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日子来,因应兰风之事,应佩也被波及,近几个月来皆是赋闲在家,素日往来的众人,除了极交好的同僚外,其他人都也不敢靠近。

只有唐绍,凌绝,张珍等人,依旧毫不在意地来往……有一段日子,唐绍不曾来,应佩还以为他也是避嫌之故,谁知过了半个多月,才又来了,依旧谈笑如故。

后来应佩从凌绝口中知道,原来因唐绍不避嫌疑,被他家里痛斥一顿,因他犟嘴不改的缘故,又被行了一顿家法,竟打伤了……因此在家里养了那许多日子。

应佩听说后,潸然泪下,却又不肯带累众人,因此他们再来之时,应佩只狠着心,叫底下人说他不在家里罢了,然而这几个人却仍是隔三岔五便来探望。

这正是显得交情难得,要知道,自从应兰风入了诏狱……又连连出了劫狱、皇帝遇刺等事件后,许多先前相好之人,甚至变了脸色,大有落井下石之意。

这些日子来,李贤淑因上回探监,回来后便病倒了,虽有徐姥姥在,可毕竟年迈……韦氏又要照顾孩子,家里一应上下,都是应佩周旋。

且最难受的,便是偶尔去见怀真,尚且要紧紧瞒住这件事,不敢向她透露分毫……只暗地里又是担忧父亲,又是担忧母亲,内外交煎,如今见怀真这般说,应佩哪里还能忍得住?

应佩把近来种种同怀真说罢,又索性将如今京内局面也都说明了,因道:“现在众人都在弹劾父亲,纵然有些世交伯父们心有不平,然而却也不敢贸然发声……”

怀真低头,心中已经明白:应佩虽不曾直说,然而这不敢贸然发声的人里头,只怕也有唐毅。

试问,以唐三爷的身份,倘若站出来为应兰风说话,虽不敢说一呼百应,但满朝文武至少会有三分之一会站出来响应,剩下的那两拨人里头,有一半儿只怕会碍于他的颜面,不敢随意做出那“墙倒众人推”的德性,应兰风自然也不至于落得如今这个地步。

应佩看着怀真的神色,复又说道:“不过也有人敢替父亲出头的,比如凌绝,还有程翰林……是了,还有小表舅!”

怀真抬头看他,这几个人中,凌绝……倒也罢了,程翰林,却是王浣纱的夫家,难道是因为这个的缘故?这程家原是清贵世家,甚是爱惜羽毛,等闲也并不掺和在这些要紧的事情里面,这番一反常态……

果然应佩赞许说道:“小绝真是个好的,先前他拜在父亲门下,还以为他只是一时意气罢了,没想到这许多年来,竟如此不离不弃,在父亲遭难这会子,也是他挺身而出,你可知道?他不知怎地说服了公主,向着皇上请命,特许他每日去探望父亲……我们也才因此放心,不然的话……”

应佩说到这里,又落了几滴泪,忙抬袖子擦去,复说道:“这程翰林家里……却多亏了浣纱,原本程家是不肯出头的,是浣纱对程公子说,倘若程家在这会子舍弃应家,她便只有一死……听闻还真的动了剪子,差点儿就……真真儿的没想到,看着她性情柔和的,不想竟是个这样刚烈的人。”

应佩本是不想落泪,说到这里,重忍不住,哽咽了会儿,才说道:“这也是父亲积下的荫德……另外还有小表舅,他等闲是个不出声儿的,这次却一反常态……在朝上同那些人争辩,力保父亲的清白,只因这朝内还有这几个敢为父亲仗义执言的人,皇上才不曾真的下令,把父亲给……”

应佩停口,狠命地揉了揉眼睛鼻子,低下头,一时不知要说什么。

怀真点头道:“哥哥别怕,如今咱们齐心协力起来,总要把父亲救出来才好。”

应佩听她说了,不由抬头看她道:“你……你莫非是要求三爷?”说到“三爷”两个字,眼睛竟微微有些发亮。

怀真见他这般眼神,心中却仿佛被人刺了一刀,应佩果然跟她是一样的心思,——只怕不止应佩,整个朝野之中的人都是一个心思,这会子,只要他唐毅说上一句话,或许事情便立刻会有转机。

怀真不答,只道:“哥哥可知道,为何三爷这么些日子来一直没有出手相助?”

