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真啼笑皆非,握拳轻轻捶了他一下,道:“他才几岁呢?说的这样郑重其事,难道明儿便要去考状元了不成?”

唐毅摇头道:“五岁已很不算小了,故而我昨儿也说了,也该开始教他习武了,到时候越发要吃些苦,你可不许心疼。”

怀真听了此话,早已经心疼起来,便握着唐毅手臂问道:“要如何吃苦呢?”

唐毅一笑,把她搂入怀中道:“罢了,你不必管这些,横竖也是为了儿子好呢。”

怀真知道他自有章法,虽心疼儿子,却也无法,便只叹了两声。

忽地又想到神佑,就把神佑那种种异状也都说了,因道:“我见她这般,反觉得惊异,当初我制那玲珑透骨之时,竹先生曾有一番说辞,什么‘昔日仓颉造字,天雨粟鬼夜哭’、天赋多累之类……还把爹爹在南边儿行的事拿出来做比,岂不见我果然是大病一场?后来又命数坎坷的,我才会多点儿,便如此,神佑有这样的能为,我只怕……”

唐毅点了点头,道:“不必怕。但凡天地造化,生人生物,自有一番道理,譬如你所为,虽说你自诩命数坎坷,然而你且想,你所作所为,对多少性命有宜的?只怕你不知道。这随手之间,已经福祉万千,你可曾为此后悔过半分?如今神佑有这般能为,将来自也更有她一番造化,且只拭目以待,尽为人父母所能、再顺天应命罢了。”

怀真不由笑了,窝在他怀中道:“你总有法儿替人开解,怎么竟这么会说话呢?你真真儿是我的‘解语花’。”说到最后一句,不由捂着嘴,越发笑起来。

唐毅垂眸看她,笑道:“可不是呢?我对别人也是不会,亦并无这份耐心,只专当怀真的解语花,倒是荣幸之至。”

怀真脸颊红透,轻笑啐道:“正经话没有三句,又开始乱说了。”

两人细细低语了半晌,怀真见时候不早,便轻声道:“咱们睡罢。明儿还要回去看望爹娘呢,倒要早起。”

谁知唐毅见她在怀中巧笑嫣然,那样美眸流盼,且又娇香暗沁,种种动人之处,早便荡动心意。

所谓:

旖旎仙花解语,轻盈春柳能眠。玉楼深处绮窗前。梦回芳草夜,歌罢落梅天。

沉水浓熏绣被。流霞浅酌金船。绿娇红小正堪怜。莫如云易散,须似月频圆。

如此一番,又过了子时,唐毅得偿所愿,便为彼此清理了,才又抱了怀真入眠。

怀真模模糊糊察觉他贴在身上,虽累极倦极,却又有无边的安心喜欢,便闭着双眸,呢喃说道:“怎么这把年纪了,还是丝毫也未收敛呢,倒要几时才……”声音渐渐低微下去。

唐毅听了“这把年纪”,微微心惊,忙起身看她,却见她并不睁眼,竟是已经睡了过去。

烛影之中,娇人如玉,唐毅瞧了半晌,心中爱意越盛,才又在怀真腮上轻轻亲了一下,抱着睡了。

次日绝早,外头雪虽停了,天色却仍微黑,唐毅已经早身,毫无惊动怀真,却去小瑾儿房中,把小孩子唤起身来。

纵然小瑾儿习惯早起读书,却也不似这般早,不由吃惊,见是唐毅,便迷迷糊糊爬起来问道:“爹爹?”

