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真道:“不妨事,我已经向他们说过了。既然三爷答应,那便妥当,明儿派人去说一声,也叫他们放心。”

小唐深吸一口气,握住怀真肩头,道:“你……可还好?”

怀真摇了摇头:“并没有别的事。”

小唐道:“我听夜雪说,路上……你去过镇抚司?”

怀真转过身去,停了会儿,才道:“本是听说父亲出事,便想去看一看,谁知他们说奉了上意,一时倒是不得见的。”

小唐凝视着她的背影,温声道:“这倒也不是他们搪塞,委实是因为此事事关重大,不让你见,其实也不是坏事……”忽地见怀真通身一震,小唐立刻醒悟:应兰风已入了诏狱,这本就是最大的坏事了,如今说这句又有何意。

小唐自忖失言,忙又改口说道:“我会叮嘱景深,让他妥帖照料,不会让岳父吃苦。”

怀真背对着他,略点头道:“多谢三爷。”

小唐走过两步,转到她的身前儿,却见她垂着头,虽默默地,那眼泪却如雨似的坠落,小唐叹了口气,把怀真轻轻地搂入怀中,在她耳畔低声道:“原本他们只暗暗地访查,倒是不至于出事……怎奈昨儿晚上,新罗送来加急公文,说是已经跟扶桑开战了。”

怀真拼命定神,道:“这跟我爹爹有何干系?”

小唐皱眉叹道:“这正是最骇人不过的……兵部安置的驻兵以及作战,本是绝密,不知为何竟走漏了消息,被扶桑人伏击了数次……长平州那边儿上书,叫速查此事……偏偏岳父先前曾……又不知是谁向太上皇进言,太上皇大怒,才命皇上即刻彻查。”

怀真这才明白,于这毫无开解毫无希冀之时,反只一笑。

第301章

此时,小唐竟也不知该说什么好,事情至此,果然如他先前预言的一般,已经超出他掌控之内了。

方才唐坚所说的那些话,虽然难听,但却无可否认是有道理的,何况此刻再贸然插手,谁知会引发什么后果?

小唐本想安慰怀真两句,只不过不论说什么,也无非空自许诺,于是索性缄口,只默默思忖。

怀真却也明白他的心情,方才唐坚特意前来,自然是为了应兰风之事,且唐坚素来也算喜怒不形于色的人,今儿却对她这样冷言恶语,自然是因心中恨极了她……或许是怕因应兰风的缘故,连累小唐甚至整个唐家罢了……

怀真本想求小唐给个主意,或者快些竭力搭救,然而乍听唐坚如此说,又是这般脸色……她回来之后思量许久,心中已经有数。

先前小唐为了应兰风,用偷梁换柱的法子保存体面,如今到底仍曝露了出来,如何还敢让他沾手?这会子,倘若他是个无关要紧的小吏,倒也罢了,偏生唐家是这种高门大族,他又是朝内重臣,一举一动,都有千万只眼睛盯着,哪里就好不避行事?又所谓“尾大不掉”,只怕这会儿打个喷嚏,也会引得众人一片惊慌。

怀真因只做无事,道:“三爷不必为难别的,只是……我想见见我爹,不知什么时候能够?”

小唐摸摸她的脸儿,脸上湿润,且又微冷,小唐心中一叹:“我即刻再去镇抚司探问,总会叫你快些跟岳父相见。”

话虽如此,实则心里有数,既然上意如此,只怕三五天是不能得见的,只能尽力罢了。

因应兰风之事满城皆知,唐夫人生怕对怀真有损,先特来劝慰了她一阵子,又叮嘱小唐道:“外头的事儿这样纷乱,我也不太懂得,然而亲家是个什么人品,咱们都是知道的,若说他是个坏的,我头一个不信,母亲却知道,你从来都是个自有主张的人,也不敢逼迫你如何,只是你且要留意行事,总要护着自家人呢。”

小唐点头答应,见敏丽也来到,就先去了。

敏丽同唐夫人两个,都是一样的心思,生怕怀真心里不快,便陪着她坐了半晌。

她两人如此体贴,怀真自然领情,越发不敢在脸上露出十分悲戚担忧之色。

但她虽然如此,敏丽又岂会不知,因道:“妹妹放心,我明儿进宫去,好歹跟皇后求一求,只怕她不至于不肯给这个情面。”

