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晚间,怀真哄着小瑾儿,正要睡去,因想到白日里郭建仪跟应兰风的话,一时半会儿便睡不着。

谁知迷迷糊糊躺了会儿,忽然想起一件事来,便忙爬起身,走到梳妆台前,把抽屉里的小匣子拿出来,打开来时,就见灯光之下,金光灿灿的,正是那一枚御制的宫阙美人金钗。

原来当时怀真拿着入宫,挣扎时候跌在地上,后被含烟拿了去,用以自戕……上回太上皇前往平靖夫人府上,把此物给了平靖夫人,只说是怀真之物,让转交给她,是以如今仍落在她的手中。

怀真把那钗子举起来在眼前细看,金光迷离之中,那楼阁仿佛也在眼前冉冉成真,正是永福宫内的情形,而那伏在栏杆边儿上的美人仿佛也活动起来,明眉善目地望着她,笑得温婉慈悲。

次日,怀真便袖了这钗子,去找应兰风,把自己昨儿所想同应兰风说了,道:“我因想到先前德妃娘娘也曾有赈济灾民的事儿,今日见是这般情形,我便想,好不好效仿娘娘之举?连年来世道太平,京城天下,不乏富豪之家,倘或众人肯慨慷解囊,至少可解眼前燃眉之急,我看昨儿小表舅愁得那样,听爹的意思,这兵部的事又是耽搁不了的,自然需要大笔银子……若真能得大家之力,集腋成裘,却是好的。”

应兰风听了这话,不由格外看了怀真一会儿,道:“你……你打哪里竟有这般心思?”

怀真道:“爹爹别责怪我浅见多事,只是我因见了那些流民之态……又想到……倘若能把南边的时疫预防止住了,流民自然不会四处而行,这京城内自也仍是太平,因此这件事竟并不是不关己身的,是以才想也出一点儿力,只不知到底如何……爹爹意思怎么样?”

先前在洢水河畔,虽她躲在林子中并未出来,可远远地望了眼,也见着那些流民衣衫褴褛,蓬头垢面之态,有的身上还带着伤,面目仓皇有惊恐之色,被曾姨娘家欺负,却敢怒不敢言的,忍气带哀而去。

虽只是一眼,那种种可怜悲伤,却深深印在她心底里去,自打那日就从未忘却,只是她毕竟是个闺阁女子,纵然有同情之意,又能如何?

不料昨儿听了郭建仪跟应兰风的话,晚间因又想起德妃娘娘昔日举止,这才触动灵机罢了。

应兰风唇角一挑,连眼底也泛出笑意来:“爹爹哪里会责怪你,只是惊讶于你有这份心罢了,果然不愧是爹的女儿,是……”欲言又止,只把怀真搂入怀中。

怀真见应兰风是个赞同之意,那颗心才放下。

应兰风想了片刻,提点道:“你虽有此心,但单丝不线,孤掌难鸣……何况平白叫人出银子,只怕有些难为……”

怀真道:“那该如何行事?”

应兰风一时也没头绪,怀真垂头,却把那钗子掣出来,放在眼底看了会儿,又自言自语道:“我原本想……把这钗子典当了,只这毕竟是御用的,只怕没有人敢收……”

应兰风看看她,又看看那金钗,忽地说道:“是了,不必典当,我有计较了。”说着,就含笑跟怀真细细地说了一回。

这日应兰风去后,怀真思来想去,便命人去请骋荣公主前来,因把自己所想与应兰风所出的主意详细说了一回。

怀真便对骋荣道:“我因想着,说服京中的那些太太奶奶们,拿几样宝物出来,做一个赈灾的义卖大会,所得银子,一概交给户部,作为救助南边时疫之银,然而我相交的人毕竟极少,因此想公主相助去说和众人,不知公主觉得如何?”

骋荣笑看着怀真,双眸极亮,笑道:“我还能说什么?这想法竟是极好的,我必鼎力相助!”

