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唐毅被母亲痛斥一番,虽口中不敢忤逆,却自忖也不好即刻就去应府。

只因白日里在应府那一场……闹得有些不太好看,试想,他呼风唤雨了三十年,从来光风霁月,挥洒自若,世人见了,都要毕恭毕敬称一声“三爷”,几曾试过这般黯黯然欲生亦死的滋味?

假如只当着怀真的面儿,倒也罢了,偏其中有个郭建仪。

因深知郭建仪长情,故而长久以来,明里暗里都有些敌视着,谁知如今竟当着他的面儿……让他亲见着怀真掴了自己一掌似的情形。

唐毅虽从不曾似深爱怀真般爱过他人、也愿意为她尽量迁就,是以当着她时候,从来都温柔款款,然他本质毕竟是个心性固执、刚强自尊的人,经此一着,面上心里竟皆有些过不去。

这倒也还罢了,最叫他冷伤的是,怀真之执拗坚决,竟在他百倍之上,且狠心绝情至此……

这会子,自然也不能再回头去应府的。

思来想去,赵永慕如今已经登基,自然不能像是昔日一般自在说笑,何况才也见过……于是便想到凌景深。

原本打算直接便去凌府,忽地又想到凌府之中种种不便……于是便只叫人去给凌景深传信儿,只仍在在兴泽楼相会罢了。

谁知才下轿子,便扫见有一道人影,有些鬼祟地在暗中盯着,瞧见他留心,便忙匿了身形。

唐毅瞥了眼,便不理会,负手入了楼内。

径直上二楼坐定,才叫了一桌儿菜,片刻功夫,凌景深便也来了,身上裹着一股寒意,跺跺脚笑道:“我来晚了。”

唐毅见他身上穿着一件似有些磨旧了的麂子皮斗篷,肩头跟发顶尚且沾着些雪色,知道外头是下雪了,便道:“可见如今你是饿不着了,不然哪里须得我等你呢。”

凌景深把斗篷除下,扔在椅子上,道:“你今儿如何有空请我?我还以为是有人故意哄我的呢。”

唐毅道:“先前在新罗那件事儿,你不是要挟我说……要我连着请你一个月的?只是彼此都未得闲,如今倒是幸好有空。”

凌景深扫了眼那一桌儿的菜,见中间还特意摆着个沸腾着的羊肉锅子,咕嘟咕嘟,散发着一股诱人香气,同那酒气交织在一起,着实受用的很。

凌景深眼中透出明亮笑意来,外头顶风冒雪而来的寒气尽数消散了。

两人各自先吃过了头盏,又吃了口菜,凌景深道:“我看你面有忧色,只不知如今,是为国?为民?”

唐毅哑然失笑:“你这话又问的巧了。国我知道,民却又如何?”

景深笑对上他的目光:“自是贵岳丈……你也不必瞒着不说了,这会子满京城内一多半儿的人都也知道了,你跟怀真不是和离了么?我料定绝不是你的主意,必然是怀真那丫头倔性犯了,这件事自然跟应大人的事儿脱不了干系。”

唐毅道:“何必只管说些别人都说过的话?可知无趣的很。”

景深见他神色大不如常,却也很懂他的心思,便笑道:“看样子那丫头果然伤的你不轻。”

因点了点头,又叹道:“果然是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原本我还心里羡慕你来着,这会子,倒也省了。”

唐毅听他仿佛话里有话,便问道:“什么经不经的,你又羡慕我做什么,难道你家里有什么?”

景深垂眸,眼底多了一抹黯色,却偏又一笑道:“咱们两个何必总说这些没意思的,如今好酒好菜当前,很该尽情快活才是。”

唐毅便也不问,两人碰了杯,各自仰头又喝了,唐毅忽地说道:“你来之时,可留意到外头有些异样不曾?”

景深蹙眉问:“倒是不曾见,怎么了?”

唐毅道:“有人暗中跟着我。”

景深一怔,思忖说:“先前那扶桑细作无故身亡后,我便把在京城内居住的所有扶桑人的底细都查了个详细,果然有几个不清白,只他们所知有限……毕竟咬不出更有用的线索来。如今新罗那边儿终究赢了,这些人只怕更要兴风作浪以图报复。”

景深说着,起身,便把那窗户推开,一股冷风裹着雪,打着旋儿飘舞进来,让人只觉精神一振。

唐毅转头看去,却见这顷刻功夫,外头已变作琉璃世界似的,屋檐上落着薄薄地一层雪白。

景深假意看风景,端详了会儿,也并没察觉异样,因低声说道:“这些扶桑细作的藏身本事倒是一流的。不管如何,近来行事仍要多加小心。”

唐毅点点头,见他站在那窗户边儿上不动,便道:“你不觉着冷么?”

