硬碰硬的无声较量,铁箭绷在弦间,箭头缓缓扭转。

“撤!”拓跋阳挥动披风,扫过暗夜。

尘土猛然暴起,拓跋的铁骑如风弛一般离去。

“拓跋阳,我二哥呢?”李重俊夹马追赶几步,随后便勒住马缰,缓缓收枪置于身后。望着远去的飞骑,李重俊长眉一挑,枪尾重重拍在马臀,激得骏马撒蹄长嘶。

马是西域神骏,龙一样舒展身形,跨过土墙废墟,冲入客栈院落。

“二哥!二哥!”

李重俊策马四处圈转,目光焦急扫过慌乱的人群。

“依旧沉不住气。”洛谦莞尔,手掌抵在土墙上,肩膀微微一震。墙壁瞬间龟裂,片片褐土硬块落下。灰尘散尽,土墙中空了尺长的圆洞,如水月光一下子泄了进来。

“二哥!”李重俊下马,大步奔到洞口前。他将长枪杵地,睁圆双目探头望了一眼酒窖。“这些天我跑遍了整个边防,急得我整整白了一根头发…”他快嘴快语说了一半,眼角余光瞥了我,就忽地脸色涨红,急冲冲地转过头,目光瞟向了遥远夜空。

意识到有什么不正常,我垂下眼眸,果然有问题,也与李重俊一样双颊立刻红潮上涌。衣裳腰间的几根系带已被解开,衣领松滑,半弯肩膀裸露在外。

春光乍泄,尴尬之极。

不可挽回,只能愣愣地低着头,在心里默默数着小绵羊。

突然肩头被温和的手掌覆盖,一股柔力将我带进他的怀里。可是,你也是衣襟半敞,真是越描越黑。我的脸贴在他温热的肌肤上,轻轻地叹气。

“重俊,夜里比较凉,你找一件披风来。”

“嗯,啊…”只听见李重俊含糊的声音,脚步声去了又来:“二哥,属下们都没带备用的,将就用我的吧?”

他的喉咙滑出懒懒的声音:“嗯。”

感觉有件东西隔空抛来,随后全身都被笼罩的严严实实,他的手指绕过后颈,为我系上披风颈带。

“出去吧。”他牵住我的手,走过黑长的酒窖甬道。

弯腰跨过破损的木门,我迎着夏夜里的凉风,深吸一口气,努力平复紊乱的心跳。谁知刚一抬头,就碰上了李重俊红潮未退的脸,顿时心里又是一阵翻江倒海。

轻轻挣脱他的手,我走向香玉老板娘。那里有一摊暗红色的血。

不忍再看一眼插有拓跋铁箭的熟悉后背,我缓缓蹲下,过长的披风滑落地面,还是沾上了潮腥血迹。

“老板娘…”

金香玉终于将目光从范大作惨白的脸上移开,泪眼迷蒙定定地望着我。陡然一瞬间,凄迷眼色化作狠厉,我只觉背后寒气阴阴,本能地向后一仰。

终究没躲过,脖子被金香玉死死地捏住。

“那群拓跋人是不是来抓你们的?”

好似铁箍一般,老板娘的手夺走了我喉咙里的所有空气。只能急促的喘气,根本说不出一个字。

“你再用一分力,我要你全族凌迟!”

阴狠的威胁像寒针一样扎进耳膜。金香玉的手微微松动。

“箭是从他背后第九根椎骨左侧五寸射入,箭头进去一寸七分,离心脏大约还差五分,所以并没有死透。”

“你可以救他?”老板娘的身子在颤抖。

不容拒绝的声音:“你先放人!”

“好!”金香玉眉头一沉,松开我的脖颈。“救人!”

刚刚得到自由,还未来得及完整地呼吸一口气,就被人向后大力拖去。脚上趿拉的鞋也掉了一只在范大作身旁。

“重俊,救人。”他就站在身边,淡声吩咐。

“哦。”李重俊低头瞧了一阵范大作的背后伤势,喃喃道:“大概要吃掉我十颗浮生丸才能好…”手急如风,瞬间李重俊就点了几处大穴。随后不知从哪里掏出一把锋锐小银刀,以及几瓶药膏。

切开伤口,拔箭,止血,上药,李重俊做得纯熟无比,几乎没有任何多余动作。最后,递给老板娘一瓶药丸,笑眼眯眯道:“我救了你男人,你就把他身上的狼牙箭给我,算是报答?”

