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车轮胎被捅,先是片警前来取证,后来据说小区里有车主认识人,案件又被移交给分局的刑警,前前后后车在原地放了两天。等取证完毕,汽车由拖车公司拖至购车的汽车经销商处,对方一歇歇要保修卡,一歇歇又要等原厂送轮胎过来,总之四个轮胎换了三天也没换好。她只能继续搭青空的车上下班。

信通处副主任听了只管笑,一副“你别害羞,我们都知道,抵赖没有用”的表情。

连默心道:这下误会大了。

而制造这场误会的人此时正在楼上问小刘,“你和连默说过了没有?”

小刘将手里的盒饭交给青空,“说过了!”

青空一手接过盒饭,一手捶一下小刘的后背,“谢谢你!”

费永年在一旁抄手就在青口后脑上拍了一下,“快吃饭!吃完继续查案。”

青空赶紧坐下埋头吃饭。

费永年这两天有点上火,眉心的皱纹明显深起来。

案件进展缓慢,目前他们手头掌握的线索寥寥,只知道死者为女性,年龄大约在二十到二十五岁之间,右脚脚踝曾经有过一圈纹身,但已经被凶手移除。凶手手段非常残忍,将受害人的股动脉割开,让她目睹自己失血过多,求救无门,在心理和生理上给她造成双重恐惧,终至死亡。然后将她肢解抛尸。

心理侧写师对凶手的描述是三十到四十岁之间,接受过高等教育,很可能从事与医学有关的职业,举止有礼,有一定经济能力,在本埠有独立的居所,能不受人影响地杀人并分.尸。受害人年轻,很容易就被他所吸引,随他去陌生的地方,进而惨遭不测。而他继续犯罪的可能性非常高。

可是符合这些心理侧写的人,没有几十万,也有几万了,怎样才能缩小嫌疑人范围是个令人头疼的问题。

“费队,我这边有发现!”小刘忽然提高了声音说。

费永年和青空同事饭下盒饭,一起凑到小刘办公桌前。

小刘感受到了瞬间的压力,深吸口气道:“装尸体的防水旅行袋的材质比较特殊,我在网上搜索了一下,终于有结果了。这是一个着名的户外运动设备品牌的产品,国内没有生产,都是从国外进口的。并且他们只有少量现货,大多数客人都是先在他们的旗舰店或者官网预订,等到货后自提或者送货上门。每一个旅行袋都有特定的编号…”

“所以特定的包能追溯到它的所有者!”青空一砸手心。

小刘大力点头,“即使不能追溯到具体某个人,但至少能知道有哪些人有这个牌子的防水旅行袋,缩小了嫌疑人的范围。”

“干得好!”费永年拍拍小刘肩膀,转头交代青空,“吃完饭你和小刘去旅行袋的销售商处核实信息。”

他自己则门一推,站到办公室的阳台上,点了支香烟,有一口没一口地吸了两下,想起家里老婆不爱闻烟味儿,连办公室里沾回去的都嫌弃。本来婚后他都戒了,最近心烦上火,就又抽上了,只是老婆鼻子好,抽一口都能闻出来,又赶紧掐灭了烟,从口袋里取出喉糖,扔两颗在嘴里含着。

如此在阳台上站了一支烟的工夫,费永年拿手机打电话给老同学。

他们当年都是从警.官学校毕业的,只不过他和陈况做了警.察,这位老同学却进了出入境管理局,如今已经是副科长级别的人物了。每年同学聚会,就属这位同学最春风得意。年富力强,工作体面,收入颇丰,娇妻稚儿,有车有房,的确是所有同学中发展得最好的。

老同学一接起电话,就热情地说:“费永年!什么风把你吹来找我了?”

“赵朴实,我是有事相求。”费永年开门见山。

“哈哈哈,能得班长费永年有事相求,是我老赵的荣幸啊!说罢,什么事?”赵朴实没和费永年耍官腔。

“我想麻烦你帮我查一个人,看看有没有他近期的出入境记录。”费永年报上名字。

“一句话的事!”赵朴实很是痛快,说完了正事,便与费永年讲起同学会的事来,“国庆节的同学会,老班长你说放在哪里好?我们山也上过,海也下过,钓过鱼,逮过鸡,好像好玩的都组织过了。”

费永年微笑,“你在同学群里喊一嗓子,必定花样百出,到时候投票决定好了。”

赵朴实在那头一拍巴掌,“还是班长有办法!”