怀真听了,忙拦住道:“姐姐万万别这样!不可贸然行事。”

敏丽摇头,握着手儿道:“我又能为你做点儿什么呢?先前若不是你三番两次搭救,又从来照顾……这会子我们母子还有没有,尚且不知呢。好歹如今,我算是能说上话儿的……你放心,我自也有数,不会冒失。”

唐夫人也点头说道:“这话很是,外头的忙帮不上,难道里头还不成?何况不管成与不成,能出上一份儿力,自然就不能白瞪眼看着呢,你放心叫你姐姐去。”

怀真本正苦苦忍着,只若无其事地,听了她两人如此深情厚意,原本想笑,眼中的泪却扑簌簌落了下来。

两个人见了,忙又来抱着她,百般安抚宽慰。

次日,敏丽果然一早儿便进宫去,郭白露何等聪明,早就隐隐猜到她的来意。

两个人略寒暄几句,郭白露含笑道:“这些日子偏生事多,新罗那边儿又不太平起来,朝内又是这个鸡飞狗跳的情形,太上皇近来心里很不受用,我因想着,这会子把喜事儿办了,倒是可让他老人家宽慰宽慰。”

敏丽微微一笑,道:“娘娘真是仁厚慈孝之人,一切就凭娘娘做主就是了……只不过,说起来,京城之中的事儿,倒是跟我们家也有些牵连……昨儿因听闻了,真真儿叫人提心吊胆。”

郭白露叹道:“你是说应尚书的事?我也是吓了一跳,还以为是他们出了错儿呢!昨儿皇上回来,也是郁郁不快,这……可真是难说如何了。”

敏丽蹙眉:“先前娘娘也知道,怀真如今有了身孕了,只因应尚书出事,她昨儿哭的那样……本想去镇抚司相见的,可偏生又被拦住了,娘娘知道怀真素来是个最体贴懂事的,她自然不会任性胡闹什么,只默默回府了而已,倒是我跟太太看了,很不过意。”

郭白露点头,敏丽觑着面色,又道:“我因想着……承娘娘素来待我甚厚,如今,不知能不能跟娘娘讨个情,是不是许她见一见应大人呢?到底他们父女连心,怪可怜见儿的……”

白露想了会儿,道:“我又如何不懂得这情?何况我的娘家,原本跟应家也是有些亲戚相关,所以昨儿我才吓得那样。妹妹从来不肯对我开个口,如今这般,我自然是有心答应妹妹的,只是这是朝上的事儿,我倒是不敢立刻做主,倒还是要悄悄地跟皇上说一声儿看看。”

敏丽凝视着她,点头道:“还要劳烦娘娘……务必成全才好呢。”

白露嫣然笑说:“你且放心,这话若是我说出来的,只怕皇上未必答应,但既然是你开了口,只怕皇上也不得不答应了。毕竟你们是从小儿长大的情分,皇上待你又从来跟对别个儿不同,我忖度着,他必然不会忍心拂逆你的意思。”

敏丽只得含笑低头罢了。

及至过午,敏丽便回到唐府,连宝殊也来不及去看,只先跑到怀真房中,却见怀真正靠在榻上似睡非睡的,敏丽便靠近身边儿,将她扶起来,见眼中泪渍未干。

敏丽掏出帕子给她拭了拭泪,才道:“好丫头,快别在这儿伤怀了,我先前在宫内求了皇上恩准,你快些换个衣裳……”

怀真双眸微睁:“姐姐说的是真?”

敏丽已经唤丫鬟打水来给她盥漱,道:“这还有假?别的倒也罢了,我只怕你见了应大人,反更伤感,你且答应我,不许太过悲痛的,不然的话,我也是好心办坏事了,知道了?”