唐毅道:“不是要赢凌霄么?快些起身,我在外头等你。”

小瑾儿这才警觉,当下睡意全无,忙翻身起来,奶母丫鬟们进来,七手八脚替他穿戴了,洗漱完毕,便出去见唐毅。

等怀真醒来之时,小瑾儿早随着唐毅晨练过了,悄无声息地回了房,换了一身儿衣裳,又才看书。

用了早饭,唐毅便同怀真、又带了小瑾儿跟神佑,果然回到贤王府,拜见爹娘,中午便在王府内留饭。

兰风因算是给唐毅接风洗尘,便一早儿请了几个相识,也有郭建仪在内,唐毅早听闻郭建仪升了尚书、且成了亲又得了爱女,此刻再相见,心境不免有些不同。

众人寒暄闲话,问起海疆之行,唐毅也散散说来。

且说在内宅之中,李贤淑见孩子们都在外间玩耍,她便偷空对怀真悄悄地说道:“如今毅儿总算是回来了,又听你爹说,一时也不会再外派出去,你可要上点儿心,趁着这个功夫,紧着快把他的身子补养起来才好。”

原来李贤淑自己忖度,自打怀真嫁了唐毅,除了才成亲那段时候两人朝夕相处片刻不离之外,此后竟是聚少离多,又几经波折至此……

唐毅先前头一次自海疆回来之时,见那霜鬓若此,早把李贤淑吓得心惊,此次回来又看,见虽然鬓发仍斑,亏得容颜未改,看来气度虽愈发沉稳,精神气质却自极为轩昂,仍是光华内敛的。

李贤淑一则喜,一则忧,毕竟怀真跟唐毅差那许多岁,如今唐毅又是这般,李贤淑自觉怀真先前如独守空闺,倘若唐毅再不知保养……岂不是苦了她一生呢?

是以李贤淑才不避忌讳,暗中叮嘱怀真。

怀真却尚未懂李贤淑的意思,只以为是说唐毅因在外操劳,身子难免虚损之意,她便笑着说道:“娘不必担心,三爷惯了是这样的,从少年时到现在,总之没个停脚的时候似的,亏得他身子从来极好,因此一直没什么大毛病儿,这次回来,我跟太太也自留心照料呢。”

其实若论起来,唐毅从来所做的这些事,若是放在其他任何一人身上,只怕也是撑不住、必要一个“英年早逝”的,然而因他天生精力神气强悍过人,又自小习武之故,因此虽从来劳心劳力,却竟能应付得。

李贤淑见怀真并没明白自己的意思,便咳嗽了声,道:“你这傻孩子,娘又不是说他非得生病的呢,你难道没看见他的发都白了?唉!你再瞧瞧你爹,何曾有几根白头发呢?必然是身子亏了!”说着,就盯着怀真,低低道:“——你年纪可还小呢。”

怀真原本听她说起“白头发”来,又触动她心中之痛,自打唐毅回来后,每日里又恢复了何首乌鳝鱼汤,必要灌他两三碗才罢休,又用什么黑芝麻糊,核桃蘸,桑葚膏等辅佐食补。

怀真每日也都仔细端量,看他的白发究竟是少了多了……只不过毕竟唐毅才回来不久,又能看出什么来呢,只是心急罢了。

正心神略恍惚中,听李贤淑又悄然一句,怀真一怔,这才隐隐明白她的意思,不由啼笑皆非,脸也微微红了,便撇手道:“娘说什么呢!”

李贤淑知道她素来脸皮薄,见她要走,便道:“这话对别人自不能说的……你这丫头,好歹且听听呢……”

怀真低头只是走开,也不理会李贤淑,只红着脸哭笑不得。

如此,很快到了年下,自更有一番应酬,初三这日,众人纷纷来至王府中相聚,王浣纱程公子带了爱子回门,郭建仪也陪着娇妻来到,再加上容兰张珍带了一对儿宝贝,凌家兄弟跟狗娃儿……只算这十数个小孩子,凑在一块儿,便已经热闹非凡了。

是日,王浣溪也回来拜见兰风跟李贤淑,因先前种种功劳,浣溪如今在镇抚司当差,一则听命行事,二则教导些选进来的女孩子们。

新帝登基后施行了许多新政,其中不得不提的一件儿,便是册封了两名在外公干的女官。

第一个便是王浣溪,特封了镇抚司内的六品佥事;另一个张枫姑娘,却也是女学里出来的,因先前在工部军器局制造火器之中,她想出了新式出水火龙炮的制作法子,经试用极佳,皇帝特意嘉奖,任命为正七品的工部行走,许她在军器局任职,继续研造各色火器等。

