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崖亭外的草地上,一个玩耍打滚的七八岁小男孩对着我吐舌头,露出不屑的表情。

“夫人,奴婢不是流苏。”这时,身侧的丫鬟才小声否认道。

我摇头轻笑:“叫习惯了,憋了四年还是没能改掉。”

原来流苏离开我已经四年了,在关山碍一战,我随洛谦回京,她则留下与哥一同镇守边疆。离别前,流苏对着我说的最后一句话是笑着的,如同当年第一次相遇时流苏脸上的安和笑容,犹如悬崖边的绚丽黄花,难得一见。流苏平静地说,上官扶柳,从此以后你再与上官家无关,而我也不会再保护你,亦不会再强迫你。

从此你我便再无纠葛!

十几年因哥而胶着在一起的生活由此断开。

“啊,叫我什么事啊?”草丛中突兀地伸出一个虎头虎脑的小子,扯开嗓子问道。

哈哈,洛熙已经笑得捧着肚子,在草地上翻滚不已。而一向拘谨的丫鬟也忍不住轻笑出声,我也不禁莞尔。

“大顺,你的脑子怎么老是慢一截啊!”洛熙笑得无力,索性随意坐在草地上,指着大顺的鼻头:“笨得像一头牛!”

大顺摸着后脑袋,慢吞吞问道:“熙儿,牛有多笨啊?”

“你有多笨,牛就有多笨!”洛熙灵活的眼珠转啊转地,怪声怪气地道。

“那我和牛有多笨呢?”

“住嘴,不许问了!”

“为什么不能问了,难道熙儿也不知道答案?”

“啊——,娘,我被大顺问笨了!”

不理两个活宝,我撇头望向山下,淡云薄雾中,长安轮廓若隐若现。

从骊山大觉寺俯视,风轻云淡,才是长安最好之景!

山风缓缓吹开云雾,将视野扩得更加宽广。

“夫人有风,小心着凉。”丫鬟很快便为我盖上一条毛毯。“夫人气色好,到时候小姐一定漂亮。”

我微挑柳眉,指着我的大肚子,浅笑问道:“你怎么能肯定是女儿?莫不成你这个丫头有三只眼,可以透过肚皮瞧见小孩模样?”

小丫鬟羞赧低头,随即快速瞟了一眼已经玩耍到远处的洛熙,才小声道:“奴婢觉得夫人的肚子既安静又不闹腾,所以认定是个文静的小姐。”

“嗯,文静的好。”我也笑着顺势道。

紫砂壶开始微微冒出热气,渐渐飘出沁人茶香。

“洛施主,老衲无礼打扰了。”大觉寺的长老从后山树林中慢步走出,双手合十,低首默念经文。

“老秃驴,啰唆些什么,还不给大爷赶人!”一群地痞模样的年轻人叫嚣不止,不断推打寺中长老上前。

长老一个踉跄,重心不稳摔倒在地。

“没用的东西!”…一群人骂声不断。

身边的丫鬟已经怒了,正要斥责之时,忽然人群中分开一条大道,一个华服男子大步走出,细小双眼扫遍后山风景,最后目光停在临崖亭,呆了好一会儿。然后才抖抖衣衫,跨步来到亭前,一派斯文作风,作揖道:“这位仙女受惊了,在下管教不严,让一群奴才坏了仙子雅兴。”

壶中水已沸腾,我提起紫砂壶,缓缓倒出一杯好茶,慢悠悠地说道:“我食五谷杂粮,不过一凡人耳。”

“那就是天下第一的大美人。”那人得寸进尺,居然踏入临崖亭。

“你知道你为什么还没有被赶出亭吗?”洛熙不知何时到了临崖亭边,笑嘻嘻地问道。而他身后的大顺一直扯着熙儿的衣袖,暗示洛熙离开。

华浮男子好奇接话道:“为什么?”

洛熙向我努嘴道:“因为你赞她为天下第一大美人啊。不要看她表面不在意,可心里暗自欢喜地很呢。”随后洛熙眨眨眼,故意拔尖嗓音道:“因为生了像我这样大的儿子,居然被人认为比年轻的小姑娘漂亮!”

男子立刻瞠目结舌:“你…你是她儿子?”

“当然!”洛熙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不过随后哀叹一声:“唉,你这样子拍马屁我娘高兴了,但我爹可要生气了,居然敢明目张胆地喜欢我娘。”洛熙说着小手一挥,悲伤道:“看来你们要赶快回家准备后事了,晚了,可连什么遗嘱也留不下。”可是洛熙变脸速度极快,又嬉笑道:“不过棺材店的老板可要发大财了!”

那男子被洛熙牵着话语多时,最后终于怒道:“我堂堂的于家大少爷会怕了谁!”