景深道:“我这样反觉痛快,我尚且是吃冷酒,你是吃热酒的,难道你还觉着冷?”

唐毅一笑:“你说的有理,我也正觉得心头燥热着呢,吹吹这冷风,反觉清醒受用了好些。”

景深闻言,回头看他一眼:“你哪里是吃酒所致,是你心有所想罢了。”

话虽如此,却怕风吹进来扑了他,若害了病便不好了。景深才欲关上窗子,忽地目光一动,道:“咦,那个是……”忙噤声,又招唐毅过来看。

唐毅不解,却也随之起身,便来到窗户边儿上,微微垂眸看去,——却见楼底下长街一侧,竟并行来了两个人,因打着伞,便看不清脸容如何,只是瞧着,像是一男一女。

唐毅失笑道:“你怎有闲心看这个?”

景深诧异道:“你没认出来么?且再细看看。”

唐毅知道他不是失惊打怪之人,总不会无缘故叫自己看这一对儿不成体统的男女,当下又定睛细看,果然有些吃惊,道:“这是陈基……跟什么人?”

景深噗嗤一笑:“你眼里除了你家里的那位,还有别的女子么?这岂不正是你那名头上的小姨子?王二小姐。”

原来这底下的伞遮住了人,唐毅又并没认真盯着那女子瞧,闻言忙又细看了一回,仿佛觉着是王浣溪。便对景深道:“果然不愧是镇抚使大人,认人的眼力是一流的。”

凌景深抬肘推了他一把,只轻声说:“你手下的人,如何跟我手下的人厮混在一块儿了?这般雪天,亏的他们有兴致……”

唐毅蹙眉不答,道:“陈基也是不成体统了。”

景深垂眸又看,复笑道:“罢了,打量我不知道呢,那女学不是你撺掇皇上弄出来的?本意不正是叫这些女孩儿们……有朝一日也可以如现在这般自在行于街头?如今见了,反倒不受用了不成?”

唐毅说道:“这怎会是一回事,孤男寡女这般并肩而行……到底是……”

景深道:“人家须没做出别的来,不必求全责备,何况浣溪倒是个可用的,心性聪明且又肯学……让她在镇抚司里只做个打理文案的差使应付,倒是屈才了。”

唐毅摇头:“你能破格留她,已经算是她的造化了,这丫头性情有些偏颇之处,跟你倒是有些相似,她跟着你……倒是……只不过……”

景深又笑起来:“倒是什么,只不过又什么?”

唐毅道:“你可不要把她引得越发歪了,倒要以你的所长把她制住才好。”

景深点头道:“好个老气横秋语重心长……你不能去女学任教,可真真儿是暴殄天物。”

唐毅便也抬手肘轻轻怼了他一下,景深笑着避开,这功夫,底下陈基跟王浣溪便经过了。

两人重又落座,说了些没要紧的话,此刻雪落得越发紧了,地上早已经是极厚的一层,两个人只顾吃酒,不觉都有些面红耳热。

景深倒也罢了,独唐毅因怀真之故,心中大不快活,又且唐夫人命他劝不回怀真不许出去,竟越发郁郁的,吃了几杯酒积在心里,越发昏沉了。

景深见他一反常态,也不提要离开……当下就也陪着他罢了,谁知见他吃的醉了,却还乱嚷要吃酒,景深便劝住了,因说道:“这早晚也该回府了,别叫太太挂念。”

唐毅手拄着额头,喃喃道:“太太叫我请怀真……然而怀真……可恨!可恨的紧……我不去请……”

景深不由失笑,却又忍着道:“如何可恨了?”