因为这两件事,女学也因此声名大噪,自不必提。

话说众孩童在外喧闹,女眷们则在内叙话,怀真正跟应玉容兰说话儿,便见郭少奶奶走到李贤淑跟前儿,不知说了什么,李贤淑便站起身来。

此刻应玉也看见了,便道:“难为她,才出月子多久呢,竟特跑了来,不愧是尚书府的小姐,很是懂礼。看样子小表舅果然得了个贤内助,偏性子好,生得也好。”

容兰跟怀真无声打量,忽地见郭少奶奶转头看来,目光相对,竟向着怀真这边儿走了过来。

怀真要转头已来不及,既如此,便索性站起身来相迎。

不多时郭少奶奶到了跟前儿,便行礼道:“方才跟王妃请罪,因身上有些不好,竟坐不得,倒要先失陪了,还请郡主勿怪。”便微微含笑低头。

…怀真见她如此多礼,便也还礼道:“很不必多礼,若是耐不得,不如且入内暂时歇息会子再去。”

目光相对,郭少奶奶仍是温和浅笑道:“多谢郡主深情厚意,只方才王妃已命人去告诉尚书了,只怕这会子已经在等,请恕我失礼,改日再同各位相聚。”说着,团团点头致意。

应玉容兰等早站起身来,闻言行礼相送。

郭少奶奶说罢,扶着丫鬟往外而去,怀真想了想,并不出外相送。

顷刻李贤淑回来,果然说郭建仪已经陪着娇妻回府去了,应玉又笑说:“小表舅可也算是‘老树开花’了,果然是个最温柔的人,这宋小姐倒是有福。”

容兰笑道:“倒也罢了,郭尚书明明也是盛年,倒被你说的跟七老八十似的呢?”

应玉摇了摇头,忽然想到一事,便又笑说:“说起来,小表舅果然是年青盛年,我们都忘了这里还有一个更‘老树开花’呢。”说着,就向着怀真笑。

容兰虽跟怀真极好,却因涉及唐毅,不敢格外逗趣,便只捂着嘴忍笑。

怀真恨的伸手在应玉手臂上拧了一把,啐道:“再瞎说就撕你的嘴了,不过只白头发多点儿就是了,哪里就‘老’了。”一句话,惹得应玉也不顾疼,便大笑起来。

正在高兴间,忽地见狗娃儿从外跑了进来,竟满头是汗,到了应玉跟前儿,又惊又喜地嚷嚷道:“了不得,小瑾儿把霄哥哥打败了!”

众人一怔,怀真忙问道:“又打架了?凌霄可还好呢?”

应玉掏出帕子给他擦脸上的汗,狗娃儿自个儿喝了口水,才道:“姑姑别急,并没如何,霄哥哥只有些不乐似的罢了。”林明慧因在别桌上,竟没听见这话。

怀真到底不放心,便起身出外,沿着廊下往前而行,走了一会子,果然隐隐听到孩子们说话的声响,怀真拐过弯去,便见廊下凌霄凌云挨着坐着,不知在说什么。

怀真忙唤了声,凌云见她来了,便道:“婶娘。”跳下地来。

凌霄见怀真来了,也跟着下地站住了,不知为何,有些脸红,垂头不语。

怀真便拉住手,上下看了会儿,问道:“怎么了,是不是哪里伤着了呢?”

凌霄闷闷道:“并没有。”

凌云道:“哥哥只是因被弟弟打赢了,一时有些想不通呢,婶娘不必担心,并没有伤着。”

怀真略放心,才一笑道:“胜败乃兵家常事,霄儿怎会连这个道理也不懂得呢?”

凌霄嘟了嘟嘴,却到底只叹了声,小脸微白,愀然道:“弟弟比我小这许多,我却输了……”

怀真摸摸他的头道:“输给弟弟罢了,难道还要这样计较?”又问凌云道:“弟弟去哪里了?如何不见人呢?”