怀真正愁此事出力不讨好,只怕她不肯,听了这话,才也大喜。

骋荣公主却是个干练利落、最能办事的,当下便立刻要做起来,两人便商议了一番,又拿了纸儿写了个单子——都是京内有头有脸的夫人奶奶们,或者世代富贵,或者家境殷实,事不宜迟,立刻就要出门。

怀真见她如此踊跃,少不得也入内换了衣裳,当下一个骑马,一个乘车,便按照那单子上所写,挨个府邸而去,这第一家要去的,却是兵部尚书宋捷家中。

怀真虽两世为人,这般行径却还是头一遭儿,因此全无经验,更也不知到底能不能成,因此心里到底忐忑。

幸亏有个骋荣在身旁,却是个见惯世面,且又最会说话的,因此竟不必怀真多加费心。

而这宋尚书家中,听闻是应姑娘跟骋荣公主来见,里头老太太早一叠声让请了进去,原来这宋老太太是最喜怀真的,虽如今她跟唐毅和离了,但宋家又哪里会不知内情?何况如今应兰风又官复原职,自然越发不肯怠慢了。

骋荣略说了来意,宋老太太立刻满口答应,道:“这原本是行善的大好事,我这把年纪了,正思量着要发善心多积些善德呢!你们这来的却是正好儿,合了我的意思了。”当下叫贴身大丫鬟理几样儿珍奇古玩,列在单子上。

怀真见旗开得胜,这才如吃了一颗定心丸儿似的,忙相谢了宋老太太。

这老太太兀自拉着怀真不肯放手,又道:“前儿我生日,你们府里送来的那各种东西,我一见里头有御制的南边儿的点心,就知道必然又是你从中费心了,好孩子,好不容易来一趟,吃了饭再去罢?”如今虽和离了,宋老太太仍把唐府说成是“你们府里”,旁边媳妇婆子们听了,又笑,又不敢劝。

怀真推辞再三,老太太才放了她们自去了。

如此又走了两府,因众人素来爱惜怀真为人,又知道她身份特殊,何况此又是行善的好事,又有许多显赫的诰命们也参与其中,众人哪里敢落后?因此怀真跟骋荣公主连走了数日,所去之家,竟无一落空,那单子上一溜儿的珍器重宝,细细算来,大概至少也有一两百万的价值了。

另有一些因没有什么交情、是以走不到门上的富贵人家儿,因听闻有这等隆重大事,又听说是应尚书小姐所为,因此不甘人后,竟也派内眷来至应府交际,不提。

外头,应兰风私底下又早同郭建仪说了怀真此意,郭建仪听说此事,身心震动,如在梦中。

应兰风笑道:“她们如今收拢了许多上好难得的宝贝……这个倒是在我意料之外了,我原本怕她抑郁,只想让她好歹有个事儿去忙碌着……哪里想到竟弄得这样声势浩大?如今万事俱备,只欠东风,我倒是想,既然她们是为了你分忧,这东道儿,却也得让你来做,你就以户部的名头发一个告贴,说是在某月某日,要办一个赈灾义卖大会,把上头那珍奇古玩儿有名的,写上几件儿,如今我想……山西跟江南这两个地方,巨富大贾的最多,这上头的宝物,又是他们平日有钱也买不到的,他们又最爱附庸风雅,听说有此事,必然会纷至而来。”

郭建仪见想的这般周到,长长一叹:“我当真不知该如何相谢才好。”

应兰风笑道:“谢什么?咱们不原本是一家儿的?何况,也不单是为了你,不过是为了天下太平罢了。”

郭建仪展颜一笑:“我知道了,即刻就办。”

当下,郭建仪果然回到户部,立即同本部尚书商议,写了一个通告,又叫人快马加鞭,一路分发到江南道跟山西道等地方去,一时之间,四野沸然。

话说这日,怀真因连日奔波之故,不免劳累,这日,便并未外出,只在家中休息,只虽然不曾劳动,可心里却一刻不停地仍在思量。

原来,这数日她虽然在外忙碌,可也不曾忘了那曼陀罗香之事——只因这曼陀罗药性特殊,屋内又有小瑾儿在,怀真因格外小心,便不在屋里头摆弄,只在那花园中的两间空着的花房内调弄罢了,所有的一应要用都准备妥当,怀真便想着要在义卖大会之前制出来才好,也算是去了一桩心事。