应佩闻听,点头道:“先前我们也都有些诧异,然而细想想,却也明白,三爷素来是个为国为家的人,他们唐家偏生又……虽然三爷心里未必就认定父亲是坏的,可是众口一词如此,又加上出了皇上遇刺还有劫狱那件事……这个风口浪尖上,只怕他不便出头。”

怀真笑了声,道:“很是,很是。”

应佩看出端倪,忙道:“妹妹万别动怒,虽然我们是家里人,未免有些心里不受用……然而正经说来,三爷这般,却也是无可挑剔的。毕竟不是全天下的人都知道父亲是个忠臣,有道是众怒不可犯……三爷又偏是这样的身份,若他贸然出口,只怕别人以为他也是徇私护短,才罔顾国体的……只怕一生的英明、连同唐家……也就毁了。”

应佩说了这一番话,又叹道:“且不必说是三爷,纵然……你嫂子家里,也不敢在这时候替父亲说话呢。”

怀真一怔,韦氏是武威将军之女……武威将军先前跟殉国的孟飞熊素有交际的,在军中也是个响当当的人物。

应佩叹说:“只因她家里是带兵的,所以也不敢轻易出声儿呢,越是手握大权,越是谨慎行事……不然的话,只怕轻举妄动,反而更坏事……”

应佩低下头去,道:“因为这件事,你嫂子……也跟我吵过几回了,今儿她带着孩子,回了娘家去了。”

怀真愕然,应佩却笑了笑:“罢了……总之各人有各人的不得已……然而越是这般,越是显出小绝跟小表舅他们的难能可贵来了。”

应佩虽一味地夸赞郭建仪,也明白郭建仪为应兰风出头必然是不易的,却想不到,正因郭建仪如此,这会子在宫中,郭白露正大发雷霆,暂时不提。

兄妹两个人说了许久的话,怀真因知道李贤淑病了,不免去看望了会儿。

正好儿李贤淑吃了药正睡着,怀真看了片刻,见她下巴尖尖地,自然也是担惊受怕之故,瘦了好些。

倒是徐姥姥见她难过,便拉着出来,在外间儿安慰了几句,道:“这不过是命里该有的劫数。照我看,姑爷也不是个该短命的,只怕立刻便柳暗花明了,你如今又有了孩子,可要越发保重自个儿才好。”

怀真见徐姥姥的头发比之先前所见,竟更白了一层……这般年纪的老人家了,还要跟着提心吊胆,怀真心中虽酸楚,却仍笑说:“姥姥说的是。”

徐姥姥端详了她许久,道:“姥姥如今看着你,还仍记得在泰州时候你那情形呢,一转眼的功夫,我的好真哥儿,竟也有了小娃娃了……如今姥姥求神拜佛,只盼老天爷开眼,赶紧把姑爷好生放出来,咱们阖家团圆,再也没有别的烦心事儿了。”

怀真张开手,把徐姥姥抱了一会儿,徐姥姥摩挲着她的头,笑道:“别怕,老天爷不会害好人的。姥姥这把年纪了,心里明镜儿似的呢。”

