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去应兰风有封号外,怀真也另有封,且是太上皇亲给拟的,竟是“永平郡主”。虽犯了赵永慕的忌,但自也是太上皇一片眷顾之心,或许也是故意如此,以示殊荣之意。

这段日子来怀真在宫中,便时常跟敏丽和应含烟相见,三个人一路历经风雨,却比先前越发好了,数日来说了无限体己话。

且说怀真随那小太监前往静妃宫中,彼此相见了,敏丽打量着她,便叹道:“忙碌了这许多日子,见你又消瘦了,今儿好歹回去,也能好生歇息歇息。”

怀真道:“我自来就是这样,姐姐又不是不知。”虽然如今她恢复了身份,但彼此之间,却仍是如昔日一样称呼。

敏丽握着她的手,便叮嘱说道:“我方才叫人拿了些补品等物,待会儿你便带回去,叫人给你收拾着每日用一些,可万别大意亏待了身子。”

怀真道:“多谢姐姐。知道了。”

敏丽眼望着怀真,实则她心底想说的并不是这些,然而连日来想出口,又不知从何说起,可若不说,怀真便自出宫去了。

敏丽便问道:“你别怪我多嘴,我只是难以放心……你跟哥哥,到底……有没有什么打算?”

怀真微睁双眸,对上敏丽探询的双眸,却竟不知怎么回答好。

当日在唐府内,唐毅曾说过复合等的话,然而只因近来事多,彼此之间连相见一面儿都不得,这话竟也不知如何了。

且听敏丽的意思,唐毅并没有把这话同敏丽提起,因此怀真心头竟有些沉沉浮浮。

自从镇抚司事发之后,唐毅并不曾再去过应府,怀真自然知道他公务缠身,不得闲暇,何况应兰风认祖归宗,礼部又有一番忙碌,再加上太上皇之事,一应大礼,不可出任何纰漏,先前给各国发那讣赦书后,近来,那些距离近一些的詹民、新罗、南越等国也纷纷派了陈慰使上京,自然又有一番周旋。

何况除了礼部之事,只怕仍还有许多别的事务让他不得分神他顾。

此刻听敏丽又问,怀真心中一惊之下,便微微一笑道:“又有什么打算呢,如今这会子……兵荒马乱的,谁有心去想那些事。”

敏丽打量着她,见她脸色微白,比先前才嫁到唐府之时……更憔悴的不成个样儿,难道只是因太上皇殡天一事?敏丽从来最是怜惜她,如今更是不忍,便道:“你且听我的,不管别的如何,只对自己好一些才是正经的。”

怀真笑说:“这是自然,我何尝亏待过自个儿呢。倒是姐姐,何必叮嘱我,我又不似你这般……你只管照料好你跟小皇子罢了。”

敏丽心底本有些痛,听了她这话,又觉得笑:“怎知道是个小皇子了?”

怀真道:“我猜的便是。”

敏丽静静看她片刻,便张手过去,将怀真轻轻抱了抱,说道:“我真恨自个儿不是个男人……不然,哪里就把你空抛在这里了。”

怀真本好端端地,听了这一句,却禁不住眼眶发红,眼中就湿润了,忙举起衣袖拭去,才笑道:“这都是什么时候了,还说这样的话呢?”

敏丽也红着眼,闻言一笑,才将她缓缓放开。

此刻,宫女领着宝殊进来,小孩儿已经能满地乱走了,见了怀真,便上前来靠着,口中竟唤道:“舅妈。”

怀真一笑,将他揽住,却对敏丽道:“不可教世子这样唤我……若给人听了,像是什么呢?”

敏丽笑道:“是他自个儿愿意这样叫的。”因又问道:“再过两个月,小瑾儿也要一岁了,可会说话了?”