“这两件事就都麻烦你了。”

“不麻烦!不麻烦!到时候可一定要带嫂夫人一起里参加聚会啊!”赵朴实又和费永年聊了一会儿,撂下一句“过两天给你消息”,就挂了电话。

费永年站在阳台上。外头的天灰蒙蒙的,阴霾笼罩着城市,久久不散。

陈况的直觉,侧写师的心理侧写,都让他有种事态朝着他最不希望看到的方向发展的担忧。

第二十三章 连环(6)

连默避让过在过道上奔跑的顽童,继续抬头查看书架上的分类牌。

周末的书店热闹过菜场,颇多家长带学龄前儿童到书店接受文学熏陶。奈何孩童多动,全然不顾家长管束,在书店一排排书架间的过道上来回呼啸奔跑。家长最后只好放弃,任由几个小童来回追逐。

然而对爱书人来说,这小小嘈杂,不成问题。

连默戴一副黑色全封闭降噪耳机,悠闲地穿行在书架之间,眼前是排放整齐的,散发着新书独有的香味的书籍,耳中是巴黎圣母院卡西莫多抱着死去的爱人所唱的舞蹈吧,爱丝美拉达吾爱优美的旋律,周遭的一切都淡出她的感官世界,只余纯粹的音乐与文字。

死者胃容物中发现的花粉着实令连默困惑,那并不是她所熟知的任何一种花卉的花粉。只有辨识出花粉的种类,才有可能知悉受害人生前的最后一餐是在何处用的,进而推断出一条大致的时间线,弄清楚她最后二十四小时的行程,从中发现凶手遗留的蛛丝马迹。

目前与实验室数据库中的现有数据交叉对比,没有找到匹配的样本。她在法医交流用的内部网站上也放出了花粉的显微放大图片,暂时还没有回复。连默只好到书店来,为自己换一换思考的角度,拓宽思路。

但是书店里关于孢粉的图书实在不多,连默找到一本《中国气传花粉和植物菜色图谱》,从书架上抽.出来仔细翻了翻,和实验室已有的数据大致相同,但是她还是打算买回去仔细阅读,以免人为疏忽错过重要线索。

忽然有一只男性修长干净白皙的手将一本《中国木本植物花粉电镜扫描图志》轻轻递到连默眼前。

连默一愣,取下耳机,抬眼望向持书的男人。

男人生着一张年轻的娃娃脸,一副近视镜下头是半眯半笑的眼,穿着质地非常细腻柔软的浅灰色棉麻圆领衫,搭一条牛仔裤,白球鞋,和连默像是双生儿般的打扮。

男人见连默扬睫相望,眼里有疑问颜色,微微一笑,“我看到你一直在找有关花粉的图书,这本是刚才有个淘气的小朋友看过,随手塞在后面那排书架上的。”

说着,指了指连默身后的那排书架。

连默顺着他的手指望过去,不由得一哂,哲学书啊…她哪里会去哲学类里找有关植物的书籍呢?

接过书,连默向他道谢。

他耸耸肩,双手插.进牛仔裤口袋里,“希望对你有所帮助。”

不擅长与异性搭讪的连默点点头,将两本书捧在胸.前,重新戴上耳机,再次将世界隔绝在音乐的旋律外,朝收银台走去。

男子站在原地,目送连默纤瘦的背影慢慢走出他的视野范围,被层层书架所阻挡,微笑着垂头看向连默稍早站立的位置。

她有种不自觉的美,头发扎成一束马尾,低头认真看书,露出一截洁白的脖颈,有几缕散碎的小头发,带着一点点微微的弧度,贴在耳后。书店柔和的灯光打在她身上,使她看起来不可思议地美好。

他忍不住想,这样的美好,但愿不被这污浊的尘世侵染。

连默回到小区,还没走到楼下,远远就听见贤珍和明竹的笑声。明竹的笑声尤其响亮,脆生生的,透着一股蓬勃朝气。

连默拎着书店的纸口袋,放慢脚步。对于两个女孩子的热情,连默总有些不知所措。她喜欢保持一定距离,先观察一段时间,直到确定发展友情对彼此无害,才会放下戒备。

这个过程并不会太漫长,但是在如今人人都加快节奏,步履匆忙的时代,不是所有人都愿意等待,愿意接受这样的谨慎。他们往往匆匆而来,见得不到期望中的回应,便挥手而去。

连默觉得自己就像是新世代的老古董。她一直想不明白,为什么两个陌生人,可以通过一款手机应用软件,找到彼此,然后相约见面,最后把臂搂间跑去酒店开房?广播里陌生网友见面,被骗财骗色甚至惨遭杀害的新闻,难道还少么?

等她磨蹭到门洞前,贤珍和明竹都没上楼,连默只好硬着头皮和两个见面自来熟的女孩儿打招呼。

明竹先看见连默,娇呼一声:“连姐姐回来了!”