怀真急点头答应了,当即忙忙地洗了脸,又换了衣裳,外头早备好了车马,便往镇抚司而来。

因镇抚司也得了旨意,怀真下车之时,见凌景深正带人从内出来,见了她,便一点头。

夜雪扶着上前,怀真略行礼道:“凌大人。”

凌景深道:“三少奶奶且随我来。”一路陪着往里。

只因这诏狱甚为可怖,凌景深自忖绝不能叫怀真入内,因此得了旨意后,便叫把应兰风送到前头的房中,暂时安置。

侍卫们开了门,凌景深站在门边,看一眼怀真。

怀真只顾往内一看,正见应兰风也起身,目光相对,怀真忙跑到房中,只唤了声“爹爹”,已经泪不可遏。

凌景深挥挥手,侍卫们便两侧退下,景深亲自将房门带上,却并不离开,只看跟随怀真而来的两个丫头,道:“你们也退下罢,待会儿你们三奶奶叙话罢了,再传你们过来伺候。”

两个人面面相觑,自有人前来,引着退到厅中。

景深目送两人去了,便负了手,走到栏杆边儿上,却见屋檐顶上横斜一条枯梅枝,有一枚旧蕊团在枝头,抱香瑟缩,不肯坠落。

耳畔忽地听到一声呜咽,景深微微转头,看了一眼那紧闭的两扇门,双眸却依旧沉静,盯着看了片刻,复又转开头去。

如此过了半个多时辰,凌景深回身,抬手在门扇上轻轻一敲,半晌,门缓缓打开来,是应兰风站在门边儿,对凌景深一笑道:“多谢凌大人。”

凌景深也不言语,只冲着应兰风微微一低头,才看向怀真道:“三少奶奶,我送你出去罢。”

怀真挪步走到门边儿,才要出去,却又转身,张手抱住应兰风,虽是压着哽咽,肩头却微微颤动,应兰风眼睛发红,却仍是镇定,在她背上轻轻抚了抚,道:“真儿乖,不要这般任性,快回去罢,记得爹的话,以后也不许你再来了。”

怀真咬着唇,放开应兰风,转身往外,不料抬脚之间,撞在门槛上,顿时身子往前一倾,亏得凌景深正在旁边,眼疾手快,将她轻轻搀扶住。

怀真有些恍惚,却也并不如何在意,只推开凌景深的手,站直身子,回头又看应兰风一眼,却见父亲也正看着自个儿,眼中有无限眷恋忧虑,也有竭力想要给她的安慰跟暖意。

怀真勉强笑笑,这才迈步沿着廊下而去,这会子侍卫复又回来,只等凌景深送了怀真去后,仍把人送回诏狱罢了。

这刹那,似举世无声沉寂,怀真缓步而行,竟不知自己如今身在何处,是所为何来,凌景深在旁看着她,欲言又止。

顷刻,夜雪笑荷两个来到,把怀真搀扶了去。

凌景深仍是送出镇抚司,谁知才出门,就见门口围着若干人……一惊细看,原来是应佩扶着李贤淑,张珍、唐绍跟凌绝跟赵烨四个站在一处,——还有一对儿,却是王浣纱跟程公子,众人一看怀真出来,除了凌绝唐绍外,都忍不住上前围拢过来。

凌景深蹙眉,却仍是冷冷清清地并不言语,亦无动作。

这会儿李贤淑抱住怀真,到底忍不住,便放声大哭,应佩张珍也跟着坠泪,王浣纱用帕子掩着口,眼中的泪也是纷纷而落,程公子亲扶着她,红着双眼安慰。

怀真原本在里头,也只是强忍,如今见母亲这般,她如何能忍住,当下也忍不住哭了起来。

旁人尤可,唯独凌绝见了,原本尚无表情的脸上透出几分淡淡冷恼之意,双眉蹙起,眼睛微红。

王浣纱默默哭了会儿,到底忍住了,上前相劝。

李贤淑才也止住,浣纱又给怀真拭去脸上的泪,因小声道:“妹妹如今是有身子的人,禁不住这般,母亲且先不必哭,此事还在调查之中,或许只是误会一场罢了。”

李贤淑再不懂事,也知道但凡跟这勾结扶桑的罪名牵扯相关的,纵然是跳进黄河,也是一身腥气,何况又不是关押在普通的天牢,而是在这诏狱之中。

这诏狱的可怕,连她们这种内宅女子都有所耳闻,偏偏又不能见……她跟应兰风鹣鲽情深,二十年来如同一个人似的,原本只以为是丢官罢职,又如何想到或许会丢掉性命?早就肝肠寸断,今儿听闻怀真来到镇抚司,便不顾一切也来到了,母女相见,悲不可遏。

怀真听了王浣溪劝说的话,便也渐渐镇定下来,自掏出帕子止住泪,对李贤淑道:“娘不必担心,方才我看过了爹,瞧着还好,且叮嘱过,叫家里不用太记挂,爹自然是清白的,相信很快就水落石出了。”

李贤淑暗咬着唇,勉强点头,王浣纱也道:“父亲的为人,人尽皆知,只怕是有什么误会在内,迟早晚儿地便能洗清罪名。母亲只别太伤感,若坏了身子,等父亲回来见了,可怎么好呢?”