怀真笑道:“哪里就这样快了,只怕还有的等呢。”两个人又略说了会子,敏丽才放了怀真自去。

出了寝殿,太监在头前引路,便送怀真出宫去。

正转出宫道,忽抬头看见前方,殿阁之下,竟走来数人,俱是朝臣,一应鲜明服色。

然而最醒目的却是在前那人,威仪天生,宝相庄严,通身纤尘不染,双眸七情淡然,被众人簇拥当中,正往那金銮殿而去。

怀真遥遥看见,目睹那冰雪晓星似的容色,竟无端有些窒息之感。

这些日子来,虽经常出入宫中,却极少跟唐毅照面,只想不到在此不期而遇,本觉着是极熟悉亲近的人,这样远远地一眼,这种种疏隔之感,却仿佛不认得了似的。

一念意动,几乎就想走上前去,却明知不可为。

怀真只怔怔地眼望着唐毅,然而眼前风动云飞,殿阁嵯峨,他大步流星仪态潇洒,却浑然不曾看见她在此处,只仍目不斜视身端行正地,同那几名大臣拾级而上,直往金銮殿而去了。

倒是头前的小太监看见了,因笑道:“今儿唐尚书大人是领着詹民国的几个使者来拜见皇上呢……”回头时候,却见怀真垂着头,仿佛并没看见什么。

那小太监想到两人之事,当下也不言语了。

话说怀真出了宫,自乘车回府,走到半路,心中一动,思来想去良久,便吩咐道:“去唐府。”

笑荷跟夜雪在旁听了,不免诧异:和离之后,除了那一次军器局之事,这还是怀真头一次主动说要去唐府的。

只因身为皇族眷属,比寻常的官员内眷们更要尽心尽孝的,是以这段日子来,怀真同李贤淑仍按时入宫,反是唐夫人得了些闲,因担忧家中无人照料小瑾儿,便把他接去了唐府。

马车停在唐府跟前儿,怀真下车,抬头看一眼头顶那匾额,通身竟有些微微地战栗之感,门口小厮们见了她,知道今日是不同往日,都忙行礼,有人便飞奔入内,只报“永平郡主来到”。

怀真竭力自制,只做若无其事之态,缓步往内而去,一边儿微微抬眸,这昔日何等熟悉的亭台殿阁,这会子看来,心中却竟不知是何滋味。

将到内宅之时,便见唐夫人带着几个丫头迎了出来,怀真上前,还欲行礼,已经给唐夫人搀扶住了,因说道:“快进来,正好儿小瑾儿又不安分呢,只我竟有些走不开……”

怀真不解,唐夫人搀着她的手臂,因小声说道:“你进去就知道了……却果然是家家有本难念的经了。”

当下便进了内宅,来至唐夫人的上房,就见有个人迎了出来,因行礼道:“见过郡主。”

怀真一看,却见跟前儿之人,竟然是林明慧。此刻怀真还以为明慧只是来探望唐夫人的,便忙道:“少奶奶何必多礼。”

这会儿,里头凌霄便跑出来,见了怀真,便喜喜欢欢地到了跟前儿,仍唤道:“婶婶!”

有一段日子不见了,凌霄竟又长了许多,怀真见他比先前越发出落,也更加可爱,便抱住了他。

这会儿唐夫人就叫奶母把小瑾儿抱了出来,随着出来的,却还有个一个小娃儿,已经能在地上乱走了,却是凌云。

三个孩子凑在一块儿,这厅内便显得格外热闹,怀真接了小瑾儿抱过来,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心底那一抹惶然便不翼而飞,因笑道:“好生热闹……先前凌云可是在跟小瑾儿玩耍呢?”

唐夫人笑道:“可不是?凌霄凌云都喜欢小瑾儿,总守着小瑾儿不肯离开呢!”

怀真十分喜欢,低头看看凌家两兄弟,又笑问林明慧道:“少奶奶是几时来的?”

林明慧听闻,便低下头道:“昨儿便来了。”

怀真一怔,唐夫人在旁咳嗽了声,却道:“但凡过日子,哪里少得了言差语错的?你们毕竟年轻气盛……拌个嘴就当是天塌下来一样,岂不知以后还得在一块儿过日子?”