凌云左顾右盼:“方才不知跑到哪里去了。”

怀真皱眉道:“真是没大没小的,回头定要好生教训他。”

不料凌霄听了,忙皱眉分辩说:“婶娘别怪弟弟,不是他的错儿,是我一时想不开罢了,若说动手,原本也是我不该跟他动手才是,婶娘若是要怪,不如且骂我就好了。”

怀真“噗嗤”一笑,便把凌霄抱了一抱,道:“知道霄儿是最懂事的,是不是?”

凌云也笑道:“哥哥是最懂事的。”

三个相视之间,怀真把两人牵着手,领着回席上去吃东西。

这一夜,便回到唐府,晚间盥洗完毕,安抚了两个小家伙睡下,唐毅因笑说道:“白天,小瑾儿兴冲冲跑去告诉我,说是打赢了凌霄呢。”

怀真这才明白,原来小瑾儿是跑去报信了,怪道当时不见人。

怀真虽隐隐知道自打唐毅回来,晨起跟晚间都会教习小瑾儿练武,只却想不到进展如此迅速,她本想说些什么,心念转动,却只默然一笑而已。

唐毅见她不语,便问道:“他欢喜的很呢,你不替他欢喜么?”

怀真想到凌霄失落之态,便道:“罢了。我才不理这些。”

唐毅将她揽入怀中:“莫非不高兴了?”

怀真摇头,唐毅在她耳畔亲了亲,道:“我知道你不喜欢这些打打斗斗的,不过,是男孩子难免的,何况他们只是练手,并未伤了和气。”

怀真垂头道:“并没说不喜欢。”

唐毅道:“那如何不替儿子高兴?”

怀真顿了顿,叹了声:“你到底是想我替儿子高兴呢,还是替你自个儿高兴?”

唐毅微微一震,凝视了怀真半晌,便将她抱到里间儿,俯身轻声道:“你知道我是不肯让人的,我儿子自然也不会输给任何人……”

——尤其是……凌霄。

四目相对,怀真一笑,又揶揄道:“是,很是……三爷从来都是最厉害的,天底下无人能及,可好?”

唐毅见她故意,也笑道:“今晚上还没开始呢,如何就先说下了?”

怀真难禁这话,忍笑举手推他:“快请不要闹了,多大了呢?留神真个儿亏了身子。”

唐毅挑了挑眉,反将她的手握住,轻轻按下:“你最近……好像甚是在意我的年纪,是不是我哪里不够勤力呢?”

怀真对上他深深注视的双眸,又听得这般温柔暧昧的口吻,一时竟心如鹿撞,忙笑道:“没有。”

第388章

诗云:

把酒祝东风,且共从容。垂杨紫陌洛城东。总是当时携手处,游遍芳丛。

聚散曾匆匆,忧乐无穷。今年花胜去年红。可知明年花更好,仍与子同!