李贤淑看看她们两个,复潸然泪下,含悲忍伤道:“你们都很好……很好,只盼老天开眼,不要冤枉好人。”

因是在镇抚司门口,这众人逗留许久,已经有些逾矩了,当下应佩跟程公子便过来相劝,又略说几句。

李贤淑自回了车上,王浣纱握着怀真的手道:“方才劝母亲的那些话,妹妹也自留意。如今,纵然是天塌下来,妹妹也只好保重身子才是,可知倘若你有个闪失,父亲又当如何是好?只怕一辈子也无法安心。”

这会子赵烨也走过来,便道:“怀真妹妹,我陪你回府去罢。”

唐绍想靠前儿,最终却只是站着未动,凌绝也是同样,当下,张珍跟赵烨两个人,陪着怀真回唐府,王浣纱跟程公子还有应佩三个,却陪着李贤淑回了应府。

剩下唐绍茕茕站着,才要转身,见凌绝往前几步,走到镇抚司门口。

唐绍抬头看去,却见是凌景深站在上头,凌绝不知说了几句什么,景深面不改色,对答几句后,便撇下凌绝,转身自往内去了。

凌绝眉带恼意,转身自回来,唐绍问道:“你跟镇抚使说什么?”

凌绝道:“不过是问恩师如何罢了。”

唐绍想了想,道:“劝你还是不必过于插手,世人都知道应尚书是你的恩师,镇抚使又是你哥哥……如今镇抚使料理此事,反倒有些周旋余地,倘若给那些有心人盯上,反叫了别人来经手,那就无法预料了。”

凌绝长长叹了口气,一笑道:“你竟有心,也想到了……先前哥哥就曾提醒过我……只是我……”

唐绍望着他,若有所思道:“你看到怀真妹妹方才那样,就忍不住了?”

“怀真妹妹”四个字入耳,凌绝眼中似有酸涩之意,半晌冷笑道:“说哪里话?我只是为了恩师罢了,哪里是为了别人……再说,自有你三叔在呢,哪里轮得到我们操心。”

唐绍苦笑,也随之点了点头道:“说的是……我如今心里发闷,我们不如去喝几杯酒可好?”

凌绝道:“正有此意。”两个人对视一眼,便相偕自去了。

自此之后,晃眼又过了两个月,在此期间,新帝下旨,言武安侯府唐敏丽娴德淑良,特选入宫,封为静妃。

群臣自然知道敏丽曾为肃王世子妃,自然诧异,然而却又因赵殊曾留休书的,自此所谓男婚女嫁,自不相干……

虽然说起来的确有些儿不好听,可如今皇上后宫空虚,膝下又只有一个安康公主,何况敏丽出身显赫尊贵,为人品行也无可挑剔,又是唐毅亲妹妹,因此那些本有些非议不满的人,也不过把非议留在肚子里罢了。

这一日,应府派了人来唐府,却是送喜蛋的,原来卫氏前日也生产了,却是喜得一女。

只因如今应兰风人兀自在诏狱之中,李贤淑只得打起精神来,只送了几个相亲的人家儿……而自从应兰风之事传开后,徐姥姥也不辞辛劳地从幽县赶了来,一直陪着李贤淑,加上巧玲等三个姊妹,也时不时地过来探望,因此这段日子虽然难熬,却也得过。

眼见又到了桂子飘香之时,怀真也渐渐地显了怀,越发行动有些不便了,心中虽然记挂父亲,却因应兰风曾百般叮嘱不许她去,怀真自己也害怕……倘或相见,只恐忍不住大伤其怀,果然便对孩子不好……岂不是无法挽回?于是只能按捺着。