唐毅呼了口气:“她当着……郭建仪的面儿……这丫头真是……越发坏了,我恨不得、恨不得把她……”说来说去,到底没说究竟要如何,只胡乱抓起一个杯子,捏在掌心里。

景深怕他醉后失了控制,只怕捏碎杯子事小,伤着自己便大不好了,忙握住手腕,将那杯子抢了出来,因寻思了会儿,便想:“不成想喝的这个模样,倘若送回唐府,岂不是白让太太动怒?若是找个客栈安置,我又难以放心……”

凌景深思来想去,便唤了两个小厮来,吩咐一个去唐府,同唐夫人说明把唐毅留宿凌府了,又命把家里的马车叫来。

顷刻车马来到,景深便脱下自个儿的披风,给唐毅兜头罩住,又裹得紧紧地,便才扶着下楼去。

好歹劝着他上了马车,唐毅口中兀自说道:“我不回去……”

景深生怕他这般情形,若给别人看到,只怕三爷一生的端正威名……幸而入了夜,雪又大,因此周遭并没什么人。

当下命马车往凌府而去,凌景深坐在对面儿,见车帘被风吹动,他心中也因而一动,微微撩起帘子往外瞧了一会儿……却见大雪茫茫,夜影沉沉……只有风卷过空寂的街市巷落……哪里有见什么异样?

话说景深把唐毅带回凌府,林明慧迎了见到,瞧着是醉得这般情形,吓了一跳,因景深先叫人送信回来,明慧一早儿叫安置了客房,打理妥当。

唐毅酒力发作,也不再吱声。景深扶着他上了床,他便倒头睡了过去。

景深又吩咐两个妥帖的丫头仔细看着,自个儿才出来外间。

明慧进去也瞧了一眼,出来说道:“到底是怎么了,哥哥从来不肯醉得如此。”

景深扫她一眼,淡淡道:“能让他醉得如此的,还有什么?”

明慧一震,心中便猜到了,却只一笑,道:“说来……也是巧,这两日凌霄一直嚷嚷着要去见他婶婶呢,你倒把他叔叔带回来了。”

凌景深觑了她片刻,便道:“倘若霄儿想去,便带他去就是了。”

明慧迟疑道:“应大人是那个情形,我只怕……唐突去了,对你不好。”

景深道:“应兰风不会有事,毕竟有他在。”

景深虽不曾明说,明慧也知道他指的“他”自然是小唐了,本还要说一句……想了想,便作罢。

谁知景深道:“你是不是想说……如今他跟怀真和离了,自然跟应兰风没有关系了?”

明慧脸色微变,只好笑说:“我心里有些猜想,其实他们两个……好端端地,怎会闹得如此。”

景深却不再提起此事,只问道:“太太的病好些了么?”

明慧敛笑垂眸:“今儿略好些了,吃了两样菜……只又说屋子里冷,我叫人加了炭,不到半晌,却又说热呢……唉,只盼这病快些好罢了。”

景深默然无声,只盯着明慧看,明慧竟不能直视他眸中深沉锐色,脸上不大自在,便转开头去。

却听景深只淡声道:“太太病中的人,自有些难伺候,你且多费心罢了。小绝可回来了?”

明慧无端松了口气,答应说道:“先前才回来。在书房内,凌霄陪着呢。”

景深叹了口气,便不去理会,叫明慧先回房去,他便去给凌夫人请安,才进了门,便嗅到一股熏人的药气,因被炭火气一拱,那气味越发叫人窒息了。

伺候的丫鬟见他来到,忙说凌夫人才睡下,景深便仍悄悄地退了出来,却并不离开,只在门口静静立了半晌。

却见眼前飞雪凌乱,似战退玉龙三千,纷舞凌乱。不多时,耳畔忽听见凌夫人轻轻咳嗽的声音,声音极轻,上气不接下气似的……

景深默站片刻,双拳微微握紧,终于转身回房,却并不是跟明慧歇在一起,而是留在妾室房中。

明慧也不理论,只抱了凌云自睡。

话说当晚上,唐毅沉沉睡着,虽然酒醉,隐隐知道是歇在凌府,只听得外头风声越发大了,他便思绪纷纷,不由想:“这样冷天,不知娘子如今在做什么……是不是仍等我回去呢?”

模糊之间,竟还以为是在从前两个人好的时候那样,正胡乱想了会儿,忽地听到窸窸窣窣的声响,仿佛有人靠近自己……唐毅虽睁不开眼,却蹙了蹙眉,嗅到一股脂粉香气,自然并不是怀真。

那香气一发浓烈,仿佛哪里闻到过一样,又觉一只如蛇的手,探在身上,抚上他胸前,这种感觉令他甚是憎恶,想要挣扎,却偏动不得,喉咙之中低低发出吼声,似要逼退那人,却依稀听到一声娇笑……传入耳中……

那人道:“你的命是我的……”一语方罢,又说:“她到底是个什么样儿的人物,倒要见识见识……”

如此一句句,叫人来不及反应,而那重重叠叠的声音扑面而来,似惊涛拍岸,末了,却是谁的一声惊呼,如此清晰,隐约叫的是:“三爷!”