唐夫人话虽是说林明慧,却未尝不也是说给怀真听的。

怀真听了,知道林明慧大概跟凌景深有些拌了嘴,才来到唐府。怀真便笑不答话,凌霄跟凌云两个,一左一右在她身边儿,时而看她,时而看她怀中的小瑾儿,如两只好奇的小雀儿。

却听林明慧道:“这一次只怕不是拌嘴,若不是我没了娘家可回,也不敢来打扰太太跟哥哥。”说着,竟落下泪来,又怕给凌霄凌云看见,便忙转开头去。

凌云年纪小,倒也罢了,凌霄却看得清楚,当下走回林明慧身边儿,拉着她的衣袖道:“娘……”

明慧早拭了泪,回头看看凌霄,便说道:“霄儿,你带着凌云到外头玩儿去。待会儿再回来。”

凌霄虽不舍得怀真,然而毕竟母亲这样吩咐,于是只好牵住凌云的手,拉着他出了门。

林明慧因见两个孩子都出去了,才低声又道:“太太昨儿问我到底怎么了,我也不敢说……今儿怀真也来了,索性我便说了。”

唐夫人跟怀真对视一眼,便只听着。林明慧又道:“前些日子镇抚司内闹出事来,死了多少人……其中有一个,原本是个青楼女子,我们那位爷,把人隆重殓了倒也罢了,横竖……尽了昔日的情分,不算他十分的无情,然而他竟还要把灵位迎进家庙,这却是何等的荒谬不像话?此事我自然是不能答应,然而却拗不过他,反被他说了几句。我们家里的太太听说了,也气的不成,然而太太竟不敢多说他,却只是痛骂我不会管家理事……”

怀真虽也隐约听说镇抚司内死了个女子……却并不知胭脂跟凌景深之事,不觉听得怔住了。

唐夫人听了道:“怎么太太竟是这样糊涂呢?不过她大概也是没法儿,气狠了……说你几句,你且不必放在心上,毕竟是长辈。”说了这一句,又道:“景深倒是的确有些不成体统,怎么竟把那样的女子放在家庙里呢,怪不得你恼了他。”

林明慧低头垂泪,唐夫人叹道:“只是你就这样儿带着凌霄凌云出来,只怕他们在家里也是着急的……不过倒也好,你且自在住上两日,晾晾景深也是该的,免得他以为你没了娘家,竟是无处可去似的了。”

林明慧听了这话,泪落得更急,竟哽咽出声。

怀真见状,也觉不忍,便安抚道:“少奶奶不必过于伤心,留神眼睛哭肿了,给凌霄凌云看出来。”

明慧闻言,才渐渐止住了,因她哭了一场,又见怀真才回来……只怕跟唐夫人有些话私底下说,因此她便借口洗漱,自退了出来。

明慧去后,唐夫人才又叹道:“明慧原本是那样爽利的女孩儿,这会子竟像是个受气的小媳妇子了。我看着也怪不忍的,可惜她父亲去的早……倘若还活着,以林大人的脾气,哪里会忍得了呢?”

怀真也自感触,道:“正如太太所说,幸而并没什么大事,不过言差语错罢了,待气消了也就罢了。”

唐夫人连连点头,却又对怀真道:“你既对别人家的事儿看的这样透,怎么却偏看不透自个儿身上的事儿呢?”

怀真笑道:“太太怎么又说我了?”

唐夫人欲言又止,正这会儿,见凌霄牵着凌云从门口进来,见林明慧不在,便问。

怀真见这两兄弟玉雪可爱,便招他们到跟前儿,因说道:“别急,你们娘进内洗脸去了,你们乖乖在这儿等着。”

两个孩子一块儿点头,凌霄问道:“婶婶,娘如何又哭了呢?”

怀真不知如何回答,正犹豫着,凌霄忽然问道:“是不是坏人也欺负娘了?”