这些日子里,李贤淑跟徐姥姥一块儿来探望过几回,应玉、容兰等也频频来探,足见深情。

李贤淑曾也同怀真说起应兰风的情形,只说尚好。——原来近来之时,皇帝开恩,特许李贤淑去探过几回,怀真从母亲口里听说确凿,又知道并没找到其他什么证据对应兰风不利,自然有几分安心。

如此,才进九月,天气转凉,窗下隐隐地有秋虫鸣叫之声,每当入夜,便凄凄瑟瑟,如唱如诉。

这一日晚间,小唐尚未回府,怀真因身子不便,只早早安歇。

谁想不知睡到几时,似梦似醒,忽隐隐听到应兰风惨叫的声音,撕心裂肺,仿佛受了极大苦痛。

怀真心惊,想要细看,眼前却烟雾横漫,看不清楚,怀真大叫了声:“爹”!猛然一挣,才自梦中惊醒。

便在惊魂未定的此刻,仿佛有人狠狠地在她肚子上踹了一脚似的,怀真疼得几乎叫不出声儿来,立时便躬身下去,脸色惨白,冷汗纷纷。

幸亏丫头们听见她先前梦魇大叫,纷纷跑了进来,却见怀真坐在床上,脸如雪色,只呆呆地低头往下看着……丫头们复靠近了一看,竟见裙子已经濡湿了一片!

第302章

丫鬟们见状,纷纷忙乱起来,夜雪扶着怀真,吓得色变,嚷道:“奶奶好像要生了,快去叫人把稳婆请来,快去!”又吩咐人赶快去告诉唐夫人,外间小丫头忙如飞跑了。

却说夜雪扶着怀真,复又在榻上躺下,怀真这会儿才觉出痛来,连呼吸也似艰难起来,仿佛有什么横冲直撞、拥挤起来,胸腔里那颗心也被挤得几乎要跳出来似的。

怀真蓦地仰头,胸口起伏,双眼直愣愣地望着帐顶,此刻,心中竟想起方才模糊中听到的那一声惨叫,竟不知当真只是噩梦,还是……

夜雪见她满面痛色,却偏并没有叫嚷出声,神情亦有些古怪,不免惊慌,便扶着叫道:“三奶奶!三奶奶!”

不料这声音在怀真听来,仿佛是紧贴着耳畔一般,甚是尖锐刺耳,震得她心头烦乱,越发无法定神。

怀真抬手挥了一下,想让她走开……夜雪不解其意,反觉着怀真的手紧掐住自己的手臂,用力奇大,然而她却仍是目不斜视地,只直直仍看着前方。

顷刻间,唐夫人得了消息,便扶着丫鬟忙忙忙赶来,一时吉祥也奔来照看,——她因早几个月生产了,自是个有些经验定见的,便指挥屋内的丫头们备水的备水,准备一应用物,各自去忙。

唐夫人到了床边儿,看怀真双眸似睁似闭,脸色惨白,满面的汗,不由又惊又是担忧,道:“如何竟提前了许多天呢?稳婆如何还不到?”

一语未罢,又跺脚催促说:“快,再派人去礼部报信儿,叫那糊涂种子快回来!他媳妇要生孩子了,他竟还不知道的,在外头胡闹什么!”

那一声声,十分清晰地传入耳中,虽然分毫不差,可却很不真切似的。

痛如海浪拍岸,腾空狠狠打来,顿时雪色漫天,那痛便如浪珠水沫般的四散开来,漫天匝地,越发叫人痛不欲生。

怀真忍不住仰头惨叫了声……那声音传入耳中,竟不像是自己在叫。

她微微张着口,想让这种痛缓和些,可每一次吸气,那痛更似重了几分,简直逼得人要发狂似的……

然而不知如何,这种痛,在此时此刻,却如此的……似曾相识。

连双眼也疼得发花,亦或者是泪水淹没,故而看不清……

忽然间,眼前场景变幻,仿佛已不是在如今的卧房之中,却仍是一模一样的自己,正死抓着被褥,亦是咬牙拧眉,痛不可挡地,口中厉声叫嚷着:“好疼!我要死了!我要死了!”

