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况记得信二,微微点了点头。

信以诺在黄律师身边几个月,旁的本事没学到,察言观色的本事见长。虽然陈况面无表情,但是他敏锐地察觉出陈况情绪不佳。

“是不是有案子要查?有没有什么我能帮忙的?我在本埠还是有几个朋友的。”

陈况闻言,朝他微笑,“谢谢。”

信二少爷挠头,“嘿嘿,我还没有谢谢你上次帮我摆脱杀人嫌疑呢。”

“你应该感谢令兄与黄律师和警方。”陈况本不欲多言,可是看到信以诺格外陪着小心的样子,又追了一句,“在律师事务所能学到很多,万勿错过机会。”

以诺大力点头,“那我要是有事,可以来请教你吗?”

陈况看见信二少爷一双眼睛一霎不霎望着自己,最终还是取出自己的名片递给他。

以诺喜滋滋双手接过名片,揣到兜里,简直恨不能立刻就跟着陈况走了。不过理智尚在,脑海里浮现兄长以谌的形象:在黄律师处做满半年,若无投诉,方可取回信用卡及跑车。

只好依依不舍地目送陈况出了电梯,“有时间一起喝茶啊!”

可惜陈况心事重重,没工夫理会他,直直往地下车库去,取了车回家。

陈况独居,父母已经退休,并没有留在本埠,而是在老家购置了房产,拿着本埠的退休工资,在山清水秀的老家过着悠闲自在的生活。

但是陈况知道,当年的事,对父母的打击不可谓不大。

他的女友是经母亲单位同事介绍认识的,三家人家关系一直很好,母亲的同事一直说就等着吃谢媒蹄髈了,孰料后来出了这样的事。女朋友全家移民去了国外,母亲的同事虽然晓得此事不能怪他,可是到底觉得若不是她居中介绍,人家好好的女儿也不会遇见他,遭那等罪,终究是和母亲渐渐疏远。

母亲眼看着都已经在着手准备的婚礼就此告吹,好好的未来媳妇精神受到刺激,儿子几乎一蹶不振,一夜间就病倒了,缠.绵病榻个多月。等母亲病好了,父亲就提出带着她去老家散心,这一去就由小住两个月,变成长居不归。陈况过年的时候去老家探望二老,他们已经适应了二线城市慢悠悠的生活节奏,在院子里时花弄草,养鸡撵鸭,精神头看起来不错。陈况话到嘴边,还是把劝二老回去的说辞咽了下去。

回到家中,陈况在门口换上拖鞋,将车钥匙顺手扔在门边的空玻璃鱼缸内。

鱼缸里本来养着一对金龙鱼,父母不在,他在家的时间又不固定,就由他做主,送给了楼下已经退休的老教授。老教授见他常常独自一人,总试图开导他,找个女朋友成家立业才是正经。

陈况望着空荡荡的客厅,终是垂了眼,走入自己房间。

陈况的房间一如他本人,布置得很整齐利落,带着一股子随时准备出发去远方的况味。

他给自己倒了杯水,喝了两大口,信手搁在电脑桌上,然后将床对面墙上的世界地图轻轻一推,整张世界地图就“嗖”一声卷了起来,露出后头整整一面贴满照片和纸条的墙来。

四年前的案件,在人们的记忆中早已经淡去。死去的三个女孩子,除了她们的家人或许还记得,再没有人会提起。甚至连她们的家人,也未必愿意谈及。毕竟她们妓.女的身份令家人羞于启齿,甚至感到难堪。据他所知,三名受害者的家属都先后从原来的住址搬离,其中一家为自己的小儿子改名更换母姓,仅仅是想让他不受姐姐是被人杀死的妓.女这个事实影响困扰。

陈况独自坐在房间里,专注地凝视墙上的每一张照片,每一字,每一句。

过去与现在在他眼前慢慢重叠,一切鲜明得仿佛就发生在昨日。

第二十一章 连环(4)

陈况打开门,看见站在门外过道上的费永年,一点也不觉得意外,只侧了身,将费永年让进门。

费永年进门后然后朝陈况举一举手里拎的大口袋。

“你随意。”陈况接过口袋,穿过客厅进厨房去了。

费永年自发自觉地换上拖鞋,将一双穿得有些旧的黑色皮鞋整齐地放在门边的矮鞋柜上,然后环视干净空旷的客厅。

以前同学的时候,两人周末经常到对方家里打游戏,双方的父母简直把他们当亲生儿子一样看待。不管谁去谁家,饭桌上必然准备小绍兴白斩鸡,老广东烧鹅,不敢给他们喝酒,但汽水总是有的。陈爸爸陈妈妈晓得他不爱吃茄子,只要他过来,饭桌上必然是没有茄子的。后来他工作结婚了,每到逢年过节也都会来陈况家给二老拜年。陈家对他来说,就是另一个家。