怀真一怔,便摸摸他的头道:“霄儿说什么坏人呢?”此刻,忽地想到上回……凌霄仿佛也隐约提过,说什么坏人对凌云不好……

凌霄见问,看看凌云,忽然踮起脚来,便贴在怀真耳畔说了一句。

怀真脸上的笑便敛了,直直地看着凌霄问:“霄儿说的……可是真的?”

凌霄点点头,道:“在家里的时候,娘一直叫我看着凌云。”

凌云此刻也不怎么懂事,只仍探头探脑地望着小瑾儿……怀真看着他懵懂的双眼,震惊之余,一时心中极为难受。

唐夫人因在旁边,却并没听见凌霄说什么,只笑问:“你们娘俩儿竟说体己话呢?霄儿说什么,也跟我说说如何?”

凌霄只看怀真,仿佛想听她的意思,怀真勉强笑道:“其实没什么……都是孩子气的话,太太不必问。”

凌霄年纪虽小,人却十分机敏,见怀真这样,他就低下头去。

唐夫人闻听,也不再追问。

片刻功夫,林明慧洗漱整理妥当,才又回来,仍是闲话说笑,并不再提那些不快之事,怀真细看她举止神情,心底却想着凌霄方才那一句话。

原来凌霄在她耳畔说的是:“府里有坏人,拿针扎凌云呢!”

怀真听了此话,瞬间就仿佛有人也拿着针扎了自己一下似的,着实又惊又痛。——试想凌霄人虽小却机灵,自不会随意编造什么谎言,何况从上回开始他就这样说……

然而这毕竟是凌府的事,外人不好插手,何苦林明慧并不似是个软弱可欺之人,总不会一味坐以待毙……

可心里虽然这样想,望着凌云软软糯糯的模样,又看看凌霄……她毕竟是当母亲的,竟无法可想有人竟如此狠心,会对这样的好孩子下那般毒手。

若对方不是林明慧而是别人,怀真只怕也立刻就要当面相问……可是昔日跟林明慧曾有些过往,一直到如今,彼此也无法敞开心结,因此这些敏感之事,等闲又哪里好出口?若她知道是好意倒也罢了,倘若另有别的什么心思……岂非另生枝节?

何况此乃凌府家事,林明慧大概也不愿别人知道,不然的话方才当着唐夫人的面儿,为何不提此事?

因此怀真便忍住欲问之心,只毕竟不放心,竟瞅了个空子,便拉住凌霄到那无人处,低低嘱咐说道:“霄儿以后回了府,且记得一定要机灵些,倘若还有人这样对你或者凌云使坏,你……就去告诉你二叔,让你二叔给你们做主,记住了?”

凌霄睁大双眼看着她,迟疑说道:“娘不许我告诉别的人。”

怀真摇摇头,握着凌霄的肩膀道:“霄儿听话,只偷偷记着婶婶的话,你二叔不会害你们……若知道了,一定会处置坏人,保护好你们。”

原来怀真自忖,既然有人这样毒心,且看林明慧的行径,竟像是制不住那些人似的……怀真因见识过清妍公主的性情,倒有些明白凌府内的暗涌是怎么回事。

可不管如何,对孩子动手都是绝不能容忍的,凌绝那人虽冷,可却是真心疼爱两个侄子,若知道此事,他出面儿干涉,自会一劳永逸。

凌霄仔细看了怀真半晌,终于点头道:“我听婶婶的。”

午后,怀真因见时候不早,便告辞欲回府,唐夫人因见她亲来了,知道她惦记小瑾儿,唐夫人又因守了小瑾儿数日,何况此刻凌霄凌云两兄弟也在,于是便叫怀真抱了小瑾儿回去,又让奶母等跟随。

林明慧便抱着凌云,同唐夫人一起,一直送到二门上,才了止步。凌霄兀自牵着怀真衣角不放,被百般哄劝,才终于恋恋不舍地松开手儿。

话说怀真自同丫鬟们往外而行,不料才走到门房处,便听到有人在里说道:“听说咱们爷后日就要出京往海疆去,也不知真假……”