因此只歇息了会儿,觉得精神好了许多,才出了门来,往花园而去,谁知还未进花房,就见有个人站在花丛之中,仿佛在出神。

这会儿已是下午,背着光,只觉得那人身形高大……怀真一时看不清,举手挡在眼眉上,眯起双眸看去。

这会儿那人却也看见了她,迟疑了会儿,就走出花丛,站在旁边小径上,道:“小姐。”竟是招财,却仍是伛偻着腰身,枯瘦无神似的。

怀真走上前,笑道:“招财叔如何在这儿呢?”只因招财年纪大了,府内众人也并不如何管他,也都知道他是应兰风从来的心腹人,因此他进出二门,却也无妨。

招财指着旁边:“有一棵牡丹开了。”

怀真连日忙碌,竟顾不上看花儿了,闻言忙走开去,转头一看,果然见那一棵魏紫郁郁馥馥地绽放,比海碗还要大些,在午后的光影之中,妖娆雍容,格外妍媚。

怀真不由睁大双眸,细细赏玩,一边儿笑道:“我竟差些错过了。”

招财在旁看着,却只看着她,见她笑逐颜开,俯身看花,那脸儿几乎比牡丹花朵还要小些,却偏明艳过花儿……招财哑声道:“小姐如何这会儿来花园了?”

怀真道:“我自有件事……”站起身来,道:“我要调个香,连日不曾有头绪,才想好了。”

招财问道:“不知是什么香?竟这样难么?”

怀真迟疑了会儿:“不是个好的香,所以难办。”

招财点了点头,不再追问。怀真见时候不早,不敢多留,才要回花房去,忽然想到一件事。

此刻花园中寂寂无人,只隐隐有鸟雀鸣叫,怀真便问:“招财叔,那日……肃王作乱那日,有人救了我,把我放在永福宫中……那个人……是不是你?”

招财一愣,慢慢垂下头去:“小姐怎么问起这个来了?”

怀真道:“我先前本想问你,一直没得空。”

招财忽然抬头看她,竟问道:“可是有人跟小姐说……那人是我么?”

怀真哑然,见他双眸微亮,竟跟先前所见有些不同,不知为何她心里略觉紧张,便笑道:“罢了,不必多心,我只是信口问问……”

两人相顾无言,招财正欲告退,忽听怀真又道:“是了,另还有一件,先前那倭国女子来害我的时候,招财叔……怎么会及时来到救了我的?”

招财道:“因为我听见了小姐的琴声,小姐弹的是十面埋伏,我便知道出事了。”

这个答案,越发令人意外。

招财却躬身道:“若无别的事,我便退下了。”

怀真蹙眉回头,目送他离去:那一首十面埋伏,的确不是信手乱弹的,却是想压制那倭国女子的气焰罢了,并没真个儿指望有人会会意来救,只想不到,这一点儿,竟成了救命的良机。

只是那一夜,风雪交加,她的琴声,多半只是在这院子里才能听见,隔着好几重院落,招财又如何能听闻?他武功虽高,难道耳目竟也能灵敏到如此地步?

