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本她也是很信唐毅,毕竟是亲生的儿子,从小是个最叫人省心的,何况在外头又操劳的军国大事,自然不是她能插嘴插手的,可是这一件儿,事关怀真,因此唐夫人竟有些按捺不住。

唐毅低着头,一声不言语。

唐夫人端详他半晌,知道他也不好做,素日他是个最心疼怀真的,但凡能周全,又怎会眼睁睁拖延至此?

唐夫人虽然恨不得立刻把应兰风救出来,但到底又不舍得十分为难唐毅,一时不免湿了双眼,便道:“罢了、罢了罢了……权当我什么也没说……横竖怀真都不曾难为你什么……”

她这边儿说着,小瑾儿便扎手扎脚地要动,口中呵呵地笑起来。

唐夫人长长地叹了口气,只好低头又哄孙儿,谁知才哄了两声,却见眼前人影晃动,一抬头功夫,就见小唐已经走了出去。

且说怀真一大早儿,在府中安排收拾妥当,便备车马,进了宫去。

虽说在府中之时,只说是进宫探望贵妃娘娘,然而进了宫中,却是应太妃的人来接了,请进内殿而去,竟是并不曾去见敏丽。

话说自从成帝将皇位传给了赵永慕,自己便退了位,只在后宫养神罢了。

成帝毕竟年纪大了,又加有些别的原因,这会儿身边也并没留别的伺候的妃子了,只含烟一个是最得力贴心的,竟一日也不可缺了她。

偏偏前那一段儿,又是小唐有事,怀真照顾府内,竟不得空闲儿,此后又有了身孕,越发不得进宫,除了这些外,对含烟而言,却也有个不可随意再宣召怀真入宫的理由……因此虽然心中着实的念想,却只是按捺罢了。

昨儿怀真从应府往回之时,便派了人去宫门上,只叫传信儿给应含烟,叫她今儿记得来接,含烟正盼着她,因此便早命人预备下接了。

两个人这回相见,更跟先前不同,四目相对,含烟并未动,只先叫身边儿几个宫女退下,等众人都去了,含烟才上前,一言不发,先把怀真紧紧地抱住了,自是百般喜欢。

半晌,含烟才放开怀真,又仔细将她上下打量了会儿,才道:“如何比先前更瘦了许多?”心中却也知道,应兰风是那样儿,怀真岂能安然?

怀真却只是笑道:“是姐姐太记挂我,总觉着我瘦了似的,其实好着呢。”

含烟挽住了怀真胳膊,相携进了内殿,便捱着榻上坐了,才握着手,低低切切地问道:“你昨儿特意派人送信来,今儿进宫,可是有事找我?”

原来应含烟心中,只以为怀真是为应兰风而来,先前,虽说她也曾求过太上皇几次,但每次提起,太上皇的脸色都十分异样,含烟虽然有心相救,却也到底不敢十分惹怒……因此只适可而止。

这会儿见怀真亲自来了,含烟心中因想:“若妹妹开口,我自然拼了不顾,也要向太上皇进言。横竖这深宫度日,也如枯树朽木一般,并没有什么意趣。我的性命,又曾多亏了怀真才得以保全,这会子若是连为了她说句话也不能,连丁点儿的心意也尽不上……倒不如是死了干净。”

含烟心中打定主意如此,便盈盈看着怀真,反倒是盼着她快些说出这句。

不料怀真道:“并没别的事,只是想跟姐姐见一面儿,另外……不知太上皇近来如何?”

含烟微微意外,道:“是么?太上皇近来倒还好呢,方才吃了药,正睡着。”

怀真道:“先前我进宫来,他老人家兴起都会宣召,不知今儿是个什么心意。”

含烟心中一动,隐隐猜到怀真所想,便道:“太上皇浅眠的很,估摸过一会儿便醒了,我去探一探就知。”

两个人因又说了会儿话,含烟不免又问小瑾儿如何。

怀真便说了一番,只说是极乖巧可爱的孩子,含烟眼中透出明亮之色,道:“我倒是急得不成,想看看你的孩儿到底是个什么样儿的,必然是个极难得的大宝贝呢,可惜今儿你没带他来,以后若有机会,可要抱进来给我看一看才好。”