“什么于家啊?没听过!”洛熙翻着白眼鄙视道。

男子做威武状,恶狠狠地说道:“我爹乃当今京城禁军督师!整个京城全掌控在手。”

洛熙亦挺起胸膛高声道:“我爹乃当今…噫,霜姨,怎么来了,是不是帮熙儿找到了夜明珠啊?”随即一脸哭相,可怜兮兮地腻到了霜铃怀里:“熙儿好可怜的,不小心打碎了进贡的东海夜明珠。爹凶我好厉害啊,熙儿只能躲在山里陪娘,连家都不敢回了…呜呜…”

霜铃一把推开怀中已经哭得稀里哗啦的小人:“扶柳,管教好你的儿子!”

我两手一摊,做无辜状:“管不了,谁知道他什么时候是真心与你说话的。”随后笑道:“你还不是管不住你的那对活宝?”

商家的一对活宝,京城谁人不知?兄弟俩一摸一样无人可以分辨。

“雪君还算得真准,商玄商烨一个也没落下!”霜铃早嫁与商少维,不想真中了那日雪君在和墨斋的戏语,生下一对双胞胎,取名商玄与商烨。

霜铃眉头一皱,从袖里取出一个锦盒,丢给洛熙,冷道:“现在可以消失了吗?”

洛熙笑弯了尚挂泪珠的眼:“保证消失的无影无踪!”随后拉起大顺,跑向林中:“大顺,给你看看,这就是我在皇宫打碎过的夜明珠…”

霜铃长舒一口气,径直坐到我对面,叹道:“你们两个笑里藏刀的,怎么就生出一个千般变脸的儿子呢?”

“你们居然敢彻底的无视我!”冷落许久的男子暴喝起,他身后的一群地痞也喧叫起来。

“哦,你是谁?”霜铃挑眉问道。

男子重音强调:“京城禁军督师的大公子!”

“不过耳耳!”霜铃自己也斟上一杯茶:“如今西华谁的权势最大?”

男子不假思索答道:“丞相,大将军,还有太后与晋王。”

“那她是谁?”霜铃指着我。

“她?”华衣男子疑惑不已。

霜铃抿上一口清茶,挑眉道:“她啊,太后假意惺惺地称一句姐妹,晋王恭敬地叫一声三姨,骠骑将军唤她丫头,丞相呢怕是在耳畔温柔地说扶柳。而我们这些平民老百姓,就要磕头高呼瑞安长公主千岁了!”

那男子双膝一软,跪倒在地:“瑞安长公主?”

瞟了一眼霜铃,我淡笑道:“禁军于督师兢兢业业安定京师,请于公子转告家父,扶柳日后一定会登门拜访。”

“不敢不敢。”于少爷的头已经抵到土地了。

“请于公子回去转告于督师。”我依旧笑道。

大概肯定我的确无追究之意,这位于公子才胆颤起身,带领着他的一帮乌合之众离去。

瞥着众人离去的背影,霜铃疑道:“京城禁军督师于大伟不是洛谦的人吗?你怎么还要拜访?”

“京城是根本之地,还是小心为好。”我轻笑。

霜铃正色道:“目前晋王已经在准备兵器了,看来离起兵之日不远。”

“不会,如今时机并不成熟,他们也只是刚刚开始准备,大概还要等上一两年。”我淡道

“当年与拓拨一战,虽然我们胜了,但哥也折兵损将,需要长时间的休养才能恢复他军队的实力。”

“密部查,拓拨阳在关山碍侥幸趁乱脱险捡回一命,但贼心不死,依旧还在扩充军队。”霜铃眉尖略皱:“但是最不利的是,二哥决定支持上官去疾!”

柳云选择支持上官家,我将所有的茶杯一一斟满茶水,慢慢品饮。

“还好你们支持我!”我悠悠道。

“不好。”霜铃摇头道:“在西柳我只争取到了半个密部。”

“半个密部已经很好了。”我将茶水递给霜铃:“喝茶吧。”

秋风凉,一场战争似乎在所难免了。

元昊八年,十一月初五,晌午。

西北小镇上最大饭馆的门口,热闹非凡。

霜铃的丫鬟甘岚插着腰,嘴皮子忙碌不已:“我说啊,各位少爷们,赶快安静下来吧!不然今天中午可又吃不上饭了。”甘岚一脸苦瓜相,瞟眼看着饭馆里我霜铃及在一旁悠哉游哉的商少维,哀求道:“夫人们在里面已经很不耐烦了,少爷们再不表现的乖一点,怕是今晚也吃不上饭了。”

洛熙停下打闹,呵呵一笑,露出他掉了两颗门牙的牙齿:“我看这位姐姐胖了一点,一天少吃一点,会变得更加漂亮哦!”