怀真回身,自往花房内去,谁知进了屋内,才将放着各色香料的柜子打开,却见里头一片狼藉,柜子角上却有一物蠕蠕而动,细看,竟是一只偌大的灰毛儿耗子!见了怀真,便昂头“唧”地叫了一声,竟跳下来。

怀真吓得低呼,猛然后退了一步,手按住胸口,那耗子趁机不知钻到哪里去了。

怀真醒过神来,忙上前再看,见那放着香料的各色纸包都已经破损不堪,想是被那耗子咬碎了,各种都混在一块儿,两个罐子也被推倒,里头的香撒了出来。

怀真捂住口鼻后退,叫苦不迭,近来她因思量妥当,把香料按照分量都称量好了,只等今日动手,这里头还有两样难找的香,如今都被这耗子毁了,却又要从头找起,势必要耽搁两日了。

忽然想到应兰风那边儿都已经答应了唐毅,她却拖延了这两天,倘若给他觉着自己是有意为难……却又怎么说?因此怀真竟焦急起来,忙退出花房,来到外间,叫人即刻找应佩前来。

第333章

话说怀真见那要用的各色香料都给毁了,忙出来让人请应佩过来,因写了个单子,叫应佩出去到各香料铺子里去寻。应佩见她这般着急,不敢怠慢,便忙自去了。

只这样一耽搁,不免又费了几日的功夫,眼见便到了义卖大会之期。

这些日子中间,因户部发出的告贴儿传往各州县,上也罗列着十几样儿稀世奇珍名号儿,都是生而难得一见的,又是户部主办,自然童叟无欺,因此赶着离京城近的,那些富豪大户们早闻风而至,一时之间京城内的客栈都多半儿客满了,还有许多偏远些儿的,后知后觉,却也忙整理行囊,赶上京来,一为开开眼界长长见识,倘或遇到心仪之物,自然也要纳入囊中,做传家之宝都是极好的。

因怀真也算是牵头儿起事之人,竟无法撇身,因又怕宝物有失,直到义卖当日,才由户主派人送来,要由怀真过目,才交付户部接纳。

幸亏有骋荣公主在旁相帮,加上李贤淑、应玉等也来照管着,迎接应酬各府的来人,指挥底下一干人等,不敢稍微怠慢。

只因各府各家里头所拿出的都是非同等闲之物,最不济也是几千两银子的物件儿,是以不能出一丝儿纰漏。

原本只是怀真一个人的念想儿,不料事到如今,竟轰动的天下皆知。

又因为价值连城、干系甚大,故而除了户部之外,先一个应兰风因怀真之故,是脱不了身的,其他的……因要安置前来京城的那些有头脸的富商巨贾们,以户部跟工部之能,只怕无法周全,因此礼部也派了人来周旋迎接,至于是不是有唐毅背后首肯,则不得而知了。

其他的……刑部,兵部,吏部三个部,第一个,因近来京城内之人龙蛇混杂的,刑部自然也不敢松懈,竟倾巢而出,派人四处巡防,也自命精明好手,前来户部,帮忙押送那些宝物等。

第二个,因兵部近来讨要了许多银子,大张军备,又因听风,知道怀真牵引这“赈灾义卖大会”,乃是为了户部周全。

他们起初还当是小女孩子玩闹罢了,谁知渐渐地听闻京内有头脸的各府都有参与,且那钱银宗数也渐渐大到一个令人咋舌的地步,更何况户部一本正经地张榜天下……眼见竟是声势浩大起来。

故而兵部众人便警醒留意起来,特派了官员过来相帮照顾,无非也是想跟户部的人搞好关系,将来也为了更好的敲些银子出来事宜。

独吏部还算清闲,然而部内的官员们也自有拿出宝物参与义卖的,也有心仪别人宝物垂涎的,因此竟也是大半儿的人过来看热闹了。

因此这一件事情,竟然惹得六部人马都惊动起来了,竟成了一场盛事。

且说这赈灾义卖的头一日,委实热闹,四海八方来的各人们,早就先按照通知,在户部写了名号,押了一千两银子,这才兑换领了号牌儿,只等今日行事。

原本这地方是想选在户部……只是户部办公所在,且这来人又多,竟是陈列不开,不得便宜。

户部尚书上奏了一本,赵永慕过目后,笑道:“想不到,竟有这种忠心体国的好事,且还是应爱卿的爱女所为呢……当真是巾帼不让须眉,这各自出力赞助义卖的各家女眷也是有心了,待义卖过后,朕另有嘉奖。”