然而她身边儿,却并没有一个人,只她孤零零地躺在那里,如同大海之中,一叶孤舟,不管是生是死,都只是她一个人默默地,无人知晓。

怀真似灵魂出窍般,俯视着这少女,听到她厉喝哭叫,听到她痛不欲生,在那简陋的床褥上辗转反侧……渐渐地那哭叫声都有些微弱了,仿佛那海浪滔天,笼罩死亡阴影,也要将她轻易卷走了似的。

天地诸神,也都不再理会。

“咚咚,咚咚……”是心跳的声响,一下一下,十分沉缓,却不知从何处传来,令人窒息。

就在所有的死寂包围之时,有人推门而入,奔到跟前,将她用力抱起,唤道:“怀真!”

那半死的少女抬头,对上一双凛若寒江的眸子……而她看着,苍白带汗的脸上,忽地露出暖阳般的笑。

“你不会扔下我……我就知道……”她喃喃地说,眼中虽然带泪,却又带无限喜悦。

怀真眼睁睁看着,无法置信。

“怀真!怀真……”熟悉又陌生的声音,从耳畔传来,与此同时,那股剧痛也随之席卷而来,将她迫不及待地撕扯回去,继续折磨着她。

怀真睁开眼睛,对上唐毅近在咫尺的双眸,而稳婆正在旁边推搡着:“三爷快出去,这儿不是男人呆的地方。”

怀真无法出声,只是愣愣地望着他,仿佛头一次认得他。

此刻唐夫人也在旁边,道:“毅儿快出去,别在这儿添乱,怀真不会有事儿的,女人都是得经历这一遭儿……”连拉带扯,到底把人拖了出去。

一直到门在跟前儿关了,他的脸消失眼前,怀真才懂得眨眼,不料眉角上的一滴汗顺势滑入眼中,一刹那,酸涩难当。

几个稳婆围上来,吉祥带着两个婆子也在旁边伺候,一边儿温声安慰怀真。

怀真却什么也听不进去,这一刻,忽然想起来……自己忘了问小唐一句要紧的话。

或许是太痛了,故而让她神智有些恍惚,怀真拉住吉祥:“三、三爷……”

吉祥忙握住她的手,道:“三奶奶别怕,三爷就在门外等着……”

怀真摇头,也不理稳婆们叫她用力蹬的话,只复深吸一口气,道:“去问三爷……我爹……爹怎么样……”

吉祥万万想不到,在这个要命的关口,怀真要找唐毅,问的却是这么一句,一时啼笑皆非,不知该不该听她的。

这会儿稳婆们也听见了,只是忙说道:“三奶奶好歹别理会其他的,快点儿把肚子里的小爷生出来才是……”

怀真听了这句,神智又是一晃,不由问道:“你们如何知道是个小公子?”

两个稳婆见多识广的,见她此刻胡言乱语,知道是疼昏了头,彼此一笑,无奈道:“奶奶的肚子尖尖的,想必是个小公子,奶奶且只用力专心些,横竖待会儿就知道了。”

怀真笑了两声,却不似是打心里透出来的笑,眼中兀自带泪,道:“我不知道……我并不知的……”

说了这一句,便觉又是一阵剧痛,疼将她所有的理智都击碎了,只听见身不由己地一声厉嚎,不似人声……

她的整个人,连同整个神智,都仿佛化成了轻烟,却又不由自主地随风摇摆,渐渐地要沉入那幽暗无边的海底……正在飘摇无定的时候,婴孩的清脆哭叫在耳畔响起。

怀真只觉得困倦的很,仿佛四肢百骸都不复存在,虽听见这响亮的声音,却不愿理会,模模糊糊听到有人在耳畔说话,似是惊叹声,又似是带着喜欢。

再次醒来,已经是次日早上了。

秋日的清晨,日色极好,照的屋内也格外亮堂,粉白的帐子被日影晕染,微微摇摆,如梦似幻。

怀真呆看了片刻,忽地听耳畔一声笑,旋即有人道:“终于醒了,可真要让人担心死了呢。”

怀真眨了眨眼,歪头看去,却见说话的是吉祥,而与此同时,在床边儿也还趴着一个人,大概是听了吉祥的话,当即抬起头来,睁大双眸看她——正是唐毅。

怀真看看吉祥,又看看他,不明所以。吉祥笑道:“奶奶好歹醒了,吓得三爷不成,从昨儿到今天,守了一夜呢。”

