎么样呢?长得像是谁多些?”

怀真道:“眉眼有些像是姐姐,脸容口鼻的却像是哥哥……真是羡煞旁人……”

张珍听了这话便笑呵呵地,转头之间,忽然看见她温柔垂眸的模样,张珍不由又看看那两个孩儿,这会子心中一怔,莫名竟想起昔日在泰州之时的情形。

那时候,他们两个人镇日在一块儿玩耍,那天在县衙后院,当时怀真道:“大元宝长大了后,会娶个极温柔的女子为妻,生对儿很可爱的孩儿……”

当时他还以为自己将来所娶的必然是她,而她所说,不过是顽话而已……便傻呵呵地笑着点头,乐不可支。

谁知道……

但是如今,一切果然如她所说了。

眼前似水波动荡,如真如幻。张珍一时竟无法出声,却听容兰在身后笑说道:“你先前不是说……有话要跟怀真妹妹讲么?如何这会子她来了,你竟说不出来了?”

怀真听了,便诧异相看:“又有什么话?”

张珍这才回过神来,忙笑道:“他们都说……这龙凤胎,须得让福大的人来照看着,才能平平安安地,我、我因私底下跟容兰说,要叫妹妹跟三爷……当这对儿孩子的干娘干爹呢,只不知道能不能有这福分。”

张珍说着,旧日那份心绪,便因此流云轻烟般四散,只又眉开眼笑,望着怀真。

怀真这才明白,掩口笑道:“这自然是大好事,回头我跟三爷说一声儿就是了,他必然也会欢喜,……今儿其实也是要来的,怎奈他礼部十分忙碌,倒也罢了。”

张珍跟容兰见她满口答应了,便含笑对视,均都十分宽慰高兴。

怀真又略坐了会儿,才起身回府,容兰送到房门口儿,便被怀真劝止。

张珍却亲自陪着,一直送出大门,目送怀真上车离去,又站了半晌,才转身回府。

且说怀真乘车往家里去,车行半道,忽地听到马蹄声急促传来,却不知何事。

她因在张府说笑半日,又乘车颠簸,正心头有些不受用,便闭目养神罢了。

谁知车过街头,忽地听外头有人道:“这是怎么说,好端端地如何下狱了?”

另一个人道:“你们尚且不知呢?传说这位应大人,里通外国,是个奸细!”

怀真乍然听了这一句,就仿佛有一根针,“嗖”地扎进心里一样,猛地便睁开眼,色变问道:“谁在说话?”

跟随她的是笑荷跟夜雪,两个人分明也听见了,心头都是噗通噗通乱跳,哪里敢承认,便只遮掩着笑道:“只怕不知哪里传来的说笑胡话,我们都没听真切呢。”

怀真瞪着她两人,一时也吃不准到底是听真了还是……偏正在此刻,外头又有人道:“听说那工部尚书应大人,原来跟扶桑人有勾结……如今已经给下了诏狱呢!”

怀真越发毛骨悚然,连眼睛也直了,愣了一会儿,来不及细想,只一叠声道:“快……快去诏狱!”

马车转头,竟往镇抚司的诏狱而去,不多时到了镇抚司门口,小厮们自去门上打探。

那门口侍卫早看出是唐府的车马,不敢怠慢,走前几步迎着。

小厮小声问道:“劳烦哥哥,这车内的是我们三奶奶,路上因听了些流言蜚语,说什么应尚书落了诏狱,不知真假?”

这侍卫闻言,苦笑道:“却是真的……半个时辰之前,皇上下诏命派人去押解而来的。”

小厮听了真切,如五雷轰顶,忙回来,因知道怀真是有身孕的,一时不敢多嘴。

不料怀真依稀听了一句,又听那小厮支支唔唔,早已经知晓,当下越发色变,便欲下车。

笑荷夜雪因拦不住,暗暗叫苦,只好仔细护佑罢了,两人小心翼翼扶着怀真,落车来到门口。

那门口的侍卫们,一眼望见这般姿容,顿时仿佛天人下降,早已经浑然神飞,竟觉得那容色秀丽,叫人不敢直视,忙垂了头。

笑荷深吸一口气,走到跟前儿道:“我们三奶奶要探望应尚书,且快放行。”

侍卫闻言,面有为难之色,说道:“先前凌大人有命,说是不管什么人来,一概不许叫见。”

笑荷拧眉叱道:“却是胡说!你岂不知我们三奶奶是何人?我们三爷素来跟凌大人交情匪浅,又是来探望自己父亲的,哪里有这般不通人情?你不必在此支吾,只入内通报就是!”