群臣之中倒是有一大半儿的人参与了的,闻言均有欢欣鼓舞之意。

赵永慕赞了几句,又道:“既如此,朕也当尽一份力,这地方就安置在神乐署中罢了,地方宽敞,再叫执金御前去担负守卫,务必做到万无一失。”

因地方安置在御用的神乐署,平日里只有皇族贵戚及文武百官才能入内的,自不是那些商贾们能接近的,闻言越发是兴头起来,纵然那没意愿要去参与义卖的,却也要掺和一脚了。

这一天里,便有逾五百的人报名儿而入,只是押金银两,便收了五十万。

至于那些出了宝物参与义卖的官员或者富豪,便不必缴纳银两,自特许而入。

如此,偌大的神乐署顿时满满当当,挤满了人,众人虽多,却纹丝不乱,被礼部的主事领着,鱼贯而入观赏宝物,只见大殿之中,那些稀世奇珍,一字儿陈列开来,每一件儿上都有字帖,写明哪府所出,名号,来历,起价等消息。

每件至宝旁边,都有两名执金御负责守卫,而大殿墙边儿,另有执金御护卫,庄严肃穆,宛若人在皇宫。

众人早被这气势所压,不敢高声,三三两两赏玩珍奇,若遇到心仪之物,则驻足细看,在手中字帖儿上勾下,以备候选。

那些京内官员们,有的看到自家所出之物,便觉着跟这许多人陈列在一块儿,与有荣焉,不由点头微笑,另有彼此认得的,又心仪那宝物,便评头论足,互相吹捧。

一时间,我说你珍藏的王羲之的字帖儿难得,你说我吴道子的真迹更好……又都是些文官,出言引经据典,动辄“仰观宇宙之大,俯察品类之盛”,或“出新意于法度之中,寄妙理于豪放之外”……那些不知情的豪富们,只在旁伸头探颈地听,倒也算长了许多见识。

其中自有一人,却正是昔日在洢水河畔惊鸿一会的江南来客,名唤慕宁瑄的,因跟几个人一块儿而行,虽看过了无数珍奇,却也不动声色,只当走马看花儿,直到走到一处之时,才停下步子。

原来这一处,放着的是一枚金钗,虽也是做工精致,无以伦比,但此刻满场的奇珍委实太多,琳琅满目,又多是古来传下,很有来历的,因此这金子所制之物不免被众人忽视了。

慕宁瑄看了片刻,目光移动,望见旁边所标的小签儿,见写得是:御制宫阙美人金钗,应府所捐。

慕宁瑄挑眉,唇边微微带笑,怪不得此处没多少人围看……一则是金器,而来,既然是御制的东西,怎么好拿出来义卖呢?只怕也是没有人敢买的。

一念至此,慕宁瑄眼望着那个“应”字,忽地想起洢水河畔桃花林中,那娴静若一片轻云的女孩子……又哪里能想到,看似弱不禁风一般,竟是这偌大场合的起事之人,想她既然是主持之人,自然也不至于一样儿东西也不出,这满场里只有此物写着“应府”,必然便是她所有的了。

而那女孩儿,竟会拥有这御制之物,且还有胆量胸襟,拿出来义卖……倒果然是个不可貌相的了。

慕宁瑄眼睛看着,不由笑意更胜,正在此刻,身边儿忽地又多了一人。

慕宁瑄略抬眸,心中微惊,却见身边之人,着实金玉似的人物,更兼一身气质,凝重高贵,渊渟岳峙……他自然是认得的,当下拱手作揖:“唐尚书。”

唐毅正凝眸望着那一支金钗,闻言才抬眸,波澜不惊地转头看来,见了慕宁瑄,便也微微一笑:“原来是慕掌柜,向来可好?”

任凭慕宁瑄见多识广,对上他的目光,忍不住也有震撼之意,亏得他经南走北,自有一番阅历经验,便也笑道:“甚好,多赖记挂。”

寒暄两句,唐毅又扫一眼那金钗,因道:“慕掌柜也对这钗子有兴趣?”