唐毅猛地一挣,便也睁开双眸,翻身自榻上坐起,眼前所见,是桌上幽暗的烛光,以及那红光明灭的炭炉,而他身边儿……空空如也,并没有人。

他抬手在脸上抹过,手心一片冷汗,心却跳的如此剧烈,也不知是因酒醉之故,还是那真切的不安之故。

外间守夜的两个丫鬟听了动静,忙进来看端倪,却见唐毅眼神几番闪烁,最后竟猛地跃下地,疾步往外竟去。

第314章

话说是夜,唐毅因酒醉宿在凌府,夜半忽做了个噩梦,竟无端梦见那扶桑妖女的种种所为,异常可憎可怖。

醒来之后,却兀自心神不宁,此刻酒力仍旧未退,便索性下床往外,两个丫鬟拦阻不及,见情形不好,忙又赶着叫小丫头去通报凌景深。

唐毅出了门来,被冰寒的夜风一扑,风裹着雪,兜头盖脸地打了下来。

他先前睡得滚热,又因噩梦之故,出了一身的汗,此刻被风一吹,顿时寒意透骨,十万个毛孔都森森然。

也不顾眼前仍有些恍惚,仍迈步往外,凌府的丫头不敢强拦着,只随在身边儿,一边儿急得劝道:“大人使不得……”

如此才拐过回廊,便见凌景深披着一袭大氅匆匆来到,猛然见唐毅外裳也不着一件儿,又并没穿靴子,袜上沾着雪,必然已经半湿了,如此还有不害病的?

凌景深惊得色变,忙将他拦住:“是做什么?”

唐毅止步,端详他一眼才道:“我要去应府。”

景深忙冲着两个丫头一使眼色,一个便上前来,把那厚缎子的斗篷给他披在身上,另一个跪在地上,给他穿靴。

景深道:“已经是子时了,这会子去应府做什么?无端端岂不是吓坏了那边众人?”

唐毅先前一股心火,只顾冲出来,这会儿才觉得不妥,身上一阵冷一阵热,寒暑交加。

景深见他恍惚,忙伸手先扶住了。此刻又见丫头给他穿好了靴子,便扶着道:“外头风雪交加,你就这么跑出来……受了寒凉得了病,算谁的?且回屋里再说。”说话间,把那雪帽子翻起来,给他兜头遮住雪。

唐毅摇头,耳畔仿佛又听见怀真那声呼叫,心头悸动,反一把抓住景深的手,低声道:“我怕、怕怀真有事……”

景深虽知道他不会无缘无故说要去应府,乍然听了这句,仍是一震,便问:“这是何意?从哪里说起?”

唐毅也不知道,只是心里那股惊跳之意,无法按捺,便索性将他推开:“你别拦着我!”拔腿仍是要走。

凌景深见他酒力未退,身上又单薄,哪里敢放他去,忙拥住了,无奈说道:“你听我说,这会儿你跑了去,也没什么用,你且先回房……我替你走一遭儿就是了。”

正在这会儿,忽见明慧带了几个丫鬟,忙忙来看顾。

景深道:“无碍,你自回去睡,我有点小事去办,顷刻便回了。”

明慧看看两人,见唐毅兀自眼中迷迷离离的,不知在想什么,似浑然没看见她一般。

明慧便只低头道:“夜寒雪重的,且加倍留意,早去早回才好。”

此刻天地之间都是一片匝白,因正是子夜时分,路上除了巡夜之人,其无别的踪影,地上的雪平整地铺了出去,如撕扯开了的厚实棉花毯子,丝毫瑕疵也无。

脚踩在地上,咯吱咯吱作响,马车自凌府门口驶开,雪地上便留下些凌乱的马蹄印跟两道深深地车辙。

不多时,马车停在应府门口,小厮上前叩门,门房半晌才来应,听闻是镇抚使前来,不敢怠慢,慌忙派人入内通报。

凌景深自己下了车,迈步进门,他来的路上,心中盘算该如何禀明来意……总不能说是因唐毅一时心血来潮,便来惊动众人罢了,何况总不成真的这样巧,果然府中有事?