金香玉翻眼:“这破铁随你,难道还要我把它供起来不成?”

“我男人怎么还没醒啊?”

李重俊无辜一指药瓶:“你不喂他药丸,他怎么醒?”

“臭小子,居然耍老娘!”金香玉狠狠啐了一口,却没有顾得上再追打了,立即就倒出药丸喂进范大作嘴里。

李重俊呵呵一笑,跑到洛谦身前,举着那只箭,兴奋道:“二哥,这支箭大概是狼牙骑最近配上的,以前从来没有见过。你看,箭锋窄了一些,箭脊变厚了,这样更容易射断骨头。还有倒钩更加犀利了,咬住皮肉会更紧,如果没有充足的工具,贸然拔箭,一定会撕下一片血肉…”

也不知洛谦听进去没,他的目光一直在游移,最后只是轻轻地点了一下头:“嗯,收起来吧。”

“当然好好保存,我就只发现了这一支。”李重俊如宝贝般擦了又擦,才放进他马背上的箭筒。

药效很快,只一刻,范大作就幽幽转醒。

耷拉着半只沉重眼皮,斜斜瞧一眼惊喜状的金香玉,咧嘴一笑:“老板娘,我爱你!嫁给我好不好?”

金香玉猛地撇过脸:“谁说要嫁给你这个草包了?”

“刚才我中箭时,你不是哭着要我说我爱你吗?”范大作呲牙道:“现在说了,你这女人怎么又反起悔?”

脖颈处泛起一片粉红,老板娘依旧不正眼瞧着范大作:“我说过嫁给你吗?刚才有谁听到了?就算说过,那你也不知道反悔是女人的特权吗?”

“你,你…”范大作本来的短粗眉毛早就皱成一团了,脸色铁青,哼哼了半天也没说出话,最后才垂下头,非常严肃地缓缓道:“再晚就生不出儿子了…”

“切!当老娘是母猪啊!”老板娘剜了一眼重伤在地的范大作,扭腰大步走进客栈,眼角含着亮亮的泪花。

“唉,”范大作叹气望向我,哀怨道:“妹子,难道俺老范注定是天生光棍吗?可传说中的天煞孤星都是超级厉害的人啊,俺老范一没貌二没才,怎么就摊上这种苦命呢?”

我忍不住细细笑出声,还没来得及安慰一句呢,洛谦就瞥着李重俊淡道:“重俊,什么时候你的浮生丸疗效这样好了?”

李重俊饶饶头,思索道:“大概是他的生命里特别顽强吧!”

“就像厨房里的蟑螂…”范大作忽地接过话,呵呵笑道:“香玉老说俺是她厨房里的蟑螂,怎么也消灭不了…”

“挺像的!”李重俊点头。

范大作幽叹:“唉,现在的年轻人,人心不古啊…”

“居然救了一个话痨!”李重俊终于忍受不住,撇脸望向远处山坡。“噫,上官将军也赶来了。”

闻话,我急忙转身,远远望去。

山坡上果然出现一群铁骑,急速奔来。

极快,领头的一骑就已跨入客栈院落。旋风般,我还没有任何反应,就被马上之人拦腰抱上了马鞍。

“丫头,没事吧?”哥就在眼前,披着鱼鳞铠甲。

我摇头:“没事。”

哥细细看了一遍,又道:“肯定不是很好,丫头瘦了不少。”

我只是笑,静静地看着哥的眉目。他也是精瘦。

“扶柳,鞋掉了,先下来穿上吧。”洛谦手里拎着一只绣花鞋,是我刚才落在范大作身边的。低头望了一眼披风底端露出的粉嫩脚趾,我点头,环住洛谦的肩膀,跳下了哥的马。

堪堪穿好鞋,李重俊就牵了一匹马过来;“二哥,先回玉门关吧。”

“好。”洛谦上马,顺手也把我拎了上去。“骠骑将军,这里是关外,毕竟不大安全,还是先进关的妥当。”

哥轻轻颔首,沿着来时的路策马而行。

洛谦亦打马跟上。客栈里仍旧趴在地上的范大作在挥手:“老弟妹子,再来,俺让俺婆娘烧红烧肉给你们吃啊!”——

八卦小番外——

有间客栈的男男女女们

俺在传说那激情的一夜曾听到这样一段对话:

那个给我疗伤的小屁孩:“老胡,我又看了二哥邪恶的眼神?”