怀真离开应府,便自回了唐府,匆匆地回了房,把丫头都赶了出去,翻箱倒柜一通寻找,却是未果。

怀真坐在床边儿想了半晌,忽地灵光乍现,便出了房门,径直去了唐毅的书房。

这会儿唐毅还未回来,怀真进了书房中,四处张望,走到桌前检看了会儿,并无异样,转身在书架前端详许久,却见书架的最顶端放着一个匣子,虽看着不起眼,却吸引了她的目光。

因怀真生得不高,抬起手来要取之时,竟够不到,只能碰着一丝儿边,怀真左顾右盼,终于搬了个凳子过来,踩在上面,便把那匣子取了下来。

深吸一口气……这却是两人成亲之后,她头一次如此“鬼祟”行事,忙把匣子打开,一看之下,又有些惊愕,又有些失望。

原来匣子里头,放着零零碎碎,许多小东西,一个有些旧了的锦囊,一张叠起来的纸,还有一枚攒着彩缨的玉佩……

怀真认得那玉佩正是昔日、叫进宝拿去送给唐毅的,以表明她愿嫁之心,当初吉祥还说这玉劣质,拿不出手,后来也不见他戴着,还以为他早就扔了,却不想竟收拾在此处……

如今乍然看见,只觉得十分刺心刺眼。

怀真忙转开目光,先把那个锦囊拿起来,谁知打开来看,却见乃是两枚小孩儿的镯子,看着有些眼熟……皱眉细细一想,可不正是许多年前,在泰州时候,跟唐毅初次相遇,因她做生日,他特特买来送给她的……然而她却不曾收,反而要了另一个“礼物”。

怀真怔怔看着这两枚镯子,一时竟不知是何滋味。

呆了半晌,才忙把这镯子又放回锦囊,因这匣子里并没有她要找的东西,正欲将匣子合起来……目光又落在那白纸之上……

毕竟有些好奇,犹豫片刻后,便也拿出来看了一眼,一看之下,心中越发酸痛难忍,忙合起来,依旧放回去。

踩着凳子,把匣子又搁回了书架上。

怀真下地,站在书桌前,再想不到……他究竟会把那物件儿放在何处。

正思量中,外面丫鬟来报:“奶奶可在里头么?太太叫来告诉,说是小公子醒了哭闹呢。”

怀真定了定神,才道:“知道了,就来。”说罢,深吸了口气,终于迈步出外,带上书房的门,便去唐夫人房中。

果然还没进门,就听见响亮的婴儿啼哭,丫鬟见她来了,忙报里头。

唐夫人早已经抱着小瑾儿出来,迎着说道:“不知为何,这孩子也不肯吃奶,也不会安睡,只是哭闹呢,想必是想你了,快来抱抱他。”

怀真见那孩子哭得皱紧了眉,咧着嘴儿,眼泪在眼角儿边上如两道溪流,一时也心疼起来,忙小心抱入怀中,轻声哄了两句。

说也稀奇,方才还哭得惊天动地,被怀真抱着,又哼了两声,这孩子竟蓦地停了哭,只呆呆怔怔地睁大眼睛往上看来。

唐夫人正心疼的无法自处,忽地见孙儿不哭了,顿时她也转忧为喜,拍掌笑道:“我说什么来着?可不是孩儿想娘了么?瞧瞧……我们谁抱着都不成,总还要他亲娘抱着才消停呢,要不怎么说母子连心。”

怀真听到“母子连心”四个字,眼中微微湿润,对上小瑾儿乌溜溜湿漉漉的眼睛,心中忍不住想道:“我先前心思烦乱,简直要死了似的……难道你这孩子也觉察到了,是以哭个不停么?”

小瑾儿瞪着眼睛看了她半晌,忽地咧开嘴笑了起来,仿佛甚是欢悦。

怀真忙止住泪,便对唐夫人道:“这孩子也该打,太太把他照料的无微不至的,他竟又瞎闹腾起来,真真儿的不识好歹。”

唐夫人笑道:“不许这么说,敢动我孙儿一根手指头呢,我可万万不依的。”又问怀真:“如何去了这半日,别说小瑾儿不见了你想,可知我心里也担忧着急呢。”

怀真只遮掩道:“并没什么,原来我娘病了,我因陪了会子。”

唐夫人叹道:“也是,怪道近来不见亲家母过来呢,你倒是该多回家看看她……改日就也带上小瑾儿一块儿去,她见了这样好的外孙儿,只怕心里也轻快些。”唐夫人自然知道应兰风的事儿,明白李贤淑心里不好过。

怀真低头道:“我知道了。”

唐夫人看着她,张了张口,到底并没说别的,只仍陪着她逗弄小瑾儿罢了。

如此黄昏时候,唐毅便回了府来,本要去太太那边儿请了安,谁知丫鬟说这会子唐夫人去了长房那边,尚未回来。

唐毅便自回房去,谁知还未进门,就听见低低哼唱的声儿,唐毅走到门口看了一眼,却见灯光之下,怀真正轻轻地推着摇篮,目光柔和地望着摇篮里的小瑾儿,口中喃喃唱着什么。

唐毅一怔,不由停下步子,只顾看着眼前的怀真,心中柔柔软软,竟是说不出的滋味,然而看着这般温柔恬静的怀真,眼前却不由浮现,白日在镇抚司中,她回头问:“三爷,我是谁?”

