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默一看,不由得微笑。潘警官选的别说,还真有几分神似。

皮肤黝黑劲瘦的“导游”陪着乌黑头发扎成一束的“连默”走在前头,新婚夫妻在稍后些的位置拍照,“曹贝妮”站在旁边休息,“小傅”往回走去找“小宋”,行经“陆向阳”身边。“陆向阳”等“小傅”走远了,遂上前去与“曹贝妮”搭讪 。

这时“陆太太”正在远远的地方三跪九叩,而“小宋”则端着相机在拍风景。

“小傅”取了东西回来,“陆向阳”已经倒在地上,旁边站着惊慌失措的“曹贝妮”,连忙拉着她离开现场。

曹贝妮“嚯”地从椅子上站起来,“一派胡言!为什么我要杀一个不认识的人?!”

“不认识?”潘警官指一指自己手中的调查资料,“你母亲是黄家妹…”

潘警官的话音未落,坐在一边木呆呆的陆太太猛然抬起头来,“什么?她是黄家妹的女儿?我就说她不正经,年纪轻轻的就在两个男人中间周旋,晚上还睡一间房!原来是上梁不正下梁歪,和她那个不要脸的妈学的啊!”

麦女士字字句句都似淬了毒的刀剑,毫不留情地往曹贝妮身上扎去。

曹贝妮到底年轻,没什么丰富的词汇,只红着眼睛,苍白地回击:“你才不正经!你全家都不正经!”

两个女人眼看就要吵起来,看得新婚夫妻目瞪口呆。

潘警官大力咳嗽两声,将话题带回来。

“因为死者以你母亲为受益人,买了巨额人身意外保险,一旦他因意外去世,你母亲将获得五百万元的高额赔偿金。但是保险即将到期,死者尚好好地活着,你母亲就什么也拿不到。所以你在旅行途中想制造陆向阳意外死亡的假象,好帮助你母亲获得这笔巨额赔偿金。”

曹贝妮涨红了脸,“我在来旅游之前,甚至不认识这个人!”

“正因为你在旅游前都不认识他,才会让警方排除你的嫌疑,进而去关注错误的嫌疑人。”潘警官一伸手,示意连默上场。

连默走上前来,先向诸人表明自己法医的身份,又指了指现场的图片,最后示意扮演陆向阳的警.察站起来。

“这位警.察的身高体重与死者相仿,假设这里是栈道,宽约七十公分,勉强够两个人并肩行走。崖壁上的血迹显示死者所站的位置非常靠近岩壁,以他的身高,在这个距离失足撞击岩壁,如果不是施加了相当大的外力,是无法造成这么严重的脑外伤的。”

连默又示意警.察向外走两步,“只有当他站在栈道外侧,失足向内摔倒,撞击崖壁的重力加速度才有可能造成重大伤害。但此时,崖壁上的血迹位置应该非常地靠近地面。”

潘警官示意干.警将曹贝妮带走,她当即尖叫起来,“我没有!我没有!”

当干.警的手触到曹贝妮手腕的刹那,一直沉默的小宋猛地站起身来,“是我杀了那个老东西,不是妮妮!我看到那个老东西想对妮妮动手动脚,一时气不过,趁周围没有其他人的时候找他理论,谁知道他竟然笑嘻嘻地说,他和妮妮的关系我不会懂,他们的关系谁也切不断!我当时听后,失去理智,信手推了他一把…”

一时间满室皆寂。

良久,潘警官叹一口气,指示干.警将小宋带走,留下其余人,去审问小宋去了。

曹贝妮怔怔站在原地,难以置信地喃喃自语:“怎么会是小宋?不会是他…”

小傅试图搂住她的肩膀安慰她,却被她一把甩开,“小宋是你的好朋友啊!你难道一点也不关心他?!”

说着就往外跑。

小傅叹一口气,到底还是追了上去。

陆太太冷哼一声,“三心二意,勾三搭四!”

她已经被接二连三的打击刺激得口不择言。

陈况拉住连默的手,“此间事了,我们走罢。”

假期尚余两天,陈况问连默有没有什么地方想去的,连默摇摇头。

“我总觉得这其中还有疑点。”连默坐在酒店的阳台上,对站在她身边俯瞰风景的陈况说。

“什么疑点?”陈况回身,伸展双臂,懒散地靠在阳台栏杆上。

连默咬着嘴唇,苦苦思索。

陆向阳此人,能将小小一爿弄堂理发店,发展成如今的连锁美容美发院,可见其人还是胸有丘壑的,并不是一个莽撞的人。

但是他在面对曹贝妮和怒气冲冲的小宋时,言谈举止都令人深深厌恶,然而他完全可以向曹贝妮和小宋解释清楚,不必用那么模棱两可的言辞。

除非…连默抬头望向陈况,一双眼睛中充满惊诧。

“你想明白了?”陈况微笑。

“曹贝妮不是他的女儿!”这连默最先想明白的。

如果曹贝妮是他的女儿,他绝对不忍心多年未能相处的亲生女儿亲眼目睹他的死亡。恰恰相反,曹贝妮一定是黄家妹和前夫的孩子,所以陆向阳才能毫不犹豫地站在崖廊上对她说那样一番莫名其妙的话来。