怀真心中顿了顿,却仍是含笑答应了。

顷刻,含烟果然便去了太上皇寝宫,去不多时,便有太监来宣旨,请应怀真进见。

怀真站起身来,随着那太监前往,谁知才出含烟寝宫,就见迎面匆匆地来了一队人,当中簇拥着一个花容月貌、雍容雅贵的宫装丽人,如众星捧月般的,——细看却是敏丽。

怀真脚步一顿,心中踌躇。

谁知敏丽早看见她,忙紧走几步,又挥手叫身边儿跟随的人都停步,她便自个儿上前来,紧紧握住怀真的手,盯着她问:“果然是你进宫来了!如何也不跟我说一声儿?我竟才知道,还不肯信呢。”

怀真笑道:“本想着……待会儿再去看望娘娘的。”

敏丽上下打量,见她脸容果有些清减,顿时眼圈儿便红了,道:“先前我百般想念,只想传你入宫,怎奈你又才生了瑾儿,倒是不敢这样着急让你颠簸,我倒有心回府,只仍是不便……好歹见着了,你却如何瘦了这许多?”说话间,心里不免难过,禁不住落下泪来。

怀真掩着心中伤感,只做无事状,勉强笑道:“姐姐别担心,姐姐才生了小世子那会儿,也瘦弱的很呢,岂不知的?”

敏丽摇了摇头,她才生产那会子,虽恰逢小唐“出事”,但因怀真极用心照料,身子自然是极好的,哪里是如她这样儿?

敏丽因见了怀真,似天上掉下个宝贝来,才要拉她去自己宫中坐着详细说,不料怀真柔声细语说道:“先前太妃去见太上皇,大概说了我来了,太上皇因传我去见呢。再耽搁只怕不好,姐姐先回宫去罢了,待我见过了皇上,自再去拜见姐姐。”

敏丽才跟她见了,正难舍难分,然而听了这话,便只好先压下一肚子的话,只好依依不舍地先放了她去了罢了。

两个人作别,怀真便依旧跟那小太监前往太上皇寝宫,顷刻到了,便入内拜见。

行礼完毕,只听上头极微弱的一声:“平身,起来罢。”依稀听出是成帝的声音。

怀真谢恩,便站起身来,缓缓抬头看去,却见前头不远榻上,成帝斜倚着,人也有些清癯枯瘦,比先前越发苍老了,只两只眼睛仍是带着些威锐之色,这会子便望着怀真的脸,目光沉沉,不知是何意思。

在太上皇的旁边儿,便是应含烟站着,正略有些忧虑地望着她。

旁边几个小太监宫女,如泥雕木塑般垂着手低着头肃立。

太上皇扫了会儿,道:“你过来。”

含烟忙道:“太上皇的眼睛不太好,太远了有些看不真。”怀真垂眸,便上前几步,将到榻前才止住了。

借着灯影,太上皇仔细望着怀真的脸,点头道:“还是那个模样儿不曾变……听闻你给唐家生了个男娃儿?”

怀真道:“是。”

太上皇仰头,仿佛若有所思,半晌笑说:“倒是好。唐毅是个有福气的,这也是他应得的。”

怀真微笑道:“有些人的确是有福的,然而有些便并未有这般幸运了,所谓几家欢喜几家忧,就说臣女的父亲,就是个没福的。”

太上皇闻言,微微皱眉:“你说什么?”

怀真仍含笑道:“方才太上皇说我仍是那个模样儿,却不知在您的心中,怀真到底是个什么样儿?”

应含烟在旁听了,依稀觉着不对,待要拦住她,却欲言又止……只咽了口唾沫,仍是盯着紧紧相看。

太上皇直直地看了怀真半晌,忽地问道:“怀真丫头,你今儿进宫来,可是有什么事儿不成?”

怀真面不改色,仍温声低语道:“是有些话要同太上皇说,因是机密,臣女斗胆请太上皇屏退左右。”

太上皇眸色愈发暗沉几分,枯瘦的手微微一抬,哑着嗓子道:“都退下罢。”

应含烟十分忧心怀真,并不愿离开,怀真向着她使了个颜色,含烟捏着一把汗,又见太上皇没有留她的意思,犹豫片刻,终于咬牙去了。

这寝殿之中,一时越发死气沉沉起来。

成帝嘴角一挑,透出一抹似阴如冷的笑,望着怀真道:“如今人都退了,你有什么话,可能说了罢?”