她是谁?她自然是怀真,也是他唐毅的妻,是小瑾儿的母亲……难道……不是么?

第305章

话说唐毅自礼部回来,在门口看着里间儿怀真照顾小瑾儿,不知不觉竟过了半晌。

虽有丫鬟们看见,却因素来敬畏,此刻见他静默无言,越发不敢靠近了,因此竟无人吱声。

还是怀真不经意间抬头,望见他在门边儿上,略斜倚着门扇,双眸静静地正看着自个儿。

四目相对,片刻,怀真笑道:“三爷回来了,如何自在那门口,是要故意吓人一跳不成?”

唐毅听她悄声笑语,白日那情形越发如幻觉了。然而心中却不仅略觉宽慰,因迈步进来,直到跟前儿,仍旧打量着她的神色,道:“在做什么?”

怀真却转头,只看着摇篮中的小瑾儿,道:“这孩子不知如何,今儿闹得怪烦人的,太太叫我带他回来哄着,方才好歹才睡着了。”

唐毅便也看了小瑾儿一眼,却见小孩儿闭着双眸,果然安静正睡着,长睫安宁地勾出一个弧,眉眼中隐约流露出怀真的神韵来。

唐毅不由笑说:“这孩子生得竟是像你多些,这可如何是好,明明是个男孩儿。”

怀真并未留意,闻言也仔细看了会儿,摇头道:“我却觉着像是三爷多些,这眉毛,鼻子……嘴儿……虽说还是这般小,然而有时候看着他的眼神,也自觉着……”怀真情不自禁,说到这里,蓦地停了下来,便转开头去。

唐毅正专心听着她说,忽地见她停口,便问道:“觉着如何?”

怀真轻轻咳了声,只道:“三爷这会子才回来,只怕部里公事繁忙,必然是劳累了,不如且早些安歇罢了。”说着便要走开,不料小唐探臂,在她腰间轻轻一搂,便将人拥入怀中。

怀真微微挣了挣,无果,便不再动,只低声说:“做什么?”

唐毅并不回答,只过了会子,才道:“我知道怀真心里是恼我了。”

白日在镇抚司中的那一幕,自然不是他的幻觉,何况,跟怀真也绝不仅仅是成亲三年的缘分,而是打小就知根知底,最是明白她的性情,却是个看似柔静温良,实则是内怀坚韧性子最左犟的。

当时她回头那一眼,虽并无任何愠怒之情,唐毅的心却都凉了……这会子她也并没有哭闹,却凡是笑面相对,他虽则想自欺欺人地觉着一切太平无事,然而到底是个精明醒觉之人,心中竟是难掩的忐忑难安。

怀真并不言语,唐毅便道:“你恼我没有相救岳父出诏狱,叫他受了那许多苦,对么?”

怀真张了张口,却又一笑。

她本是不想再说一句,这会子质问,又有什么用?该受的苦,应兰风均已经承受了,纵然再说一万句,对他竟有何益处?无法抹去他所受的辛苦不说,难道……还能救他于水火?

怀真便垂眸道:“我深知三爷行事,自有章法,故而定然会秉公处置,问心无愧的。何况咱们早就说过了,这些朝堂上的事儿,我不懂,何必跟我说什么?”说话间,便要推开唐毅的手。

不料他并不肯放,怀真动作渐大,却挣不脱,只有不肯出声,生怕把小瑾儿惊醒,且她毕竟力气微弱,挣了片刻,反把自己弄得气喘吁吁,当下放手罢了。

唐毅见她停了,才道:“你且听我说,岳父的事,我的确是不能明面行事。毕竟,如今正是战事吃紧时局万变的时候,偏偏这消息已经走漏了,朝野之中人人都盯着……我所能做的,不过是保住岳父的性命罢了。”

所谓“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自古以来,又有多少忠臣良将,便是这般下场?然而为国而生,为国而亡,纵然抱冤带屈,又能如何?也只是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罢了。