而今这房间里满是寂寥味道。

陈况将费永年带来的白斩鸡和烧鹅,还有两个凉拌菜装在盘子里端出来,另取了筷子和酒杯,招呼费永年洗手入座。

“嫂子知道你不回去吃饭吗?”

“她知道,她也正好晚上和同事聚餐。”费永年摆摆手,教陈况不用担心他回去会跪搓衣板。

陈况一笑,“嫂子工作还顺利罢?”

费永年夹了一筷子凉拌藕片,咬在嘴里脆生生地,“嗯,满顺利的。她现在在外资企业,说是外企,其实也就是个外国私人小老板,公司不大,人员也不复杂。喏,闲来无事总是组织去这里吃饭,到那里度假。你嫂子不年轻了,也没那些雄心壮志,非要干出一番事业来。看起来不像以前在国有企业那么风光,但是日子却自在很多。”

陈况点点头,拉开啤酒罐的拉环,缓缓将啤酒倒进杯里,一杯递给费永年,一杯留给自己,“那我们今晚就痛痛快快地喝一场。”

费永年和他碰杯,“好!”

两人虽说要痛痛快快喝个不醉不休,可是到了微醺的状态,就齐齐放下了酒杯,合力将饭桌收拾干净,餐后垃圾统统打包扎起来,放在厨房的垃圾桶里。陈况宰了个西瓜,两人各捧一个果盘,移师客厅沙发。

费永年这才说明来意,“我知道你放不下那件案子。”

陈况动动嘴唇,想说些什么,然而到底还是沉默。

“我也知道让你别管这个案子,你不会听我的。”

陈况依然沉默。

费永年从上衣口袋里摸出一张折叠工整的纸来,推到陈况跟前,“现在局里的电脑不允许外接闪存驱动器复制资料出来,所以我把目前了解到的线索都写在这上面了。”

陈况接过那张纸,向费永年道谢。

费永年挥手,“我们两兄弟之间,你同我客气什么?只是你一定要谨慎处理才好。”

“我有种直觉,一定是他。”陈况沉声说道。

“你知道我不会凭你的直觉就采取行动。”费永年提起故人,“当年从队里调走的老王,后来去了人事档案管理局,上两个月市里开会时我还看见过他。人比以前胖了,头发也比以前少了,活脱脱一尊弥勒佛,人人见了他都戏称他为‘王胖子’。他私下对我说,当时向市局施压的那位如今已经退休,目前在位的并不是他培养起来的亲信,而是上头空降来的。”

费永年伸手指一指头顶上方。

“那位说是退休,但老王说其实多多少少是被他儿子所累。他提拔上来的人,而今调离本埠的,明升暗降的不在少数。现任很有点拿这些人做筏子,整治本埠官场的意味。”

陈况微微一笑。可是这还远远不够。

费永年知道他的心思,“前头的保护伞现在已经撤走了,想要旧案重开不是没有可能。只是你不能莽撞,你比谁都清楚检方不会采纳法律禁止的证据形式与取证方式。无论你有什么发现,一定一定,要和我取得联系。”

陈况郑重点头,“老费你放心,我必不教他因我的疏忽而逃脱法律制裁。”

费永年一拍腿,“就等你这句话了!我会及时和你分享案件进展,你的调查也一样。”

下班前主任叫住连默。

“车坏了?在停车场没看见你的车嘛。”

连默点点头,有点郁闷,“小区里不知道谁恶作剧,把好几辆车的前后轮胎都扎了。我怕迟到,所以就叫了出租车来班上。”

主任一拍双掌,“这种偷偷摸摸损人不利己的小贼最可恨!你报警了没有?绝对不能姑息放任这种行为!”

“有业主当时就报警了。”连默为了赶时间,没有留在现场听取后续进展。

“叫小卫送你回家罢。”主任不等连默拒绝,便朝她身后一招手,“小卫,我可把连默交给你了,你得负责把她安安全全送回家。”

法医实验室门前,青空笑着应道:“保证完成任务。”

主任笑呵呵朝连默摆手,“去罢去罢。小卫有车贴的,你不同担心他兜圈子送你。”

青空在那头道:“我可听见了,到时候车贴不够用,主任您可得给我报销哦!”