一个比我更丑的人:“四爷,看清楚了吗?”

“非常清楚,就和当初第一次见面,二哥骗走我咬了一口的糖葫芦的眼神一摸一样。”小屁孩:“我心同情。”

更丑的人:“唉,从此世间少了一个清纯的少女!”

小屁孩:“多了一个邪恶的少妇——”

——摘自《老范不得不说的故事》预购此书请汇款一两至有间客栈金香玉老板娘的账户,另外本店出售见证过两人激情的陈年老酒百坛,前十名赠送传说中的破洞两人衣裳不整活色生香的香艳画报一张。

第四卷:漠上见柳色 醉颜酡(四)

弯月如钩。

同征战的士兵一样,一群人行动快速而沉默。策马过玉门关,只一阵风的时间。回头张望,黑夜里依稀只能辨出关城的大致轮廓,厚重凝沉,像一个默默展开臂弯守护的巨人。

“真的安全了吗?”回到西华的领土,我不禁拉紧了披风。不是风冷,只觉心不安,带着隐隐寒意。

洛谦拉缰的手一滑,马立即向前疾奔。

“拓跋阳攻不进来的,永远——”他低低沉语,手指猛然一紧,瞬间硬拉缰绳后退一尺。马吃痛,鼻孔喷着粗气,缓缓地放慢了脚步。

我不再说话,只缩着肩。

从来令人心寒的不是外敌强攻,而是祸起萧墙。

西华未必比拓跋来得安全。

战马铁蹄踏过边陲的荒芜小镇,雷鸣般的铁蹄声盖过了深夜里的打更声,一路穿过门窗禁闭的青石街。

“这便是玉关镇的驿站了,洛司仓今晚歇息在此,还有什么需要可尽管吩咐?”哥勒住马,回头脸色淡漠道。

洛谦微微一笑,眼光转到驿站孤灯下的身影:“不会打扰骠骑将军了,家中已有下人来此打理。”

一盏昏灯下的那人不紧不慢弯腰躬身,才迈步走上前,牵住缰绳:“二爷,驿站已收拾妥当,只是匆忙间带的人手不够,安全方面怕是不能顾全…”

“我说洛文啊,也要好好感谢一下骠骑将军特意为你创造出的锻炼机会,多难得的表现时刻——”李重俊双腿夹住马肚微微用力,驭马斜插至洛文身边,瞟着眼斜斜地望向哥,唇角讥诮。

哥略有些不悦,沉着脸:“李副将也是军营出身,自然比任何人都清楚军规!外人一律不得入营,否则杀无赦!”

李重俊一把推开洛文,策马向前两步:“我二哥是外人吗?”

“他是我手下的兵吗?”哥目光咄咄逼人。

“依军法,我的确不得踏入军营半步。”洛谦伸臂强拉住已向前冲的李重俊,对哥歉笑:“重俊只是未长大的小孩子,还请骠骑将军勿怪。”

“无妨。”哥冷冷扫了一眼洛谦。

哼,李重俊胸中有气,凶狠地瞪了一眼哥。

哥不理,径直对洛谦道:“司仓遇险归来,好生歇息。”说罢瞧了我一眼,便调转马头。

“哥,等一下…”我急忙叫道,匆匆从洛谦的马上跳下,追着哥跑了几步:“妹子有话要说——”

几乎是喊出话的一瞬间,已急速奔出的马原地停住,马蹄铁掌重重擦在青石板上发出刺耳的磨损声。“什么事?”

道旁稀疏的阁楼月影里,哥的背直得如同战旗。

“先下马。”我拽着哥的战袍,眨眨眼笑道:“是私密话。”

哥身形微动:“一定要现在说吗?”

我转到哥面前,撇嘴:“憋着会烂在肚子里的!”

“丫头…”哥浅浅一笑,刚毅棱角柔和不少。他翻身下马,挺立在我身旁:“说吧。”

我抢过他手中马鞭,胡乱搭在马鞍上,拉着哥走向了驿站外的疏疏树林中。

“二哥,他们上官家的…”

感觉到哥身体一震,我捏紧哥的手腕,淡道:“哥,不用管。”

哥利眸暗沉,安静地随我进了树林。

“坐下吧。”我靠着一棵粗大桑树坐在草地上,也拉着哥坐下。

“到底什么事神神叨叨的?”