贤珍扯一扯明珍的手臂,“姐姐回来啦?你同事等你好久了。”

果然信报箱前头站着青空,明亮的紫色T-恤,亚麻色休闲裤,和平时在单位里全然不同的样子。

看见连默回来,他三步并作两步走过来,信手接过连默拎着的纸袋,“怎么沉?累不累?我不是说了叫你等我来了再出门么?”

连默哑然,微微涨红了脸。

她是真心不习惯男生在大庭广众之下对她如此热情周到啊…

“连姐姐,你同事对你真好!”明竹咬了咬嫣红的嘴唇,有些羡慕地说。

贤珍拉着她,对青空和连默说:“正好姐姐回来了,我们也该上班去了。”

说罢拖着明竹走远了。

青空等两个女孩子走远了,一边扬下巴示意连默开楼下的防盗门,一边对她说,“这两个女的来路不明,说话滴水不漏,目的性很强,你和她们往来留个心眼。”

“哦。”连默点点头。你不说我也知道。

待连默打开防盗门,青空拎着装书的纸袋进门,一边前后上下打量楼内的建筑结构。

“就这一部电梯?”

“嗯,就这一部电梯。这是老式公房,有电梯已经属于当时比较高级的公寓楼了。”连默却引着他走楼梯,“不赶时间的时候,我都会走楼梯。”

响应号召,节能环保。

青空跟在连默身后。

她今天穿麻灰色棉恤,牛仔短裤,扎着马尾辫,远远看去就像是假期里的中学生。走近看,却有着中学生所不具备的沉稳冷静。

当走到七楼时,连默面色如常,青空则有点喘,“最近缺少锻炼。”

连默闻言微笑,去接他手里的纸袋,“给我拎罢。”

“没事!”青空站直身体。

连默也不和他抢,自去开了门,请他进屋。

当连默家的门堪堪阖拢的刹那,隔壁门后传来清晰轻蔑的声音:“不要面孔!看什么看?还不回去做作业?!”

青空在屋里听见了,忍不住皱眉。

连默怎么住在这样的环境里?两家邻居一家在门后窥.视,言语中充满了对连默的敌意,另一家的两个女孩子热情得过分,带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殷勤。

“市局有单身宿舍可以申请,住得离局里还近些。”青空对连默说。

连默接过他手里的纸袋,放到一旁的置物柜上,“这里也挺好的,出门就有超市菜场,走五分钟就是地铁站,交通便捷。”

青空不便深劝,只好转而问:“去书店有什么收获?”

连默来了精神,“目前国内可能最全的孢粉图谱图志都买到了,我将受害人胃容物内发现的花粉拍下来了,马上开始做比对。也许正好有数据库里没有的样本。”

“我和你一起分头找,”青空击掌,“这样速度快些。”

连默去厨房泡了一大壶茉莉柠檬茶出来。

茉莉花就是连默种在阳台上的一盆多瓣茉莉的花朵。连默不太去料理它,任由雨水浇灌,风吹日晒,却每到暮春初夏,便开出繁繁复复累累缀缀的花来,香气在夜里飘出老远去。连默就收集花盆托盘里未及盛放便凋谢的花苞,略略晒干后,自己用来冲茶喝。

青空闻见茉莉香味儿,笑起来,“想不到连默你也喝茉莉花茶。”

又说起自己父亲来,“我家老头就喜欢喝茉莉花茶,家中院子里种了整整一花圃的茉莉,什么品种的都有。没事就钻在花圃里伺候茉莉花。我家太后说他跟花在一起的时间比和老婆孩子在一起的时候都多。有机会带你去看我老头种的那一大片茉莉花。”

连默想象那样一片馥郁芬芳雪白的花海,“一定很美。”

青空压低声音,“后来我老头偷偷告诉我,他当年初见我家太后,就是在一丛茉莉花前头。我家太后穿一套军装,胸.口别着大红花,正和战友合影,我老头恰巧经过,看了那么一眼,自此就刻在心里,再也忘不了。”

青空至今记得老父在说起这一段往事时,脸上那种焕发青春般的光彩。他相信当时那个画面一定很美很美。

“臭小子!哪一天有个姑娘,你看了她一眼,再也忘不了,你就知道是什么感觉了。”老父说完,一把将他从病床前拍开,“别在我跟前碍眼,多陪陪你妈去!”