怀真垂下眼皮,手在袖子中摸了摸,便拿出一样东西来,探臂张手,对太上皇道:“不知对这样物件,太上皇还记不记得什么了?”

太上皇低头,却见她掌心摊着的,是一枚金光闪闪的钗子,他觑着眼睛,有些看不真切。

怀真会意,复踏前一步,便道:“太上皇莫非不记得……这故人之物了?”

灯光摇曳,那金钗近在咫尺,光芒大涨,竟是若许耀眼。太上皇看得真切,脸色陡然一变,却死死地盯着,目不转睛。

两人谁也不曾开口,顷刻,太上皇方道:“你……从哪里得来的此物?”

怀真道:“是有个人临死之前送给我的。”

太上皇道:“是……谁?”

怀真道:“是个为了您跟大舜操劳了一生,最后却不得善终之人。”

太上皇喉头一动,仍是死看着怀真,又转向那金钗上头,目光涌动,却紧闭双唇,不发一语。

怀真低头,也看着手中的钗子,静静地说道:“曾记得有一日我入宫来,太上皇曾对我说……要我叫您一声爷爷,当时我只觉得太过大逆不道,因而不敢,也并没多想,只当您是一时心血来潮罢了,直到我知道了这枚金钗的来历,我才明白。”

太上皇微微眯起眼睛,目光从那钗子上移开,又盯着怀真:“你明白什么?”

怀真直视着老人鹰隼般的目光,轻声说道:“这钗子是德妃遗物,我是德妃的孙女儿,我父亲是德妃的骨血。不知……我说的可对?”

太上皇不言语,枯瘦的手指微微发抖。

怀真望着他,道:“然而我只是不明白,天底下何以会有这样忍心的君父,德妃死的离奇,至今并无任何交代不说,如今,竟还舍得送自己亲生的儿子去死,让他在暗无天日的诏狱里受尽种种苦楚,太上皇可能告诉我,这到底是为何?为何您盼着我唤您一声爷爷,回头却又狠心把我爹折磨的生死不能!您若是不知情的,倒也罢了,然而先前淑妃之事,您分明是知道了的,却又为何要这样绝情绝意?”

怀真说着,胸中像是有一团火在熊熊燃烧起来,让她不由自主,怒意高炽,眼中的泪因而坠了下来,却并不只是因为伤心,或许,是因为太过悲愤罢了。

她死死地盯着太上皇,想从这老人口中得到一个答案,或者也想让他良心发现,悬崖勒马。

太上皇听她说罢,冷笑了数声:“你想知道为何?”

怀真望着他的笑,不知为何,心中竟也有些嗖嗖冷意,然而如今已经没有退路,怀真深吸一口气,点头。

太上皇挑了挑眉,望着她道:“你果然是德妃的孙女儿,藏不住的,这份倔强,宁死不悔的模样……我看见你,就像是看见当年的她。——可知道我最爱她这样,但最恨的……却也是她这样?”

怀真微微昂头,不让眼泪轻易坠落:“我今日来,是为父亲求生,若是不能,便只有我先求死。”

太上皇眯起眼睛,复笑了两声,又道:“你如今嫁了唐家,只要你乖乖地,并不会有人敢动你,何况你又有了孩子,难道你不为他们着想……”

怀真淡淡道:“从先前我出了唐府大门开始,我便同唐府没有任何牵连。我如今……只是应家的女儿,生则跟应家同生,死则跟应家同死,如此而已。”

太上皇望定她,面上笑意更胜,抬头望着头顶虚空,半晌才道:“你的确是德妃的孙女儿,应兰风也的确是她的儿子,但是……”

在死寂一样的寝殿之中,太上皇的声音忽地转的阴冷,似冷似笑地说:“但是你不是朕的孙儿!应兰风更不是朕的儿子……”

这一句话,仿佛将他沉浸在骨子里的怨怒点燃了似的,老人猛地挥手,暴怒般道:“你们是野种,是德妃那不守妇道、红杏出墙的女人,跟别人生得野种,都是野种!”