且说因怀真一句话说错,惹得唐毅疑心不服起来,是夜,不免又格外意动兴起,竟直逼得她连连求饶数回,差些儿哭了,才半是餍足地罢手。

唐毅因了结大事,才回京来,又加过年,因此竟给他轻松过了新年,除了一概寻常应酬,并无别的事操心。

这段期间,怀真倒也习惯了他华发星星之态,瞧在眼里,反另觉有一番风流儒雅气质,然而外人不知,总会有些误会,因此仍是各种补品,轮番上场。

就唐毅而言,虽承爱妻好意,也来者不拒,连吃了一个月,未免有些补的太盛了……要知道他原本身子无亏,只因之前操心劳神,又加上东海一事……才陡然白了发。

如今这样猛补乱吃起来,如何了得?浑身精力躁动无法,只未免夜间怀真又多受乏累罢了。

唐毅虽知道缘故,乐得不说,只顺意行事而已。

如此一段之后,怀真先受不住起来,到底也有了些知觉,才慢慢给他止住了那些人参鹿茸等大补之物,只仍用清淡些的何首乌黑豆鳝鱼汤,外加核桃蘸桑葚膏等佐食而已。

所谓“皇天不负有心人”,此后怀真留神细看,果然见唐毅发鬓重黑了许多,这才稍微满意。

话说这一日,浙海水师将军王赟回京述职,因跟唐毅大有交情,公事毕后,不免过府来探。

两下相见,宴席上彼此喝了几杯,王赟不住打量唐毅,见他容光焕发,双眸若星,神采奕奕,透出内外兼修之态来。

王赟不免叹道:“自打您离了浙海,可知王某心中始终记挂?这两年又听说往南边去了,想那餐风露宿日夜操劳的,委实是揪心不下。”

原来自打上回两人在东海合力一战,赢了倭人,王赟越发敬爱唐毅为人,竟牵念不舍。

又本以为唐毅是个冷情之人,却偏偏目睹他为怀真种种,——那一口鲜血喷出后,转夜,满头的发便白了大半!

王赟一个旁观者,竟也惊心彻骨,自忖若非亲眼目睹,他也是不信的。

后来虽听闻永平郡主安好,又听闻两人复合,然而王赟始终担心唐毅身子……毕竟好歹出了这样一个又精明强干,又忠心不二,经天纬地似的无双国士,倘若果然落得个鞠躬尽瘁、英年早逝的寂寂下场,自然让人忠愤意难平。

没想到此番京中相见,见唐毅是这般烁烁奕奕的模样,精神气概,更胜从前,可见调养极好所致……王赟一颗心总算才放回肚子里。

彼时两人吃了酒,王赟因知道他有一子一女,且爱女神佑的出生更有一番传奇,因此便欲相见。

唐毅感念他的真情厚意,果然命人将小瑾儿跟神佑两人带来。

不多时,嬷嬷们领着来到,小瑾儿早听说今儿父亲接见的是一位赫赫有名的大将军,心中喜欢,便上前恭谨见礼。

王赟见他很有唐毅之风,恁般金头玉角,贵不可言,且应答干脆洒脱,举手投足又端庄自在,虽然年幼,却似明珠宝石一般,隐隐光华,他不由啧啧赞叹!

又看神佑,见她虽然形容瘦弱,然而双眸明月光似的,淡然明澈,见了人,也并无羞涩忸怩之态,更是一副落落大方,令人一见,亦顿生敬怜爱惜之意。

王赟连连叹道:“好好好,有道是虎父无犬子,毅公这一双儿女,亦是人中龙凤了,王某今日果然不虚此行。”

王赟说罢,在怀中摸了会儿,便拿出一个小小地锦囊,道:“仓促而来,也并没特意准备东西,只这个是我随身之物,就送了小神佑罢了。”

唐毅忙道:“既然是随身之物,如何好送人?何况她也受不起。”

王赟正色道:“别人受不起,神佑是受得起的,且也并不是什么难得至宝,只当是我做伯伯的一点儿心意见面礼罢了。”

唐毅一笑,便对神佑道:“你王伯伯深情,还不谢过呢?”

神佑依言行礼谢过,接了过去。

王赟又想了想,对小瑾儿道:“我看瑾儿举止如此,必然是习武了?”

小瑾儿很是谦虚,道:“其实算不得,只是父亲随意教了我几日罢了。”

王赟越发赞赏,笑对唐毅道:“看令郎这幅神采气度,将来或许也是我辈中人,我只等着那长江后浪催前浪之日呢。”说着大笑数声,竟俯身从靴筒里掏出一柄小小地匕首来。

却见是鲨鱼皮的外鞘,手柄处镶嵌三颗彩色宝石,王赟道:“这是我前年剿灭海贼,收了来的,乃是玄铁制成,虽是难得,却仍为凶器,又且如斯锋利,本不适合送给小孩子,然而我看小瑾儿并不是常人,索性就送你当见面礼罢了,也望你将来,也似你父亲一般,怀瑾握瑜,运筹帷幄的,做什么也是一个势若破竹,势不可挡。”