那侍卫见她这般,不敢强犟,忙应了声,果然进内通报请示。

如此半晌出来,低着头道:“很是对不住,我们朱统领说……因有上意,不敢违逆,暂时不许任何人相见……还请三少奶奶见谅。”

怀真脸色雪白,胸口微微起伏,眼中已经隐隐有泪,只死死地望着镇抚司大门,眼看便要撑不住似的。

笑荷跟夜雪见势不妙,忙劝着她,一个道:“奶奶别动怒,不必理会这没眼力的……不如咱们且家去,只跟三爷说就是了。”

夜雪便吩咐小厮:“快去打探,看看三爷如今是在礼部,还是在府里?”一个小厮领命,急忙上马去打听。

这边儿夜雪跟笑荷两个,扶着怀真,好说歹说,劝上马车。

夜雪是个有心眼儿的,便对怀真道:“三奶奶在此伤心着急,也是无用,倒不如快点儿找到三爷,让他赶紧行事为妙。”

怀真因听闻应兰风入狱,早就魂不附体,神智恍惚,被夜雪一语劝着,忙敛了心神……如此回车,走到半路,先头探听的那小厮回来,道:“三爷先头回了府了!”

当下片刻也不敢怠慢,立刻回转唐府,怀真脸色煞白,只双眸漆寒,两个丫头担心之极,扶着她入内,半路上问了丫鬟,知道小唐是在书房内,当下直接便转了去。

谁知来到书房,正经过那窗户边儿上,忽地听到里头传来说话声响,一个正好儿说道:“那倘若……他当真是祸国殃民的奸臣呢?难道你也要包庇不成?”

怀真不由放缓步子,却听到小唐的声音微冷,竟说道:“倘若果然悖乱叛国,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我自然也绝不会姑息,这也是国之根本……”

怀真听了这一句,陡然止步。

第300章

话说怀真自张府探望那一对儿龙凤胎回来,半路忽地惊闻应兰风下了诏狱的消息,不知真假,忙至镇抚司相看,却被以圣意拦住,终究不得见。

当下忍着惊慌回府,想让小唐拿主意、毕竟要快些想法子才好。

谁知还未进书房,便听到里头两人说话,听声音,一个正是小唐的哥哥,现任袭爵的镇海侯唐坚,声音里隐隐带怒。

原来先前,在应兰风还未出事之前,唐坚众人,已经察觉了不妙之意。

原本唐毅跟应家的联姻,唐坚唐勇等人便不甚喜欢了,要知应公府虽是世家大族,奈何近来越发潦倒臃夯,虽看着还过得去,却绝不是个旺盛长进的态势,有几个子侄虽也算出息,但毕竟不擅经营,隐隐早就显出颓势来,跟唐家自不能同日而语。

偏唐毅是个如此出色的,更该有更有利合适的姻缘,怎奈他一心要娶怀真,更求的是皇上赐婚,旁人自无法左右,倒也罢了。

在小唐前往新罗后,唐府便收到风声,知道应兰风不妙,故而唐毅的这门亲自更是累赘了。

那本是个时机,可以趁此机会,将应怀真给打发了……

怎奈使内眷暗中透了口风给唐夫人后,唐夫人素来是那等绵软的性子,然而一听什么“无所出”“不如另择”等,话风不对,忙满心只是护着,笑着呵呵了过去,并不肯一味地顺着她们妯娌的意思为难发难罢了。