怀真猛然听了这一句,只觉得心神飘忽,竟不知是怎么出了唐府的。

如此上了车,不知是因听凌霄说了那些可怖之事,还是连日内出入皇宫太过劳累,或者是马车有些颠簸,心中竟大不受用,隐隐地有些翻涌之意。

第343章

话说怀真回到应府,李贤淑听说外孙儿回来了,便已忙不迭地走了出来,正小瑾儿醒了,竟不肯被抱着,只牵着怀真的手便在地上蹒跚地走,因毕竟还小,便只是小心翼翼颤巍巍地挪动着,走不两步,便要在地上乱爬。

怀真只得忍笑,留神将他拉住,小瑾儿倒是格外高兴,仰头看着怀真,咯咯地笑个不住。

李贤淑迎了上来,不由分说一把便将小瑾儿抱了去,又对怀真道:“如何不抱着他,这般嫩胳膊嫩腿儿的,磕碰了可怎么是好?”

怀真道:“他自个儿非要挣下来玩的。”

李贤淑笑,把小瑾儿脸上亲了两口:“我的宝贝外孙儿还小着呢,就这样能耐了呢?”又问怀真:“我见你总不回来,派人去打听,才知道你过去唐府了,怎么,是想小瑾儿了?”

怀真道:“顺路去看了看太太。”

李贤淑扫她一眼,笑道:“去看亲家太太倒是寻常,只怕你去看别的。”

怀真不理会,将到后院,忽地问李贤淑道:“前儿哥哥跟嫂子是怎么了?”

原来自打圣上降旨,恢复了应兰风的身份之后,韦氏一家自然也听闻了,然而彼时韦氏因跟应佩吵了嘴,一时不忿便回到家中,谁成想竟会有此事……

韦氏乍惊乍喜,虽是一心想要回府,怎奈这回不似上次应兰风入狱放出的情形,因跟应佩有些吵翻了,不免落不下脸来。

应府之中,李贤淑因不知缘故,只以为她又回家住几日罢了,还想打发人去叫回来,不料应佩只是拦着,且对李贤淑道:“母亲不必理会她。咱们做人太好了些,未免让人觉着是应当的。”

李贤淑这才信了是口角,便问缘故。

应佩道:“当初觉着她性子直爽,有些像是母亲,这才跟他家定了,不料她倒的确是心直口快,只不过竟大不懂体恤人,凡事只以自己为上。这回她既然想闹,且也由得她去,随她罢了,只别去请,没得更纵容了。”

李贤淑见应佩如此说,虽想息事宁人,可应佩素来不发脾气,这一次如此,只怕是给怄的急了,她当母亲的,却不大好硬拗,于是便果然听了应佩的话。

韦氏在家中耐着性子等候,本还以为府中会有人来相请,不料一连多日不见人,未免心中着急,且那府里有这样的大事,她竟不在那府中,韦府众人看着,也有些不大像话,私底下已经有些闲言闲语地露出来了。

韦氏见状,又怕果然应佩恼了,倘若真的一纸休书下来,那可如何是好?因此少不得觍颜又回到府中。

亏得李贤淑不肯插手他们夫妻之事,见她回来,面目也是平常,彼时怀真也并不知道他们口角,依旧和言语色地相待。

只有应佩,那眉眼里透出几分冷意来,韦氏见状,心中又恼,又有些后悔,自忖自个儿做的果然是有些过了……不然以应佩的性子,等闲哪里肯跟人如此怄气?何况如今家世又不同了。

于是私底下,便同应佩说了几句好话,道:“我不过是一时想不开,你何必真跟我动怒?当初老爷出事,我心中自也着急,虽然并没跟你提起,然而那会子我回娘家,何尝没有求父亲帮忙?只是他们不肯插手,我也没有法子……又不好跟你说,心里自然也窝火,那阵子才跟你吵了几句。”

应佩听了,不答。韦氏又道:“我的确是有些妇人之见,目光短浅之处,你只宽容体谅些如何?好歹我嫁了你这两年多,又有了馨儿,你纵然不看在我的面上,也看在馨儿面上。”

应佩这才说道:“你好提馨儿?你是她的母亲,她将来会是什么出息,只看你就知道了。你若是不好,馨儿自然也会有样学样,先前你对妹妹是什么模样,对家里又是什么模样,将来馨儿若也如你一般,又怎么说?我岂不是养出个冤家来了?”