而程翰林之所以能站出来说话,除了王浣纱在家中以死相逼外,未尝不是因为唐毅暗中授意的缘故。

不然以程家那种世族,纵然程公子不忍娇妻哀告委屈,但毕竟程家并非他做主。程家主更需要从大局出发,若不是唐毅暗中行事,等闲哪里会在这种惊涛骇浪中冒出头来。

何况事情至此,唐毅虽然仍愿相信应兰风乃是无辜清白的,但这许多巧合之事串联在一起,却叫人大有百口莫辩之势头。

先是应兰风弹劾王赟,又是扶桑细作说出姓“应”的大臣,暗中有人告密,说是先前应兰风在应公府之时,的确曾见可疑之人出入……再往后,正想着大事化小暗中调查之时,偏偏新罗战事爆发,军情泄露,太上皇忽然暴怒。

这场景就像是手心里拢着一团火,原本还能强忍,到此刻却已经有熊熊燃烧之势,竟是再也掌握不住了!

然后便是贼人劫狱,次日刺杀皇帝!

劫狱之时,镇抚司折损了七八个好手,行刺那日,执金御众人为护住皇帝,也多有殒身,据在场的宫人们说起来,情形委实是凶险万分!

事发那时候已是夜间,唐毅并不在宫中,半夜有人来相告,竟似一场噩梦化了真,寒夜里出了一身冷汗。

这两场事发生的时机如此巧合,巧合到让人不去把两件事连在一起想都不成。

而最可怕的是,倘若果然给刺客们得手,害死了赵永慕的话……试问朝中如今还有何人可以继位?

是仍然不成器的世子赵烨?还是尚在襁褓中的肃王小世子……有些想法儿,叫人不敢细想,再深深一想,简直毛骨悚然。

唐敏丽如今后宫为妃,虽才进宫不多久,然而圣宠无双,皇帝特许她把宝殊呆在身边儿养着,倘若……真的有新帝殒身……敏丽又是唐府的人……

若果然有那些居心险恶之徒这般猜测,再引动了太上皇的怒火,以太上皇越来越猜忌的性情,只怕偌大的唐家……

倘若只是牵扯唐家,倒也罢了,唐毅也不至于就束手到这地步。

再试想,纵然不牵扯此点,若新帝被刺身亡,国将何国?新罗地方正在交战,纵然匆忙里再扶持个未得群臣之心的赵烨登基,只怕于民心军心也大不妙。

当真是用心险恶之极。

不管背后指使这所有的真凶到底是谁,只要一日不水落石出,这所有的罪名便只能在应兰风的头上!

试问在这种时局之下,倒是该叫他如何行事?赌上一切,不计所有行事,以他之能自然可以救应兰风出狱,然而……迎面而来的,只怕会是更复杂难以料理的更大风雨,群臣质疑,民心涣散,甚至因此动摇国之根本。

是以于公于私,为国为家,绝不能轻举妄动。

就像是那个忧国忘身,曾力挽狂澜的名臣于谦,纵然再“忠心节烈,与日月争光”,只为了一个“君位永固”,也只落了个“天下冤之”的结果。

他所留的《石灰吟》,言道:千锤万凿出深山,烈火焚烧若等闲,粉身碎骨浑不怕,要留清白在人间。

竟是贤臣的自行写照了。

故而有时候清白或者不清白,根本便不是可定生死的主因。

只能为了大局,忍心舍弃另一些……本来难以舍弃的。

然而这些话又如何能跟怀真直说……只怕说来,字字残忍,越发让她无法承受。故而他只能表面纹丝不动,私底下暗暗行事,只务必保住应兰风一条命罢了。

室内静静默默,连灯花爆开的声响都显得如此刺耳。

怀真深深呼吸,终于道:“三爷……”

唐毅应了声:“嗯。”

怀真问道:“三爷……倘若……我爹爹真的是个坏人,你现在,会如何料理此事?”