慕宁瑄便也看向钗子,思忖道:“倒是做的精致,只不过是御用之物,如何也好拿出来义卖?”

唐毅沉默了会儿,才说:“既然公然地捐了出来,自然也是皇上首肯的了,绝不会有事。”

慕宁瑄“哦”了声,还要再说,心中猛地想到:这应府,指的当然是应怀真,这应怀真……却岂不正是唐毅的发妻?算来两个人才和离不多久罢?

只因唐毅是这样位高权重内敛深沉的人物,应怀真又看来年纪甚小,因此虽然明知此事,却一时没把两人往一处想。

慕宁瑄当即缄口,唐毅却从那钗子上将目光移开,又看向别处,因对慕宁瑄道:“慕掌柜,失陪。”

慕宁瑄拱手道:“唐尚书请。”唐毅轻轻点头,自去了。

如此看了半天,有意的买主都记下了欲要之物,均都落座,彼此寒暄,互通有无。

忽然一声净钟响,那神乐署的鼓台之上,便走出一个人来,身量高挑,仪态高雅,通身是一股雅致俊逸,正是户部尚书郭建仪。

郭建仪到了台上,念了一段致词,便叫底下将方才展出的宝物们依样取上来,按照起价开始,底下若有中意的,便自举手要价就是了。

慕宁瑄亦坐在众人中间,并不做声,只看众人出手,先前那王羲之的一副字,四十五万的价儿给山西一名巨贾拍了去,又见一个福寿镯,以三万两的价儿也给拍了去……旁边户部礼部众人,一一记录在册。

头一日的义卖,才有一半儿的宝物有了买主,却已经筹得了二百多万两银子。

天还未黄昏,外头已经传的满城风雨了。

应府之中,早也得了信儿,怀真听说,喜不自禁,这已经远胜她意料之中,全没想到当初只自己的一点想念,竟果然成了真,且做的如此之盛大隆重。

只因她看着郭建仪憔悴之色,又听应兰风说起外头的种种不宜,只是自恨她是个小女子罢了,力单势孤,哪里能帮得上什么……谁知道歪打正着的,竟果然做了一件正经能帮上忙的好事,因此整个人竟晕晕乎乎的,把那素日里的忧愁郁闷,都扫的精光了,晚上喜欢的一直过了子时才睡着。

忽地又想:“福寿镯都卖了三万两,姥姥知道了,还不知如何念佛的。只不知钗子到底会有几何呢……会不会有人来买?若是没有人买,岂不是有些出糗似的?”

原来因怀真起头要义卖,徐姥姥听闻,就把昔日怀真相送她的那福寿镯子也拿出来,道:“我们穷家出身,真没什么至宝之物,只这个……是昔日你得了的,你娘送给了我,我日夜不离身儿,如今你既然有这番心思,姥姥不管怎么样,也要为我的外孙女儿添点体面呢,这个就拿了出去罢!”

怀真跟李贤淑本不答应,毕竟是老人家心爱之物,然而徐姥姥一意如此,只说:“不许推让!也就当给我老人家积德了。”于是她们不敢违逆,才收了。

怀真思来想去,依稀听小瑾儿呢喃了几声,她忙起身看顾,见小孩咂了咂嘴,却又睡了过去。

此刻夜深人静,怀真凝视着小瑾儿的脸,从他那俊逸的眉眼之中,蓦地竟看出唐毅的影子,因想起那一日,两个人看着小瑾儿,评论小瑾儿到底像谁多些……

他轻笑带着温柔的声音,依稀还在耳畔。

不期然间,毫无预兆,方才那股巨大的喜悦被什么尖锐之物刺破了似的,再也不复存在。

怀真死死抓紧了胸口衣襟,一时竟无法呼吸,半晌才又平静下来,然而双眼却已经湿润了,忙暗自深吸了几口气,喝令自己不许再想,才终于慢慢地又把那汹涌之情压下,如此……翻来覆去,将近天明才终于睡着。