唐夫人如此,敏丽这边儿又更指望不上,唐坚唐勇等又知道小唐心性,深为忌惮这位三弟,没有唐夫人跟敏丽配合,到底不敢生生就做出事来……

因此,才忽地有那日元宵,怀真院子之中遇到那酒醉轻薄狂徒之事。

若不是唐绍及时来救,只怕名声被毁,纵然唐夫人再护着不肯,唐府长房,也自有一番正经说辞,毕竟要逼着把怀真休离了才好。

是以小唐回来后,唐绍思来想去,虽不愿让两房之间起龃龉,却也深知其中必有些不可言的,生怕若不告诉小唐,以后再另有他事,岂不是害了怀真?因此唐绍只能拼了同小唐说知。

果然小唐一听,再加上近来时局如此,便知道这并不是单纯的巧合,是以才登门,同唐坚两人当面提起,说了一番。

到底是兄弟手足,且此事又关乎怀真名节,不是随口能提的,因此小唐反说:“昔日我不在家里,家中太太、敏丽跟怀真很得哥哥嫂子们照料,只是敏丽遭逢大事,怀真又是个体弱神浅的,未免有些失礼之处,多亏哥哥们不计较,以后也还请哥哥嫂子们多照看他们,我也心里感激。”

唐坚心知肚明,见他特意登门,又说这些话,如何不解其意?

唐坚便直道:“不敢,你既然开口了,我也正好说一说,三弟你是聪明的,——当初你执意要同应家结亲,我们便都不乐意,你也自知。然而你毕竟年青血热,一时贪欢,倒也罢了。可如今朝中的情形,你不是看不出来,这两年来,该兴头的也兴头过了,你倒是很该明白以后如何行事才好。”

唐毅听了这话,也便不再藏掖,似笑非笑道:“哥哥的意思,是让我休妻再娶不成?”

唐坚道:“你若懂事,最好如此。”

唐毅一笑道:“若这便算是懂事,我今儿却不能懂事了。”

唐坚闻言,不免有些恼意,唐毅自小行事虽跟别人不同,但从来都十分敬上,唐坚唐勇说话他从来很听,极少违拗,但凡有些朝中各色事宜,也是几个人商议着料理罢了。

就连先前敏丽嫁到肃王府的事,唐毅虽然不乐意,却仍是以大局为重,到底也从了。

如今只为了一个女子,竟然是这样作怪起来。

唐坚便冷笑道:“你竟还是这般难舍那女子?迷的你颠三倒四,连正经事都不知道了?”

唐毅淡淡道:“我心里素来清醒的很,从来都知道自己所图为何,于我而言,有的可以舍弃,有的,却是一生也不得放手的。故而此事哥哥就不必再议了,徒废口舌,哥哥也徒然多恼。”

唐坚见他果然死性不改,且撂下这般决断的话,倒吸一口冷气。

镇定片刻,才沉声道:“我听到绝密可靠消息,应兰风很不得心于太上皇……倘若有朝一日事发,你还要护着他们不成?”

唐毅心中一动,面上并不改色,只道:“凡事总要有个理由,倘若应大人始终如现在这般兢兢业业,为国操劳,纵然别人有心,也自不会让他蒙受不白之冤,难道竟要再加莫须有的罪名摆布不成?”

唐坚听到这里,不由厉声喝道:“住口!你太过了!”

唐毅忙起身低头,并不言语。只是他心中又怎会不知?这些话说的虽然难听,却是真理,若皇帝想摆布人,纵然“莫须有”,又如何?

如今他所赌上的,一来是为了怀真之故,绝不肯舍弃应家;二来,也是赌赵永慕尚记得昔日他说过的话,不会如斯绝情罢了。

唐坚从来也很少对唐毅这般动怒,因此底下人隐隐听闻……风儿便吹到唐婉儿耳中,婉儿自然大为诧异,也为父亲不忿,是以那日登门,大有兴师问罪之意。

上次镇抚司之事,唐坚也自有所知闻,只是不便过问,一直到以南方决堤之事将应兰风停职查办,仍是罢了,只是暗自忍着一口气。

一直到如今,终究按捺不住,也不命人传唐毅过府,只亲自来质问他罢了。

原来唐毅自打入朝为官,虽然自有万般手段,但一旦涉及国之根本,便从来都不肯徇私,尤其在这种大是大非之上。

人人皆知,但凡沾染上这种叛国之罪,便最是要命,必然要躲的三尺远,恨不得划清所有界限才好……然而他倒好,先前从中替应兰风遮掩,已经是极大的忌讳了,如今果然兜不住火,唐坚怕他再胡闹出来,那便不是他一个人之事了。

唐坚怒斥一声后,便才问他,倘若应兰风真是大奸大恶,他又当如何。

是以小唐才说那句“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的话。

两个人说罢,唐坚略有几分心定,便道:“有你这句,我略放心而已,可见你并未完全迷了心智。自从你娶了那女子,行事当真、荒谬的很……”