唐毅一震,不知她为何竟问出这一句来,微微蹙眉片刻,终于说道:“我……”他一早就知道自己的答案,然而这会子要说出来,却竟忽地艰难。

怀真却已经明白他的意思,轻声道:“那一定是……大义灭亲,绝无二话了?”——这正是当日在书房内,他对唐坚所许诺下的。

唐毅无端吸了口气,终于说道:“是。”很快地又接着说:“然而我相信……岳父绝不会是……”

怀真微微点了点头,却不等他说完便道:“其实三爷如今也有些吃不准了,也有些猜不准父亲到底是忠是奸,故而才这样束手束脚,难以行事,只是看在我的面儿上……才姑且保全父亲一条性命,事实上,倘若不是因为我,只怕三爷这会子,也早就主张杀了父亲了,对不对?”

她缓声说来,并无怨怒之意,仿佛只是在说一个事实,或者旁人的事。

唐毅定了定神:“怀真……”

怀真道:“我说的句句都对,是不是?”

沉默过后,唐毅终于沉声回答:“是。”——他心里知道怀真说的句句是真,他也不想说出口来更令她伤心,然而退退缩缩从来不是他行事之风,何况倘若之时朝野之争,朝堂内部暗涌的话,他兀自可以违背心意,周全行事,然而如今……

一切都是围绕应兰风而展开的,不管他是忠是奸都好,那些暗中的黑手,的确是借着他在搅乱浑水。

在如此混沌的时局之下,最好的法子,其实无非是快刀斩乱麻,事实上直到如此,他所做的……已经跟他素日行事的风格相悖了。

正如怀真所说,的确是因为她。

但他却又清楚知道,事关的是大体国体,在这种大是大非之前,他并没有选择,纵然……面对的是她。

怀真忍泪,按了按眉心:“我知道……”还有一句话,却已不必再问出口。

其实她早就知道,自从听见书房中唐毅跟唐坚的对话开始。

本以为,那一刻的冰心彻骨,已经是极至了。

可是这会儿听到他亲口这般承认,才知道,原来先前那一场,竟只是一点儿刀尖刺入,痛不过尔尔,这时候,才是真真正正的叫人痛不欲生。

次日,唐毅自去早朝,怀真也早就醒来,自从有了小瑾儿,因他时常半夜吵闹,竟也让她有些睡不安稳,一向甚是浅眠。

起身先打量了会儿孩子,因方才丫鬟抱去吃了奶,此刻却也安稳,见怀真过来了,便冲着她乐颠颠地笑。

怀真细看小瑾儿的眉目,昨儿她未说完的话,是当认真看着这孩子的眼神之时,依稀仿佛……就看到当年的唐毅。

那个在齐州街头,同林沉舟一块儿出现的小唐,顾盼神飞,浅笑莞尔,眸光澈如明溪,璨若晨星,不似现在,自多了若许沉静,深沉不可言。

或许,纵然此生多得了一份深情爱慕,但他毕竟仍是前世那个人,仍也是要走上如前世一般的路子,那样善于谋划,城府内敛的国之重臣。

当在她跟他所看重的家国之间选择之时,他只会毫不犹豫的……

怪道……林沉舟临去遗书,曾说过那样的话:君乃国之重器,不可染垢。

原来一切早就注定。

只是想到在半梦半醒间望见他求而不得的眼神,心头却仍是一阵绞痛,酸楚难言。

一时间竟是泪如雨下。

怀真抱起小瑾儿,望着小孩儿天真无邪的笑脸,含泪在脸上亲了又亲。小瑾儿十分欢喜,越发咯咯笑了起来。

良久,怀真才将小瑾儿放开,回身到了床边儿,把枕头底下那个狭长的盒子握起来,紧紧攥着,迈步出了门。

却说唐毅退了朝,不知为何,竟有些心神恍惚。

竟不知是如何出了宫门的,只是上了轿子,往礼部自去。

半晌到了,才下轿,唐升过来迎着,因多嘴说道:“先前如何像是看着咱们府的车驾进宫去了呢,可是奶奶进宫看咱们家娘娘?”