“那是当然。一句话。”

连默不好再推托,把一句“我可以乘出租车”默默咽回肚里,拎着医生包跟青空上了楼,出了市局办公大楼,坐上青空的车。

两旁有同事经过,都一副乐见成就一对眷属的表情,教连默有心摇下车窗解释两句,却又无从说起。

青空心情不错,一边发动引擎,一边征求连默意见,“空调会不会太冷?”

等车开出市局,融入晚间高峰的车阵里,趁汽车开开停停的工夫,打开车载音响,“想听什么音乐?”

“都好。”连默对音乐没有特殊喜好,连楼下小花园几个阿婆每晚跳舞放的最炫民族风她都能淡定地从头听到尾,毫无怨言。

青空闻言真想以头抢地。

回个我喜欢听节奏布鲁斯,或者喜欢听灵魂乐,亦或爱听摇滚乐,这才有话题往下说啊!

一句“都好”,简直和“随便”一样,教人无措。

青空在内心里默默泪了两秒,这才按下随机播放键。

性能良好的环绕立体声车载音响里缓缓流泻出瓦格纳的歌剧尼伯龙根的指环第一部,莱茵的黄金的序曲,如同少女就在耳边呢喃低语,由舒缓而高昂。

乐声响起的刹那,连默低低“噫”了一声,随即侧耳倾听。

“…是一九八六年德国拜特罗伊节日剧院制作完成的版本…”连默有一点小惊喜,这是她认为就仅次于一九五七年录音版本的版本了。

青空没料到歪打误撞,连默竟然知道,顿时生出遇见知音的豪情来。

“你也喜欢?”

连默微笑,“中学时有音乐欣赏课程,老师从最浅显易懂的卡门、茶花女、费加罗的婚礼开始向我们介绍歌剧,甚至还让我们每个人挑选一样简单的乐器,一班人一起排练女中音们最爱的何处寻觅那美妙的好时光。”

连默说起读书时的事,平时沉静的表情变得柔和飞扬。

“后来慢慢开始欣赏阿依达,巴黎圣母院,最后将尼伯龙根的指环介绍我们。十六小时的歌剧,我们整整听了一个学期。”

有人不耐烦,有人却从此深深沉浸在古典音乐的世界里,放弃原本的理想,考取音乐学院。很多人都说他疯了,他却说:我只是找到了自己的最爱。

“我家里有这版本的德国头版黑胶唱片,保存得极好。和后来灌录的数码唱片相比,声音更显空灵细腻浑厚昂扬。”青空说完,果然见连默眼睛一亮,他的心也跟着亮起来,“歌剧在我家一向是小众娱乐,现在找到同好,有空一起听罢?”

连默大力点头,“等手头这件案子告一段落。”

青空心里小得意起来。陈师兄带连默去听法医演讲,他和连默一起听歌剧,还是他比较有情调啊。

“我知道你家附近弄堂里有间食肆,专做私房菜的,要不要去一起去那里吃晚饭?”青空征求连默意见。

“我知道食肆,不过听说要预约呢,否则根本没位子。”

两人的话题由歌剧转到美食上头。

后头远远尾随两人的一辆灰褐色帕萨特在高架分流岔道口与青空的车拉开距离,走分流岔道,下了高架路。

车里戴着浅色墨镜的陈况取出手机,趁红灯时拨电话给孙生。

孙生在电话那头中气十足地问:“怎么样,我办事,你放心了罢?”

陈况在这头笑一笑,“我又欠你个人情。”

“诶,当年若不是你,我如今还不知是死是活。救命之恩,这点小事根本不算什么!只要是况老弟你一句话,我老孙赴汤蹈火也在所不辞。”孙生这样说着,后头还隐隐约约传来女孩子娇滴滴的召唤。

“孙兄去忙罢,我们有空一起吃饭。”

“况老弟嘲笑我是不是?和你讲电话,再忙也是有空的。”孙生这样说着,那头就有女孩子不依不饶地娇嗔,“怎么还不来嘛!”