我轻轻靠在哥的肩头,指着漫天星斗:“陪我看星星行不行啊?”

“行,只是丫头的心思没放下星星上。”

故作惊讶道:“哥是神算?”

“丫头的鬼心思哥还是了解一二的。”

“不好玩了。”我淡皱眉头,数了数北方的众多星辰:“当初泓先生特别的偏心哥,所以啊,只会让哥一个人在晚上去描绘天上星斗的轨迹…其他人想学也没份…”

“你遇上泓先生了?”哥的声音有些颤抖。

“嗯。”我应诺,脸颊贴着哥的细鳞铠甲,用自己的温度一片一片烘暖冷硬的铁片。“哥,那个时候有没有想过一直跟着泓先生,学完所有的星辰变化?”

哥的嗓音嘶哑着:“有过。”

“现在还想吗?”

哥摇头,硬朗眼角隐没在鼻梁阴影里。“我守不住那个誓言!泓先生大概也明白,我迟早有一天会利用他的阵法杀戮无数…”

“哥,”我缓缓地将掌心在哥眼前摊开,夜色里天权玉牌散发着莹莹柔光。“先生传给了我,可是,最开始的传承人却一直是哥,为什么要舍弃呢?”

哥沉默了片刻,才叹道:“因为家族的责任。”

“仅仅是责任吗?没有一点点自己的欲望?”

哥忽地站起,背对着我,月光游弋在他的铠甲上,细细碎碎的银光像是一层密麻的剑网。“扶柳,男儿总是志存四海——”

“原来你们都是一样的。”我将玉牌狠狠地捏入掌心,棱角磕得手心生疼。

哥半回首,眼如猎鹰:“难道这样有错吗?”

“没有!”我淡笑,也起身拍了拍披风上的草屑。“回去吧,天上的星星很乱,我看不清了。”

哥默默地走在前面,一直送我到驿站门口才转身离去。

“哥,不要负了流苏。”我对着身披战甲的男人的背影轻声道,随后步入只有一盏孤灯的昏暗驿站。

洛文站在屋檐下,微微弯腰指向其中一间屋:“夫人,这间房刚打扫干净。”

我颔首:“麻烦文总管了。”

推开木门,发出一阵咯吱轻响。洛文后退几步,离了数丈远,才吹熄了灯。

又陷入黑暗,像是没有走出那个充满潮腐酒香的地窖。

我重重扣上门,后背抵着门,再一次缓缓摊开手心。玉牌上飞龙般天权二字,在暗夜里静静地释放着湛湛柔光。

天权,是一种诅咒。

此乃上天之权,吾等凡人慎用。对凡人而讲,这不是慎用,而是禁用!谁能做到心胸如天般宽大,又如天般澄净?陷入红尘,总有私欲!我有,哥有,他也有…

难道这样有错吗?哥问过。

没有!每个人都没有错!可世上绝顶处只有一人立足之地,他日两虎相争,必有一伤,也必有一死!

手一颤,玉牌滑落。

心头猛然惊颤,急忙伸手下捞,好在及时,指缝夹住了拴在玉牌上的锦绳。还未来得及庆幸,半边身子就因方才抢玉时的冲力,急急向左边歪去,连续好几个踉跄跨步,也没能稳住。

砰得一声,撞到了房间里的长几。

乒乓响个不停,长几上摆设的一堆瓷件和铜器,全数砸在了地面。

我背倚着翻倒的长几,举起手中的玉牌,嗤嗤一笑,顺手又将身旁的瓷器狠狠砸向地上。

边笑边砸,清脆的爆裂声就在耳边盛开。

如同黑暗里绝望的鸣吼。

有朝一日,我身边的人也会像这样破碎的消失。他们有着相同的野心,将来会毫不留情的将自己的长枪插入对方的胸口,听对方血管的爆裂声,微微一笑。

颓废地放软自己的手,盯着地面上无数白瓷碎片,深深的裂口像是无言的锋利刀刃,惨白得撕裂灵魂。

我瘫软在一角,静静地思索,静静地流泪。

如果有一天,如果有一天…

我该怎么办?我能怎么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