此刻,怀真才发现小唐的双眸有些微红,她呆了呆,问道:“为何守着我?三爷今儿……不上早朝么?”谁知才出声,就听见声音微弱且又沙哑,嗓子还火辣辣地微疼着。

唐毅不答,吉祥在旁笑叹道:“奶奶还是有些昏沉呢,难道忘了不成?”说着,便走了开去。

怀真同唐毅目光相对,忽然想起一件事,忙问:“我爹爹如何了,三爷可去看过了?我昨晚上……”

唐毅还未回答,就见吉祥去而复返,竟抱着个小小地包袱卷儿似的,一径走到跟前儿,俯身给怀真看,道:“奶奶瞧……”

怀真一愣,便停了口,垂眸看去,却惊见襁褓之中,竟是个十分小小的孩儿,皱皱巴巴的脸,紧紧闭着眼,皱着眉,抿着嘴儿……一副苦大仇深似的模样。

怀真目瞪口呆,刹那间,脑中无数光影闪动,她忙伸手在自己肚子上摸了摸,这才回过神来……

吉祥笑道:“奶奶必然是昨儿疼得太厉害……才晕的这样厉害呢,快看看哥儿,虽然是生得天生小,然而倒是康健的很,着实叫人喜欢的孩子。”

怀真不敢置信,更不敢去碰。

唐毅看了一眼那孩子,也不敢伸手去接。吉祥本想递给怀真……然而见他们夫妻两个都呆呆怔怔的,一时苦笑:“这是怎么了?”

正在这会儿,却见唐夫人从外间进来,真真儿的满面春风,见怀真醒了,忙上前来道:“我叫人熬了鲍汁花胶炖乌鸡,正好儿醒了,快些喝一碗。”

吩咐了一句,又回头,竟从吉祥手中接了过来,便慈眉善目地望着笑说:“真真儿的可人怜儿的……我的好孙子,可把你盼来了……”

这会儿丫鬟捧了汤上来,唐毅亲手接了,吉祥小心扶住怀真,唐毅便慢慢地喂她喝。

怀真也并不觉着饿,只是毫无感觉罢了,见他送过来,便张口含了,也尝不出什么格外的滋味,如此不知不觉,竟也喝了一碗。

他们在这儿喂汤水的当儿,那边唐夫人抱着小孙子,已经乐颠颠地在屋里转了一个圈儿,专心地只顾温声软语地哄,竟是爱不释手。

吉祥因低低笑道:“昨儿自打生了哥儿,太太也照看了大半夜了,将近早晨,才勉强去睡了半个时辰……竟这样快又起来了,可见这是人逢喜事精神爽……”

不料她这边低声说着,那边儿唐夫人因听见了,竟笑道:“可不是呢!好不容易安安稳稳得了个小孙儿,我真真儿地恨不得一时一刻都盯着他,瞧这小脸儿,何等可爱,竟跟毅儿小时候一模一样。”

吉祥倒是不觉着什么,独怀真想到方才看着那孩子……皱眉抿嘴一脸不忿,如小老头似的,哪里跟唐毅有半分相似,若说是个没长毛的小猴子,倒还确切些。

唐毅却不管那些,只对怀真又道:“可再喝一碗不呢?心里觉着可受用?”

怀真回过神来,因缓缓摇头:“够了。”

吉祥又道:“不喝也成,横竖厨下熬着好些,待会儿再喝罢了。”

正在此刻,忽地听那孩子呢喃几句,竟哇哇哭了起来,唐夫人一愣,道:“敢情是饿了呢……”回头看着怀真道:“我带他到外间给奶娘去,让他吃几口奶。”

怀真未及反应,唐夫人抱着去了,吉祥小声又道:“太太找了好几个奶母,选了个最出色的,生怕亏待了自己的孙子。”说着,便抿嘴笑起来。

怀真此刻犹自有些不真之感,因问道:“那孩子……果然是我生得?”

吉祥噗嗤笑起来:“奶奶这话真是……”因看唐毅一眼,不敢多嘴,便先退下了。

屋内顿时又只剩下两人,怀真眨了眨眼,便对小唐说道:“那孩子……你可喜欢?”

唐毅一笑:“喜欢的很。”

怀真也笑道:“我瞧他有些丑丑的,难为太太不嫌弃,还说跟你像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