唐毅一怔,转头看向唐升,目光从平静飞快地转作骇然,盯了他片刻,竟一言不发地快步离开,信手拉了一匹小厮的马,翻身而上,急急打马离去。

唐升吓了一跳,其他侍卫见状,忙也飞快跟上……如此不多时,已经回了唐府,如风似的掠进府内。

丫头们见他回来,又看神色匆忙,不知如何,纷纷避让行礼。

其中,夜雪因上前道:“三爷……”待要说话,唐毅却并不理会,只径直进了卧房,到床头将那暗格打开,把上面一层一推,原来下面仍还有一层暗格,此刻里头却什么也没有,空空如也。

唐毅死死看着,蓦地倒退一步。

这会儿,身后脚步声轻轻响起,是丫鬟的声音道:“三爷,奶奶临出门交代……”

唐毅本什么也听不进去,只听提到怀真,才猛然回过身来。却见丫鬟夜雪略有些不安,手中却捏着一个未开的信封,迎着他的目光,小声说道:“奶奶出府前,嘱咐奴婢,叫把这个交给三爷……”

唐毅不等她说完,便一步上前,将那信笺取了过来,将要打开之时,手却无端有些发抖……夜雪见是这个模样,心头慌乱,忙抽身退了。

第306章

话说唐毅拿了那信笺来,拆开来看,望着那上头娟秀字迹,看了会儿,早已色变。

正在恍惚神惊之中,忽地听外头丫头小声说道:“是三爷回来了?只听人说还不信呢……太太叫我来打听打听,若三爷真个儿回来了,便叫他过去说句话儿。”

唐毅虽听得分明,却毫无反应,眼睛只是盯着面前纸上的字。

隔了会儿,却见夜雪复进门来,垂着头行礼道:“爷……太太那边儿使人来唤三爷,说是有事儿。”

唐毅仍是置若罔闻,神情跟昔日亦大不相同。

夜雪不敢多嘴,复看他一眼,便悄悄地又退后了。

如此又过半日,唐毅终于慢慢地将那一张纸叠了起来,放入怀中,迈步出了卧房,在门口又站了会子,才去了唐夫人房中。

却见唐夫人正抱着小瑾儿逗趣,一个奶母跟丫头们簇拥着说笑,见他来了,众人都忙退了。

唐夫人含笑看他一眼,道:“你今儿回来的倒是格外早些,偏生怀真又进宫看你妹妹去了……你且过来,母亲跟你说两句话。”

唐毅走到跟前儿,只垂着头。

唐夫人因满心都在小瑾儿身上,也没留意他的脸色不对,只道:“这话原本我不该说,先前我也只提过一句……就是你岳父的那件事儿,如何拖了这许久,仍不得周全呢?”

唐毅隐隐约约听母亲提起此事,不免又是心头一刺。

唐夫人见屋内并无别人,才又低声说道:“这果然是棘手难办的事儿?”

唐毅素来心定神稳,是个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性情,纵然在惊涛骇浪、生死之间也仍挥洒自如的,此刻,却竟说不出一个字儿来,只点了点头。

唐夫人知道他也为难,便叹了口气:“我看怀真自打昨儿出去了一趟,就有些不同似的,她这会子不在家里,你跟母亲说句实话,到底是要怎么样呢?”

若在昔日,这会儿只怕他会说些宽心劝慰的话,然而怀中那一张纸沉甸甸地,又像是一块儿烧红了的烙铁,便捂在他的胸口,竟叫他无以言语。

唐毅目光一动,只看向小瑾儿。

唐夫人察觉,便也看小孩儿,过了会儿,才终究又道:“母亲只私底下跟你说这一句,你能听就略听些儿,不能听,也仍别紧着为难……只是你且得记得,不管那外头的事儿是何等的要紧,然而怀真那孩子,却是个最可人疼的……且她自打嫁了你,你又在外头风风雨雨的,家里头可不是多亏了她里外周全的?那会子我病得半死,你妹妹又是那个情形,若不是她,倒想不出会是怎么样呢。如今她又给你生了小瑾儿这样的好孩子,你也知道……她素来是个最有孝心的,这会子亲家出了事,她口里虽不愿意跟我们诉苦……只怕心里不知是怎么难过的,唉……你别的不看,且看在她素日懂事,又看在小瑾儿的面上……好歹……暂时放放那尽忠为国的心思也罢了……”

唐夫人说着,眼睛微红。

有道是“知子莫若母”,这数月来,唐毅虽不曾详细把外头的事说给唐夫人,但唐夫人素来知道他的性情,何况又从那两房中听说不少,再加上底下丫头小厮们口口相传的……唐夫人心中自然有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