是以他先前吩咐手下,叫只悄悄通报应佩,不许先惊动里头女眷们。

果然,很快应佩匆匆地迎了出来,见了他来到,忙先行礼,问道:“镇抚使夤夜登门,不知何事?”

应佩一边儿问,却也揪着心,试想如今应兰风正关押在诏狱,凌景深这会子突兀而来,莫不是有什么不妙?因此盯着景深,心噗噗地跳的极慌。

凌景深看出他有些恐惧,忙安抚说:“且放心,只是方才外头的巡城士兵,发现几个行踪可疑之人,却给他们跑了……此刻正在搜查,正好儿我在附近,担心贵府上也被叨扰,故而过来问一问。”

应佩听了这话,那颗心才略放下了,便道:“原来如此,大人费心了,不过府内并无别事,也请放心。”

凌景深点点头,因记得唐毅的话,少不得说:“左右已经打搅了,佩公子可否领我在府内看一遭儿?你也知道……我跟唐三爷是素来交好,若是贵府上有些不安宁,我也落了干系。”

应佩见他仍是想察,本正疑心,听到后面一句,才明白过来,便道:“既然大人有心,敢不从命?”

当下便叫小厮打了灯笼,亲自引着凌景深往内。

半晌到了二门上,见门扇已关了,这会儿雪落更急,万籁俱寂的,应佩的意思本是在这儿止步,毕竟里头都是女眷了,且又毫无声息的……不料凌景深的意思正是往里头去,便看他道:“劳烦大公子。”

应佩无法,只好命人拍门,叫里头过来开门。

如此叫了好一会儿,里间上夜的嬷嬷们才惊动了,过来开了门,正有些不耐烦,猛地见是应佩,忙行礼道:“大公子,不知何事?”

应佩道:“没什么,里间可都好?”

两个女人不明所以,这会儿凌景深不等应佩发话,自己便往内行去。

应佩见状,忙对那两人道:“不妨事,你们自先把门掩住,我有件事儿找妹妹……待会就出来。你们再关门不迟。”说完之后,便自己拿了一个灯笼,急急跟了上去。

凌景深左顾右盼,先前他虽来过应府,内宅却不曾到过,应佩追了上来,指点了会子,问道:“大人,敢情真的有事?”应佩毕竟也不笨,见景深这样执着,心中一沉。

景深笑说:“不必担忧,怀真住在何处?”

应佩忙引着他往里头再走,行不多时,到了一座院落前头,却也是关着门的,应佩少不得亲上前拍门。

景深不动声色,张望了会儿,见院落寂寂,仿佛安宁沉睡于风雪中似的,然而……目光一动,便扫见在右手侧的墙边上,有一抹很浅的痕迹。

这会儿里头有小丫头开门,一边儿问:“半夜三更,谁呀?”一边儿嘀嘀咕咕说:“今晚上是仲儿她们前头值夜,怎么竟睡得如死了一般,这样大的拍门声都听不见,必然是躲懒呢,明儿告诉太太,看不打死。”

说话间开门,借着灯笼光一看是应佩,忙低头退后:“大公子。”

应佩还未吱声,凌景深已经迈步走了进去,走到院落当中,转头看去,飞雪之中,却见左侧的雪地上,起伏不平,依稀可见是凌乱的脚印深深浅浅……新落的雪遮住了大半,常人自不会察觉,怎奈凌景深最擅侦缉追踪,自瞒不过他的双眼。

应佩也并未留意,撇开小丫头上前,隔门叫道:“妹妹!”因见景深反常,应佩也不免揪心。

顷刻,却听见怀真的声音响起,道:“是哥哥?怎么这会子来了?”

应佩听见怀真的声儿,缓缓松了口气,因怕惊着她,便只道:“妹妹睡了么?我……”话未说完,就听见景深向着自己打了个手势。

应佩一愣,迟疑片刻,终于说道:“我有句要紧的话,要跟妹妹说……”

只听怀真道:“什么要紧的话,明儿说不成么?”

应佩又看一眼凌景深,只得道:“只一句话,必要现在告诉妹妹才好。”

这句话说罢,里头一阵寂然,顷刻听怀真道:“哥哥稍等。”窸窸窣窣了一阵儿,眼前房门才慢慢打开。

因凌景深举止反常,应佩也不由心惊肉跳,如今见怀真在跟前,才着实把心放回肚子里。

怀真一眼看见景深,面上透出几分意外之色,复惊疑不定问道:“为何……凌镇抚使也在此?”