想到昔日种种传闻,面上透出几分冷意,又道:“试问,倘若不是因她之故,上回你何必从中调停,替应兰风掩了那罪名,可到底是白忙一场不是?如今新罗战事起了,那战机泄露,未必不是他跟扶桑细作来往之故……只按照你方才的话,你且识相收手罢,不要做出什么令人万事唾骂,让自己后悔莫及之事。”小唐默然不答。

唐坚又拧眉看他,道:“历来只听说褒姒、妲己等惑乱江山,难道你也要学那些无道昏聩,白白丧了自己三十年的品行跟行事不成?”

小唐这才又道:“我自绝不会,然而应大人之事还在调查,若能还他清白自然是好,若他果然是那等奸恶之徒,我自也会大义灭亲,绝无二话。”

两个人说到这里,便听外头有些异样响动。

小唐不动声色,原本他跟唐坚密谈,外头廊下都安排着小厮守着,等闲之人绝不会放入……当下走到半掩的窗户边上,毫无预兆间,抬手便将窗户推开。

谁知抬眸看了出去,却正好儿对上怀真漆黑双眸,眸中带泪,抬头相看之时,那泪便一晃而落。

小唐不由呆了,万没想到竟会是她。

这会子唐坚也看过来,一眼见到,顿时先哼了声,不悦道:“内宅女子不经通传跑来此处,又偷听说话,竟成何体统?”

唐毅回头:“哥哥!”声音里也透出几分微恼。

此刻怀真缓缓吸了口气,垂头道:“本有事来寻三爷,倒是没想到造次了,妾身自回房去。”说着,便转身欲走。

唐坚冷笑一声,低低道:“红颜祸水。”声音虽低,怀真却听得极清,当下头也不回去了。

怀真去后,书房之中,小唐拧眉看向唐坚,淡声道:“哥哥想问知的话,我都已经说了,然而怀真毕竟是我的正妻,哥哥若是如此轻慢,自然是也没把我放在眼里,倘若哥哥还是这般,以后就不必来这府里了,我也会少往哥哥府里去!”

唐坚先前得了他斩钉截铁几句,才有些安心,猛然听了这句,又忍不住生出几分怒意来,火星乱冒道:“你说的什么话!莫非竟要为了她,想同兄长反目不成?”

目光相对,唐毅迎着唐坚怒意,缓声道:“夫妻本是一体,哥哥轻慢她,自也是轻慢我,我自问为国为家,无愧于心,怀真也从来贤良淑德,无可挑剔,很不值当被人这样相待。”说着便走到门口,道:“哥哥且去。”

唐坚走到跟前,气得抬手指了他一下,若还在昔日,早一掌掴了过去。

小唐也不看他,神情淡然。

唐坚冷笑几声,点头道:“你自恃能耐,便不可一世了么,须知你再如何,也不过是唐门的子弟,脱不了这家世祖宗去!你也最好谨慎行事,不要果然闹了出来,叫人忍无可忍……丢了唐家的脸面体统,若真到那无可容忍之处,也不必怪我无情了!”说了这几句,才拂袖自去。

一直到唐坚去了,小唐又在书房中静立片刻,将纷乱的头绪梳理了一番,才起身自回房去。

行到房门处,便拉住夜雪,因问起今日之事,夜雪便把路上听人闲话,又往镇抚司而不得其门入之事说了一遍。

小唐听完,进了卧房。

这会儿怀真在靠窗户边儿的桌旁坐着,见他进来,便站起身来,行礼道:“三爷回来了。”

小唐心中略有些诧异,细看她的神情,并不见格外悲怆伤感,便上前握住手说:“大哥就是那个性子,你不必放在心上。”

怀真微微一笑:“说哪里话,毕竟是哥哥,又是阖府族长,说我两句,我自管受着就罢了,哪里就敢记恨了。”

小唐眉头微蹙,仔细打量,仿佛觉着有什么不对……怀真却又低下头去,并不看他,只轻声说道:“先前我去见大元宝的双生子,那一对儿孩子着实可爱,是了……他们想请三爷跟我,当那孩子的干爹干娘呢,不知三爷意下如何?”

小唐早觉着不妥,皱眉道:“自然是极好的,我本也该登门贺喜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