怀真睁大双眸,骇然看着急怒起来的老者,他的胡须头发皆在抖动,连嘴唇也不停地颤抖,双眸死死地盯着自己,仿佛满含憎恨,恨意交织,像是要立刻杀死她才能解恨一样,这样深沉的帝王怒恨,让本心存死志的怀真竟也忍不住微微战栗。

太上皇瞪了怀真半晌,那怒意如澎湃的江海来潮,忽地又慢慢地收缓了回去,而他浑身的力气也仿佛被这所有的暴怒浪潮卷走了似的。

太上皇闭了闭眼,无力地摇摇头,低声道:“现在你该明白了罢……为什么朕虽然喜欢你,却并不是格外喜欢应兰风……只因他是个能臣,倒也罢了……然而……是有人不想他活,不是朕要他死,是他们逼着朕要他死!”他咬牙切齿,仿佛恨之入骨,似要择人而噬。

怀真心中一动,才复又慢慢地缓过神来:“太上皇……说的是谁?谁逼着我爹死?”

太上皇紧闭双唇,眉头亦是紧锁,仿佛在回想什么不堪的过往,半晌道:“你不必问,那些事,不是你这种小女子可以随意打听的……总之朕如此做,是为了家国天下……别说他不是朕的骨血,纵然是他是朕的骨血,朕也饶不了他!”

太上皇说完,又道:“朕对你还是有怜惜之心的,你不必在此胡闹了,何况还有唐家的颜面……朕知道唐毅舍不得你,你好生回去罢。”说到这里,太上皇长长地幽叹了声,忽地道:“朕一生最爱的……就是她了,可恨她……宁肯选择那个低贱的混账,也不肯好生跟朕屈服……是她逼着朕,是他们逼着朕……”他喃喃几声,仿佛入魔了似的。

自从那金钗的来历明了之后,怀真已经认定了应兰风是德妃之子,自然便也是皇子了,故而在这绝望之时,才想破釜沉舟,孤注一掷,却想不到,太上皇竟说出这样的……难堪之极的绝密来,竟把她所有的……尽数打碎。

怀真站在原地,浑然无主。

对面儿,太上皇仿佛沉浸在昔日想象之中,复笑了笑,半晌转头,又看见她:“真像……不管是模样儿,还是脾气性情……可惜、可惜……”

他究竟可惜什么?可惜她虽然这般像,却不是他的骨血?还是可惜当初种种……

沉寂之中,怀真忽然说道:“太上皇,何以认定……我父亲不是您的儿子?”

太上皇闻言,微微蹙眉,转头看向怀真,眼中所有往日温情的影子荡然无存,眼色渐渐又转而阴冷,仿佛方才那退却的暴怒,如天边酝酿的风雷,挟雷霆万钧毁天灭地之势,转瞬又将席卷而来……只是这一次,会不会如上回一样,又轻易收回呢?还是一发不可收拾,天子之怒,伏尸百万,流血漂橹?

虽看清帝王眼底令人震慑的惊涛骇浪,怀真却毫不动容,只是仍直视着太上皇,仍是昂首,一字一字清晰问道:“您何以如此认定?”

太上皇笑了笑,这会儿的笑却仿佛带了几分狰狞似的,猛地一抬手,把床边儿一支莲花纹十五连枝宫灯一把推倒,烛光摇曳,铜灯委地,发出刺耳而慑人的声响。

第307章

且说太上皇大怒之下,猛推倒了那十五连枝灯,外间伺候的宫女太监们自然也听见了,却都不敢擅自入内。

其中,唯有应含烟是个一心在怀真身上的,她先前虽然无奈退了出来,却并不曾离去,只紧紧守候着,如今又听是这般声响,只恐怀真吃了亏,便忙要入内去。

杨九公在旁忙拦住了,劝说道:“太妃,太上皇还未传人,只怕……”

含烟索性握住他衣袖,却道:“九公公跟我一块儿进去罢了,你也知道太上皇近来脾气更急了好些,怀真又不是旁人,倘若她有个闪失,以后却怎么交代?就算是皇上……在唐三爷跟前儿也不好看。”