“好像是胖了哦!”两个重声男音赞同道。

甘岚面前又多了两个一模一样的双生儿,他们连说话时轻轻挑起左眉毛的动作都一样。“啊——,玄少爷烨少爷,真的是这样吗?”甘岚立即摸着双颊,自言自语道:“好像是多了一点肉。”

“比七七还要胖!”洛熙强调道。七七,当然就是洛熙的妹妹,如今才一岁,白白胖胖。

大顺这时才小声道:“其实,姐姐并…”话还没有说完,嘴上就已覆盖了三只手。

甘岚圆眼一瞪:“好啊,你们是不是合伙骗我?”

三张小脸同时很默契地笑起:“不是,我们只是想让岚姐姐更加漂亮!”

“是吗?”甘岚很显然被小鬼们的可爱笑容迷惑了。

洛熙眨眨眼,商玄商烨随即会意地拉住甘岚的左右衣袖,笑道:“岚姐姐,我告诉你啊,娘藏在书房里养颜秘方…”

“是秘密哦,要小声地在耳边说的。”甘岚很是配合地蹲下身子,同时,洛熙小手快速变换,解下甘岚腰间的银牌,然后丢给大顺,笑道:“呵呵,凭这个东西可是能够吃遍全国的悦来楼,而且不需要一个铜钱哦!”

“我的!我的!”商玄商烨立即抛下甘岚,扑向大顺。

“客官们可是从京城来的?”店小二殷勤地布茶道。

商少维笑容略缓,掏出一钱银子道:“不用在这儿伺候了,下去催一催饭菜。”

店小二掂量着银子,笑眯眯地道:“京城来的人出手就是阔气啊,只可惜如今世道不太平…”

“还不下去!”饭馆老板突然喝道,将店小二粗暴地赶入后院,随后赔笑道:“粗陋小人乱说话,各位不要上心。”

霜铃端起茶杯,冷道:“你也下去吧。”

“留下。”我蹩起眉尖,平常霜铃一紧张便习惯性喝茶。这次,一路西来,我虽然如往常般深居简出,但却隐隐感觉到一股说不出来的不对劲。

虽说这次离京,是一年前便答应雪君,今年过年姐妹们聚在傲龙堡好生团圆一次。但是一路中商少维与霜铃似乎有意无意地将我隔离在人群之外,如果说是担心安全,但这种保护也太过严密了。

我眼波一转盯着饭馆老板,淡笑道:“我想请老板讲一下,为什么现在世道不太平?”

饭馆老板顿时支支吾吾:“呃,这位客官自己不知道吗?”随即抬眼,瞧了一眼我铁青的脸,小声道:“晋王起兵,如今都快打到京城了。”

“起兵了?”我的手一抖,手臂一挥数个茶杯滚落,跌落在地,一股萧杀之气蔓延开来,直吓得饭馆老板一溜烟地跑了。

“你们一直都在刻意瞒着我,是吧?”我拔高了音调。

商少维敛住笑容:“在离京之前,洛谦就特意嘱咐过,不要让你知道。”

果然骗我,在离京前,洛谦居然会答应我新年一定会赶到傲龙堡,与我团聚。其实朝中多事,他哪能抽身离去一月?

“开战多少时间了?”我深吸气,努力平静问道。哥怎么会突然发难,依我的估计,应该还需准备半年才是。

“在我们离京三日之后。”商少维沉声道:“柳云全力支持晋王,各种准备事宜提前半年完成。”

霜铃放下茶杯,长吁道:“我也劝过二哥不要将山庄卷入政治风波。但是,二哥笑嘻嘻地说,这是一场难得遇见的大买卖,商人本性,有利可图绝不错过!”

“你也知道二哥的脾气,看着笑眯眯,其实心又狠又绝,一定决定的事决不放弃。”霜铃补充道。

我当然知道柳云的个性,他认为晋王皇甫轩更加有前途,作为第一个辅助晋王的商界首领,他可以为西柳山庄带来更大的名望。

霍然抬头,直视霜铃与商少维,咬咬下嘴唇:“你们呢?”

“我们呢?”商少维笑道:“我与洛谦十几年的朋友,你说呢?”

“好!”我泛起明媚笑容:“时间紧迫,也来不及谋划什么好计,只能将就着按着基本作战方略行动了。”

商少维眼中闪有浓厚兴趣,弯起唇角:“战胜拓拨的长公主可有什么计策?”

“兵分两路。”我干脆回答道:“霜铃带着孩子们去傲龙堡,傲龙堡坚固无比,小孩子安全无忧。然后,请龙傲天率领七十二骑到京城附近。而你去京城周围收粮,再全部烧掉。”

“火攻烧粮?”商少维左眉高挑:“似乎不错的基本策略?”