“哈哈拜拜况老弟。”孙生在电话那头一边叫着来了来了,一边收线。

陈况朝着电话摇摇头。似孙生这样黑白通吃,能屈能伸,风.流快.活,也是本事。

绿灯亮起,陈况的车随着前车驶过路口。

他的直觉一向超乎常人的精准,这一次他不能再让周围的人受到伤害,所以他和费永年商量过后,请孙生设法让连默不能独自驾车上下班,再由乔主任出面安排人手,接送连默上下班。

不想孙生出手,竟是使人将连默所住小区里七八辆停在一处的车胎捅了。

手段固然粗糙,不过确实有用。

第二十二章 连环(5)

连默将最后一组数据录入电脑。

实习生今天请假,参加婚礼去了。请假的时候深深太息,“老师,似我等这样有一技之长,职业性质较为特殊,工作起来废寝忘食昼夜不分,收入尚可的单身职业女性,是否容易成为剩女?”

连默挑眉,有些疑惑她的感慨从何而来?

实习生将记录板抱在胸.前,“我最要好的死党,高中同学今天结婚。她本来邀请我做伴娘的,我们当年约定过的,谁先结婚,另一个就做对方的伴娘。可是老师你看,我根本走不脱,完全没有时间陪她挑婚纱选照片布置场地,只好食言。”

连默有些同情地拍一拍实习生肩膀,“要知道,婚姻制度是人类漫长的社会关系历史上的一链,它既不是社会关系的最初,也不是社会关系的最终。在原始社会里,人类曾经有一个阶段是采取群婚制度的,一个部落中的女性和另一个部落中的男性结婚,同时也可以与另一个部落中的其他的男性通婚。有时客人来访,他们也会互相交j□j子。摩梭女性的走婚,其实正是群婚的遗留现象…”

实习生一愣,怎么就说起婚姻制度来了?

连默伸手取过实习生抱在胸口的记录板,“现行的婚姻制度只是符合目前的社会制度罢了。早早晚晚,都会产生变化。所以不必担心自己成为剩女,或有一日,有一技之长,收入尚可的单身独立女性,才是常态。喜欢就在一起,不喜欢就分开,不用再担心经济与社会利益。”

实习生呆一呆,“老师你这是安慰我么?这是安慰我么?!我能不能活着看到这一天都是疑问啊?!”

连默笑起来,指一指腕上手表,示意实习生再不走就迟了。实习生“嗷”一嗓子,取过放在一旁椅子上的背包,说了声连老师再见就跑了出去。

主任在走廊上碰到一路小跑的实习生,待走进连默的办公室,不由问起,“新来的实习生怎么样?看起来很活泼的样子。”

连默浅笑,“工作的时候十分稳重。”

无论她说起什么话题,她都镇定自若。

“你别吓跑了她。现在能留住一个业务能力强的人才不容易。”主任叮嘱,“你当初刚来的时候,我可没这样吓过你。”

连默只管嘿嘿笑。

她忍不住啊。

一碰到紧张或者不知所措的局面,她就会开始东拉西扯胡言乱语。

她也不想这样啊。

“广场碎.尸案有什么进展?”

连默收了笑,“根据尸斑和下颌关节尸僵的强度,可以初步判定碎尸被发现时,死者已经死亡二十四小时以上。血液检查报告显示,死者生前曾经饮酒。胃容物中含有一种花粉,还在对比究竟是哪种植物的花粉。尸块剖面采集的工具痕迹样本也送到实验室去,与数据库里的样本做交叉对比,我还在等结果。”

“能不能确认死因?”

连默点点头,“股动脉出血,导致失血死亡。”

凶手冷酷地目睹受害人随着心脏的跳动,一股股的血液喷涌而出,慢慢失去生气,在他面前由一个活生生的人,变成一具犹带余温的尸体。然后有条不紊地将其肢.解,抛在大庭广众之下。

“凶手很享受他杀人的过程,每一步都有条不紊。”连默有强烈的预感,凶手还会再次行凶。

主任面色也凝重起来,“有什么进展要尽快通知楼上。”

“我知道了。”连默极力将自己脑海中越来越清晰的预感抛开,但那预感就如同一片黑压压的乌云,笼罩在她心头,驱之不散。

吃午饭的时候,费永年和青空都没下来,只有小刘一个人在食堂吃了饭,又带了两份盒饭上楼去。在经过连默时,小刘还不忘停下来传话:“卫青空叫你下班先别走,他送你回去。”

说完噌噌噌三步并做两步蹿进电梯。

坐在连默斜对面信通处的办公室副主任笑呵呵地打趣,“小连啊,是不是可以准备红包,吃你们的喜酒了?”

连默好一阵愕然。

“…我只是车坏了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