小瑾儿见得了一把兵器,早喜欢起来,忙躬身谢过:“多谢伯伯吉言。”

唐毅张了张口,也没拦挡,当下小瑾儿双手接了过去,竟迫不及待地把匕首拔了出来,见锋刃森森然,宛若一泓秋水,果然是好一把兵器。

王赟见小瑾儿满目喜欢,他便笑道:“不嫌弃就极好了,只是切记的此物着实锋利,不是好玩的。”

唐毅拔了一双镶银的乌木筷子,对小瑾儿道:“你来,试试看。”

小瑾儿看着父亲目光,已经会意,便握着匕首,半是犹豫地削落下去,他其实并未用力,然而见刀锋所至,那镶银的一头筷子,已经悄无声息地断落在地!

小瑾儿不由惊呼了声,这才知道“削铁如泥”是为何意。

唐毅方才笑道:“快去收藏起来罢了。”

淡淡一声,小瑾儿明白,果然小心回鞘,捧着回到书房,好生收藏了起来:他人小,却极聪明机灵,知道若给怀真看见了,只怕会担心,或不许他拿着也未可知……故而小瑾儿只妥帖收好,等闲也不拿出来显摆。

且毕竟此物非凡,家里头又时常有凌霄凌云、宝殊泰哥儿他们来玩耍,若是碰着不是好耍的。

是日,王赟及至午后、酒醒方去。

且说先前唐毅未曾回京之前,京内便有些传言,说礼部尚书职位一直空缺,便是皇上有意留给唐毅的,且等他回京来后,仍在礼部任职,只不知端地如何。

不料这日,果然便下了旨意,又重调任唐毅自回礼部,仍担任尚书一职,且因他海疆之行,对国体大有裨益,便又特加封了太子少师、毅国公。

这也算是本朝几代下来,第一位册封的国公爷了。

赵永慕事先竟也并未对唐毅透风,事后,唐毅方道:“皇上这般荣宠,倒是让臣无以为报了。”

永慕笑道:“这算什么,又不是朕的私心,纵然论功行赏,也不过如此。”

唐毅道:“话虽如此,可……”

永慕道:“你是怕木秀于林风必摧之,还是怕让人觉着是朕徇私行事……反而不美?”

唐毅一笑不语,永慕看了他半晌,复温声道:“放心,所谓‘外举不避仇,内举不避亲’,何况你的功绩,满朝文武谁不信服?若不如此封赏,只怕天下百姓也不肯服。——若以后还有人能如你这般勤勉能耐,朕依旧加官进爵,不在话下。”

唐毅便只谢恩罢了。

话说唐毅出了宫中,恰逢一人也正往外而行,远远儿地见了他,便忙止步。

唐毅早认出此是谁人,走上两步,见那人拱手作揖,已经笑迎上前,唐毅便也笑道:“慕掌柜,暌违良久,不知可好?”

原来此人正是慕宁瑄,依旧是素袍乌冠,飘然出色,见唐毅如此,便也笑说:“拖赖唐大人的福,向来安稳。”

两人一前一后,往外自去,唐毅知道他今日进宫是为何事,便道:“慕掌柜既然说安稳,自然最看重的便是这个,如何却不向安稳里去,却偏要从惊涛骇浪里行呢?”

这话别人听了,只怕不解,然而慕宁瑄却心里通明,因笑道:“慕某临海而居,最知道水性的,有时候看着平稳无波,然水底下,却是漩涡处处,暗涌不绝,倘有人被此假相迷惑,只觉安稳舒适,只怕殒身不觉而已。至于惊涛骇浪,若然习惯了,岂不闻有那一句——弄潮儿向涛头立,手把红旗旗不湿?何况如今海匪畏怯,倭人退避,还要多谢唐大人造福万民。”