“扶柳,你呢?”霜铃问道。

我清淡一笑:“当然是回京!”

“不行!”霜铃试图阻止我:“洛谦用心良苦不就是让你离开京城?”

“我曾经承诺,从今以后,寸步不离!”我轻轻地推开霜铃横拦的手臂,神情却是坚定如泰山:“任何情况下,我都要站在他的身畔!”

商少维亦环住霜铃,柔声道:“他们的事情,由他们自己决定!”

“照顾好我的儿女,便好。”我不再做片刻停留,跨上骏马,挥鞭奔向京城。

一路风尘,流民不断,战火逐渐逼近长安。

京城渐渐近了,坚固城墙就耸立在眼前。

“封锁城门!”城内一名传令兵急急奔到城口,高举令牌命令道。

厚重的城门开始缓缓闭合。

不能关,不能关,我还要进城!千里马奔波数十日,早已疲惫不堪,我一咬牙,重重抽打马背。骏马长嘶,奋力一跃,终于在城门只差一丈闭合之时,跃入京城。

策马直奔到悦来楼,稍加打点,才悠悠转回相府后门。

悄悄地步入后院我的厢房。一开门,迎面便碰上自己在府内的贴身小丫鬟,我先快于她说道:“不许惊叫!”

小丫鬟嘴张得老大,却硬是憋着没有叫出声来。僵了一会儿,小丫鬟才小声道:“夫人回府了,奴婢这就禀告文总管,让文总管派人来伺候着。”

赶路千里,可算是累坏了,我一歪身子便躺在床榻上,软软摆手道:“不要告诉任何人我回府了。你先去准备一桶热水,和一桌饭菜,我要好生休息半天。”

小丫鬟灵巧,应声下去。

傍晚时分,小丫鬟替我简单挽起刚洗过的长发,发梢未干尚带清水:“回夫人,方才我打听了。相爷今晚在大厅同各位大人商议大事。”

“嗯,现在开始没?”待会儿出门,我加穿了一件外衣。

小丫鬟回道:“掌灯时分开始。”

“带路吧,我们去瞧瞧。”我淡笑起身,步向门口。

小丫鬟却一脸惶恐:“夫人,都是朝中大臣,我们能去吗?”

今日封城,晚上聚集相府大厅,必是商议守城大计,怎能不去呢?

“当然要去!”

相府静谧,直到大厅门口我才被洛文唤住:“夫人,回府了。”显然洛文也惊讶于我在相府的突然出现。

我抿唇一笑,只是淡淡点头,便推开了大厅大门。

大厅里各位大臣们的惊讶程度并不小于洛文,他们皆张目望向我,由惊转恍然,再转为喜,表情略显滑稽。大概是乍一见我突闯议事大厅,甚觉惊讶,而后一想便是我也曾上金銮殿数次,此时出现在大厅也是平常之事。再又想起我几年前请缨,大战拓拨得胜而归,而如今战火逼到京城脚底,见我自是喜上眉梢。

可坐在上端的洛谦的表情始终不变,阴阴郁郁。

我扫视一圈在座的诸位朝臣,皆是重臣,便婉然笑道:“诸位大人继续商讨。”说着,便绕道沿偏墙悄步走到大厅正位,挨着洛谦坐下,淡笑静静不语。

终了,洛谦无奈一笑:“继续。”

“下官认为应该广发诏书,让天下志士共讨反贼!”

“各路勤王之师已经出发援京,只要我们坚持几日,到时候里应外合,必能一举歼灭反贼!”

“下官愚见,丞相可令定北将军回京护驾。定北将军手下十万雄狮,一定可以铲除叛军。”

“不可!拓拨在关外虎视眈眈,定北大军回京,岂不是让拓拨长驱直入,侵我西华。”

“错矣,当年拓拨一败,元气大伤,十年之内不可再举战事。”

“于督师,你的看法呢?”

“我…”一直低头不语的于大伟突然被点名,慌张之间急忙说道:“我认为目前最重要的是守住京城,尽量的拖延时间,争取等到援兵。”

“可是,”于大伟欲言又止,磨蹭半天,才涨红着脸说道:“骠骑将军攻城,未将自认无法抵挡骠骑将军的大军。”

“所以,夫人曾经坚守玉门关数月,可有什么守城之法吗?”于大伟心虚问道。

我依旧不语。

厅内的气氛顿时降到冰点,各位大人也默默不言。

这时,洛谦平静道:“既然商量无果,就散了吧!”

各位官员长舒气,纷纷离座,待督师于大伟将走之际,我忽然说道:“请于督师留步,我有一事相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