第二天,前往神乐署的人竟有增无减,只因昨儿买了的各位,便把宝物捧了回去,——有那些生性低调的,便珍敛秘藏起来。那些性情外露的,不免拿出来给众人观摩品评了一番,果然见是世间罕有的。

因此越发名声轰然了,因想着此事乃是难得一遇,除去稀世奇珍,且其中又有那御制之物……因此自然来的人越发多了。

众人落座之后,眼见又拍了一个青铜的四羊方鼎,一把逾百年的焦尾琴,一尊翡翠玉佛,吴道子的画作,平靖夫人曾用过的佩剑名剑龙渊……价格竟均都在三十万以上,自然更有一番轰动热闹。

正群情踊跃间,便有人捧了那枚宫阙美人金钗上来,起价却是八万两的银子。

只因此物是御制,又不是那种历经千百年的珍器重宝,因此底下一时没有人敢出手。

礼部主持之人问了一遍,良久,才有一人举手加了一万,除此之外,再无人声,众人都窃窃私语。

慕宁瑄抱臂而坐,眼前却出现那桃花林中,对面而坐的女孩子,她只顾垂眸仿佛出神似的,那般杏脸桃腮,星眸樱唇……竟如画中人物,虽在眼前,却太过清浥灵秀,竟给人远在天边之感,春风拂过,桃花瓣自她面前抚落,仿佛是桃花有情,要将她眉尖悒郁之意抚平……

慕宁瑄缓缓道:“十万。”

顿时之间,满场一片倒吸冷气之声,旁边殿内也有一人,闻声便皱皱眉,踱步出来相看。

先前那报价之人有些迟疑,转过头来,看了看偏殿处,半晌,才又试着举手……

慕宁瑄淡淡道:“三十万。”

这会儿场中众人已经哗然,都纷纷看向慕宁瑄,有那些南边儿的客人认得,倒也无妨,北边的客人多半不大相识,因交头接耳打听他的身份。

连台上礼部司礼之人也有些怔然,郭建仪放眼看向场中,忽地看到那原先报价的人正望向偏殿处,郭建仪目光一转,顺势便看见那道熟悉的影子,正站在彼处,拧眉似有些微恼。

郭建仪只看了一眼,心中转动,顿时便明白过来,忙不动声色后退一步,便唤了一名手底下的人来,略吩咐了两句。

那人面露诧异之色,却也忙领命去了。

正在此刻,那人也又报价,果不其然,慕宁瑄又加十万,顿时之间,无人再敢出声了,那偏殿旁之人已微微眯起双眸。

谁知就在这会子,有个人慢吞吞道:“四十万……”

鸦雀无声,此刻众人的目光都齐刷刷地落在慕宁瑄的身上,却见他淡淡道:“八十万。”

话音刚落,只听“咕咚”一声,不知是谁坐不住椅子,竟直摔了出去!然而无人留意,众人均都被这云淡风轻的八十万震晕了。

礼部的主持人也是目瞪口呆,半晌不能言语,偌大的神乐殿内,鸦默雀静。

只郭建仪在旁站着,却见偏殿处那人再站不住,一拂衣袖,转身去了。

郭建仪见状,唇边一挑,竟露出一抹笑意,却又低低咳嗽了声。那主持人听闻,才惊醒过来,忙敲定。

这一日,除了那半人高的翡翠玉佛被一名居士以百万价格请去,贡献在五台山寺中外,只有这一枚金钗的价格最高了。

怀真正在应府之中,默默寻思那钗子到底会落在谁人手上,又是价值几何,而本府那在神乐署外等着打听消息的小厮听了,几乎不信,又催着问了几次,才总算确凿无疑了,当下发疯似的奔回应府,入内说了。

怀真听闻后,也几乎晕了过去,又忙问那小厮:“你说多少?”