他当时以为老头撑不下去,差一点心软留在父母跟前。后来发现老头儿精气神足着呢,和同楼病房里的病友下棋,两个人为了一步棋吵得面红耳赤,他才蓦然惊觉差点中了苦肉计。

连默微笑,斟了杯茉莉柠檬茶,双手奉到青空跟前,“谢谢。”

她神经再粗壮,青空接送了她一周,也明白这其中,怕是有费队安排他保护的她的意味。

“一杯茶就谢我了?”青空怪叫。

“等会儿我亲自下厨,请你吃饭。”连默老实。

“这还差不多。”青空笑起来,眼里流露出明朗的颜色。

第二十四章 连环(7)

临下班时,青空接到发小的电话。

“空少!下班出来吃个饭!”发小的声音从极嘈杂的环境里传来。

“说了不要叫‘空少’!”青空捏鼻梁,“这几天没时间,兄弟你自己好吃好喝好玩,我就不奉陪了!”

“别介呀!卫少!弟弟我特地把年假和国庆假期连加在一块儿,搞了一个月的豪华长假,专程从京城赶来找你,你怎么能这样对我啊?!”发小提高了音量,“卫少赏脸,出来吃顿饭,算是给弟弟我接风洗尘呗!咱们也有日子没见了罢?卫少你难道就不想我么?”

“不想!”青空斩钉截铁,“我最近忙,你自个儿玩去。”

发小还待不依不饶,青空已先一步挂断电话。

一旁费永年拍拍他肩膀。

青空回过头,“费队,什么事?”

费永年示意他收拾东西下班,“今天我来送连医生,你可以先下班了,出去和朋友聚会一下,放松放松。”

“不…”青空一个“用”字没来得及说,费永年已然一笑,宽厚的手掌一挥,表示事情就这么定了。

可是我想送连默呀!青空将话憋在肚皮里,先行下班了。

这头费永年让青空小刘下班,那头主任也赶连默把东西收拾了下班回家。

“我在等美国同事发数据来…”连默还想做垂死挣扎。

“美国现在是太平洋时间半夜十二点。”主任毫不留情。

连默颓然。

主任指一指自己双眼,“你们的一举一动都瞒不过老法师的这如炬双目。”

“那我先下班了。”连默把自己的东西扫进医生包,一拎,耳机挎在脖子上,朝主任挥手。

一俟连默走出自己的视线,主任就传简讯给费永年,小白兔已经出发。费永年回以简短的“收到”两字。

主任觉得费永年和陈况有些草木皆兵,然则也不能怪他俩,四年前的事无论搁在谁身上,都会留下难以抹灭的心理创伤。陈况从此离开警队,费永年虽然坚持留了下来,可是明眼人都看得出来,他再也不是最初那个大大咧咧,笑起来带着一股子爽朗的小警.察了。

主任叹了口气。肉.体的创伤容易愈合,心灵的伤痛,有些时候,却很可能伴随一个人终生。

他从没对连默说起过,在她来应聘之前,法医实验室曾经有过另一名女法医。年轻,业务能力不错,样子也好,挺文静的一个女孩儿。有一天,从医院送来一具女尸,怀孕已经八个多月。女死者因为与婆婆产生矛盾,一气之下上吊自杀。她在房间里蹬翻了凳子,发出巨大声响,婆婆却由于两人间的龃龉没有前去察看究竟。等她老公下班回家,推开卧室的门,发现妻子悬在那里,早已经没了气息。鉴于是非正常死亡,所以负责抢救的医院就将尸体送到法医处。她正好当班,承担了尸检的工作。在她解剖尸体,取出女尸腹中已经成形,还差三周就将降生,却在母体中一起死去的男婴时,那个婴儿忽然动了动…

她在那一刻彻底崩溃。

事后她接受了整整一年之久的心理辅导,却也再也没办法回到法医行列,最后只能辞职。

他最后一次听人提起她,是几年前在法医工作年会上,据说在一所中学当校医,精神仍然不在最佳状态,人看起来邋遢油腻。

主任不知道,工作中的哪件事,会触及心灵中那个点,使人再也无法承受,终至崩溃。但是他不愿意因为自己的疏忽,教连默碰上类似四年前的事。所以他积极配合费永年,将连默置于被保护的状态下。

至于连默本人的意愿…主任想,费永年和陈况大概都不予考虑,直接无视了罢?

“费队,我一个人回家没事的。”连默坐在费永年的老式大众汽车上,非常诚恳地对费永年说。

“坐好,把安全带系上。”费永年看看手表。手表是第一个结婚纪念日妻子送给他的礼物,到现在已经五年了。他偶尔会想,假使他和陈况当年没有那么固执地要缉捕真凶,上头一施压,他们就和稀泥,把案件草草了结,他是否如今早就高升,妻子也不会被陷害,最后离开国有企业,两夫妻和和美美春风得意?陈况和女朋友已结了婚,孩子都能满地跑了?

“费队?”连默见他微微出神,轻唤。

“我先请你吃饭,然后带你去个地方。”费永年发动引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