他在极力惹怒曹贝妮,希望以她率直的脾气,会被当场激怒,做出推搡他的举动来。但曹贝妮是被父母娇养大的,虽然脾气比较坏,可是她连骂人的话都说不了几句,更做不出伸手推搡陌生人的举动了。她一俟小傅取了东西来,就催着小傅赶快走。

陆向阳当时一定很失望。

然而小宋站在U字型栈道的另一边,目睹了这一切。他默默喜欢曹贝妮,以为陆向阳对曹贝妮有不轨之心,遂趁左右无人,过去理论。陆向阳把握机会,表示自己和曹贝妮关系密切,小宋一时被冲昏了头,用力推了他一把。

“他把人性全都算计到了。”连默轻喟。

黄家妹老家土地征地,黄家妹和前夫回去处理,留下女儿一人在家也不放心,索性让她出来旅行。陆向阳趁机也报了同一个旅行团,计划好了要让情敌的女儿作为结束他生命的推手。

这样,他可以给旧情人黄家妹五百万,保证她的后半生,也结束自己承受病痛的生命。

他全都算好了。

“我们一点证据也无。”连默轻轻说。

陈况叹息一声,蹲下身来,将她慢慢揽在怀里,落一个吻在她头顶,“傻女。”

连默垂睫,靠在他宽厚的胸膛上。

是啊,太傻了。

第四十一章 Orestes(1)

第五章 Orestes

连默驾车,跟在信以谌车后,慢慢驶离自己住了三年的老式小区。门口的保安一边升起栏杆,一边与她告别:“连小姐也搬走啦?”

连默向他点点头。

“要是有连小姐的快递或者信件包裹送来,我们会给你发短消息的,你放心。”憨厚的年轻人还没染上城市的市侩气息,非常热情地对连默说道。

“谢谢。”连默诚心诚意地道谢。

连默搬走,表现得最为不舍的,大抵只有隔壁两个年轻姑娘了。

贤珍与明竹头一天见有连默同事来帮她打包物品,不由得大惊,跑到门口来问连默,“姐姐要搬走么?”

连默百忙中对门口的两个女孩子颌首,“嗯。”

明竹露出失落的表情来,“难得碰到姐姐这么和气温柔的邻居,向不到没多久姐姐就要搬走。”

贤珍拉一拉明竹的手腕,“姐姐现在忙,我们别给姐姐添麻烦,我们去买点菜,晚上请姐姐吃饭,算是谢谢姐姐这段时间对我们的照顾。”

随后也不等连默拒绝,就拉着明竹跑开了。

来帮连默打包的费永年夫人秦青将连默装好箱的书拍照,然后合上纸板箱,用封箱带仔细地贴合,直起身略蹙眉,“这两个女孩儿和你很熟?”

连默苦笑。她并不太擅于拒绝格外热情的人,如果面无表情不能令对方退却,她就只能礼貌地等对方自感无趣,自行疏远。

秦青双手撑着后腰,坐到饭桌旁的椅子上,“来,阿姐有话和你说。”

连默看了一眼费永年,费大队长扭头,表示他什么都没看见,什么都没听见,径直把连默的折叠脚踏车塞进车套里去。连默只好乖乖走到饭桌边,站定,像等着老师训话的孩子。

秦青拉起连默的双手。“小默啊,你自己独居在外,一定要注意安全,有些坏人是很有欺骗性的。法制节目里不少罪犯都面目清秀心狠手辣。”

连默大力点头,表示知道了。

青空恰好从阳台上将茉莉花捧进来,听见秦青的话,连声附和,“嫂子说得再对不过!”

连默微笑。她从西宁销假回单位上班,主任趁中午吃饭的时候,陆陆续续将连环杀人碎尸案的进展告诉她,说法院已经受理此案,确定在年后开庭,到时候检方会请她出庭作证。说完主任仔细观察她的反应,见她没有太大的情绪波动,这才继续说,“案件证据确凿,不过他家里想为他做精神鉴定…”

连默当时听了,并没有觉得十分意外。

詹姆斯.庞无论出于何种理由杀人,他的神志虽然清醒,但心理却必定是扭曲的。

然而两天后的傍晚,连默回家后停了车,却被一辆黑色林肯城市轿车堵在楼下门廊前头。有穿黑色西装制服的司机下车来,为连默拉开车门。

“连小姐,请上车。”