杨九公虽有些不愿,却禁不住应含烟拉着他不放,当下两人便进了内殿看顾。

待入了内,却见太上皇仍坐在榻上,死死地盯着地上。

地面一片狼藉,铜灯跟烛盏乱滚,有的烛火还未熄灭,幽幽燃着有光,怀真便跪在这其中,极小的身影显得格外孤凄,竟不知如何。

含烟忙便撇开九公,就去拉怀真,忙的低低问道:“怎么样?”又忙上下打量,生恐她伤着了。

此刻杨九公也忙跑去扶住太上皇,陪笑说道:“皇上是怎么了,有什么大不了的,竟这样大动肝火……”觑了一眼脸色,又忙扬声,叫两个贴心的小太监进来,快些把地上那许多东西收拾了去。

太上皇将九公推了一把,却并不做声,阴鸷森厉的双眸依旧是望定怀真,片刻才咬牙道:“你好大的胆子……”

应含烟见状,便随着怀真身边儿跪下了,含泪道:“妹妹年纪小,若是说错了话,求皇上宽恕,若有责罚,只都落在臣妾身上。”

太上皇扫了含烟一眼:“你也不必着急,应家的事儿,若实在论起来,你也逃不了!不必仗着朕喜欢你,你就不知道如何了。”

含烟还未说话,怀真已先开口道:“我爹爹先前已经跟公府内分家别过了,何况太妃的出身更与应公府还疏离一层的……且太妃人在深宫,又知道什么?太妃素来对太上皇又是最忠心不过的,若为了我迁怒太妃,对太上皇又有什么好儿呢。”

太上皇闻言挑眉,杨九公则听得胆战心惊,心道:“这个丫头几时这样胆大了……这不是要命了么!”待要劝说两句,却又不敢。

含烟转头看着怀真,此刻已经禁不住流下泪来,也不管当着太上皇的面儿,只握着她的手道:“可知我不要你这样为我着想?素来都是你照料我,都是我欠着你的情分……这辈子倘若我能为你做一件事儿,死了也是甘心的。”

杨九公暗暗叫苦,忙拦着道:“太妃娘娘,怎么也跟着说出好听的来了,太上皇的脾气你是个最清楚的……可知是个最心软心慈不过的?赶紧说两句消火儿的话,倒也罢了。”——这也是杨九公想要替她们两个周旋之意。

太上皇看着她两个这般,又听了九公的话,复眯起双眸忖度了会儿,眼神变幻不定。

正在这会儿,忽地听外头有太监道:“静妃娘娘来给太上皇请安。”

众人闻言,都是一怔。

顷刻间,却见外头敏丽带着一帮太监宫女进来,见两个人跪在地上,脸上诧异忧虑之色一闪而过。

太上皇听闻她来了,恼意略收了几分。

敏丽行礼过了,道:“今儿不想,太上皇这儿是这样热闹的。不知敏丽是不是来的不巧了?”

太上皇端详她婉柔含笑的神情,微微一笑道:“有什么不巧的。来的甚巧才是。”

敏丽只当没听出这言外之意,扫了一眼含烟跟怀真,又柔声道:“只不知这又是怎么了?必然是三少奶奶有什么言差语错的,得罪了太上皇,然而您老人家是个最善心仁慈的,自然不会仔细计较,且看在她年纪小不懂事的份上,好歹宽恕了罢?”含笑说着,又行礼下去。

太上皇望着她,淡淡问道:“你是特意来给她求情的?”

敏丽并不否认,只仍是带笑道:“您老人家素来心清眼明,倒是瞒不过。”

怀真早在敏丽进来之时,就已经暗怀担忧,闻言心中一揪,便抬头阻止道:“娘娘!此事跟娘娘不相干!”

敏丽便走上一步,蹙眉悄声道:“你不许多话……可知但凡是你的事儿,就如同我的事儿一般?”

怀真面有痛色,皱紧双眉,摇头道:“不是……当真跟姐姐不相干的……”

太上皇眸色更暗,沉吟不语。

杨九公见是这个场景,心里掂掇,不知是不是要跟着略哄几句……忽听太上皇道:“你们着实都太大胆了,难道为了她,什么都不顾了么?”