那小厮跪在地上,此刻仍是心潮澎湃的,道:“小的也怕出错,又叫人问了几遭儿,又拦着户部的一位爷亲问了,的的确确是八十万两银子没有错儿!”

怀真掩口不能做声儿,惊疑难明。

应玉在旁大笑,又问道:“这是谁这么阔绰?又这么识货?”

小厮说道:“是个姓慕的,听闻是江南来的客人……”

怀真兀自头脑昏沉,并没反应过来,正呆呆怔怔地,却见骋荣公主从外而来,见了她,便笑道:“好了,你总算该放心了?你的那钗子,给慕宁瑄慕掌柜买了去,他倒也真难得,竟一口咬了八十万,再没有人敢跟他争的了。”

怀真这才回过神儿来,应玉也忙问:“公主所说的,可是慕叔叔?”

骋荣公主笑道:“可不正是他么?除了他,又还有谁这样能为了所好,挥金如土的呢。”

应玉笑道:“我只知道慕叔叔了不得,却哪里想到他这样有钱的?”

骋荣公主道:“江南最有名的十家织造院,他就有五家,若说他有多少钱,只怕金山银山罢了。”

应玉道:“这可奇了,我父亲也算跟慕叔叔是交情不错的,我竟不如公主知道的分明呢。”

骋荣道:“正因为我不是舜人,故而才更要把这些人的来历底细知道清楚呢。”

两个人说了会儿,见怀真不言语,骋荣便道:“今儿跟昨儿的银子加起来,足也有六百万多了,只怕够户部使用的了,怀真你可喜欢?”

怀真方握着脸儿,低低道:“哪里是一个喜欢能说得的,我如今还只觉得如在梦中呢。”

应玉道:“这个简单,我拧你一下子,你就知道是不是做梦了。”说着,便作势要拧她,怀真忙躲了,笑道:“好姐姐,别闹。”

忽然李贤淑因听说了这消息,也疯一样从外而来,因见怀真这样欢喜,便道:“果然是那支钗子卖了八十万么?哎呀,阿弥陀佛……你到底是哪儿得来的那样儿了不得的钗子?”

怀真原本并没仔细说那钗子的来历,因是金子的,李贤淑倒也并没多问,只以为是平靖夫人或者唐夫人等给的,只听了这价格才大吃一惊。

怀真便笑道:“娘又问什么?横竖已经不归咱们了。”

李贤淑又惊又笑,捶胸道:“我只以为你外祖母已经是够毁家舍业的了,白把个福寿镯子又拿出去……舍了三万两银子,如今没想到,这全天底下最能毁家舍业的在这儿呢!”便抬手在怀真额头上用力点了一下。

怀真顺势抱住她的手臂,便撒娇笑道:“我好歹帮了爹跟小表舅的忙儿呢!娘也不夸我一声儿。”

李贤淑见她复露出小女孩儿的娇憨之态来,她原本也不是真责怪,此刻心中更是怜爱疼惜起来,便道:“夸你什么?夸你懂事呢,还是夸你毁家舍业?”自个儿说着,也倒是忍不住笑了起来。

内眷们凑在一块儿,喜喜欢欢,李贤淑便又留骋荣公主用饭,如此眼见便到了正午,忽然门上来报说道:“大人跟一位姓慕的爷们儿回府来了。”

众人闻言,商议了会子,都知道是慕宁瑄了,却也不以为意,独骋荣公主道:“我倒是想见见慕掌柜,问问他,怎竟这般识货呢?”

应玉道:“慕叔叔走南闯北,见过多少稀世宝物,自然知道这是好的。不然,以他的眼光,怎么那么多的宝物不许挑选,偏要这个呢?”

怀真只顾喜欢,便听着她们说罢了,也不理论。

下午时候,骋荣跟应玉便相继还家去了。

应兰风送了慕宁瑄,因部内另还有事,只进来探了一头,见怀真容光焕发,便点头叹道:“小丫头片子,真给你做成了事儿了。”

怀真仰头望着道:“爹,真的使得么?这样一来小表舅是不是也不至于那样为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