这会子景深将怀真从头到脚扫了一眼,见她身着宽大的鹤氅,手敛在腰间,婷婷站着,原本神情安宁,并无慌张惊恐,只是脸有些略微发白。

景深这才开口说道:“外头有几个贼人出没,有人报说……其中一个跳进应府,我因怕出事,故而冒昧打扰,三少奶奶可无事么?”

怀真原先也跟应佩似的,有些疑心是因应兰风……听说是什么“贼人”,才徐徐松了口气,道:“多谢凌大人,无事。”

应佩心中倒是有些过意不去,然而并没什么贼人,自然天下太平,便道:“如此我们都安心了,妹妹回去歇着罢了,我们不打扰了。”

忽地凌景深道:“不知少奶奶介意我进房内一看么?”

怀真更觉意外,连应佩也有些色变,却听怀真道:“这个只怕不太妥当。”

景深却也不勉强,只说道:“既然如此,便不打扰了,少奶奶早些安歇。”说罢,便对应佩道:“佩公子不必送了。”

应佩才一迟疑,景深已经转身离开,只走到中庭的时候,复又看了一眼旁边雪地上,忽地迈步走了过去,脚尖儿在雪地上轻轻蹭了蹭,便见那雪色底下,浮着两点刺目的鲜红。

应佩自不知凌景深在看什么,只因他方才唐突说什么要进房内一看,倒是又让应佩留了意,听他不叫相送,应佩索性便进了房,里里外外地看了一会子,并没察觉异样,才复回来。

这会儿凌景深已经去了,应佩便对怀真道:“这凌大人也甚是古怪,不过他也是好意,倒是罢了。”

怀真道:“横竖无事就好了。”

应佩点头道:“很是,妹妹且去睡罢。”叮嘱了几句,才自去了。

那小丫头送应佩出去后,才又锁了门,便自去睡。

怀真掩了门扇,望着桌上灯影,徐徐松了口气,这才脱力似的垂了手,一步一步往内间卧房去,还未进门,便听见一声轻微响动,自内传来,怀真诧异道:“你还未走?”当下急走几步。

谁知转进房中,却见灯影下坐着一个人,身上兀自披着缎子斗篷,额前跟发鬓都是湿了的,双眸却依旧恍若晨星。

怀真惊怔之下,看清他的脸后,却缓缓定神,身不由己唤了声:“三爷……?”忽地又打住,想了想,只道:“你如何在这儿?又是几时来的?”

唐毅却静默望她,道:“你方才又以为是谁?”

原本凌景深虽劝唐毅不必前来,然而唐毅想到那半梦半醒中所见所闻,竟不能安心,便随他同车来了。

然而白日闹得那样,倘若这样半夜三更又来打扰,且无缘无故的,又怎么说?让怀真及应家的人以为他疯了或者无理取闹,岂不是越发雪上加霜?

景深也是这样想法,因此才叫他留在车内不必露面,只景深一个,借口寻贼,一探究竟罢了。

然而唐毅在车中等候许久,见景深迟迟不回,便猜必然有事,他哪里还能再静静坐定?当下飞身下车,施展轻身功夫,便掠入庭院,悄无声息入了内宅。

怀真正心虚无法回答,唐毅凝视着她道:“你方才……又瞒着景深什么?”

怀真脸色微变,更不能说了。

唐毅道:“这屋里有一股血腥气。自然瞒不过他,他只是不肯说破罢了。”

怀真越发色变,竟微微后退一步,垂在鹤氅内的手微微一动,却又停下。

唐毅只是端坐着,目光却总是在她身上,她的一举一动,甚至表情间细微的变化,都逃不过他的双眸,如此通身打量了一番后,喉头一动,叹道:“你过来。”

怀真摇头,只道:“我没瞒着什么,也自无事,三爷你无端夜入民宅,却是很不妥当,且快去罢。”

唐毅仍是死看着她:“真的……从此当我是路人了不成?”

怀真转开头去,不知要说什么好,此刻脸色雪白,长睫眨动,才透出一股张皇来。

唐毅道:“今儿太太说,我若请不回你去,就叫我也别再进府门了,因此今晚上我是在凌府歇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