慕宁瑄说着,便端然举手,向着唐毅深深一揖。

原来自从海疆靖平,大舜海防日渐巩固,水师名扬海上,海禁解了之后,海外各国比如苏禄,满剌加,苏兰等相继来朝,海道亦逐渐恢复通畅。

近来皇帝又下了旨,筹备海船出使之事,慕宁瑄今日便是特意为此而来。

当初慕宁瑄把重金所得的金钗又“物归原主”,便是看准了唐毅所为,故而“压”了来日所图。

倘若不是唐毅先前进言,皇帝又怎会动心欲派使船,纵然指派,奉旨行海之职,也未必会落在慕宁瑄身上。

这也是唐毅承记着慕宁瑄当日暗中报信之情,投桃报李罢了。

唐毅见他多礼,便笑吟吟道:“慕掌柜不必如此,我原本也是觉着你心有四海,倒不是个一味贪利之人,正朝廷水军初成,也要出海航行,巡扬国威,慕掌柜又是个玲珑八面之人,若是同使臣同行,自然相得益彰,也盼慕掌柜体沐皇恩才好。”

慕宁瑄连连点头,听到最后一句,明白唐毅的意思,便垂眸正色道:“大人也知道慕某,虽不敢说富可敌国,却也有几世用不尽的金银,当初未行海禁之前,兀自可以任海而行,虽盗匪倭寇横行,以慕某的财力,未必不足以相抗,然而一人之力,又有多大?到底极有限,何况海道不畅,四海各国都不敢来往,加上朝廷不理,官吏无能,真真叫人灰心……当初来到京中,本也并没存多大所愿,不料正大人致力海疆之事,正如满目黑暗之中见一灯火光。”

慕宁瑄倒的确是富可敌国,当初也自有一队浩大船队以及护卫罢了,然而他纵然能自倭人跟海匪丛中突围而出,航行各国,然而因舜水军弱势,各国不免冷眼。

以至于后来大舜又行海禁,因此纵然海上辽阔无垠,却竟然是寸步难行了。

一直等到今日,终于复扬眉吐气。

慕宁瑄说到这里,颇为感慨,长长地吁了口气道:“今日大舜水师初见起色,海外各国亦重又来朝,岂不叫人振奋?在民在商,慕某也始终都是大舜子民,也始终铭感大人之恩德在心。”

唐毅闻言笑笑,抬手在他臂上轻轻一拍:“慕掌柜能有这份心怀,也不枉我举荐之意了,既如此,且先祝海行顺畅,早日归来如何?”

慕宁瑄躬身还礼:“必然如此。”

如此一年之后,沿海各地战船统共起来,已经有一千八百余艘,可见再过四年,必然过三千无碍。

海防焕然一新,流露出兵强船壮的气象来。

皇帝又下旨,定在来年五月,命沿海十一地水师各派兵力,组成千艘战船,于沿海各国航行来往,一来是为了彰显海防之力,同各国互通有无,二来也自有威慑之意。

那日,大舜水军船只出海之时,浩浩荡荡的船队行于辽阔海面之上,极大的旗号迎风招展,金色的阳光照在那“舜”字之上,威武光明,众国慑服。

是年,却也有一人从泉州回来京中。

凌绝在朝堂上面圣之后,又顺序去贤王府拜见,而后便又去见过唐毅。

原来近来,泉州之事终于荡平,重选能吏良将,调集战船,在流求海上一带,同倭人海贼连番交手,最终敌人败退。

在流求小王请求之下,又将大舜水军二百艘战船,连同水军两千人驻扎在流求岛上,以保万无一失。

流求小国去了海匪跟倭人之苦,举国欢腾,又也派了使者进京谢恩。

经过这外派的一番历练,昔日如璞玉似的少年,如今却已经打磨出一种叫人无法轻视的光华来,其行事态度,应答言谈,并不似唐毅,却自另有一番令人敬服的气质。

凌绝口述过后,便告辞出府,这才自回凌府同家人团聚。

唐毅送他去了,垂眸想了半晌,不由一笑,如感慨,如欣慰,如释然。

又过月余,这日,唐毅自外头回来,微皱双眉,负手踱步进了书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