连默迟疑。

后座上一位保养得宜的中年女士微微探出头来,“连小姐请放心,我没有恶意。何况有这么多人看见你坐上我的车…”

连默环顾四周,果然小区里不少吃过晚饭出来散步和跳广场舞的老伯伯老阿姨,或明或暗地将视线落在她身上,后头有被林肯车堵住路的汽车在不耐烦地按喇叭。

“连小姐,我非常有耐心,你假使不上车,我可以一直让司机把车停在这里,直到你上车为止。”中年女士微笑,眼底却是不容拒绝的冰冷。

连默听得后头一连串的汽车喇叭声,忙低头弯腰上车,坐在中年女士对面。

司机关上车门,返身绕过车头,坐回驾驶室,发动引擎,将汽车平滑如水地驶出小区。

中年女士一直在把玩自己手腕上一圈碧绿如森海的翡翠手镯,同时上下细细打量连默。

连默出于谨慎,并不出声。

中年女士轻笑,“还未自我介绍。我姓庞,单名一个娟字。当然,不是战国名将庞涓的涓。”

连默抿唇,不语。

中年女士仿佛也无意强迫她开口,反而说起不相干的事来。

“你猜我哥哥叫什么?叫德公。从起名就能看出,我父亲对他的期望是很高的。而我,不过是继室养的,可有可无的孩子,随便起个娟啊芳啊的名字,可以上户口就行了。”庞女士声音低柔,眼神却如一把刀,轻轻沿着连默的脸型游走。“紧要关头,我父亲脑子里想的,只有前妻留下的孩子,我母亲和我,是死是活,他全不在乎。我至今都还记得母亲被人剃着阴阳头,扒光衣服,胸口挂一块牌子游街的情景。有时候我觉得她撑不过去,会就这么丢下我,去寻求解脱,可她到底还是撑过来了。”

见连默抿紧嘴唇,庞女士轻笑,“看我,年纪一大,就爱回忆这些不相干的事。女人啊,再柔软无助,可是一旦做了母亲,都会努力让自己变得坚强起来。她们可以变成狼,变成狮子,扞卫自己的孩子。”

说着,庞女士伸手来握连默的手。

连默微微一缩身体,逼开了庞女士的肢体接触。

庞女士不以为意地微微一笑,“忘记说了,我是詹姆士.庞的母亲。”

连默当时觉得自己手臂上的汗毛统统立了起来。

“别紧张,我请连小姐来,只是想让你明白,我儿子并不是一个坏人…”说到这里,庞女士深深叹息,“我和他父亲,是政治婚姻。我年轻时在文工团当群舞演员,他是机关里前程似锦的干部,组织安排我和他结婚,我就和他结婚,没有说‘不’的权力。结婚以后,他很快得到升迁,而我则怀了孩子,转而在文工团做行政工作,孩子成了我生活的全部重心。”

庞女士说到这里,意味深长地看了连默一眼,“居家过日子,还是要找一个事业心没有那么重,懂得生活情趣的人。像我,嫁了个做领导的,他还未做到国家元首.的位置呢,已经忙得三五天都说不上一句话了。陪在我身边的,始终都是儿子。他从小安静体贴,也不知道究竟像谁…总之,他从来不是个让人操心的孩子,给他一本书,一套积木,他可以一个人在那里安静地呆很久。他读初中的时候,我二度怀孕,当时已经施行计划生育政.策,那个孩子我没办法留下,只能人工流产。在我坐月子期间,他和他父亲大吵一架,我在房间里都能听得一清二楚。你想问为什么?因为他父亲带了女人回来,我在客卧室修养,他们就在主卧室里胡搞…”

庞女士苦笑,“看,再光鲜的婚姻,内里也有这样那样见不得人龌龊事。我儿子从那时候起就恨他父亲,两父子常年不说一句话。我开始只当他是青春期叛逆,后来才发现,我想得太简单了。”

连默动动嘴唇,却说不出安慰的话来。

“他对勾引老男人,对老男人有特殊好感的女孩子表现出浓重的敌意,甚至不惜伤害她们,是在他高二那年出现的。家里保姆的女儿放假来家里玩。他父亲为了表示自己亲民亲善,对那小姑娘态度非常好。女孩子嘛,仗着自己年轻漂亮,难免有点轻骨头,讲话没遮没拦,喜欢拍拍打打嘻嘻哈哈,恰好让詹姆斯看见了…三天以后小姑娘从二楼摔下来,当场昏迷不醒,当时家里只有他们俩,我和他父亲都不在家,保姆也出门买菜去了。保姆因为这事,辞工回家去照顾女儿了,当时谁也没怀疑他。后来类似的事情接二连三的发生,我和他父亲才开始怀疑他。所谓家丑不可外扬,他父亲向我道歉,说他错了,希望获得儿子的谅解。我以为这件事就这么过去了。没想到他只是把这种破坏的冲动压抑下来,直到上大学的时候,他又一次撞破他父亲的丑事…”

庞女士摊手,“他杀人固然不对,可是那些明知男人有妻子儿女,却还是在老男人身上使手段,破坏别人家庭的女人,她们难道不该死么?她们害得多少家庭支离破碎。詹姆斯没有伤害过任何一个无辜的人,他杀的都是那些该死的j□j!”