唐敏丽跟应含烟两个,早就把自己的性命视作是怀真的了,如今见她有难,又哪里肯袖手旁观。

两个人心意相通,不约而同正要回话,怀真却忽地起身道:“静妃娘娘不必为我多话!我并不承你的情!”

敏丽心中一震,不知她为何说出这句,忙转头看来:“怀真,你说什么……”

太上皇却静静看着怀真,却见怀真略吸了口气,道:“先前太上皇问我……今日进宫,难道不怕连累家人么?我原也说过,自从我今儿出了唐府大门之时,就已经跟唐家没有任何干系,我不管做什么,都是我一人所为……”

敏丽胆战心惊,顾不得太上皇在侧,一把抓住怀真的手臂:“傻丫头,你是疯了不成,在瞎说什么?还不住口!”

怀真看她一眼,忍着泪,却转头看着太上皇,轻轻一笑道:“太上皇不必忧心我是仗着唐家的势力在此无礼,也不必忧心唐家会为了我而如何……可知道三爷是个最秉公严明的人,倘若他为了我徇私一些,我爹爹如今又哪里会在大牢里受罪?我心里虽也有些怪他,然自打认得他之时,我就知道他是什么样儿的人,他自然是爱我的,然而纵然再喜欢我,他也仍是唐毅,绝不会为了我更改他的性情行事,在他心中,但凡为了家国君上,则什么都可为,他三番两次出使遇险,那样鞠躬尽瘁,太上皇都也是知道的……”

怀真表明这些,是想让太上皇不去疑心唐毅如何罢了,然而说到这里,到底忍不住,泪扑簌簌落下来,复死死地攥着拳,说道:“我自然也是喜欢他、敬慕他的……但更不敢因此为难他,怎肯让他违背自己心意行事?……纵然今日他为了我相救了父亲,只怕此后一生……于他而言都是一根刺。我既然敬他爱他,便绝不会强逼他,——何况,人各有志,我同他的志,便是不同的。”

敏丽越发惊魂,却不知说什么是好,此刻眼前心中,竟是一团儿乱。

怀真说到这里,微微扬头:“早上我出门前,便留了和离书给三爷,我自愿同唐毅和离。故而我已不是唐府的人了,太上皇若不信,我这里仍也有一份自留的和离书。可以给您过目。”怀真说着,探手入怀,掏出折着的纸张来。

杨九公目瞪口呆听到这里,几乎反应不过来,呆呆地看了看太上皇,半晌,才欲迈动步子走到怀真跟前儿……把那和离书取来。

不料脚步才一动,那边儿敏丽已经把那和离书拿了过去,展开来扫了一眼,脸色大变,越发不知身在何处了。

敏丽含泪瞪向怀真,无法置信,只道:“你……这丫头、好狠的心!”手上一抖,竟握不住,那一张纸便飘然落地,白纸黑字,如此清晰。

怀真泪落不止,待要说一句话,却哪里能够,嘴唇早就颤的不成言语。

太上皇见状,情知是真了。

杨九公犹犹豫豫,见那书落地,又看太上皇不言语,他便俯身过去,悄然捡了起来。

杨九公将那和离书递上,太上皇皱着眉觑了两眼,也不做声。

这会儿敏丽定了定神,终于看着怀真道:“你且不必想了,哥哥必然是不会答应的。”

怀真摇头道:“只有这般,才可以成全三爷跟唐家,也只有这般,我才可以自在行事,不必怕什么牵连。”说到这里,就又毅然看向太上皇。

太上皇闻言,目光从那纸上移开,看向怀真,似琢磨什么班,仍不说话。

敏丽却道:“什么成全!你可问过哥哥心里怎么想?倘若我是他,宁死也不会答应……”

敏丽说到这里,忽地一震,忙看向太上皇,道:“怀真是一时着急,昏了心智,故而说了这许多胡话……太上皇可别跟她小孩子一般见识。”

忽听太上皇道:“我看她倒是明白清楚的很,说的也不是胡话。”

敏丽心头发冷,太上皇并不看她,只凝视着怀真,却见她站在眼前儿,真真儿地跟那个在他记忆中的人一模一样……只是为什么,这样的好孩子,竟不是他的骨血?他心里多喜欢,就有多恨,先前尚能压抑,如今……真真儿恨不得把这一干人都杀了干净!