应佩拧眉又道:“何况我先前哪里不宽容体谅了?前日,本就是想跟你说父亲身世之事,不料你出口便伤人,竟说我跟妹妹鬼鬼祟祟,又百般怨念,你且自己寻思,你所做的这些,一件件戳心,竟叫人怎么体谅?”

韦氏见他疾言厉色地,便低了头,应佩顿了顿,道:“一日夫妻百日恩,我是什么样的性情,你应该知道,你嫁了过来,合家可曾薄待过你?都当你是自家人罢了。对我而言,纵然你有什么别的不好,然若是孝顺父母,疼惜妹子,就算再多不好,我也自体谅宽容得,可若是薄待家人,罔顾亲情,就不必怪我翻脸了。”

韦氏听了,又愧又是委屈,便哭起来,里头的大姐儿正在睡,听了母亲哭声,不知如何,便也哭了,因此底下的丫鬟婆子们传说出去,怀真才知道。

李贤淑见怀真问,不愿她为此操心,便说道:“无非是些口角罢了,年轻小两口都是这样,岂不见在泰州那会儿,三天两头地我也跟你爹争吵?”

怀真便笑道:“我并不记得有这种事。”

李贤淑白了她一眼:“那是因我气来的快,也消得快,难道要认真跟你爹恼不成?”

怀真道:“很是,都是娘胸怀宽广,我们都不及的。”

李贤淑得意笑道:“鬼丫头,哄你娘呢。”两个人说说笑笑,自进内宅去了。

且说因应兰风恢复身份,在京中地位,自然跟先前更加不同了。赵永慕本要赐给他一座新宅子,应兰风道:“臣家里并没多少人,何况是刚迁的宅子,很不用再更换。”因此才罢休,只换了匾额罢了。

京中别的人家倒也罢了,只说应公府……却委实的有些尴尬,虽说皇帝并未追究皇子怎会落在他们府中之事——实则赵永慕跟成帝早就知道,毕竟有个“招财”在,而最近镇抚司内那一场,因此才略见尘埃落定,——应府众人起初大为惶恐了一阵儿,生怕降下罪来。

不料此事竟轻轻揭过了,因此众人才都松了口气,然而接下来……

先前因都当应兰风是个不起眼儿的庶出,且性情又跟府内众人格格不入的,因此纵然应兰风后来升了尚书,公府内却多方针对,并不认真放在眼里,故而应兰风轻易便分家出去另住,后来又出了诏狱那件事,应家一则庆幸早就分家,二来,却更是恨不得同他撕捋开来,竟是半点儿不沾边才好。

纵然应兰风后来无罪脱出,官复原职,应家众人也并不如何过来巴结,他们倒不是不想跟堂堂地工部尚书大人沾边儿,只是毕竟应兰风不管再如何了得,他也始终都是“应”家的人,但凡逢年过节,老太君跟应爵爷应夫人等生日之类,应兰风一家子也都仍旧要乖乖地回来请安见礼,仍也可以受他们指使。

谁知道令人无法置信的是,应兰风竟是皇子,若不是圣旨传下,只怕应家人先要大怒起来,如此一道圣旨不容分说地昭告天下,应公府内众人均目瞪口呆,如疯如狂了。

应老太君跟应夫人双双撑不住,一个厥了过去,一个呆若木鸡,后来众人终究回过神来,应老太君先是哭天抢地,把应爵爷叫了来,指着先大骂了一阵儿,又把应夫人叫来,也大骂道:“瞎了眼迷了心的,这内宅里的事儿先前不都是你操管着么?如何竟弄出这种偷梁换柱的丑事来,你们竟一点儿也不知道的!”一时也忘了忌惮,只顾大骂。

应夫人也是有苦说不出,只道:“当初那姨娘生产……我并不在场的,谁知道竟会有这种事?”那姨娘本就是个不受宠的,并没有人格外关心,只派了一个稳婆去已经算是极不错的了,又哪里会照顾的那样妥帖严密?