连默注视着庞女士眼中疯狂的颜色,忽然明白,她其实在幼年亲眼目睹母亲被人剥光衣服游街的那一刻起,内心已经充满了仇恨。而这样的仇恨已经融入骨血,不知不觉影响了她的下一代。

“詹姆斯并没有伤害你,不是么,连小姐?”庞女士冷静下来,“我希望你出庭作证的时候,能考虑到这一点。”

这时连默的手机响起,来电的人是陈况。

庞女士微笑着示意连默尽可以接电话。

“连默,怎么不在家?”陈况的声音透露出一丝焦虑。

“我在…”连默望望车外的街景。

“我知道你在哪里,告诉请你上车的人,让他立刻放你下车!会有人去接你。”陈况沉声对连默说。

结束通话后,连默对庞女士道:“麻烦让我下车,谢谢。”

“他父亲虽然下台了,可是我还有些人脉。所以,连小姐,希望你能考虑考虑我刚才说的话,考虑一个母亲的心情。”庞女士在让司机停车后,最后对连默说。

十分钟后,站在人行道上的连默,等到脸色微凝的信以谌。

第四十二章 Orestes(2)

接到陈况的电话时,信以谌刚开了一瓶红酒,打算听听音乐,独自小酌。

信氏以建材起家,一点点由建筑工程的小分包商,逐渐发展成有能力参与大工程项目的投标,承揽大型建筑工程的总承包商。信父一直以此为豪。

“商机遍地都是,可是能抓住商机,从而发家致富的,只有少数那么一批人。”老爷子说到得意处,将胸.脯拍得山响,“我!信浦生!就是其中之一!”

待发达以后,信父并不热衷购买奢侈品。在他看来,奢侈品无非是牌子响亮,功能和地摊货真心相差无几。信父也不炒股票,他曾很郑重地与长子信以谌做过一番深入地交流,表明他觉得股市瞬息万变,充满风险,他自己无意入市弄潮,但不介意给长子设立一个户口,由他自行处理。

信父最大的爱好,是买房。在房屋限制购买令下达以前,信父以妻子和两个儿子的名义,在本城和老家购买了多处房产,其中便包括由信氏承揽施工建材的高级住宅小区临江苑的两套整层江景房。

临江苑的业主非常注重个人隐私,车辆进出小区都需经过电子眼扫描登记,访客需持有业主发出的访问密码才能进入底楼和登上电梯,每个密码只能使用一次,安全悉数非常高。城中许多权贵人物都选择在临江苑安家。

信父很得意地对夫人说,等将来有了孙子孙女,和官二代,军二代,富二代,星二代一起长大,从小就积累丰富的人脉,总不会吃亏。

信以谌当时在一旁听得啼笑皆非。

二老想得也太远了。

可是现在回忆起来,他都会忍不住微笑。也许是时候,找一个女孩子,分享彼此的生活,生两个可爱的孩子,陪伴他们长大。

脑子里这样的念头才方升起,电话就响了。

他取过电话看了一眼,上头显示“陈况”,他遂接听电话。

彼端陈况的气息有点粗,仿佛长时间奔跑过,“信先生,连默没有按时回家,我看了下她的位置,在临江大道,靠近临江苑的路口,我有事脱不开身…”

不等陈况请托,信以谌已放下手中酒杯,“我离临江苑很近,我去罢。”

结束通话,他取过车钥匙和外套,下楼驱车往临江苑。车程十分钟后,他果然在靠近小区的人行道上看见连默的身影。

“连默!”信以谌在夏末的街灯惨淡的灯光中轻唤她的名字,“上车。”

连默乖乖地拉开车门,坐在他身旁。

“吃过饭没有?”

连默摇头。

“你先打个电话给陈况报个平安,我带你去吃饭。”信以谌笑一笑,将车驶离路口。

连默想起电话里陈况焦虑的声音,略带歉意地拨电话给他。

“我没事,信先生接到我了。”

“我听人说你被一辆黑色林肯接走了。是谁?”陈况有自己的线报,一听说连默被人从家门口接走,他就进入高度紧张状态,偏偏手边正在调查的婴儿失踪案又在紧要关头无法走开,只好请信以谌出面。

连默略一迟疑,还是实话实说,“是詹姆斯.庞的母亲。”