太上皇缓缓地吁了口气,把那和离书给了杨九公,道:“既然如此,朕不会计较你今日冒犯之罪,你且退下罢。”

怀真道:“太上皇,您还没有回答我的问话!”

太上皇紧锁眉头,眼神便又带冷。

杨九公会意,便叫小太监带怀真下去,那两人上前拉扯住怀真手臂,便要生生拽她下去,怀真挣扎不从。

敏丽跟应含烟见状,双双气上心头,应含烟即刻喝住那两个小太监,敏丽上前扶住怀真,心中滋味无法形容。

太监们见状,不敢用强,忙垂手退后。

含烟已经泪落不止:“怀真……你且……”现如今这情形,显然太上皇是不会改变主意了,含烟很不愿意怀真在此碰壁。

怀真却只盯着太上皇,知道此刻已经是山穷水尽了,然而……怀真忽地说道:“我还有一句话,要跟太上皇说,求您成全。”

太上皇抬眸看她,微微点头。

敏丽跟含烟只得放开她,怀真一步步上前,杨九公不由有些紧张,却见怀真走到榻边儿,手上一动,有一抹金光微微闪烁。

杨九公几乎惊呼出声,生怕她作出什么傻事儿……谁知太上皇却依旧面不改色,连眼皮儿也不曾动一动。

杨九公惊魂未定之时,才看清楚怀真手中握着的是一枚似曾相识的金簪,往前送上。

太上皇不接,只问道:“你还想说什么?”

怀真抬眼看他,低声说道:“太上皇一再说我像是德妃娘娘,不管脾气性情都是一样……倘若我果然像是德妃,脾性更是如出一辙,那怀真最清楚不过的是,——既然我嫁了人,心中眼里,自然便只有自己的夫君,绝不会有什么不守妇道、红杏出墙之举。”

太上皇微微一震,原本槁木死灰的脸色略有些松动。

怀真顿了顿,死死盯着耄耋老者的双眸,想要看进他心底去似的,又一句一句,清晰说道:“太上皇若明白德妃娘娘的性情为人,又怎会这样轻易疑心她,娘娘之死本就离奇,倘若再给她泼上这些污名,只怕娘娘九泉之下,也仍难以安心。”

他们两人近在咫尺,几乎能清晰地看到对方眼中那个极小而黯淡的自己的倒影。

太上皇听罢,嘴角已是微微颤动,杨九公在旁也听得分明,顿时睁大双眸,如见鬼怪。

半晌,太上皇才又暴怒起来,竟厉喝道:“混账!……拉她出去,出去!给朕滚出去!”一句话未曾说完,便暴咳起来。

应含烟见状,忙对敏丽道:“静妃快带怀真出宫!”说着起身,便上前照料太上皇。

敏丽也顾不得,屈膝道:“太上皇且请保重龙体才是,臣妾暂且告退……”拉住怀真,便往外退了出去。

不提杨九公跟应含烟两人在寝殿内照料太上皇,只说敏丽拉了怀真出了寝宫,那颗心兀自怦怦乱跳不休,却不敢逗留,只死死地拽着她紧走几步,往自己宫中而去。

走到一半儿,才觉得力乏神疲,双腿发软,慢了下来。

敏丽微微止步,便看向怀真,上气不接下气,道:“你……你……”心中想说的话实在太多,却不知要说哪一句好。

终于想到一事,忙又紧紧地握住怀真的手,先说道:“哥哥如今在我宫内等着,你且随我回去!有什么话,你们两个细细地说开了……”

怀真本就在琢磨如何告退的话,忽地听了这句,便更是不想去敏丽宫中了,便道:“我不去……”

敏丽道:“由不得你!”攥着手便往前走。

怀真踟蹰不前,求着唤道:“娘娘……”

敏丽听她软软一声儿,眼中的泪不由自主又涌出来,因止住步子,回头道:“你到底在做什么!有什么大家一块儿有商有量就是了,何苦弄出这一宗儿来?怪不得哥哥先前来,脸色变得那样,我从来没见他那个样子,竟像是要杀人!”

怀真双眸之中也蕴了泪,只不敢看敏丽,扭头望向别处。敏丽深吸一口气:“你随我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