应老太君却也知道事已至此,再如何痛斥也是无济于事,倘若不是圣旨所传,还能压下,如今板上钉钉了,应老太君想到先前所作所为……心中懊悔之极!

然而谁又能想到,那样不起眼儿的一个庶子,竟是落在鸡窝里的凤凰?何况先前仗着他是应家的人,若有不如意,还可以拿出长辈的威风来压制,如今……人家已经是堂堂地王爷了,又哪里轮得到他们说一句重口,非但不能,连疏远都不敢……倒还要费心去笼络巴结的好。

只因应家到了这一代,已经露出颓势来,原本还仗着宫内有个应含烟,可如今太上皇殁了,含烟也不过是个有名无实的太妃而已,又有何用?而他们先前的所作所为,却也多有亏心对不住应兰风一家之处……倘若应兰风想要报复的话……要毁掉应家,当真是易如反掌。

此刻想来,当日做过多少亏心昧德之举,如今竟就有多少惶恐忧心之事,应老太君因撑不过,竟也病了。

应爵爷吃了这一记闷棍,无法,仗着应竹韵先前跟应兰风交情好,便打发他去探听消息。这一会子,也只有应竹韵能跟应兰风说得上话了,这还的亏是应玉的关系……

然而应竹韵虽然也为此事震惊,可他却毕竟懂得应兰风的为人性情,知道应兰风不是那种睚眦必报、气量狭窄之人,见父兄这样惶恐担忧,内宅中又是这般恐惧不堪,他反觉着好笑,暗中寻思:“为人果然不能做亏心事的,当初我虽对哥哥另眼相看,却只欣赏他的为人、知道他官场上必有一番作为罢了,如何能想到……原来竟是正经儿的凤子龙孙呢,怪不得我见他素来的形容举止,跟家中的子弟大不相同,原来果然便是鸡窝里飞出了金凤凰。”

应竹韵又笑又叹,不免过府相叙,却见应兰风虽然换了服色,然而言谈举止,对待他的种种态度,竟仍是如昔日一样的,果然仍是一派的宠辱不惊,光明磊落。

相比较而言,府内众人的举止,真真儿的应了那一句话——君子坦荡荡,小人长戚戚。不提。

话说这一日,怀真便来到李府,探望应玉跟狗娃儿,先前徐姥姥同李舅妈来陪了应玉住过一阵儿,才回幽县不久,怀真因怕应玉孤单,便得闲来见。

狗娃儿如今已经能满地乱跑,话也说的越发流利了,见了小瑾儿,便喜喜欢欢拉着玩耍,两个小娃儿倒是投契。怀真跟应玉两个也自在说了半晌话,中午又留了吃饭。

午后,两个孩子因玩的累了,便都睡了,狗娃因喜欢小瑾儿,竟也不舍的离开他,只抱着睡了。

怀真跟应玉两个,在外间的炕上歪了会儿,忽然听应玉笑了声,怀真因问缘故,应玉道:“我不过是才又想起来,前几日公府内忽然派人来叫我回去……我不得不回,只回去了,你当他们是何意?”

怀真道:“我又如何知道?你且别卖关子,爱说便说。”

应玉笑道:“他们竟是让我多往你们王府走走,探听探听消息,看那个意思,是怕你们对他们不利呢。”

怀真寻思了会儿,便也笑起来,道:“难道谁有空去记挂着要做坏事不成,果然好笑的很。”

应玉道:“这便是心虚之故罢了。想当初你父王出事,他们恨不得连我都不认,如今倒好,活该。”

怀真道:“你别口利不饶人的,且由得他们去就是了。咱们只是不理。”

应玉点点头,起身往内张望了一会儿,见两个孩子仍在安稳睡着,应玉才又低低道:“话说回来,你别怪我多嘴,你跟唐大人,如今怎么样了?”

怀真闻听,面上的笑便慢慢敛了,说道:“我……我不知道。”

应玉忙问缘故,怀真因跟她是无话不谈的,就迟疑着说道:“我真个儿不知道,先前,军器局出事后……那回在唐府里见了,他说了要复合的……后来……就没有消息了。”

应玉想了想,道:“莫不是因为你如今是郡主娘娘了,故而他有些犯难?另外……因太上皇殁了的缘故,三个月不能论嫁娶,只怕也是因此而耽搁了?”

这段日子来,怀真每每思量,应玉此刻所说的她自然也想到了,因心里一宽,便抿嘴笑说:“我也是这样想过……只是,近来他、他也少去府里了……不知何故。竟像是比先前更生疏了。”

应玉道:“如今你们府内是王府了,自然更不同往日,何况我听闻近来礼部忙着迎接那各国来的陈慰使、进香使等,着实是忙碌不堪……”

怀真点了点头:“罢了,慢慢再看就是了。”

应玉看着她似忧似喜的神情。忽然捂着嘴笑。

怀真问道:“你又笑个什么?”

应玉说道:“我只是笑,这唐大人倒是一派稳重,莫非是吃定了你仍是他的不成?可据我所知,小表舅那边儿,可仍是亲切的很呢。倘若我是唐大人,早先把你弄回府里了,哪里就能把媳妇跟儿子都扔在外头呢,这也忒心大,果然不是寻常之人。”

怀真抓了一把散果等物,便掷向应玉,啐道:“又瞎说了。”

应玉道:“虽是玩笑话,却也有几分正经,叫我看,小表舅也是极不错的,倒是比唐大人更宜家宜室,至少,小表舅不必似唐大人一般、动辄四面各国的外放,半年数月的不着家呢?”

怀真垂了眸子,一声不响。两个人正说着,外头有丫鬟来报,道:“奶奶,二爷来了。”

应玉听了,知道是李准来了,怀真也自一喜,两个人便忙起身端坐。

果然不多时,李准大步进来,规规矩矩向着两个人都行了礼。

前日李准自尚武堂被选了进军中去,徐姥姥李舅妈等自然是不大舍得,生怕他跟李霍一样,若有个三长两短可如何是好,奈何李准一心要学哥哥,立志从军报国,家中众人不忍硬拗着孩子,何况徐姥姥也是个通情达理的,因此便竟许了李准入伍。

只因李霍速素来为人最好,性情豪爽,又是个不折不扣的英雄,因此军中多有他的旧时相识,大家知道李准是李霍之弟,自然也格外照拂他。

李准在京外大营操练,但凡得闲,便会来京,去王府拜会、并探望应玉跟狗娃。

怀真跟应玉见了李准,见他意气风发、少年英武的,且因军中历练,那气质越发坚毅了,眉宇中依稀有李霍之风,两人都很是欣慰,便嘘寒问暖,打听他军中如何等等。

李准一一都说明了,只叫她们安心,又道:“我先去王府,拜见了姑姑姑父、以及表哥等,见大家都甚好,我也就放心了。”

怀真笑对应玉道:“你瞧瞧他,越发长大了,先前我在幽县住的时候,他还满院子乱跑,撵狗撵鸡的呢,如今竟是这样出息了。”

李准闻言,又有些不好意思,抬手摸了摸后脑勺。

应玉眼尖,便看见他手腕上露出一块红红的来,忙说:“手上怎么了?哪里弄伤了?”

李准忙缩手,道:“不碍事。”

应玉喝他到跟前儿,把袖子撸起来,果然见手肘上一块儿通红的伤,怀真一眼看见,也吃了一惊,问道:“是怎么伤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